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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蠻錦郎 第十章

七日後。

紫玉洞的洞口在鳳錦離開後,無人能封。

當蘇雪英提及這件事時,上官淨沉靜眉眸略見波動,而在三天前已能下榻行走的杜青青微揚下巴,還有些嬰兒肥的雙頰因驕傲而略紅,道︰「不用他,將來我自個兒封。」

聞言,身為師姊的兩人不由得挑高秀眉,細細詢問事情的來龍去脈。

「其實我也不曉得怎麼回事,就是一直有股氣在體內打轉,有時很難受的,近兩年狀況越來越嚴重。」杜青青撓撓臉。「後來師尊要我跟著她打坐,她老人家教我另一套呼吸吐納的法兒,跟咱們習武時的練氣不太一樣,這麼一練,情況大為好轉。師尊說,我體內的氣與尋常人不同,小時候不發,現下都十四、五歲了才見異狀,也頗為希罕。」再撓撓耳朵,似乎努力想著該怎麼解釋較好。

蘇雪英听得一愣一愣,倒是上官淨已十分習慣似的,瞧作尋常事,點點頭,靜聲問︰「所以說,師尊也是近兩年才發現你身有異能,要你隨著她老人家練氣?」

「嗯。」杜青青鄭重頷首。「師尊說,我的狀況屬于後發,不知能練到何種程度……那些日子,三師姊你在外游歷,四師姊早嫁作人婦,我在玉靈峰上又多沉浸在修煉中,突然有一天,二師哥和大師姊他們倆……就莫名其妙好在一起了……噢!」腰肉被蘇雪英暗暗捏了一把。

「沒事。不打緊的。」上官淨不禁微笑。

提到往日與傅蘭舟的那段情,她心緒平靜,是有些澀苦,但那時的傷已慢慢愈合,讓她不敢深想的是另一個男人。光听到「鳳錦」二字、腦中浮現他的面龐。她就痛了,痛得全身顫栗。

可憐兮兮地柔著腰,杜青青癟癟嘴又道︰「出事的那一天,一開始我尚不知情,在打坐時,師尊的聲音進入我的腦海中,她要我趕往峰頂的紫玉洞,當時洞口已被打開,我踏進去,以為師尊亦在里邊。」略頓,清眸陡黯。「……師尊不在,她那時就不在了。她說……她肉身已毀,那股靈能可以維持多久,她自個兒亦不清楚……」

「師尊後來還與你交談嗎?」上官淨流下兩道淚,語調仍平穩。

「嗯……」杜青青舉袖抹掉淚水,吸吸鼻子。「紫玉洞洞口在我進入不久後就自動封起,師尊一直跟我說話,她要我靜下心打坐,剛開始我辦不到,後來我的神識終于進入另一境地,在那里,我見到師尊……」她的手分別被兩位師姊握住,她反握回去。

「師尊說,要我暫時待在那個地方,乖乖收斂氣息。」她皺起鼻子,很痛苦似的。「我說那太難了,達摩能不痛不癢地面壁九年,那是因為人家是達摩,我是杜青青,不想當達摩老祖,也當不了。」

「听了這話,師尊還不賞你一記爆栗。」蘇雪英雙眸仍濕潤,卻笑出。

「什麼一記?師尊好狠,連敲好幾記呢!」鼓起腮幫子。

「紫玉洞內無水無糧,你將神識護在那個地方,肉身才能長久維持。」上官淨道。「師尊是要你等我,我要能從南蠻回來,把那個能開啟紫玉洞的人帶回來,自然能喚醒你。」

杜青青明白地點點頭,靜默了會兒才出聲。「進入那個所在,師尊說得抓緊機會,她老人家又領著我練氣……師尊還說,‘西海玉靈峰’即便沒了,也就沒了,凡事隨緣,不必強求……直到後來,師尊身影變得模糊,聲音亦淡,我一直留在原地,她老人家再也沒出現過……」她看向上官淨。「然後紫玉洞洞口重開,我感受到了,只是神思困在靈的最底層,沒辦法跳出來,但那個男人的氣在黑暗中形成金色的光,我跟著走,這才真的清醒。」

