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柳 第五章
地王離宮後,眾臣們又開始擔心了。因為幻王三天兩頭就把風王召進宮中,相較以往,次數反而更加頻繁。
他們卻不知,這不過是南宮旭的借口罷了。
御書房里,坐在一旁的風豫樂很無奈。這次召他進宮的理由,是詢問他領地邊疆外族進犯的情形,而這件事,早在前兩次他就已經報備過了。
「你的領土擔負著守護幻國的重責大任,你要多留意。」經過討論,南宮旭翻閱桌上的軍事地圖,隔了會兒,才狀似不經意地提起︰「拂柳的狀況還好吧?有沒有什麼問題?」
風豫樂翻了個白眼。早說嘛,每次都繞了那麼大一圈,他老大不嫌煩,被當成傳聲筒的他可都煩死了!
「擔心的話,何不自己走一趟,或直接召她進宮?我相信會比你老是藉公事把我叫來還來得省事。」不想再被利用,他挑明了說。
被說中心思,南宮旭浮現些微尷尬的神色,隨即掩下。
「你以為傳到我這里的消息還少得了嗎?」他面不改色,理直氣壯的語氣讓人信服。「我只是順道問一下而已。」
剛繼任的她成了朝臣們注目的焦點,每日早朝都有人提到她的狀況,說她認真努力,說她漸入佳境,然而,他要的不是這些,他想知道,她過得好嗎?心里在想些什麼?但這些私人的問題他卻問不出口。
「哦,這樣啊?」既然是順道問一下,那他也順道答就好。風豫樂雙手枕在腦後,吹著口哨。「很好啊,沒啥事。」
那敷衍的回答讓人想當場掐死他。瞪他一眼,南宮旭深吸口氣,握緊拳頭忍住。一听說她身邊的護衛幫了她不少忙,那是你的人?」
「你說孫澤啊?」睇他一眼,那隱忍的模樣讓風豫樂暗暗好笑。「我覺得他能力夠又忠心,能幫得到拂柳,所以提議讓他留在她那兒,拂柳沒拒絕是我的榮幸。」
「提醒他,要保持點距離。」南宮旭沒發覺,他的話里帶著酸味。
朝臣們對這種小道消息充滿興趣,繪聲繪影地編織出一段主子與護衛的禁忌戀情,有人甚至暗示希望他能介入阻止,以防地王真的愛上一名身分低下的護衛。這些話听在耳里,讓他很不是滋味。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的位置立刻讓人取代了。
「貼身護衛要怎麼保持距離?」風豫樂瞪大眼。那些傳聞他也听說了,但頂多是當笑話看,沒想到精明如他卻在意起來。看到他這個樣子,他嘆了口氣。「你在想什麼?」
這問句,問中他的心。南宮旭一震,若無其事的神態龜裂,取而代之的是矛盾兩難的表情。
她離開的這段日子,成了種煎熬。沒有人看得出來,因為他用過人的自制力壓抑著,讓他在事務處理上都沒有任何的瑕疵。但他的腦海,充斥著她的一顰一笑,他的心,已隨她的離去出了涅盤城。
關于她身邊多了名男子,他明知朝中的傳聞總是渲染多于真實——如他和風王,但他卻受到了動搖,猛烈的妒火,燒得他理智幾乎焚毀,他必須努力克制,才能說服自己充耳不聞,但總有絲抑壓不住的火苗,烙著他的情緒,波動不寧。
之前父王一意孤行的行徑時時浮現腦海,他總有種錯覺,只要他一旦順應了自己的思想,放縱了私欲,情況將會一發不可收拾。
「為何人總有七情六欲?」南宮旭低道,淡然的口吻隱含著難以察覺的痛苦。
「就因為這些快樂,所以當初使者願意月兌離無欲無求的仙界,留在人世。」走到他面前,風豫樂直視著他。「這和你父王的情況是不同的,你不能相提並論。」他一直將父親的罪愆背負身上,拘禁著自己,拂柳是唯一能誘得他破戒的人,他卻對這樣的執著感到愧疚。
「有何不同?」南宮旭嗤笑,卷起桌上地圖。「一樣是為了自己。」
「但如果牽扯到感情,有更多是為了對方。」風豫樂怞走地圖,不讓他藉此掩飾。「我不相信你這十三年等著拂柳出現,只是為了讓她接回領土。你的不聞不問,會傷害到她。」最近听孫澤的回報,拂柳過得並不好,她忙于治理領地,不遺余力,像藉此逃避著什麼。
「之前要我防備的,不是你嗎?」回瞪他,南宮旭冷怒道。一下說他失常,一下說他傷她,他到底要怎麼做?!
