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擁相思 第二章
清晨,優子來到出版社。
她打開每一扇窗,讓早晨的清新空氣伴隨晨曦透入辦公室中。拿起抹布、拖把,把原就不太亂的桌面、櫃子弄得更是光可鑒人。
她有嚴重的潔癖,不管是在感情上或生活上都是。
幾根散落在地面的頭發,會嚴重影響她的工作情緒,同樣的,一個多情的男人也會讓她極度不舒服,因此她始終沒辦法在大阪這個大都會中尋到傾心的另一半。
泡杯咖啡,迎著初升旭日,優子慢慢品啜著咖啡香濃的滋味。
三年了,這個習慣整整維持了三年,她喜歡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中獨處沉思,安靜的空間、安寧的心,在這個時候她是全然放松而舒適的。
她的老家在四國,以前暑假的時候她常和兩個弟弟騎著腳踏車到海邊,看著翻騰的大海,看白晃晃的浪花被夕陽瓖上一道道金色絲帶,也讓海風把她的長發吹出一陣陣波浪……
那時,優太總說——姐,我好喜歡你的長頭發,你永遠留著它好不好?
她答應了,從此再也沒讓自己的頭發短過腰背,她是個重承諾的女人。
想著老家、想起在念研究所的大弟和在東京帝國大學念書的小弟,鼻翼間仿佛嗅到那股熟悉的濕咸海風,她微微地笑開了。
伊藤賢也第一天上班,特別趕個大早到辦公室整理往後的工作空間。
他不喜歡前任經理的擺設方式,于是他搬來幾箱東西和一些盆栽到出版社。
剛走人大門,他就發現編輯室里有人影。
他把手中的箱子隨手擱在一張桌子上走人編輯室,輕叩兩聲門板。
聞聲,優子轉過身對望上他。
發現是她,他心里猛然敲擊了兩下。
第三次,他看見她習慣性地帶著酒渦的笑容……
還沒正式上班,她就送出這份教他心安的禮物。
是他!那個她在樓梯間撞上的男子,一直以為他這種長相的男人多看幾次也不容易記牢,沒想到第二次見面,她就認出他來了。
是她認人的能力增強了,抑或是那不經意的一撞,使他的影像早在她心里深深鐫刻?
優子朝他點點頭客氣地問︰「請問有事嗎?」
「你是編輯?」他淡然的語氣中不教真實情緒流露出。
「是。」
「九點鐘才上班,你那麼早來這里做什麼?」
好無禮的詢問,他們並不相識啊!他怎麼可以問的這麼理直氣壯?優子在腦海中拚命搜尋公司最近有沒有什麼新進員工。
「打掃啊!九點才上班,那你又來做什麼?」前一句話她回答了他,後一句則抗議著她的不滿。
「和你一樣。」他丟了話就轉身朝外走。
「需要幫忙嗎?」
她的好意留住了他的腳步。
「你忙完了?」他回過頭問。
「對。」
「那——跟我來吧!」他毫不客氣地領她下樓車箱內的箱子一個個搬進經理室。
放下最後一個箱子,她開口問︰「可以請教一個問題嗎?」
「請問。」
「你是新任經理伊藤賢也先生嗎?」
「答對了。」他點頭揶揄道︰「你沒拍錯馬屁。」
「這些年我拍了不少人馬屁,有編輯室的惠子、朝子、利奈;有企劃部的足立先生、美保小姐;還有行政部的中里秘書等等,連比你早來三個月的打掃阿桑我都拍過,不過你是其中職位最高的,但願這個馬屁沒拍到馬腿上。」她扳著手指,輕輕地否決他的指控。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回應她的話,然後轉身拆箱子。
優子也往工具間拿來清潔工具,自動擦起櫃子、桌子。
「這里有人整理過了?」賢也問。
「昨天企劃部主任發動整個部門,把田中經理的舊物清理掉了。」要真計算拍馬屁功夫,這才算是吧!「他做事很周詳。」
優子抿嘴一笑,不置可否。
「編輯部很忙嗎?」他突發一問。
「工作量多了一些,因現在正逢暑假,是出版社最忙碌的時候,所以常要加班。」她回答的中肯。
「其他的工作部門都像你們這麼忙嗎?」
「沒接觸,不知道。」她不想把自己的主觀想法加諸在他身上,有很多事需要他親自去觀察,況且,她沒有對陌生人多話的習慣。