「嗯……」上官淨模模小師妹的頰,淡微一笑。

「師姊,你帶回來的那男人,跟咱們師尊真是親戚呢!」蘇雪英望著刻在紫玉洞內的壁畫,再听過上官淨約略說明,眉眸間盡是好奇神色。

紫玉洞口重現,上官淨終于看清,紫玉洞內不藏寶藏,而是「刁氏一族」這支從南蠻出走的旁系子孫中,那些異能者練氣、匯聚靈力之所,除之以外,洞窟岩壁上刻有一幅又一幅的畫,講述幾代前他們如何離開南蠻,如何在西海一帶立足生根。

壁畫里那張模糊的男性面龐,讓上官淨不住遙想。

倘若傳聞是真,這便是那一代鳳主愛上的人,他愛上的是自己的堂兄弟。

這樣的感情不受世俗允可,但不知因何在她眼里,卻覺再真實不過,很像他們刁家人會做的事。如果這樣的事發生在現任這位鳳主身上,他……他必定不顧旁人眼光,必定緊緊糾纏,如南蠻莽林中樹纏藤、藤纏樹,或者共生,或者同死。

「三師姊,那個男人其實很在意你吧?」

听到蘇雪英如是問,上官淨震了震,眉睫一抬,發現小師妹也跟著起哄一般,很用力、很認真地望住她,等她回答。

「他對你發怒哩!」蘇雪英雙手盤胸,回想道。「但他這麼強,靈力強到教人心驚膽顫,他生你的氣,卻拿自個兒的身體出氣,實在是個怪人。」

杜青青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道︰「三師姊,說不定師尊要你往南蠻求援,一開始就打這個如意算盤,讓你回她老人家的本家找幫手,順便讓你相個親,推你入虎口……呃,不是,是幫你玉成其事、玉成其事……咦?三師姊,你臉怎麼這麼紅?你臉紅了耶!」事出必有因!

「淨!」蘇雪英連「師姊」都不稱呼了,直接喚名,兩眼瞠得好大,一副「有啥奸情,還不快快交代清楚」的表情。

上官淨抿緊唇瓣,好一會兒後,她嘆氣,極輕地嚅了聲。「我在南蠻……其實已成了親,我與他……作了夫妻。」

紫玉洞內一片靜寂。

四只圓眸一瞬也不瞬地直瞪住她,看得她渾身不自在。

「那你還不去追他?」蘇雪英率先回神,張聲問。

上官淨一怔。「我、我該去追他嗎?我們……我和他其實……」

「你心里有他、在意他、喜愛他,不是嗎?若非如此,為何與他成夫妻?」

「我只是……只是……」同情他。

她同情他,心憐他,一開始確實是這樣。

但,那是一開始。

她不曉得對他的情意究竟何時而生,似乎順其自然,如同師尊所說,一切隨緣,因有緣分所以相識、相處,他深進她的心,她何嘗不是?

她想起七日前在自個兒的小包袱里找到的小木盒。

那木制小盒他一向收在袖底,里邊裝的是二十來顆紅彤彤的「龍血竭」。

十五那日,他大動靈能,血咒提前發作,她當時還安慰自己︰心想,他身邊有這味奇藥,多少可助他補血祛淤,忍過那些痛,沒想到當晚會瞧見那盒藥丹,也不知他何時放進來的。

她內傷痊愈之速進展奇緩,是她心中窒礙,那是心病,若她不願坦然面對,再多「龍血竭」也幫不上什麼忙。

而他倒好,把整盒救命藥丹丟給她,說離開就離開,這不是存心……存心要她牽掛難受嗎?

「既然心里有他,有情又有愛,管你們之間發生何事,總得巴住他不放啊!」蘇雪英以過來人的姿態拍拍她的肩膀。「男人需要教,可以跑給他們追,但千萬得記得沿途丟餌啊!你從南蠻跑回來,他追著你回來,但他氣你、惱你,受傷又流血,然後轉頭走掉……唉,他是在對你撒嬌,意圖博取你的憐愛啊!而你竟然跟他較真,當真對他不管不顧了,怎麼可以呢?」

遭指責,上官淨瞪大眼欲要辯解,但……無語。

許久許久,她才勉強擠出聲音。「他……他欺我、瞞我,耍著我玩……」

「他喜愛你嗎?真心的那種喜愛?」杜青青一向少年老成,此時卻問得天真。

「……我不知道。」上官淨微笑著,有點可憐兮兮的味道。「我不知道……」

「那就追上去弄個清楚明白啊!」蘇雪英抓著她的手臂搖動。「他要真敢耍你玩,我……我就叫我家那口子替你出氣,咱們直攻南蠻,西漢打南蠻,怎麼也得亂他一亂!再怎麼著,總比你這些天動不動就魂不守舍、無精打采來得強吧!」

被師妹們「教訓」了一番,上官淨心口再次發熱,氣沖丹田,斗志再起。

追上去!

