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金大老爺 第三章
「春栗米鋪」與「太川行」相隔著幾條街,步行約莫兩刻鐘。
米鋪與糧行之間其實有條捷徑,僅須穿過復雜的巷弄胡同,便可節省一半時間,只不過胡同里亂得很,沒走過的人肯定會迷路。
至于禾良,她是從小在胡同里玩大的,閉著眼也能模出去。
今日她帶著孩子和兩丫環穿過胡同時,遇到幾位聚在一塊閑聊的老大娘。
幾位老大娘都是「春粟米鋪」的老主顧了,可說是看著禾良長大的,見到禾良,老大娘們拉著她說了好一會兒話,連曜兒也被抱來摟去。
孩子生得方頭大耳、桃花眉眼,見人就笑,年紀小小卻頗會裝無辜、討憐愛,沒兩下便把眾人全收服了。
禾良在旁其實瞧得有些「心驚膽顫」,雖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卻總覺得游家這位出自她肚皮的小小爺兒桃花帶得太重,往後若在游家大爺的「薰陶」下,青出于藍更勝于藍的話……唉,屆時也不知是好?是壞?
與老大娘們別過,回到顧家的「春粟米鋪」時,鋪頭里只有伙計成哥兒守著。
禾良很有成人之美地把銀屏丫頭留在店里,帶著金繡和孩子往後頭去。
「爹、柳姨。」穿過綠意盎然的小天井,走過略窄的廊道,禾良來到後院。
後院灶房,顧大爹兩袖高卷,正握著鍋鏟在炒香花生,而前些時侯才嫁進顧家當續弦的柳大娘則在一旁攪動和過白糖的金黃麥芽。
「禾良,回來啦!」顧大爹和柳大娘同時抬頭,見到禾良回娘家探望固然歡喜,但見到寶貝外孫兒那才叫真真歡喜啊!
娃兒也很懂得「哪兒有好處,就往哪兒鑽」的生存之道,見灶房里有兩顆「軟柿子」可以咬,他一把擺月兌娘親軟軟柔荑的牽握。
「禾良,有人等著你們……啊!別跑別跑!」站在灶前的顧大爹驀地急嚷,因娃兒小肥腿動得好賣力,小身子沖得好快,往灶房這兒沖。
「曜兒,慢些啊!」禾良跟著緊聲嚷嚷,隨即追去。
孩子沖得太快,而灶房的門有一道厚厚木檻,她怕他跌傷。
離門較近的柳大娘也驚呼一聲,忙拋下攪拌用的棒子,起身要去扶娃兒。
但,有人更快!
娃兒果真被門檻一絆,小身子往前趴。
有人從門後閃出,在娃兒的胖臉著地之前,及時撈住他。
不僅如此,那人另一只長袖一展一勾,把幾是同時沖過來、不及煞住腳步的禾良也一並護進懷里。
禾良迅速揚睫,驚訝地微瞠雙眸。「……穆大哥?」
一身白衫的穆容華清雅笑著,大手輕托她的肘部扶她站好。「禾良妹子,唉,不就是我嗎?」
不等禾良問,顧大爹拍拍胸口替自個兒壓驚,吁出口氣道︰「這批上等的紫仁花生和麥芽是‘廣豐號’的貨,大少爺特地拿過來的。他知道你要帶孩子回‘春粟米鋪’也就不走了,說要和你見見、聊聊,也想看看咱兒的寶貝小曜兒啊!」
「春粟米鋪」與永寧的另一家糧油雜貨行「廣豐號」一向親好。
禾良的娘親曾為「廣豐號」穆夫人的陪嫁丫環,後來嫁給了顧大爹,而穆夫人極念舊情,盡管禾良的娘親已病逝好些年,穆家仍對「春粟米鋪」關照多多。
一年多前,游岩秀挾著不能告人的「私怨」卯上「廣豐號」,使了不能告人的九流手段,整得「廣豐號」差點根基大毀。雖說游大爺最後「放下屠刀」兼「浪子回頭」了,甚至還出手相援,助「廣豐號」挽回商譽,禾良心里對穆家總覺得過意不去,更何況啊,穆容華還挨過游大爺的拳頭。
這一方,穆容華掂了掂臂彎里、好奇地眨巴著眼楮拿他直瞧的「小人」,笑道︰「禾良妹子,你這小家伙挺沉的呀!」略頓。「上回受游老太爺之邀,登門喝這娃兒的周歲酒,那天太多人搶著抱他,怎麼也輪不到我。」
他把話說輕巧了,根本是游大爺大喇喇擋在中間,不讓他動孩子一根寒毛。
禾良微微一笑,才欲啟唇,娃兒像是審視夠了、有結論了、可以進攻了,于是,圓嘴一嘟「噗噗噗——」地一大陣,立時賞了穆容華滿臉唾沫星子!
