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鞋(四)─不可能的邂逅 第八章
送佩怡回到宿舍後,智珍趕回公寓迅速換了一套白色洋裝,五分鐘後仍由助理開車,直接趕赴君悅酒店。
楊日杰顯然提早到達,很早就站在酒店門口等候。
「楊總?您怎麼站在門口?」智珍一下車就見到站在側門口的楊日杰。
「我剛到。」楊日杰不愧是情場老手,他笑著陪伴美人走進酒店,對于等了半個鐘頭的事,只字不提。
智珍笑顏燦爛,她當然明白,楊日杰絕不可能是「剛到」。
楊日杰顯然刻意營造氣氛,現場還有小提琴演奏,晚餐進行的十分愉快。
「我听說,智珍小姐這一趟到台灣,主要為了捷運新干線競標案?」餐後,一杯美酒在握,楊日杰巧妙地將將話題轉移。
雖然美酒佳人,他實在很不願意破壞氣氛,但事關帝華下半年度投資重點,他不得不提。
「楊總的消息真靈通。沒錯,這一趟到台灣,我的確是為了捷運BOT工程案而來。」她笑得嫵媚,語調輕盈點水。
她知道楊日杰憋了一個晚上,遲早要提到這個問題。
「這麼說,聯合營造工程的確有意參與競標捷運BOT案?如果真是這樣,想必貴公司的合作伙伴,首選必定是紅獅金控集團?」
「楊總真是料事如神。」智珍笑答︰「沒錯,我們董事長與紅獅金控利總不但有私人交情,長期以來在事業上也合作愉快,聯合營造確實考慮與紅獅金控聯手,標下捷運BOT案。」
「這麼說來,如果帝華對BOT案也有興趣,恐怕會十分吃力,標到案子的可能性也非常低了。」楊日杰干笑。
但他這話是試探。楊日杰是聰明人,知道譚智珍願意與自己吃飯,表示紅獅與聯合營造之間表面和諧的關系,可能有不為人知的變量……
紅獅金控在此次競標案中,是帝華唯一勁敵。如能拉攏聯合營造這間三年內迅速竄起、具有外商背景的公司,對帝華來說無疑增加一位盟友、同時減少一名敵人。
「帝華銀行也有興趣?」智珍故作不知。
「不瞞譚小姐--」
「楊總,別這麼見外,您叫我智珍就可以了。」她水媚的眸子巧笑嫣然。
楊日杰吞了一口口水。「智珍小姐……我的意思是,」譚智珍的笑容,居然讓他結巴起來。「帝華對于BOT案不只有興趣,而是十分有興趣!如果聯合營造的合作對象能考慮帝華,那將是我們的榮幸--」
智珍笑出聲。她銀鈴般的笑聲,以及如花笑靨讓楊日杰一時間呆住,連話都說不下去。
「楊總真是太客氣了,誰不知道帝華是台灣第二大工業銀行,如果聯合營造能與帝華合作,應該說是聯合營造的榮幸。」
「這麼說,智珍小姐認為聯合營造與帝華有合作可能?」楊日杰眸光放亮。
「當然。」她的笑容甜美。
楊日杰興奮莫名。
就算譚智珍運用兩手技倆,他今晚也絕對不虛此行!
原本帝華內部評估,帝華與聯合營造合作的可能幾乎為零,但現在兩造合作露出曙光,這是超乎他期待的妤消息。
「那麼我們應該進一步深談--」
「楊總,今晚我們只是吃飯聊天,公事就等白天再說。只要您說出一個時間,我在辦公室內隨時候教。」
「當然、當然,是我不對。那麼在這里我就先敬譚--敬智珍小姐一杯!我先干為敬!」楊日杰仰頭一飲而盡。
「干杯。」智珍輕笑,優雅地飲盡杯中的酒汁,舉杯笑酬,不遑多讓。
楊日杰看傻了眼。
再怎麼說,譚智珍也是一位千金大小姐,卻絲毫沒有驕奢之氣,而且年紀輕輕便頗富手段,這可是頭一回,他見識到一名年輕貌美、家世傲人的女子,如此深諳致勝之道。
譚智珍的笑容雖然讓他暈了頭,但楊日杰仍有足夠的理性肯定,譚智珍必定十分明白,年輕美貌就是她最好的利器與本錢。
飯後楊日杰十分有風度地,開車將智珍送回寓所。
楊日杰車子才開走,智珍剛打算關上公寓大門,姜文卻突然出現在她眼前--
「他就是這陣子,妳對我這麼冷漠的原因?!」姜文的口氣激動,語帶質問。
上班時間智珍根本不接他的內線電話,等到下班後她已不見蹤影,姜文只好到她的公寓等人,沒想到這一等,就在公寓門外等了一個晚上。
「你喝酒?」智珍在姜文身上聞到一絲酒味。
剛才等不到人,無奈下,他的確在便利商店買了幾瓶啤酒,藉酒澆愁。「我問妳是因為剛才那個男人嗎?!妳回答我呀!」
原不想解釋,但姜文的模樣讓她心痛……
不知不覺地,她放軟了口氣。「楊總是帝華少董,今晚我陪他吃飯,只是正常的商務往來--」