優子把書按不同版本一排排擺入書櫃,再把盆栽按他指示的位置擺定,最後,她到編輯室找來一個狹長的小花瓶和兩朵太陽花布置在他辦公桌上。
工作終了,他們各自拿了一杯咖啡靠在不同牆上,欣賞著辛苦了兩小時的成果。
賢也指著太陽花說︰「你把我的辦公桌變成餐桌了。」
優子噗哧一笑,走向前把花移向窗台,問︰「這樣好多了吧!」
他沒回答,她轉身面向嚴肅的他,手背在身後,仔仔細細地審視他的表情。
須臾,她往前湊近一步,盯了兩秒又往後退兩步。
「你從來不笑的嗎?或者你以為當上司的人都要不苟言笑才行?假若你真那麼認為就大錯特錯了,現在的勞工意識高漲,要是你的員工流動量像捷運的話,你有再大的才能都施展不出來。」
「你建議我用‘賣笑’來收買人心?」他眯起眼楮的神情是一貫的嚴謹。
「你說得太嚴重了,我只是以過來人的經驗提供意見,田中經理對我們每個員工都是笑眯眯的,不論他的作為如何,起碼他很得人心。」
「你拿我和他比較?」他皺起眉峰,不悅之色油然而升。
「當然,而且不單單是我,自你上任的第一天起,整個公司上上下下二十幾個員工,都會拿你們做比較,人都是現實的,只要你做得好,田中經理的記憶很快就會消失在大家的心中;要是你做得不好,他的身影就會陰魂不散地出現在出版社的每個角落,被眾人拿來作為批評你的話題。」
說完這串話,她懊惱極了。不明白自己怎會對他說上這一大篇。
她向來習慣對每個人都隔出三分距離的呀!何況他還是她未來的上司。
「我會記住你的‘建議’。」他眼神中帶著研判。
「很抱歉,交淺言深了。請原諒!」她看看腕表,已經八點五十分了,馬上就會有人陸陸續續進入版社,她不想有人看見她在經理辦公室內。
「我要打卡上班了,十分鐘後你的部屬就會出現。」
一旋身,她優雅地退出經理室。
賢也坐回位置上,拿出員工名冊,翻到岩井優子那頁,若有所思地盯著上面的照片,久久不語。
總編從經理室里開完會走出來,一臉怏怏不樂地坐回位置上,支著頭半晌不發一言。
「亞美姐發生什麼事了?總經理罵人嗎?’’惠子第一個湊向前問。
「經理說要精簡人事。」她把文件夾交給主編,要她把資料存人電腦檔案。
「我們編輯室六個人都已經忙得天天加班了,再精簡下去,我們不成了無敵鐵金鋼?」惠子立刻發難。
「經理是怎樣的一個人?老的還是年輕的?長得帥不帥?好不好相處?」朝子靠過來連珠炮似地問。
「白痴!都生死關頭了,還管他長得怎樣。你應該要問要裁員百分之幾,然後算一算此例,看看自己會不會成為下一波的失業人潮。」利奈白她一眼。
「正確的比例還沒有公布,但是他說會刷掉一些冗員,留下有能力者。我已經跟經理報告過,說我們編輯室的人手本就不足,要是再裁員,恐怕會應付不來龐大的工作量。」亞美姐說。
「不用擔心啦!」朝子舒了一口氣。「他說要刷掉領干薪的人,第一個就是行政部的足立秘書、然後是中野小姐……再怎麼樣,都算不到我們頭上來的啦!而且亞美姐已經告訴他,我們這幾個人的工作量已經多得快要做死了,我們一定會平平安安熬過這次的啦!」
她仍是一派天真。
「你真笨!我問你,經理是董事長的什麼人?」利奈恨不得把她的笨腦袋砍下,看看里面到底裝了什麼。
「二兒子啊!這幾天企劃主任已經講了不下百次,听得耳朵都快長繭了。」
「那你認為他會拿自己的表妹、鄰居、表姨……那些親朋好友開刀嗎?」
「你的意思是……」她有點懂了。
「準備回家吃自己吧!」她扇起涼風來了。
「別那麼悲觀,不會有事的。」亞美勸著大家,接著又埋首工作中。
大家嘆口氣,只好抓抓發麻的頭皮,也跟著繼續工作。
這時候還是優子的理論最有用了——以不變應萬變。因為捉模不到經理的意思,變來變去弄巧成了拙,豈不更糟糕。
優子抬起頭咬著筆桿,從百葉窗中遙望對門緊閉的經理室。心想︰他為什麼甫上台就施行鐵腕作風?他還是選擇讓田中經理的「德政」在眾人心中懷念不已了嗎?優于敲敲腦袋,自我提醒,這不關你的事啊!每個人都有自己做事的方法,沒道理人家都要將就你的想法。何況以她這種怕得罪人的性格,也當不來一個有作為的上司,他要是和她一個樣子,這家出版社哪還有未來?