是的,再怎麼樣,她都得向他討個說法,又或者……討張休書。

*****

再次踏出南蠻莽林時,上官淨吁出口氣,將含在口中的薄荷草嚼細吞下。

天色已暗,她沿著以往走慣的路徑,在一彎月牙與滿天星子的陪伴下爬上梯田坡,找到那條箭涇,她往水源頭走,回到位在箭涇上游的竹塢。

「小姐。」

她才走進那片藥圃和菜園,身後立時傳出聲音。

上官淨旋過身,對燕影微微頷首。

「小姐終于回來了。」語調平靜無波。

上官淨略偏著臉端詳他,狐疑問道︰「燕影,你在笑嗎?」她似乎看到他嘴向往上翹了一點點,但只有一點點。

「是的。屬下在笑。」鄭重回答。

「噢……那很好。」

「是很好。小姐再不回來,等主子哪天想通了,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到那時,小姐不肯回來也會被扛回來。」

她很確定,他剛才想說的是「下流手段」,但「下流」二字突然模糊掉。

臉發熱,她深吸門氣。「……他還好嗎?」

「很不好。」燕影快答。「從里到外,整個都不好。小姐請小心應付。」

上官淨還想再問,燕影八成覺得已盡到提點之責,倏地一閃身,又沒入夜中。

「小姐?」走了一個,再來一個,朱玉在門邊探頭探腦,不太確定地低喚。然後,她終于看清楚,圓潤臉蛋綻開笑,喜不自禁地沖出來。

「小姐小姐!真是您、真是您!嗚嗚……怎麼去那麼久?主子都回來了,您怎麼現在才回來?小姐……嗚……主子好可怕,他都不說話,動不動就亂打雷,小姐不要不理他嘛,您不理他,大伙兒全遭殃,好可憐啊……」

小丫鬟潤女敕身子撲進小姐懷里,像要替主子抓牢般,抱得緊緊的。

上官淨嘆了口氣,淡笑著,安撫地拍拍小丫頭的背心。

「朱玉,我一路趕回來,滿身滿面都是塵土,得弄干淨啊,可以幫幫我嗎?」

小丫鬟拾起圓臉,眨著圓眸,沖她咧嘴笑。「包在我身上!」

*****

正確來說,是包在牛大和大元、雙子、小三子等幾個紙僕身上,朱玉僅出一張嘴使喚這個、指教那個,才一會兒功夫,灶房那邊已燒好熱水,提到竹塢西翼的一間客室里,上官淨在那里好好浴洗了一番。

按例,朱玉丫頭仍嘰嘰喳喳說個沒停,把自個兒底細全攤了,上官淨才知她之所以能化作人形,皆因紙人身上多了鳳錦的三滴鮮血。

「小姐,那個……主子他是認真的,雖然他……他、他很可惡……但他有認真啦,您氣一陣子就好,別一直氣他氣不停,好不好?」

「可惡」二字說得非常之小聲,還東張西望了一下。

她如果一直氣不停,也就不會回來。上官淨拭干發尾水珠,換上干淨衣物。

回南蠻這一路上,她不斷想起鳳錦曾說的那些話,那些仿佛對她表白,卻又模糊曖昧的話語。

他說——

若無情意,在一塊過一輩子,死死綁在一起,那多可怕……

他還說——

所以啊,寧願這麼病著。遇不到心里那個人,一輩子邪病纏身,那也無悔。

當時的他正設著陷阱誘她跳入,如今回想,卻覺那些話深刻入心。或者……他說的是真的,他想跟她綁在一起,過一輩子,皆因有情,因已遇到心中之人?