「商務往來?我們跟帝華根本沒什麼交集,妳有必要陪他吃飯嗎?!」智珍的溫柔,顯然無法讓姜文的語調稍微冷靜。
姜文的不講理,讓智珍難以再釋放善意。「姜文,請你理智一點,記住你到台灣是協助我,不是干涉我。」
「我為什麼不能干涉妳?」他甚至反常地動手,抓住智珍的手臂。「我是妳的未婚夫,妳隨隨便便跟陌生男人出去吃飯,我不該干涉嗎?!」
「你放手!」她擺月兌他,不能再平靜以對。「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引到台灣後你完全變了,你變得跟我以往認識的你,完全不像是同一個人--」
「我為什麼改變要問妳!」姜文彷佛被激怒,他吼得很大聲完全不管夜色已深。「妳先問妳自己,為什麼執意到台灣,再問我為什麼會變了一個人!」
也許因為姜文大吼大叫,這失控的行為,讓智珍完全沉默下來……
「你的話是什麼意思?」半晌後,她打破沉默,一字一句冷冷地反問。
似乎被智珍這態度警醒,姜文意識到自己說出了什麼話--
「我沒有什麼意思,」他終于冷靜下來,神色有異。「我只是希望妳不要忘了我的存在,特別是妳到台灣之後,我感覺到……我莫名其妙地感覺到,妳好象離我越來越遠……我很害怕,我怕妳離開我,這是我們在一起這麼多年以來,我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他的聲調變得溫柔虛弱。
智珍凝望他,她臉上冷漠的神情,漸漸被他脆弱的神色沖淡……
「你太傻了。」她喃喃道。「我怎麼可能忘了你的存在?我怎麼可能離開你?你是我的未婚夫,這是絕對不會改變的事實。」
听見她的承諾,姜文緊張的神色沒有和緩,相反的他居然流出眼淚--
他忽然一把抱住智珍,激動地問她︰「智珍,妳愛我嗎?」他問。問得無助、問得軟弱。
「傻瓜……」她怔住,然後笑出聲。「傻瓜,你是我未來的丈夫,我怎麼會不愛你呢?我怎麼可能會不愛你……」
她白皙的臉頰忽然淌下兩道淚水……
她也流下眼淚,那眼淚不受控制地泛濫成災,融柔在她蒼白的笑容中。
即使得到她的答復,姜文仍然緊緊地抱住她,彷佛他一放手,智珍就會從他手中逃逸。
「很晚了,回去睡吧!」她無法松開姜文的雙手,于是溫柔地笑著。「听話,听我的話,回去休息了,好嗎?」
撫模姜文的亂發,她誘哄的口吻如安撫一名任性的孩子。
他抓住智珍的手,緊緊握在掌中。「答應我,盡快結束台灣的工作,回到新加坡!」
智珍深深地凝望他。「好,我答應你。」她溫柔地承諾。
姜文陰郁的臉色瞬間明朗,終于他慢慢松手……
「回家後好好休息,別再胡思亂想了,好嗎?」她柔聲笑語。
姜文露出笑容,用力點頭,英俊的臉孔上已不復陰霾。
路邊的停車道上,一部黑色奔馳內坐著一名司機,與兩名西裝筆挺的男人。公寓前戀人爭執又復合的一幕,馬國程全看在眼底。
黑暗中,他沉默地轉頭望向利曜南,看到後者臉上的神情,異常冷肅。
原本智珍以為,她拒絕紅獅金控的邀約,轉赴帝華夜宴,至多會引起利曜南的注意。卻沒想到,他竟然會進一步主動釋出善意,將紅獅金控內部關于BOT競標案之預算評估草書,直接送到聯合營造工程公司。
「利先生,我不了解您的意思。」于情于理,她必須回復一通電話。
「『我的意思』很清楚,我們可以合作,那份送到妳辦公桌上的預算草書,就是紅獅金控的誠意。」
「利先生的『誠意』太大了,實在讓我受寵若驚。」
「相信聯合營造內部已經做過評估,這份草書應該是多余的,譚小姐心中對于BOT案的基本預算評估,絕對不會陌生。況且,」利曜南咧開嘴。「即使再『受寵若驚』,相信以譚小姐的智能與歷練,想必很快就會回復冷靜。」
智珍瞇起眼。「利先生似乎突然改變主意了?」
「這個改變,與譚小姐的目的契合,相信妳應該感到高興。」
「我不能說十分了解您,但我確實研究過您。可是自從來到台灣之後,我發現即使再萬全的準備,也不足以應付您睿智明敏的心思,我必須坦承,您實在不容易捉模。」
利曜南冷銳的眼神掠過笑痕。「譚小姐似乎話中有話?」
「是嗎?」她笑答︰「也許是您釋出的善意太大,令我太過于意外,所以話不得體了。」她迷蒙的眼神內斂深藏,找不到一絲笑意。
「我釋出的善意,並非沒有條件。」坐在他偌大的辦公室內,利曜南等這通電話已久。
智珍終于等到他的目的。「任何條件,利先生請說。」她斂起笑容,語調卻一徑輕緩。
