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波畫船 第五章
「耿大人瞧見未過門的妻子傷成這副模樣,肯定很失望吧?」柳平姬問著,很輕地嘆口氣。
「這個……沒這回事,柳大小姐剛不是說會復原嗎?既是這樣……」
「柳大小姐還沒解釋清楚。」德貞截斷耿緒文的話,追緊迫問︰「到底眼楮是怎麼傷的?」
柳平姬輕啟唇瓣,輕松笑了一下。「方才貝勒爺說時機點太巧,其實這麼說真是有欠厚道,平姬會受傷當然就是這門親事引起的,貝勒爺看了不高興,難道平姬就很開心自己受傷嗎?」
「柳大小姐口才便給,在下卻是听得愈來愈糊涂,這麼說起來難道是咱們害你的不成?」德貞雖然說得尖銳,但臉色卻比方才緩和許多。
因為他已經知道柳月家比想像中更加難纏,柳仲卿兄妹一個扮黑臉一個裝無辜,站在旁邊看熱鬧的張汝寺則隨時準備幫腔。
此時唯有軟硬兼施,且戰且走。
「不敢說是誰害的,但平姬原本好端端的,卻天外飛來一門意想不到的親事,惹得我和大哥鬧了起來,氣頭上當然沒好話,混亂中彼此隨從打打鬧鬧也是有的,卻不知哪個有心的,竟將敲破的盤子給扔了過來,利口子一劃,平姬就成了如今這模樣。」柳平姬雲淡風輕地說著,說完就靜靜地模索著桌邊,緩緩將茶端起來喝。
「我妹說的夠清楚了吧?還要盤問什麼?要不要她把紗布拿下來給你們仔細檢查?」柳仲卿喳喳呼呼火氣不小,說完還橫了德貞和耿緒文一眼。
出發前柳平姬提出詐瞎的要求,他雖不甚明了當中用意,但想想就放手讓妹妹盡情攪和,說不定真能獲得奇效。
「德貞貝勒,柳月家沒敢小看這門親事,這純粹是意料之外,咱們也擔心朝廷怪罪,所以還提前登門拜訪,只盼您別誤解。」張汝寺陪笑著在一旁強調。
德貞不著痕跡瞥了柳平姬一眼,此女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不慌不忙喝茶,一手端茶杯一手拿杯蓋,手勢穩穩當當沒半分倉皇,冷靜又篤定……他心中微微興起一絲警覺,表面卻沒顯露。
「既然傷勢已成定局,在下也不敢再多問,又豈敢說要驗傷。」德貞看向柳仲卿︰「咱們還是先交換信物吧,這不也是今日會面的重點嗎?」
雙方都同意趕緊交換物品,借此緩和緊繃的氣氛,于是紛紛示意手下將東西給端到桌上,耿家這邊當然就是那塊黑色玉石,柳月家拿出來的則是被聖上點名的畫作。
索討這幅畫便是德貞跟柳月家交手,最緊要的第一任務。
耿緒文萬般好奇地伸長脖子,他早想一睹這畫的奧秘,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幅看起來不甚優美的山水圖,畫功似乎也不怎麼特殊,而最奇怪的是,一張紙只畫了左半側,另一邊卻是空蕩蕩的。
德貞將畫拿起來凝神細看。
于此同時,柳仲卿也讓左右護衛到門外,喚來柳月家隨行的兩個白發老者,入內一同端詳那塊黑玉石。
雙雙查驗物品。
半晌,德貞緩緩將畫放下,看向柳仲卿和張汝寺。「柳少主對這黑玉石是否滿意?」
那兩個老者同時向柳仲卿點頭,後者大剌剌地朝德貞應了一聲,一腳還囂張抬起來踩踏在椅子上抖啊抖。「確認無誤,咱們柳月家收下了。」
「多謝德貞貝勒、多謝耿大人,讓柳月家老當家的物品得以重新回到少主手上。」張汝寺也恭敬地朝兩位拱手致意。
「極好!極好!」德貞點點頭,俊美清秀的臉龐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在眾人目光注視下慢慢將手中畫作高舉起來,卻忽然面容一肅,將畫作從中間撕開。
只听見清脆「嘶」的一聲,好端端的畫作當場被德貞扯成兩半,然後用力扔到柳仲卿腳邊。
一瞬間,柳月家所有人除了柳平姬之外全都霍地跳起來,同時間德貞的十來個護衛在琴棋書畫四人率領下從門外沖進來,刷一下抽出長劍紛紛對準柳月家的人;耿緒文大驚失色,整個頭皮發麻到幾乎暈厥。
「你他娘的這什麼意思!」柳仲卿火大指著德貞,怒瞪他身後那群持劍護衛。「你這毛還沒長齊的什麼什麼貝勒,把老子叫來這里對干是吧?」
張汝寺不驚不懼,面不改色看向德貞。「敢問貝勒爺,何故如此動怒?」
德貞眼尾上揚的鳳目微微一眯,森冷開口︰「你們拿了這不三不四的假畫上門,名震江湖的柳月家還要臉不要?」
「你說誰不要臉!」柳仲卿眉毛倒豎猙獰大喝︰「從沒人敢這樣跟我講話!」
「放肆!」琴棋書畫四人同時對他喝斥。
柳仲卿惡狠狠的賊目一瞪,正想要叫囂,卻忽然被一聲清冷的嗓音給叫住。
「大哥息怒。」
大廳上所有人看向坐在一邊的柳平姬,卻見她放下茶杯,示意身邊侍女攙扶她站起身來,緩緩走到兩方人馬中間。
「德貞貝勒好眼力,大哥,人家識貨呢,咱們將真跡拿出來吧。」
幾句話輕松和平好不悠哉,卻像巨石打中德貞的後腦勺。
「柳大小姐,這什麼意思?」德貞看向她,這還是他頭一次對著蒙上雙眼的女人講話,遭到捉弄的感覺更甚,胸膛怒火幾乎要冒出。
「也沒什麼,只不過這畫十分稀罕,咱們也不想奉送給不識貨的,既然德貞貝勒並非那種不懂裝懂之輩,柳月家當然樂于雙手奉上。」柳平姬逸著笑,壓根不理會德貞的憤怒抗議。
張汝寺這才從寬大的袖子里取出一卷畫,恭恭敬敬遞過去放在桌上。
簡直是無賴。
德貞按捺胸中火氣,將畫打開一看,旋即卷起來交給身後的懷琴,依照聖上事前叮囑的細節來看,第二次拿出來的畫作一望便知是真跡。
辦妥首要差事,德貞心里略感平穩,但對柳月家卻比之前更為忌憚。
「柳少主,兩方聯姻貴在誠意,這句話你同意吧?」警告意味濃厚。
柳仲卿根本不痛不癢,竟又坐回椅子上。「我說你啊,跟咱們這種跑江湖的人斗什麼氣,剛才你也可以先拿顆假石頭試探啊,是你自己一下子就拿了真的出來,我們行走江湖被騙到怕了,哪里曉得北京來的貝勒這麼老實。」
好啊,不但是無賴,還是最不要臉的一個!