「該防備的是那段空白,而非真正的拂柳,別讓作繭自縛亂了你的思緒。」人吶,只要扯上了感情,再怎麼精明也成了傻子。風豫樂點到為止,揚唇一笑,又恢復平常輕佻的模樣。「再過四天就是初一,你可以親眼看看拂柳好不好,這段日子就讓我清閑一下,別再召我進宮了。」他揚揚手中的地圖,離開書房。
南宮旭往後靠著椅背,仰首上望。
作繭自縛,他是嗎?
想到那名傳聞中的護衛,他對四天後的會議,竟隱隱帶著忐忑。她那帶著依賴的笑容,是否將不再專屬于他?
他徐徐吁了口長氣,卻驅不散胸中的沈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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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議事堂里,曲拂柳只覺如坐針氈,時間慢得好像凍結了一般。
今天的會議,她一點也不想來,想到之前苦苦期待這一天的來臨,她就覺得好諷刺。她從不知道,那張朝思暮想的容顏,竟會有讓她害怕面對的時刻。
從踏進議事堂,她就一直低著頭,有人寒喧、有人詢問,她只是本能地點頭和回應,她逃避著,不敢抬頭,怕會對上他的眼。
原本徐伯伯怕她露出馬腳,想讓她喝藥,向來順從的她卻說什麼也不答應。她不想再用那種無害的表情去欺騙他!想起他這段時間對她的好,她的心就痛得像是碎裂了一般。
恢復記憶後,伯伯的逼迫,幾乎壓垮了她。伯伯不斷要她去策動民心,計劃如何起義復仇,這和他要她以百姓福社為首要目的,截然不同。
到底什麼才是對的?伯伯對爹忠心耿耿,甚至冒著生命危險保護著她,她怎能懷疑他?但……他呢?當年為她綻下花雨的笑顏,耐心帶領她熟悉領地的手,她沒有辦法把他當成殺父仇人看……
坐在上位,南宮旭目光緊鎖著她——她的回避,他察覺到了。
她一直低著頭,自始至終,他連一個正視的眼神都沒有得到,輪到她述職,就樣板地念著手稿,她的心,不在這里,只急切地想離開。
她在掛心什麼,所以顯得如此心不在焉?領地?百姓?或是……那名無法進入議事堂的護衛?
分離一個月,他得到的是她的疏遠。
「拂柳,」他緩緩開口,嗓音中帶著抑壓過的平板。「你要低頭低到什麼時候?」
他注意到了!曲拂柳一震,看向一旁想尋求支援,卻驚訝地發現,不知何時,偌大的議事堂只剩下他和她。
風大哥他們人呢?她慌張地環顧四周。
她的神情,讓南宮旭臉色沉了下來。才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她就變得害怕和他獨處了。「剛退朝了,你不曉得嗎?」
「對不起,我馬上離開……」以為耽誤到他,她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
「這是你離宮後第一次回來,聊聊近況,不為過吧?」看到她的小臉倏地刷白,他的心又是一擰,和他聊天竟讓她怕到這種地步。
「……很好,風大哥很幫我……」曲拂柳勉強揚起笑,借著整理奏章的舉動掩飾、心虛。
「很好為什麼還會變瘦?」聲音突然變得很近,她轉頭,迎上一雙黑湛的眼。
一對上他的視線,她就深深墜入那片幽邃之中,再也別不開。這個月,她過得好痛苦,她好想他,想念有人為她梳發,想念陪在身邊的體溫。
「我……」才一開口,喉頭一陣哽咽,讓她說不下去。他的關懷讓她感動,卻又恨自己如此利用了他的關懷。她低下頭,深吸口氣,才又開口︰「可能最近太忙了。」別對她這麼好,她不值得……
「你還是想不起以前的事嗎?」若記得他們第一次的相會,他和她的距離是不是就不會那麼遠?
「嗯……」她只能螓首低垂地點頭。她多希望她真的沒有記起……
他朝她伸出手,她以為他要握她的手,心跳陡然漏了一拍,他卻是怞走她手中的奏章,幫她整理。她咬唇,分不清是松了口氣,還是因踫觸不到他而感到失落。
她不知道該用什麼眼光看他,她連自己的心都厘不清了……這種煎熬讓她好想哭。
「都叫你別心急了,累垮自己反而幫不了百姓。」他頓了下,才又開口︰「不是有護衛會幫你嗎?」
「嗯,孫澤是風大哥派來的幫手,他能文會武幫我很多忙,你想見他嗎?我叫他進來好不好?」抓到了話題,她急忙接話。她怕再繼續和他獨處下去,她會忍不住又依賴起他的體貼,也怕她痛苦的心思,會被他發現。只想隨便拉一個人進來的她,完全忘了讓沒有官職的護衛進議事堂是于禮不合的。
將她急切的神情解讀為急欲引薦心上人的迫不及待,南宮旭下顎繃緊,當年沒捉住她手的強烈懊悔,彌漫心頭。
他會再次地失去她,是吧?第一次是失去她的人,好不容易失而復得,如今,失去的是她的心,永遠的。
一思及此,他譏誚一笑。他憑什麼說失去?他從來不曾擁有過,不是嗎?