「呵呵呵……」
「曜兒啊!」
「唔……」
孩子大樂。
禾良瞪大眸子。
穆容華明顯一怔。
但,就在下一瞬,近乎肅殺的古怪感風起雲涌,團團圍將過來,那壓迫感來得既快又突然,教人防不勝防,而明明滿間灶房都是干炒花生和麥芽糖的香氣,為什麼現下聞起來竟……竟有濃濃煙硝味?
怎麼回事?
「少、少少……少夫人……秀、秀秀秀……嗚嗚嗚……」站在灶房門外的金繡心提到嗓眼,「秀」了好久還「秀」不出來,聲音一直抖,抖不停,抖到哭。
何方神聖?
灶房里的眾人抬眼往外望,就見一名錦袍大爺已施施然來到門前。
「達滴爹達爹答……呵呵呵……」娃兒瞧見那人,開心得亂叫一通,胖手肥腿亂晃、亂踢,圓滾滾的小身子一直不安分地向前傾。
游岩秀看著一灶房的人,俊臉雪冷,深目如淵。
他從容地跨進門內,從容地伸手接過討抱的兒子,從容地撫著孩子的背。
他眼角余光覷到妻子的身影動了動,似是緊張地想靠過來擋在誰面前,以免誰又被他飽以硬拳一般……他桃紅美唇勾出泛冷的輕弧。
抱著孩子,他深黝黝的雙目直視顧大爹,有禮頷首。「小婿拜見岳父大人。」
還沒到立冬日,「春栗米鋪」的後院已提前過冬,無形的雪花飄啊、飄啊、飄啊……冷、颼、颼……
顧大爹家傳口味的花生麥芽糖,做法雖說不難,但每道程序都馬虎不得。
東西要好吃,首先就得嚴選食材,「廣豐號」今年秋收的紫仁花生和麥芽,貨確實好,飽滿、光滑、泛香,有了好東西,才能做出好東西。
把幾斤的紫仁花生倒進大鐵鍋里炒,文火、中火各炒上兩刻鐘,最後再以大火快炒,期間必須不斷翻動。
直到花生被逼出所有水氣,變得干干脆脆,然後濃郁香氣從中透出,帶著點微焦氣味,這時,把炒香的花生和熱熱稠稠的麥芽糖棍在一起。
趁麥芽糖還溫熱著、尚未凝固時,再用面棍在上頭掄啊掄、推啊推,掄推出平整且厚度適中的一大片,最後用刀子切出方便食用的大小,一小塊、一小塊,每口都能吃到混著麥芽糖的香脆花生。
面對如此可遇不可求的絕妙小食,游岩秀竟然完全不為所動。
在「春粟米鋪」時,「大敵」當前,游大爺這次表現得頗為得體,對長輩該有的禮數他全都顧及了,面對「敵人」該有的沉著忍耐,他也辦到了。
這一次和穆容華同處一室,他確實大有長進,僅以冷峻眉目、冷峻語調凍得眾人脊背發寒。他沒發火,真的,他真的沒發火,只是過分從容的言語舉止惹得人發寒而已。
傍晚時分,夫妻倆帶著孩子回到游家大宅,還陪著游老太爺一塊兒用晚膳。
老太爺按例邊用飯邊問起行里事務,游岩秀也是邊答邊吃,祖孫倆皆已習慣如此了,而禾良默默吃了些,也在丫環的幫忙下喂了孩子大半碗咸粥。
一切似乎再尋常不過。
似乎啊……
禾良察覺到了,丈夫那雙漂亮的杏仁核眼看也不看她。
自今兒個午後,他突然造訪「春栗米鋪」,瞧見灶房里那一幕後,他就不看她了,甚至很刻意地回避她的眸線,刻意不對上她的眼。