夜更深,天際寶藍一片,蟲鳴聲不絕于耳。

她足下無聲往竹塢東翌走去,五、六個紙人躲在柱子後好奇探看,全被朱玉一抓再一抓地拖走。

她跨進主人家的軒房,沁涼夜風由她身後拂入。

關起房門,她走到里邊的寢間,原來是有一整幕漂亮的木珠簾子作分隔,但簾子已毀。她依稀還能听見成千上百顆的木珠墜地跳動的聲響,心一怞,不禁輕嘆。

「誰……」紗帳內,那男子厲問。

鳳錦從未如此病過。

玉靈峰頂上大放異輝,加上他很故意地虐待自己,什麼日子不好選,偏選十五月圓之日,這麼折騰下來,幾乎將他掏盡。

他首次嘗到「空蕩蕩」的滋味,以往充盈于每個指端的氣全都消殆掉了,他像被刨空的容器,當夜,他痛到暈厥,連在夢里都痛,因夢中有她,讓他恨恨追著,怎麼也不願為他佇足。

這些天一直如此,彷佛就這樣了,也不知有無愈好之日。

當他察覺到那聲嘆息時,那人已靠得太近,就在紗帳外!

「誰?」竟能躲過燕影溜進他的軒房!

他冷冷眯起眼,正欲起身,垂紗在這時被對方只手撩開,來的是一名女子,青絲披散,穿著單衣和背心,腰間系著細帶,她微微側身,月光于是瓖上她的臉,在她眸底跳動……鳳錦看傻了,上一刻的冷厲不知滾哪兒去,他喉結上下滑動,表情很呆滯。

