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相愛 第八章
第四章
一個月為期一次的店長會議,地點在三樓音樂廳。這次與會的教師均是任課音樂班教學的講師們。劉慧慧就坐在襄理右手邊,低頭忙著會議記錄;襄理左手邊是程明夏,而坐在程明夏身旁的是穿著粉紅色襯衫、五官深邃的男人。梁明愛不曾見過他,只是方才踏進這音樂廳時,那男人曾微笑對她點了點頭。
手里拿了疊資料,身型矮胖的林襄理穿著白襯衣和黑西褲,讓梁明愛想起動物園里的貓熊。奇怪的是,一旁的程明夏也是白襯衫和黑西褲,怎麼就是玉樹臨風,好看得不得了?
林襄理的聲音讓她猛然發覺自己竟是這樣關注起程明夏,她收回心底那異樣的情緒,低眸看著手中的資料。
「各位老師,今天開這個會,主要是來檢討七八九這三個月份的退班率。那在會議正式開始之前,我先跟各位介紹一下我們的新成員。」看了眼程明夏身側的男人,林襄理說︰「這位是我們前天才調來的業務專員,宋蔚南。」
宋蔚南隨即起身向大家點頭致意。
那男人是新進專員?听見這訊息時,梁明愛猛然想起前晚程明夏曾提到新的業務專員……她望過去,卻撞進男人深幽微冷的注目中,她心口一顫,感覺略古怪。是錯覺嗎?為何覺得這男人看她的眼光帶了點敵意?
「再拜托各位老師給我們照顧一下,蔚南之前也在台中總公司服務,相信有老師在總公司見過他,他很優秀的。」林襄理嘿嘿笑了聲,兩頰肥肉顫顫。「啊當然各位老師有需要協助或是服務的地方,就盡管跟他開口。」
「那是當然的啊,不過襄理你要是也能幫我們服務的話,像是搬搬琴啦,那我們更高興。」說話的是具有十五年教學經驗的黃老師,亦是這個據點的講師召集人,正因為資深,又是一群講師們間的領導者,說起話來倒也不客氣。
林襄理掏出手帕,抹抹冷汗後,尷尬笑兩聲。「這是一定要的。黃老師如果需要我為你服務的話,我當然也求之不得。」饒是一個分公司襄理,遇上這種仗著教學經驗豐富的資深老師,也不敢得罪。「接下來,我們來檢討這期的退班率。」
拿著手中資料站起身來,林襄理掃了一眼上頭的數字後,面色沉凝。「各位老師啊,這期總退班率是百分之三十九耶,怎麼會流失這麼多學生?」
梁明愛和其他講師一樣,低頭看著自己手中那份和林襄理手上一模一樣的資料,在看見自己名字底下的各班級人數和退班人數的比率時,心頭沉了沉。
「廖老師,你星期三七點那個班是怎麼搞的?怎麼會有四個人退班?」
一頭長發烏黑茂密的廖老師資歷也有十二年,自然不把襄理的話放心上,她神情平靜得恍若這一切都與她無關。「襄理,那四個人其中一個是搬家;一個是開始補英文,時間剛好和音樂課一樣,家長當然會以英文課為重;另一個是媽媽覺得孩子沒興趣了,所以就不續上,現在的家長……」解釋著原因。
「老師你要打電話和家長溝通啊!」林襄理瞪大一雙黃豆眼。
「哪沒有溝通?人家要搬家,我能把她逼來上課嗎?萬一她搬到花蓮,難道還要她搭飛機來上課哦?」廖老師一臉不耐煩。
林襄理被這話堵得像吞了鵝蛋似的,一張浮腫的臉脹成豬肝紅。「好啦,希望老師下期能多努力。」
看著那一來一往的兩人,梁明愛有些瞠目結舌。廖老師也太猛了,這樣和襄理說話。她盯著手中資料,手心竟汗濕了。
林襄理接著問了其他老師後,突然說︰「梁老師。」
「有。」梁明愛一顫,正襟危坐,這一抬眼,竟又撞見那個宋蔚南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他眼如黑璧璽,那樣深邃透亮,帶著莫測高深。
「喔梁老師,你這期的情況真的很糟糕,開班十個人,現在走了四個,你是這期退班率最高的老師,你到底是怎麼教的啊?我記得你上一期的退班率是零呀,怎麼這次給我搞成這樣?你知不知道招一個學生進來,公司要花多少錢?」
襄理這一番話削得她面頰一陣熱辣。倒也不是沒開過這樣的檢討會議,只是這個林襄理的作風較其它店家負責人要來得更不近人情。