再有,他晚膳用得很少,卻是說話說個不停。
老太爺問一事,他可以詳詳實實地答上互有關連的五、六件事。席間,老太爺似乎也嗅到一些古怪味兒,閃著精光的老眼偷覷了她好幾回,讓她心頭沉甸甸,有些苦惱。
入夜,風冷,薄霜凝聚,回廊上的燈籠輕輕搖曳。
禾良與管事德叔說了會兒家務事,也跟大廚師傅那兒敲定了明兒個的菜色,而後,她端著一盤小食,獨自走回「淵霞院」,沒讓丫環們跟著。
今夜,她把孩子暫時托給金繡和銀屏照看了。
之前在來陽縣的小別業,丈夫跟她提過,該讓孩兒與他們夫妻倆分房睡,她心里就是不舍。她想顧著孩子、看著孩子一寸寸成長,總想等孩子再大些,大到那張搖籃床真睡不下了,到得那時再說。
回永寧後,游大爺倒是沒繼續在這一點上頭糾纏,像也知曉她舍不下,便也由著她了。這事,她可真松了好大口氣,心里很感激他。
他的性情,她再清楚不過,真對什麼卯上勁兒,絕對是糾纏到底,而他卻肯這麼放任她寵疼孩子,她心里當真歡喜。
回想起他一年多前在盛怒中撂下的狠話——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他「廣豐號」和咱們「太川行」是世仇,我一見他穆大少就恨得牙癢癢的,他敢踫你,我就敢踫他!
他卯上「廣豐號」。
當時挑起的事端最後雖說平息了,但「廣豐號」穆家,尤其是穆家大少穆容華,便如長在他身上的一片逆鱗,順不得,無法安撫,僅輕輕一踫,他就火爆。
對于這一點,她也感無奈啊
徐步來到「淵霞院」的書房前,禾良輕拍了拍頰面,將被夜風拂亂的發絲勾至耳後,她深吸口氣,抬手敲了敲門。
「秀爺,是我。」,
過了好半晌,才听見里邊低低悶悶地傳出一聲話——
「進來。」
她「咿呀」一聲推開門,幽幽漫漫的燭光隨即泄出,她跨進,又輕輕合上門。
男人坐在桌案前,不知哪來的藍皮帳本堆得高高的,一旁還擱著烏木大算盤,更有厚厚的三、四十封信件張揚地堆疊著,似是江北各地游家貨棧的管事們定時送上的匯報。
听到熟悉的腳步聲走近,游大爺也不抬首,仿佛忙得亂七八糟、忙得無暇去管到底是誰來到他面前。
他要當真這樣忙,今兒個午後何必溜去「春粟米鋪」?
隨即,禾良腦中一凜,知他溜去米鋪,說到底,其實是想與她和孩子在一塊兒吧?她帶著孩子回娘家玩耍,他也想跟,不願意落單。
心不禁軟了,她再次深吸口氣,徐徐揚笑,問︰「秀爺很忙嗎?」
「很忙。」聲音硬邦邦的。
「要忙很久嗎?」她盈盈站在桌案前,決定要「很不識相」地打擾他。
「很久啦!」
「秀爺手中那張信紙像是拿反了。」她輕聲提點。
游岩秀眉目一軒,俊臉隨即紅了,不禁惱羞成怒。「我故意的!」
他誰啊?
他可是得理不饒人、無理更不饒人的游大爺,就算露馬腳,也得打死不承認!