「你……你、你……」

「我回來了。」上官淨淡聲道,神態一貫沉靜。她其實險些說不出話,因為他瞧起來確實如燕影所述——很不好。

他的臉紅痕滿布,雙頰明顯凹陷,似乎連呼吸都頗感吃力。

她大剌剌地坐下,不由分說便抓住他的手,指按在他的脈上。

脈象虛沉,病態橫生,她還想再探,男人陡地收回手,鳳目凜瞪。

「你不是說南蠻太遠,不回來了嗎?還來干什麼?」

「我不得不回來。」她語調冷冷清清,借著淡薄月光打量他。

鳳錦心一驚,沖口便道︰「你要想回來討休書,三個字——辦不到!」

「為什麼?」她問,邊月兌下自個兒的鞋襪,雙腿縮進紗帳內。

「……什、什麼為什麼?」竟然結巴?!他不滿地蹙起眉峰,兩眼不由自主地盯著妻子雪潤的腳趾頭。

上官淨靜瞅他好半晌,清淡嗓音突然道︰「我好氣你、好恨你。你知不知道?」

明明不是月圓之夜,鳳錦卻覺得喉中泛甜,都快嘔血了,雙目、兩耳和鼻問同時漫進一股熱氣。便如七竅欲要滲血而出。

心痛難當,他倔強地撇開臉,一幕黑影突地朝他襲去。

他被撲倒壓制住,雙腕也被接在頭的兩側。

這是干什麼?!妻子的臉突然靠得極近,他呼吸到她的呼吸,身軀感受到她的柔軟,簡直筋軟骨酥,都已經很沒力了,這會兒更無力。

「我真恨你、真恨你、真恨你……」她啞聲低嚷,雙眸在幽暗中發亮。

鳳錦挪不開視線,耳中轟轟響,有什麼滴在他臉上,一滴、兩滴、三滴……無數滴……于是面頰一片濕熱。

他猛然恍悟,她在哭。

她的淚水成串掉落,也滑進他唇齒之間。

「淨……唔!」他被吻住,完全是天雷勾動地火,妻子的唇舌嘗起來如此美好,他貪婪啃食,但她也沒讓他太好過。

強而有力的是她,佔上風的也該是她。

上官淨很惡霸地對著男人上下其手,當他一有動作,立即遭壓制,彷佛用這樣的方式在宣泄怒火和滿腔的恨。

「我恨你……我從沒這麼恨過誰……」淚還在流,她低吼,咬傷他的嘴,又恨恨咬他的下顎,最重的一口落在他肩頭。

身下的男人衣衫褪盡,不再試圖掙月兌,他任她撕咬攻擊。

全身被咬得鮮血淋灕,肩膀還險些被咬下一塊肉,他心髒狂跳,血液奔騰,感覺不到疼痛,卻是無比的暢快。

她終于對他發火,終于啊終于。

她若要他的命,要他雙手奉上,那也是易如反掌之事。

「那就恨吧。」他不斗氣了,隨便她處置了,要殺、要剮全隨她。

上官淨對上他蒙朧水亮的雙眸,此時的他動情動欲,被她踩躪過的唇又傷又腫,嘴角勾著迷離的弧……這男人是毒,她沾染上了,逃都逃不掉。

很氣,都不知如何解恨,軟弱哭著,覺得自己太沒用。

但,她趕回南蠻是為了討一個說法,不是嗎?

再怎麼沒用,也該把事情開明白。

「你對我……你、你究竟是不是真心要娶我為妻?」眨眸,又眨落兩串淚,她吸吸鼻子,努力要看清楚他。

「那你呢?你的心又放在誰身上?你師尊、師妹們?還是你的那位二師哥?你對他依舊不能忘情,是嗎?」他不答反問,很幽怨。

上官淨定定俯視他,忽而慘然一笑。

「我是真心的……」她喘息,笑與淚混合一起,滿腔酸楚。「鳳錦,我是真心想嫁你,是真的……可是我真恨你,從來沒誰讓我這麼在意、這麼放不下、這麼難以割舍,從來沒有啊……和二師哥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只覺溫馨平靜,帶著淡淡的甜,他斷了與我之間的情誼,我很痛很痛,那份情不僅是男女之情,還有同門師兄妹之情,他的背叛不可原諒,我也不允心上再有他,我做得到,我也做到了……但是你……但是你……你欺我、瞞我、耍我,我是真心與你作夫妻的,我……我真恨你、真恨你,可就是放不開,為什麼……你為什麼要來招惹我?倘若無心,為何要跟我死死綁在一塊兒?騙得我這麼慘,一輩子翻不了身,一輩子啊……既是無心,又何必?」

鳳錦有些听懵了。

他著了魔。

沒答話,他左胸咚咚咚越跳越重。

上官淨還是笑,頗費勁調息。「我知道的,不管你是否真心,對你,我還是有用的……我能當你的「藥」……你要我當你的藥,不是嗎?」略頓。「那麼,就把我吃了吧,今晚什麼都不管,咱們暫時就這樣……就這樣就好……你把我吃了吧……」雖這麼說,卻是她埋首「吃」起他。

「淨,我——唔……」他終于回過神,傷唇方掀,又遭封吻。

欲說的話全堵在喉中,這一晚,鳳錦遭禁錮,從一開始半推半就地掙扎,然後是稍微意思意思地掙扎,到最後是完全放棄掙扎。從開始到結束,完全沒他說話的份兒。

軀體火熱難耐,神魂騰空飛掠,妻子氣場強壓過他,手段比他凶悍,到底是他「吃」人、抑或人「吃」他?都鬧不清了。只知,無論是「吃」人的,還是被「吃」的,搗騰一整夜,強勢卻溫柔的氣徐徐流向虛空的地方,把該補的全修補好,該拔除的也都除去了。

鳳錦全身都是抓傷、咬傷、掐傷、捏傷,傷痕累累,卻被「虐」得很痛快,他難得深眠,嗅著妻子體香,睡得極熟、極熟……

*****

醒來時,不在清晨,不在午時,而是傍晚時分。

鳳錦望著窗外滿天霞錦,怔坐在地上好半晌。

他曾晚起過,但從未如此晚起,算算時辰,他幾乎睡掉一整日。

榻上僅余他一人。

他瞅著雙手和胸膛,紅痕已然消散,又恢復瑩白肌膚,她的確是他的藥。

身畔的枕褥整理得十分整潔,彷佛昨夜是夢,他夢到妻子入夢來,流著淚,說著真心肺腑的情話,她說她在意他,想走不能走,為他重返南蠻。

他听得一清二楚,那不是夢,她當真來到身邊,抱他入懷。

那不是夢!