她呵了口氣,勇敢迎視對方。「有一個才大班年紀,覺得這個課程太困難;有一個是因為外婆生病住院,媽媽要去醫院照顧外婆,沒辦法接送孩子,所以決定先暫停;另一個是因為搬家,媽媽說新家離樂音社比較近,就轉到那里上了;還有一個是因為補習多,沒時間練琴。」
林襄理依舊不滿。「梁老師,你太糟糕了!還讓學生跑去樂音社上課?你怎麼能讓你的學生跑去那邊上課?你要跟家長強調我們這里是分公司,樂音社是經銷商,雖然教材一樣,但教學環境……」
梁明愛低著眼听訓,心里頭卻愈發難受起來。直到散會後,依慣例老師們約了不遠處的咖啡廳聚餐吃飯,她仍是提不起興致,只得找了借口跟召集人黃老師推掉這次的聚會,匆匆下樓。
她想,她需要靜一靜。
躲進自己固定教課的201教室,梁明愛在琴椅上坐了下來。看著方才那份統計資料,想著林襄理的嘴臉和苛責,她難受得連動也不想動。倒也不是容不得人批評,但她也做了最大的努力了……
手里拿著記事簿的程明夏隨後下樓,正打算回辦公室,一抬眼就見梁明愛步入201教室。她不去吃飯嗎?他困惑地靠近教室。
透過玻璃窗,他看見那個呆坐在椅上的身影時,輕敲兩下門板,推門而入。
「梁老師。」方才在樓上听見開完會的老師們說要去吃飯,她怎麼跑到教室來?「你怎麼沒和大家去吃飯?」
梁明愛轉過面容,勉強笑了笑。「我吃不下。」
見她應付式的笑容,他皺了皺眉,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資料上,那份會議資料他也看過了,他看著她落寞的神色,低問︰「很難過吧?」
她沒應聲,半晌後,也不知道為什麼竟開始傾吐心里的感受。「我當然也不喜歡學生退班,別說襄理他有來自上面的壓力,我也有我的壓力。退一個學生我的薪資不僅減少,上課氣氛也會因為少了人而改變,如果學生都願意繼續學習,那是我最快樂的事,可是他把我說得我好像很不認真似的。」
「你剛剛也有听到,他要我打電話給那些退班學生的媽媽,要我想辦法把他們叫回來上課,可是他們就是有不能繼續上課的苦衷,我不希望我像個推銷員一樣,一直打電話過去,那感覺像是死纏著他們回來繳錢一樣……我當然也知道生育率降低,招生愈來愈不容易,可我真的努力過,我不是無所謂的啊……」說著說著,再也忍不住委屈,熱了許久的眼眶燙出淚來。
「雖然自己是老師了,但我到現在還是維持每天練三小時的琴,每堂課的內容都先寫過教案,設計過上課的內容……」她吸了吸鼻,又說道︰「襄理為什麼要這樣否定我?因為我資歷比較淺嗎?他對其他老師的態度很明顯客氣多了……」
「小時候我家里好窮,每次到舅舅家,看到表姊穿得漂漂亮亮的坐在鋼琴前彈琴,我就好羨慕。爸爸知道我想學,他很努力賺錢,一直到我小學五年級了,他才有能力讓我學琴。我很努力的,因為我不想讓爸爸失望。我舅很有錢,他一直瞧不起我爸;我告訴自己要成為音樂老師,讓舅舅知道就算爸爸是窮人家出身的孩子,也有能力把女兒栽培好……」她長睫顫顫,眼簾濕潤。
「後來,考進柏木的教育系統,成了音樂講師,我就跟自己說要成為一個很棒的老師,賺很多錢……」她像著孩子般地哽著聲音說,一古腦兒地就把心里承受的壓力對他傾訴。這刻的她,不再是那個台上氣質優雅的老師。
「我去年貸款買了那間公寓,也是想要把我爸接來一起住,可他說他不習慣住公寓,所以還是和弟弟妹妹住在老舊的平房;然後我就告訴自己,一定要趕快存錢把那棟平房翻修,讓他們能住得舒適一點……」她輕喘口氣,又繼續說︰「我現在有房貸壓力,還想翻修我爸在住的老房子,我怎麼可能不在乎學生的續班?退一個學生,我的鐘點費就少了很多的……」
原來,這就是她討厭有錢人的原因?想要證明自己並不因為家里沒錢就沒有能力,所以積極求表現,但這樣的努力換來的只是否定,難怪她會這樣難受。
她的家庭,必然很溫暖,也許不有錢,但有著滿滿的親情;她的父親想來很是寵愛她,這樣家庭下成長的她,造就出她純摯坦率又不懂心機的性子,于是與她相處時,他才總是如此舒心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