禾良也不言語,只沉靜立著,讓燭光下的淺淡身影投落在他那堆帳冊和書信上。
終于,有人耐不住了。
游岩秀揚眉瞪人。「你怎麼還不回房?曜兒呢?你不去哄他嗎?」
禾良微微一笑。「曜兒今晚托給銀屏和金繡照顧了。秀爺心里不痛快,我想跟你說說話。」她家的爺比孩子更需要人哄。
聞言,游岩秀表情明顯一怔,杏眼溜了溜,鼻翼微歙,仿佛猶豫不決著,不知要不要繼續耍大爺脾氣。
耍,因為他當真不痛快;不耍,那教他這張美臉往哪里擱?
兩相斟酌之下,他撇撇早被抿紅的嘴,語氣猶含怨氣。「有什麼話好說的?你……你明知道我瞧穆家大少不順眼,今兒個還跟他約在‘春粟米鋪’見面?簡直……簡直欺人太甚嘛!」
「秀爺沒說對。」禾良不想顯得急躁,暗自拉長呼息吐納,緩緩吸氣、呼氣,徐聲解釋著。「爹讓人來傳話時,只說有批上好的花生和麥芽,沒說是‘廣豐號’的貨,也沒說穆大哥會等在鋪子里。我沒跟他相約見面,就算真約了,也不會瞞著你。」
「那你見到他,就該調頭走人啊!」
游大爺開始無理取鬧,將拿反的信紙往桌上「啪」地一按,鼓著雙腮,桃唇嘟得半天高,都快可以吊三斤豬肉了。
「‘春粟米鋪’是我娘家,為何我要調頭走人?」
「你不離開,那就該趕穆容華出去!」
「穆大哥怎麼說都是‘春粟米鋪’的客人,開門做生意的,哪有趕客人出去的道理?」
「不趕他出去,那、那你別和他說話總行吧?」游大爺真鬧起來,實非常人所能抵擋。
他不滿又道︰「‘春粟米鋪’和‘廣豐號’常有往來,這我知道,我也能理解,而你和穆家夫人感情一直挺好,前陣子人家病中安養,你三不五時過府探望,每回前去,你都會帶著自個兒親手做的白糖糕、甜脆餅、芝麻炸蹄條、椰絲糖露、女乃霜杏仁餅、酥糖烙……」數到這兒,他喉結暗滾,吞了幾口口水,嘟嘟嚷嚷又說︰「我也沒說不許你去。可是那個穆家大少……他、他……總之禾良別和他說話!」頭一甩。「我不要你和他說話!」頭再甩。「就是不要不要不要。」
禾良抿著唇瓣,一時間不知能說什麼,眉眸間輕攏苦惱。
游岩秀心吊得老高,雙眼直勾勾瞅著她。
大爺他左等右等、前等後等,等了好半晌還是沒回應,火光在妻子的雪頰上跳動,他怔怔看著,心里很受傷,沉不住氣逼迫著。「禾良,往後你都別理穆大少,他要理你,你也別理他,好不好?」
他的臉英俊得不像話,此時帶著蠻氣,眼神又有幾分無辜,殺傷力強大。
禾良想他開心暢意,但那樣的要求著實無理,她無法辦到,不能做到的事,要她如何應承?胸口沉沉的,像被大石壓住,壓得她即便挺直背脊、用力呼息,仍覺難受。
她垂眸瞧見捧在手里的小食,一笑,仿佛直到此時才注意到它們。
她揚睫看他,不答反問︰「秀爺吃糖嗎?這是爹今兒個要我帶回來的紫仁花生麥芽糖,我給老太爺送了些過去,也分了些給德叔和其他人,就留這一盤,很香、很好吃的,而且半點不黏牙,秀爺嘗嘗看嗎?」邊問,她邊將那盤甜滋滋的好物呈到他面前。
「拿開。我不吃穆容華的東西。」低咆,他錦袖大揮。
對游大爺而言,揮袖僅是下意識的舉動,並非故意,哪知這麼一揮,他把禾良送上的一盤糖全揮翻了,登時盤子摔落桌面,切成片的花生麥芽糖掉得是桌上有、地上也有。
游岩秀自個兒也怔住了。
罕見的愧疚之情悄悄爬上他清俊眉間,尤其見到妻子白著一張秀臉,翻正盤子,然後沉靜地拾回一片片糖。
喜糖都髒了,你撿回來干什麼?!