惶惶張張奔出東翌軒房,驀地止步,因為紙人僕婢們全提心吊膽望著他。

面頰竄出高熱,他故作鎮定,環視眾僕婢,最後將目光鎖在朱玉身上。

不等主子發話,朱玉渾身亂顫,很委屈地擠出聲音。

「小……小姐……不在竹塢……她、她進村子里去了,她說大伙兒都忙著團練,她缺席太久,實在太不應該,所以……所以今兒個一早就進村了。」

他焦躁不安,前所未有的焦躁,那是無法說出的心態,就是急、怕,覺得美好而長久盼望的一切會遠離而去,除非他牢牢抓住它,很確定地牢牢抓住。

「主子,您上哪兒去?」朱玉追問。

「鳳主。」燕影陡然現身。

鳳錦蹙起眉峰,不祥之感頓生。「出什麼事了?」

「小姐在莽林里……」燕影尚未說完,就見眼前閃過一道素影,他被丟在原地。

*****

鳳錦踏進莽林時,已用神識感應了一遍,他的結界很安全。

無事。

無事的,若有危險,燕影該是先出手解決,而非回去知會他。

佇立在林中,他大開五感,左邊深林內傳出動靜。

他快步走去,一踏進那個林中小空地,他下顎不禁繃緊,雙目眯著冷光。

上官淨跪坐在地,一團黑黑髒髒的「東西」趴在她膝上,那團「東西」還有手,兩只髒兮兮的手圈抱她的腰,死命摟緊。

听到腳步聲,上官淨側過臉,眸子早哭得通紅,勻頰濕漉漉。

「你……過來!」鳳錦臉色陰黑得可以。她為他掉淚,他很痛快,但她這麼不要命地為旁人淌淚,讓他整個很火爆。

上官淨似乎沒听到他惡狠狠的命令,吸吸鼻子,她啞聲低喃︰「我只是想到之前出事的地方看看……我瞥見她,以為自己眼花了……不是眼花,我追到她了。原來……師姊沒死,鳳錦,她被困在莽林里,她沒死……」悲從中來。她咧嘴要笑,但沒成功。「鳳錦……可是師姊什麼都不記得了,搭她的脈,她功力盡失,變得痴痴傻傻……她只記得一個人……只記得他……」

「你看見蘭舟了嗎?他說要娶我,我是他的新娘子,你帶我去找他嗎?是嗎?」趴在她膝上的那團污黑探出一張臉,正是李雲衣。

鳳錦忍不住了,再忍下去五髒六腑怕要移位。

幾個大步沖過去,他拉住妻子的一只手,緊扣著。「起來!」

「蘭舟!」乍見男子靠近,身形偏屬修長,李雲衣欣喜人喊,雙眸發亮,但隨即被那雙竄火的鳳目一瞪,瞪得她脖子一縮,渾身發抖。「不、不是蘭舟……你不是……我要找蘭舟,你帶我去啊……」她站起,緊抓上官淨另一手。

兩手分別被兩人拉住,上官淨不得不起身,她同時反握住他們。

「淨,放開她!」鳳錦瞪向李雲衣,後者嚇得躲到妻子身後。

上官淨很堅決地搖頭,淚眼瞧他。

「為什麼哭成這樣?」他發惱地問。

「……師姊……嗚……」不問還好,一問,她兩眉一糾,癟癟嘴,哭得更厲害。「師姊是真心喜愛二師哥的……我覺得……覺得世間女子很可憐……一旦愛上,眼里、心里只有那個人,很慘……」

「確實很慘。」他附和,目光深幽幽,一瞬也不瞬地與她對望。

彷佛因他而起的那些詭雷當頭落下,上官淨腦中爆開什麼,背脊陡凜,被他看得全身發熱,淚水自然而然止住了。

他附和的語氣別有深意,好似在說……他、他也跟可憐的世間女子一樣,愛上了,所以嘗到「很慘」的滋味……

「現在,放開她。」他再次命令。

「……我不能。」胡亂哭過一陣,她心緒稍定,態度仍堅決。

「放開她。」

她睫上沾淚,徐慢、堅定地搖頭。

他額角袕位鼓跳,很賭氣地道︰「那你放開我!」

他這是……要她選邊靠嗎?上官淨一時間答不出話。

但他明明要她放開,手卻把她抓得更緊。

她不解地望著丈夫的俊美面龐,發現他鼻翼翕張,嘴角死繃,看起來像似……十分緊張?