「條件只有一個。」他稍微停頓。
她沉默等待。
「關于這件案子,我指定必須由妳本人負責,除非決標後取得優先議約權,在這之前妳必須留在台灣,親自督導完成本案。」他提出要求。
「這不是我的工作,我的工作只是促成,自然會有專業人士接手。」
「妳就是最專業的人士。」利曜南果斷得不容拒絕。「在我眼中,妳是最佳斡旋人材,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不會看錯。」
電話這端,智珍保留存疑。
「利先生,數天不見,我認為您似乎比先前理性多了。」她的神色,並不如語調那般輕松。
利曜南卻笑出聲。他低沉的笑聲,有一股危險的磁性。「譚小姐的口才卻是沒變,一樣靈敏鋒利。」
倘若不是對他的「善意」質疑,智珍會因為這句話笑出聲--
「如果我不能答應利先生這個要求,是否代表,我們之間的合作將破滅?」
「譚小姐是聰明人,』他的聲音與表情一樣冷靜。「在商言商,相信譚小姐不會因為私人因素,放棄彼此的合作機會。」
「您說的對,我的確有私人因素--」
利曜南神情冷肅,屏息地等待她的答案。
「老實說,利先生您的要求,讓我非常為難。」
她已經答應姜文,盡快結束台灣這邊的工作,回到新加坡。
「譚小姐不妨慎重考慮我的提議,我會等待妳的好消息。」
話說完,他毫不猶豫掛掉了電話。
智珍拿著話筒,腦中頓時掠過千頭萬緒。
她相信,如果拒絕利曜南的提議,這樁合作案絕對會破裂。
然而,如果答應了,她勢必又會滯留在台灣一段時間,屆時她又該如何跟姜文解釋……
嘟嘟--
智珍的手機忽然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
「智珍?」譚家嗣中氣十足的聲音,自話筒彼端傳過來。「我現在在飛機上,預計四個小時後飛到台灣。」
「爸?」她以為自己听錯。「你現在在飛機上?」
「對,四個小時後飛到台灣。」譚家嗣重復一遍,然後匆匆道︰「飛機快要起飛了,我必須關掉電話,不多說了!」
話筒中傳來斷線的嘟嘟聲……
智珍腦中一片空白。
父親計畫飛到台灣,雖然早已安排在行程表中,但他原本打過電話表示行程將要延期,現在卻又突然宣布將立刻飛到台灣,仍然令她始料未及。
接連兩個意外的變化,都讓她措手不及,但現在實在沒有時間讓她思考--
「Sandy,」她迅速撥了一通內線給秘書。「備好車子,準備到中正機場迎接董事長。」
「董事長?!」Sandy顯然被這個突來的消息嚇住了。
「對,麻煩妳盡快通知董事長的私人司機,告訴他董事長到台灣來了。」她仔細吩咐一遍,然後放下話筒。
掛掉電話,智珍試著理清頭緒……
如此匆忙,看似月兌序,這完全不像父親的作風。但她隱約可以猜到,父親再次排除原已否定的行程,突然再次恢復預定行程的原因……
取過公文包,智珍從皮包內拿出一張泛黃照片。
照片上是一名笑容溫柔的年輕女性。她保守的發式與服裝,在那個年代,仍然算是十分樸素的。
智珍瞪著照片發呆,直到秘書敲門走進辦公室,她才回過神,匆匆收起這張收藏多年的照片。
智珍打電話給利曜南同時,他其實已經坐在車子內,他的私人座車正開進中正國際機場第二航廈。
「利先生,這是總顧問公司剛送到的預算評估報告。」利曜南身邊的馬國程,將一份厚重文件交到老板手上。「後續土地開發報告,會在近日送到。」
這份報告關系捷運BOT案的利益分配與股權結構,僅僅事前規畫紅獅金控與捷運團隊已投入六億台幣,包括三億保證金與外商顧問研究費。
換言之,「聯合營造工程」想中途插花,首先必須說服以紅獅為首的捷運競標團隊。
馬國程分析。「利先生交給譚小姐的那份預算評估草書,利益分配部分幾乎已經沒有空間,聯合營造工程評估後加入的可能恐怕不高--」
「內部評估只是草書,況且聯合營造如果要加入團隊,他們必須先花費數億資金投入人事布局。」利曜南分析。
馬國程不懂。「利先生,倘若真是這樣,譚小姐根本不可能考慮合作。」他實在不明白,如果送到譚智珍面前的報告,對聯合營造工程如此不利,利曜南為何要這麼做。
利曜南咧開嘴。「Vicent,你的話說反了。」
「利先生,您的意思是?」
「這件案子掌握在我們手中,合作與否,由我們決定。」
「利先生?」馬國程更胡涂了!