撿回來,好讓你再掃翻一次。
自嫁他為妻,每回他發蠻氣,變得不可理喻,禾良總不厭其煩為他撿回那些被他大袖掃翻的糖子、棋粒、小奇石等物。
她一直寵著他,寵得他無法無天、寵得他得寸進尺,但他就是要她眼里有他、心里有他。他有病,沒有禾良會活不下去。他知道自己蠻不講理,他也不想講理,真要講理,他游岩秀就是個理!
他就是理。他用不著愧疚。
一愧疚,不就等于認了錯嗎?
他不愧疚!
他沒錯!
一盤花生麥芽糖又回到他面前,端正擺在桌上,像是任憑他處置了,看是要再次掃翻,或是要擱到長螞蟻,全由他決定。
他看著妻子收回柔荑,那張雪容一逕淡垂著,抬也未抬,那模樣教他心葉一顫,呼息困難。
「禾良,我……那個……」他究竟想說什麼?
說什麼都遲了,因為禾良半聲不吭,僅輕輕頷首,然後轉身走出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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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咱倆許久未見,做哥哥的可真想死你啦!」
娃兒的小肥身被兩條精勁有力的手臂捆住,男人將粗獷臉龐擠壓過來,頰面和下顎的細小胡髭挲得娃兒格格亂叫。
「听說呀,你爹和你娘吵得很凶?」
醇厚的男性嗓音听不出是憐憫、抑或幸災樂禍,感覺像突然來了興致,想找人探探事情虛實。
「什麼?你問我為什麼會知道?嘿嘿嘿,兄弟,咱是干什麼營生的?打暗樁、埋眼線那是絕對不能馬虎的功夫,雖然人不在這兒,也得消息靈通呀!」
「娘娘……哪阿滴啊……呼嘰泥咕……」娃兒扭扭小肥屁,決定在這人腿上多賴一會兒,因為他喜歡黝黑男人身上的草香、泥土香,還有白白的牙。
男人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哎呀,是這樣呀,原來大吵大鬧的人是你爹,不關你阿娘的事啊!了解了解,明白明白。」
「爹達達滴達……噗泥噗泥啪……」
「唉唉唉,我知道這事你也為難得很,人家夫妻間的事嘛,哪輪得到咱們外人插手?是說你也別心煩,船到橋頭自然直,咱們搬張凳子坐下來看好戲……呃,我是說,咱們內心誠摯為他們祝福,這也算盡了義氣。」
「呵呵呵……」
「對、對!別人的痛苦就是咱們的快樂,別人學不乖,那是他自找的,別人不笑,咱們自個兒樂呵!兄弟,你真有慧根啊,知道一笑解千愁。」
驀地,另一道男人聲嗓插進來,語調冷,如相互撞擊的冰珠子——
「你是我兄弟,不是他兄弟,當你兄弟已經夠慘了,我可不想再升格當你爹。」
「淵霞院」書房內。
此時分,夕照情盛,燦耀霞光凝著幾絲紫藍,菱紋格窗外的天際成了一大片的錦布,有深有淺,濃淡有致,那雲彩形成的圖樣仍不斷變化著,透進窗紙的光亦隨之變化。
游岩秀踢掉兩只灰撲撲的功夫鞋和大襪子,今兒個的他沒穿錦袍,而是纏腰、綁手,一身俐落的勁裝。他撢著身上的土塵,邊睨了眼坐在臨窗躺椅上、與小娃稱兄道弟的親弟游石珍。
這些天,「太川行」的「搶花旗隊」正緊鑼密鼓地躁練著。