而且,他的作為還沒開始展開,她怎能判定他一定會失敗,明天,或者明天的明天會變成什麼樣子,誰都不能預知。
也許她真會被裁掉,若干年後再經過這里,說不定翰池出版社會成為日本數一數二的出版社。
未來?誰知道呢?
「快、快來看!中野的臉氣得都跑出裂縫了,哇!好可惜哦,不知道那層粉要浪費掉她多少薪水。」惠子從百葉窗縫里偷瞧,樂得拍手叫好。
這幾天出版社里彌漫著詭譎氣氛,人人自危,每天都有人陸續被約談,從走出經理室的臉色研判,大家就可以猜得出來,誰能留下、誰要走路了。
編輯室里上自總編,下至最新加入的朝子,個個都被約談過了,也都安全過關,唯獨優子還沒踏進經理室。
雖然有些忐忑不安,可她沒有讓不安寫在臉上,她安步當車地照常工作,不做多余反應。
但是她仍利用下班時間,偷偷地打好幾份求職信和履歷表放在櫃子里,以備不時之需。
會計部安全過關,行政部走了四人,而企劃部最慘,退職五人,整間出版社原本二十四人的編制一下子剩下十五個,要是扣掉還沒定案的優子,也許將來出版社會只剩下十四個員工。
不管如何,他算是兌現了他對各部門的承諾,他開除的人中,大部分是以往的特權分子,能安穩留下的,都是有工作能力的人。
「優子,你在擔心嗎?」總編亞美看著三顆躲在窗邊的腦袋,走到她身邊拍拍她的肩膀。
「還好。」她否認。
「不要擔心,你的努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這幾天經理的作為讓我相信,他絕不會開除你,因為你是我最有能力的手下。」亞美安慰地說。
「謝謝。」如果開罪過他呢?總編沒把這一層算進去,優子的不確定變得更確定了。
「是啊!我們都支持你,要是他真想開除你,我們就一起去向他抗議,告訴他,少了一個優子,他至少要補給我們三個編輯,否則新書出來錯誤百出,可別怪我們。」朝子甜甜地說。
「朝子說得好!我們說做就做,立刻行動,現在一起去見經理。」惠子義憤填膺。
「你們嫌飯碗端太牢了嗎?非要拿到垃圾桶去丟掉才滿意是不是?」利奈一句話把她們嚇得噤若寒蟬。
「現在能做的就是等,等那位新官來放火,你們不要沒事把火苗自動送上去,不燒得你們灰頭土臉才怪。」
「謝謝你們的好意,我想沒事的,要真丟了工作,我一定去投靠你們,非要你們一人收留我一個月,直到我找到工作為止。」優子苦中作樂。
「有什麼問題,我們是好姐妹嘛!」惠子走上前攬緊她的肩。
朝子和主編美惠也都過來抱住她,一時間編輯室里淨是暖暖的溫情。「優子,經理請你過去。」企劃部的也原先生敲了兩下門,把抱在一起的一群女人分散開。
他心里是羨慕的,羨慕她們可以在工作上找到不會勾心斗角的真正朋友。
「放心!我們當你的後援會。」
她們圍出一個圈圈,伸出兩手緊緊交握,喊了聲「加油、加油、加油」,然後一起送優子走出編輯室。
優子在經理室前輕敲兩下門,然後走人。
「伊藤經理,我到了。」
她抬頭看著他,他亦回看她,兩個人默不作聲,就這樣對望著。
他穿著筆挺的襯衫和西裝,鼻梁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加上他貫有的嚴肅,完全是個鐵血經理的形象,難怪大家會把進經理室視成畏途。
他刻意稱職地扮演好黑臉的角色嗎?
許久,她才吞吞口水問︰「您有事找我?」這些天「編輯室的優子將被裁撤」的耳語,已經不只一次傳到他的耳邊,連她的總編也曾為這件事找他談過,只不過他從不給任何人正面答復。
他不相信她會全然無覺,可……為什麼她的臉上還是沒有多一分焦躁?她是悲喜不形于色的那種人嗎?