強壓下內心的洶涌波濤,他坐到她身旁的位置。「好,讓我見見他。」
「嗯!」曲拂柳如釋重負,立刻跑了出去,沒多久,帶著一名男子回來。
「參見幻王。」孫澤一進來,立刻行禮。
「起。」南宮旭示意他起身,精銳的目光在他身上來回打量。
相貌堂堂,正氣凜然,強健的體魄看得出長年習武的底子,若她真愛上這樣的男子,他該為她感到高興,但為何心里的煩躁,激動得讓他無法抑壓?
「這些日子都靠孫大哥幫我,他文武全才又聰明,帶我巡視領地早出晚歸也不嫌累,幸好孫大哥還沒成家,不然打擾到他的生活,我一定會很內疚。」她拚命找話講,沒留意到他的眼神因她連番的贊揚變得越來越深沉。
原來近水樓台是不變的法則,是他造成這樣的局面,將她往外推,讓他們兩人朝夕相處,取代了他原來的位置!
隱于袖下的掌緊握成拳,抿緊的唇透露出他的掙扎。他不該有這樣的想法,但他憎自己的無私!若他不放她出宮,這人不會有機會乘虛而入。
「地王過獎了。」站在一旁的孫澤自謙,又忍不住因她在幻王面前替他美言而驕傲。
「才沒有。」曲拂柳笑道。「要是沒有你,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夠了!南宮旭倏地站起,滿腔怒火卻又無處發泄。再繼續讓他們在面前打情罵俏,他怕會控制不了自己。
「孫澤,做好你守護的職責。」看著她的麗容,他的心一陣刺痛,她的眼神,卻是停在他人身上。「護送地王回府吧。」斂回視線,他走出議事堂。
孫澤還來不及回應,人已快步離去。難得有機會見到幻王讓他緊張又興奮,卻不知自己莫名其妙竟成了對方的假想敵。「地王,我幫您收東西吧!」
「嗯。」曲拂柳輕應一聲,沒有回頭,只是怔怔地看著他離去的方向,淚涌上了眼,她咬唇忍住,硬是逼了回去,不敢讓孫澤發現。
想看他,她今天卻只忙著躲避,原本令人期待的一月一會,在真相揭曉之後,成了種恐懼。減少和他相處的機會,她要復仇成功的機會也會變得困難許多吧?她無法拒絕徐伯伯,所以她只能用這種方式,和他拉出距離,讓他對她不再那麼沒有防備。
但她還是好想看他,這強烈的念頭成了種殘忍的折磨。
她只能自欺欺人地,希望下手的那天永遠不要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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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日子的早朝,議事堂一直被沈窒氣氛籠罩。
每次退朝後,眾大臣都七嘴八舌地討論,卻討論不出個所以然。怪了,沒見幻王發怒,也沒听到最近有什麼天災人禍發生,但就是有股無形的力量,壓得大家全都喘不過氣。
然而,在見識到五天前所發生的場面,他們才發現,之前那些都只能算是小意思罷了。
事情起源于有個朝臣上奏,說地王領土最近有民心浮動的現象,建議朝廷能多加防備;馬上,有另一位逢迎的大臣也接著開口,說當年的叛變也是由地王帶頭,不得不防——語音未落,幻王瞬間沉下的嚴厲神情,已嚇得眾人打從骨子里冒起冷意。
「本王不想再听到任何詆毀四方界王的話。」拋下這句,南宮旭宣布退朝離開。
雖然沒有怒聲咆哮,但那像是將氣溫凍結的表情,把大伙兒全震懾住了。直到人已去得遠了,議事堂里仍一片寂靜。
隔了好一陣子,有人軟腿跪坐在地,有人吐了口大氣,交頭接耳的聲響才嗡嗡地傳了出來,得到了一個結論——幻王和界王們的交情太好,這不是個好現象。
眾大臣費神苦思,不斷私會討論,最後終于得到一致的共識,他們信心滿滿,打算在今天將所有的問題一並做個解決。
南宮旭坐在上位,看著底下一雙雙晶亮異常的眼,他知道,有陰謀在醞釀著。他故意不問,冷眼看著他們弄什麼玄虛。