說到這「搶花旗」,是江北永寧四年一度的盛事,據說是百年前第一批從南方到江北的生意人所帶過來的習俗,「花」即是「發」,生意人有誰不想發?能把那面象征「發達」的旗子搶到手,自然是好兆頭。
整件事演變至今,南方習俗「搶花旗」變成江北一帶各商行共襄盛舉的大事。
時候一到,各家自組隊伍上陣,搶到手的就能把那面百年來翻新過無數次的紅底金繡旗迎進自家商行里供奉著,自個兒有面子,也能教旁人眼紅。
他游大爺不僅是「搶花旗隊」其中的一員,更是一隊之長。
游大爺卯起來躁練時,嚴以律己更要嚴以盯人,而「太川行」里被挑選出來搶旗的眾壯丁個個吃苦當作吃補,因主爺已發了話,今年要是能把上一屆搶到的花旗繼續留在「太川行」里,那就大有重賞,看要金錠還是要銀塊,他游岩秀給得大大方方,連眼也不眨一下,不怕給太多,就怕賞不出去。
今日一結束躁練,他回到府內,得知娃兒在老太爺那兒,而禾良似乎還忙著,他原想繞去「上頤園」拎娃回來,但一想到自己滿身塵土也就作罷了。
哪知他甫走回「淵霞院」,尚未吩咐底下人備熱水淨身,長年在外走踏的游石珍突然出現,來得神不知、鬼不覺。
瞧二弟那模樣,該是來匆匆、去匆匆,不會久待的,或許連老太爺那兒也瞞下了,而知道珍二爺回永寧的九成九只有他這個當大哥的.唔,外加一個被偷偷拎到這里「卿卿我我」的小娃。
「你爹眼紅咱們感情好,你別理會他。」游石珍摟著胖娃嘻嘻笑,對這親親佷兒他是真喜愛,有時在外,竟也想娃兒想得緊。「他常常喜歡眼紅別人,瞧,眼紅到最後,你阿娘都不肯理他嘍!」
「禾良沒有不理我!」游岩秀臉微紅,低吼了聲。
「可憐喔,你娘還不準他進房睡,只能睡書房。」游二爺對著娃兒搖頭嘆氣。
「不要胡說!我現在還是天天回房睡覺!」他又沒被趕出來!
孩子「咿咿呀呀」地說,肥短手指戳著游石珍粗糙面頰,真像在替親爹辯護。
游石珍驚奇挑眉,又連番頷首。
「啊!我又誤听傳言了嗎?原來你阿娘還是肯理你爹的,只是有點理又不會太理,理一點點,沒有理很多……唔,兄弟,這學問可高了,我不太能體會其中的奧妙呀!」
游岩秀雙目一眯,撢掉身上大部分塵土後,他赤腳逼近臨窗的那張躺椅。
游石珍見來者不善,捋虎須捋得有些過火了,忙嘿嘿嘿地陪笑。
他把懷里的小娃舉起來擋在面前,像在舞獅、舞龍,咚兒隆咚鏘,舞得孩子四肢亂揮、呵呵亂笑。
「這位大哥,別惱別惱,小弟我已經吩咐我手里的這個‘小弟’,咱告訴他,要是哪天不小心又被‘廣豐號’的穆家大少抱了去,可以舉起魔爪往對方胸前偷襲過去,呃……要不就賞對方一飽童子尿嘗嘗,要大泡一點,澆得他渾身濕透,這招夠狠辣吧?咦?」手中空空如也,小娃兒被親爹一把搶將過去。
游岩秀抱著孩子,俊美面龐極快地閃過一絲狼狽,真不知穆家大少的事怎會傳到二弟耳里。但,他誰啊?
他可是笑比不笑可怕的秀爺,是江北永寧最威的冷面王,就算再狼狽、再羞澀難當,也絕對不能隨隨便便顯露出來!
他目底刷過冷鋒,俊顏如罩寒霜,嘴角要笑不笑。
脊梁骨有些冷,游石珍喉結上下動了動,眨眨眼,突然好聲好氣問︰「這位大哥,您這是要笑呢……還是不笑呢?」
「這位賢弟,等你告訴我,閣下這趟偷偷潛回永寧究竟為何,為兄自會讓你明白,我究竟是要笑、還是不笑?」俊美大爺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