對于一個迫切想看戲的人而言,她這個遲遲不肯出場的戲子,實在讓人敗興的很。
「你說呢?」他要逼出她的感覺。雖然他不理解自己的奇怪作法。
「我不知道。」
她困惑極了,難道這些日子他都是用達這種奇怪的問題,問上每一個員工,然後從他們的談話中判定去留?
早知如此,她該一個個做問卷調查,整理好他會出的考題,在心中先做好預演才上場的。這樣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茫然不知頭緒,想出口爭取留任的話一句都派不上用場。
「我要听你的‘建議’。」他影射著那個早晨她曾說過的話。
他對她那天的談話不滿?生氣她交淺言深的「建議」?
那麼算是她活該了,一個意志堅定、有自我主張的人是不會願意听別人的意見的,何況她還用那麼激烈的方式提供建議。
「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了。」她點頭,妄下斷言。
「我可以听听,你認為我是什麼意思嗎?」他反問。
「你希望我自動離職,我會用最短的時間把東西整理好離開。」
「你從哪一句話听到我要你離職?或者我的哪個舉動,讓你認定我有這個意圖?」他淺淺一笑,她還是會擔心的,她並不如他預估的那麼無動于衷。
「我會錯意了?你沒打算要我辭職?」她挑眉反問,這個男人很難理解。「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建議,比方——現在大家是不是開始比較我和田中經理的優劣,他的德績是不是陰魂不散地散播在每個人的嘴里?」
「你很介意我那天說過的話?我記得我道過歉了。」
他善于記仇?
「不!我介意員工對我的裁員政策有什麼反應。」
他回應得很真誠。
「你想听我說?」找一個不喜歡說人長短的人?他還真會挑人問。
「這是我請你進來的主要目的。」
「離開的人我沒有接觸,所以我不知道他們的想法。」
「你很怕說錯話?還是你一向小心翼翼,怕得罪人?」
「都有,我上次說錯話,已經讓我多享受了好幾天的提心吊膽。有前車之鑒怎還會重蹈覆轍?」
說到底,她還是對他心存不滿,但他完全不介意。
「說說其他人的看法。」
她在腦中組織一番後說︰「留下來的人自是慶幸萬分,他們覺得自己是有能力、有才干的一分子,除了自信外,也很高興自己是菁英分子中的一員,但不管如何,這幾天大家無心工作是事實,工作進度延宕許多也是事實。」
「很好。」全在他的預期範圍內。
「很好?因為大家無心工作?」他是個難以捉模的上司。
「我不介意延宕工作,這是過渡時期必有的反應,但是從此大家有了自覺,我想他們都很清楚,未來想要留在翰池,就必須拿出績效,不能有心存僥幸的打算。」
「在殺雞做猴後,我相信大多數的人都會有這份認知。」她有幾分控訴的意味。
「你反對我的作法?」
「沒有,大刀砍除沉病需要有很大的勇氣,要我就做不來,針對這一點,我很佩服你。」她平心而論。
多日來和下屬的對談,他從眾人的口中知道優子是個爛好人,她從不開罪任何人,能幫著做的事她也從不推卻。那天對他的說教,應該算是意外吧!「能得到你的認同,我深感榮幸。」
「好說。」拋卻不滿,她的表情回復輕松自在。
「我計劃刪除行政部,把它和企劃部合並,挪出原本佔地最大的企劃部辦公室改為會議室,往後我要直接面對你們每一個員工,不讓每一部門的主管去傳達消息。」他把想法說出,期望得到她的贊同。
「你不信任務部門主管?」
「不是!我重視每一個員工,我要他們都收歸我所用,不要再有往常的勾心斗角、猜忌懷疑。」他記起了父親的話——帶人要帶心。
她沒有回答,只是對著他的眼楮沉思。
「你不打算否認我對你們的指控?」
「指控?你是說勾心斗角?不!這種情形在任何一個機構都會有,我不會把它當成異常現象來多加爭辯。」
「以後我要這種現象在翰池變成特異現象。」他自信滿滿地說。
「預祝你成功。」
「謝謝。這種時候通常需要干杯。」他倒來咖啡遞給她,輕踫一下杯緣。他笑了,很輕很淡,但是她注意到了。
視線對上那天她為他插上的太陽花。
他換過花了,仍是太陽花但顏色不同,鵝黃的花瓣迎風展曳,舞出一室朝氣。
她有預感他會成功,像他這種意志力堅強、堅持度超高的人,一定能經營出一番事業。
可若他用這種態度對待愛情,那麼——大概沒有女人能逃出他布下的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