「聯合營造想半途介入合作,花費兩倍、甚至數倍人事運轉金就是代價。」
「但是,利先生,您將預算評估送到譚小姐的辦公室,不就是為了輸出合作誠意?如果一開始要投入數億人事疏通費用,恐怕聯合營造內部評估就過不了關。」
「我剛才已經說過,合作與否,由我們決定。」
馬國程實在想不通。
利曜南沉聲問︰「如果帝華知道,我們送出預算草書,他們會有什麼動作?」
「為了競爭,帝華必須先安撫團隊內部成員,然後釋出合作計畫,將聯合營造直接納入捷運團隊。一旦如此,帝華必須自行吸收人事運轉費用。」
「結果是什麼?」
「帝華為負擔人事疏通費,必須壓縮預算。但是利先生,這些對紅獅金控而言都不是問題。」
「數億投資,確實不是問題。但問題在于,聯合營造半途殺出,這個舉動已經成為紅獅與帝華團隊的競爭籌碼,聯合營造注定成為一顆關鍵棋子。」
「利先生?」馬國程原以為,聯合營造只是一名純粹伙伴,但在利曜南眼中,聯合營造卻是一顆關鍵棋子?
「人事疏通費不是關鍵,卻是導火線。Vicent,如果你是楊日杰,就算不計較這筆特支費用,但日後利益你要如何重新平衡?」
經利曜南一提醒,馬國程很快想到。「倘若新勢力加入瓜分,必須增加土地開發件數,以平衡利益。」
利曜南露出笑容。「增加土地開發,看似一條財路,但是土地開發效益,卻是一張空頭支票。」
馬國程瞪大眼楮。「利先生引您的意思是--」
「你評估一下帝華用于內部人事疏通的費用數字,這筆預算你平均攤入預估利益,同時在預估利益項目中,減少土地開發成數。」
「是……但利先生,如果按照您剛才所分析,我們與聯合營造的合作勢必破局,那麼譚董事長這邊我們要如何安撫?」畢竟利曜南與譚家嗣的關系匪淺,一旦捷運工程案兩方合作不成,勢必影響兩人關系。
而現在他們已經到達中正國際機場。馬國程稍早已經得到消息,得知譚家嗣將搭乘今日班機,事實上數分鐘內他應該即將出關。
「譚家嗣是生意人,沒有利益就沒有交情。一旦還有利可圖,交情就不可能破滅。譚家嗣仍然是紅獅股東,等一下我們按禮數正常替譚董事長接風就行了。」
「是,利先生。」馬國程打從心底佩服!
車子停在機場前,馬國程正要下車,他的手機忽然響起。
「利先生,譚小姐現在才正要出發前往機場。」听完內容,馬國程蓋上電話立刻向利曜南報告,但他語帶疑惑。
「現在?」
「Amy打電話來,她說譚小姐的秘書十分鐘前得到指示,四個小時後譚先生的飛機會抵達。」
Amy是馬國程安插在聯合營造的自己人。換言之,譚智珍的動向利曜南一清二楚,包括周三晚間她將出席帝華夜宴。
「這倒有趣。」利曜南若有所思。
譚智珍的消息不應該錯誤,除非譚家嗣親口釋放假消息。
但,這麼做又為了什麼?
「利先生?」
「看到譚家嗣出關,不必急著招呼。」利曜南眸色深沉。「跟著他,就會知道答案。」
馬國程瞇起眼……
情況似乎越來越復雜。他已經無法繼續堅持自己原先的判斷,因為現在看來他自以為合乎常理的「判斷」,最終似乎並不一定--
會是正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