果然,議事告一段落,朝臣們互使眼色,列首的大臣站了出來——
「啟稟王上,如今四位界王都已歸位,各自領地統治也都步上正軌,國泰民安,卻有一事依然令百姓們感到遺憾。」
除了婚事,還能有哪件事?南宮旭噙著若有似無的笑,視線淡淡地掃過眾人,仍靜默不語。
「臣等以為王該為大婚著想,不能再讓王後的位置空置。」如他所料,他們開口了。
「此事本王會再和風王商議。」手一抬,表示話題到此為止,亦暗示了他和風王交情匪淺」。
以往可輕易打發,然而今天他們有備而來,立刻有同僚上前支援——
「風王的意見臣等會兒再派人詢問,今日主要是求問王的意見。」
「臣等明白王是以國事為重,但如能完成大婚,才是眾百姓的期望。」
「臣等一直都在盡心留意皇後的最佳人選,上自官宦世家,下至家世清白的百姓,只要有足夠資格母儀天下,全都列入名冊,只等王欽點,即可完婚。」
像套好招似的,連番上奏接得恰到好處。南宮旭眉一擰,正想打斷,其中一名臣子的話拉住他的注意力——
「但臣等突然發覺,這樣的眼界過于陝隘。」
「……什麼意思?」南宮旭總算開口。
他的回應振奮了朝臣的精神,更加侃侃而談。
「雖然幻國在王的治理下堪稱太平盛世,但如能藉由大婚更加鞏固王的權勢,將是一箭雙雕的大好時機。」
「且最近四方界王的勢力過焰,尤以最近繼任的地王為最,偏偏地王所治理的領地又是幻國最富庶的一塊,一旦拉攏不了地王的心,對幻國影響甚鉅。」
他們居然又將話題繞回前幾天的質疑上!南宮旭面無表情,然而全身散發的不悅氣勢,已明顯繚繞到底下眾人。
「四方界王對本王的忠心,無庸置疑。」沈冷的聲調,讓朝臣們差點說不下去。
「這、這當、當然。」負責接下一段的人嚇得結巴,感受到同僚們催促的目光,還是硬著頭皮續道︰「但百姓把界王的重要性放在幻王的前頭,這不是好現象。這狀況尤以地王領地的狀況最明顯……當然……這並不一定是地王躁弄的啦……」瞬間冷厲的目光讓他雙腳發顫,趕緊補上這句。
「因此臣等以為,王後的最佳人選,不能只局限在一般姑娘,而是能把這兩個首要問題一次做個解決。」
南宮旭怔了下,詫異的視線在他們臉上掠過。敏銳如他,輕易從他們冗詞連篇的話里听出要點——他們要他娶了拂柳!
「要如何解決?」他不動聲色地詢問。
「如果王娶了地王,所有的事將皆大歡喜。」若兩人感情好,百姓將會愛屋及烏,將幻王和地王放在同一地位;若兩人交惡,至少可以就近監視地王,不讓她有任何叛變的機會。
南宮旭抿唇不語,濃眉因沉吟而聚攏。
他沒想到,朝臣們竟會得出這個結論。
自古以來,幻王與界王通婚的例子極少,但依然有前例可循。他們的提議並非驚世駭俗,只是,那像是被人挖出了他隱藏于心的渴望,讓他驀地心驚。
他想,想順水推舟,將她留在身邊,但她肯嗎?
「這個問題再議。」
「臣等以為,這是最眾望所歸的人選。」這次他們似乎是鐵了心不讓他拖延,窮追猛打。
「只要王下旨,地王是不能違抗的。」
「若不盡快完婚,臣等擔心夜長夢多。」
夜長夢多?腦海中浮現那日在議事堂里,她滔滔不絕贊揚另一名男子的神情,他的心猛地一怞。當年的失之交臂,他失去她十三年,而今他若再放手,是否他將再沒有機會擁有她?
不為過吧?他只是順應民意征詢她的意見,不為過吧?永遠失去她的恐懼動搖他的理智,南宮旭握緊拳,卻抑不住浮動的心。
「王……」底下的人詞窮了,和同僚們沮喪對望。
這一次又失敗了,王的大婚,地王富庶的領地,還有以為能就此斷絕王和風王的曖昧關系,都失敗了……
然而,下一刻,平穩揚起的嗓音,卻鼓舞了所有士氣,宛如天籟——
「本王會派人征詢地王的意思,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