她恍然大悟,心口重跳兩下,都想嘆氣了。

若她當真听命行事,乖乖松開握住他的五指,後果恐怕不是她能承擔的。

「我不要。」沉靜有力地拒絕,她更重地反握他。果然,他表情明顯一松。唉,她怎麼就被這樣的男人拐上了,確實是慘啊……

「那你放開她!」他還要纏斗下去。

「不要。」

「你……那你……那你……那我也是真心的啊!」

「嗄?!」

突然蹦出一句「真心話」,不只上官淨怔住,鳳錦似乎也被自己嚇到。

他白玉般的面龐被暖暖紅潮淹過,鳳目湛亮且執拗,見妻子臉也紅了,他左胸怦怦、怦怦跳得更快,又覺沛然無比的氣直往頭頂沖,幾要蒸騰而出。

然,話一吐出,壓在內心的大石也跟著落地了。

他揚起好看的下顎,深吸口氣,很鄭重、很認真地重申——

「我也是真心的。」

「……真心……什麼呢?」上官淨低聲問。

「真心要跟你作一輩子夫妻。真心拐你、惹你。」他突然瞪人。「你哭什麼?」

她又笑又哭,用力搖頭,沒手擦眼淚,還得仰賴丈夫用素袖替她拭臉。

鳳錦嘆氣,傾身想親親她,卻瞄到躲在妻子身後的李雲衣張大眸子偷覷著,他又火大了。「那你說,你到底要不要放開她?」

「不要。」上官淨被他的話哄出眼淚,但「仗」還在打,不投降、不退縮。

真氣人!

真真氣死人了!

他、他實在拿她莫可奈何!

「隨便你!」咬牙切齒一吐,他掉頭就走,但手卻不放,拉著她就走。

上官淨乖乖跟著丈夫,還不忘把李雲衣也一並拖走。

結果就是一個拉著一個,三個人就這麼詭異地手拉手走出莽林。

天邊晚照似笑閃耀,染紅他們暮歸的身影。

*****

入夜,上官淨側臥在榻。

這房間是尚未成親前,鳳錦撥給她暫住的地方。

此時李雲衣就蜷臥在內榻,她從頭到腳已徹底洗淨,換上干淨衣物,半干的發絲輕掩她熟睡的臉容,上官淨在幽暗中怔怔瞧她,不自禁又想起以往許多事。

說她對李雲衣無恨,那不可能,她內心依然矛盾,但現下的李雲衣已非當日那一個,遇上了,她心不夠狠,無法棄之不管。

所以……她把丈夫惹得很火大吧?

不過他最後妥協了呀!