「原來如此,多謝柳少主來這一手,讓我明了江湖險惡的道理。」算是開了眼,見識一下什麼叫江湖惡霸了。
柳仲卿听了德貞的嘲諷反倒十分得意,志得意滿地呵笑。
「既然信物交換了,咱們就告辭吧。」柳仲卿領著左右護衛跟張汝寺要走,卻又忽然在德貞面前停下腳步︰「我看你們不大喜歡柳月家的人,我妹應該不用留下來當客人了吧?」
德貞近距離直視著他那雙挑釁的賊眼,淡漠一笑。
「柳月家似乎很喜歡以假亂真,為了避免大婚之日來了個假新娘,我看柳大小姐倒不如就在這兒住下,成親那日直接拜堂就行了。」他黑亮眸子閃現一陣諷意,眨都沒眨一下看向柳仲卿。「柳少主,待成親之後運河航線才會兌現,這個不用我提醒吧?」
這年輕貝勒果真比唱戲的沈德霖好看多了,臉簡直像是面粉捏出來的,但態度囂張講話帶刺,有機會一定要狠狠挫他銳氣。
柳仲卿盯著德貞臉孔,露出個旁人無法理解的笑容。「說的好說的好,我這趟對你算是認識了。」
德貞黑瞳微黯睨了他一眼,向後退開一步,抬手瀟灑地往門外一比︰「柳少主好走,我就不送了。」
「平姬就照約定留在耿家,姓耿的,好好招待我妹,倘若少一根寒毛,大婚那日我可饒不了你!」柳仲卿轉身對著耿緒文警告,滿意地看著他不安的點頭,這才領著屬下離開。
柳月家與朝廷第一次交手,在各懷鬼胎下就這樣落幕,德貞轉身看向始終站在廳上的那道身影。
兩眼蒙上一層層白紗布的江湖女子,葫蘆里不知賣什麼膏藥,竟在這等劍拔弩張的情勢下住進敵營。
柳平姬,果真是好樣的!
晚風徐來,客居院落的小花園里,年輕俊美的貝勒爺穿著一襲湛藍色綢緞長衫,腰間松松的系著一條赭色小牛皮寬腰封,獨坐涼亭石椅子上緩緩擦拭長劍。
石桌子上擺了好幾把劍,有長有短,皆是德貞向來喜愛的收藏品,此趟來到揚州全都帶上了。
琴棋書畫四人站得遠遠,沒敢過去打擾主子。
德貞夜里沉思時總愛一邊把玩這些劍,靜謐地閑適地擦拭著,趁著今晚月光華華,月色投射在光可監人的劍身上,又映照出正在凝視寶劍的一雙鳳目。
望著自己的眸子,倏地想起那雙被蒙起來的眼楮,柳平姬的眼神就被包在那堆白紗布底下,真是出乎意料的景況。
他很少這麼驚訝。
「德貞,這趟跟柳月家交手不是個好辦的差事,政策聯姻約莫是牽制不了他們,你得同時蒐集罪證削弱他們勢力,明著暗著都行,你自己看著辦,除此之外,首件要務是得替朕將那幅畫給拿到手……」
德貞停下擦劍的勢子,回想聖上的囑咐,對于柳月家,不能牢牢拴緊就得狠狠擊潰,但是,無論哪一步都是困難險峻啊。
「那幅畫至關緊要,寶物倒還是其次,要緊的是這些畢竟是前朝遺物,倘若不將之找出來收歸國有,總像是朕心中的軟刺,一時片刻是無大礙,但難保有心人穿鑿附會,借此煽動些莽夫愚婦,惹出擾亂社稷之事。德貞,朕花了十幾年工夫才搞清楚畫作下落,幫朕拿到手……」
他微微揚起嘴角,今天親手拿到畫時真是興奮,辦妥第一件差事,再來就是專心與柳月家周旋。他放下手中長劍站起身來。
「主子要出門?」懷琴連忙跟在後頭低問,手上拿著一件銀白色雪兔領大披風。「可要備馬或備轎?」
德貞舒展兩眉微笑。「都不用,我只是去隔壁院落轉一圈。」
隔壁?懷琴一愣。隔壁不就是今晚才剛入住的柳月家大小姐柳平姬暫時住處嗎?
「總不好怠慢貴客,走吧。」瞧瞧她此刻如何排遣,又是打算演出哪些戲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