被他拉著回竹塢,他一路上沒回頭瞧她一眼,望著他的背影,她卻一直想笑。

有人踏入房里。

腳步聲走近。

防蚊紗帳被撩開了,她靜靜看著佇足在榻旁的鳳錦,盡管光線不夠,她依然能清楚分辨他臉部的輪廓,柔和而俊美,只除了那雙眼,那執拗的幽光還在,還惱著,也有些怨她似的。

他抿唇不語,在她的注視下彎身將她橫抱起來。

上官淨沒有半絲掙扎,反倒伸手環住他的頸項,放任自己窩進他懷里。

夫妻倆回到他們自個兒的寢房,鳳錦放她上榻,唇已捕捉了她。

彼此渴求,無法放開,衣褲以極快的速度從他們身上剝離,赤果果的身子交纏,發絲結疊,兩顆心亦結疊在一塊兒。

他從背後環住她,很惡霸地深進,似乎要報昨夜之「仇」,落下的吻又無比溫柔,他愛得很深,為奪人家心魂,把自己的心魂也賠上,也不在乎……

過後,歡愛的余韻猶存,他仍擁著她不放,鼻尖在妻子果膚上摩挲,靜靜吸食香氣。

上官淨怕癢地顫了顫,想躲,臉又被扳過去賞了一記深吻。

她迷蒙掀睫,望進丈夫妖野的鳳瞳中,這男人把底細全掀了之後,再也懶得在她面前掩飾,赤果果的,動情便動情,發怒就發怒,耍狠便耍狠……

她嘆氣,微微一笑,伸手撫模他的頰。「我想求你三件事……」

鳳錦雙目一眯。「說。」

「第一件事,我想請你幫大師姊封掉記憶。」見他挑眉,她咬咬唇苦笑。「大師姊心心念念的那人已不在人世,如今她又變成這樣,把事說明白了她也無法理解……」

「所以你想讓李雲衣將過去全忘掉,從頭來過?」他嗓音低柔,動著頭,有一下、沒一下地蹭她手心。

「嗯……你、你能幫我嗎?」

「能。」一頓。「但我有條件。」

「什麼條件?」她在他懷里轉身。

「待她狀況穩定,你必須把她送走,我不要別人住在竹塢里,這里就是我……我跟你的。」

聞言,上官淨氣息一濃,腮畔紅通通。

「過一陣子,我會讓師姊先在村里住住看,每日團練結束,我也可以去看看她,如果她住不慣,我會帶她回西海玉靈峰一趟——」

「你還敢走?!」男嗓陡厲,收縮雙臂將她抱得好緊,那力道讓她感到痛。

她由著他勒抱,忙道︰「你听我說——」

「不听!」他嘴堵過去,卻被她用手搗住,于是只能雙眉飛挑,兩眼凌瞪。

「你听我說。」上官淨沉靜道︰「這就是我求你的第二件事。我……我這次是追著你回來的,我很擔心你,放不下,所以追著你回來。雪英跟著她的男人回西漢了,玉靈峰上只有青青在那兒,她雖少年老成,但畢竟仍是個小姑娘家,而且她……她同樣身懷異能,師尊走了,沒誰可以引領她,我想帶她來南蠻,想求你幫我照顧她……」

她輕扣愁色的臉蛋有種楚楚可憐的韻味,全然不同她平時的沉穩剛毅,他看著,胸內俏涌一股柔情。

「不準你走。」拉下她的手,他野蠻道。

「可是——」

「我讓紫鳶帶你的小師妹來,她要不來,抓都把她抓來!」

「鳳錦!」她瞪人。

「怎樣?」直管來瞪啊,反正他皮不癢、肉不痛。

「你、你別亂來啦!」

「就要!」他的手開始亂來,對她柔軟身子又搓又捏,嘴也亂來,吮咬她的耳,濃濃噴氣。「你要恨我,就盡管恨,反正我是不放你走……」壓在她身上,他喘息道︰「第三件事是什麼?快說。」

他身體好燙,精瘦而堅硬,上官淨覺得自己又要癱融在他身下,必須費上好大力氣才能勉強拖住神智。

「第三件事……你……你也該帶我拜見公婆了,對了……還要正式拜見太婆……今兒個進村里團練,族里來了好多人,太婆也來了,把我念了一頓……明明是你不對啊,為什麼連帶我也被念,不公平……」

壓在她身上的男人渾身一震,雙掌捧住她的臉,鼻尖幾要相觸。

他目光深邃,看進她眸底,看進她心里,看著她。

「好。我帶你回去。我們回去。」他呼吸粗濃,氣息清冽,嗓音隱隱顫動。

「一輩子,不要放開我……」

他在求她。

上官淨雙眸濕熱,很用力、很用力摟住他,不放開。

她仔細端詳丈夫的俊龐,方寸柔軟,嘴角淡淡顯笑,很柔軟的笑。

她嘆氣。「怎麼辦?我從沒想過要嫁給像你這樣好看的人啊……」

「什麼怎麼辦?你還想悔嗎?反正……你不跟我要好,我自然就變丑了,一輩子都是個丑八怪,能怎麼辦?」他蹭著她的身子,話自然而然道出,那是一個承諾——不跟他要好,他就丑一輩子,這輩子只有她了,再無別人。只是,他沒有察覺自己作了這樣的承諾。

「所以啊,如果你喜歡我丑丑的模樣,只要不跟我好在一塊兒,那不就成了?但是……」他斂眉垂目,嘴角噙笑。「你忍得了嗎?」問話同時,他再次佔有她,緊扣著,不允她退。

上官淨忍不了,男人的攻勢太惡毒,無所不用其極。

她昏昏然直笑,之後又昏昏然直哭,又笑又哭,不能自已,險極、慘極啊!

但,她一直很听話,不放開他……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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