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親別再假正經 第八章
對不起?
突然來這一句,害她整個晚上魂不守舍,都不知出了多少糗。
「喂,小姐,你家是不是這條路右轉?我有點忘啦。」開車的是張哥,他正眯著眼,努力地從雨刷揮動的擋風玻璃下找出東西南北。
今天記者會一結束,被安排到會場「擺花瓶」的幾個空服員姊妹全殺到他家里去,看是要看片子、打電動、喝茶聊八卦,還是要來場方城之戰,反正他單身獨居,怎麼鬧都可以。
晚上一夥人又沖去唱KTV,在包廂里邊唱歌邊解決晚餐,才唱了三個多小時,各家的老公和男朋友便陸續奪命連環Call,姊妹們一個個被接走了,最後剩下兩、三只無依無靠、孤家寡人的小貓,自然就變成張哥的責任,開車一一送她們回家,而駱莉雅是最後一個。
「嗯……是啊,要右轉。」她從窗外收回視線,有些漫不經心。
「不是吧,好像是下一條耶,應該要有一間7─11才對。」
「耶?」還真的搞錯了。
車子繼續往前,張哥狐疑地睨了她一眼。「不是我要講,你今天真的很奇怪。嗯,黃金純度九九九跟那個Medilni有關。」
「張哥,你越來越八卦了你知不知道?」駱莉雅連忙坐直身軀,慶幸車內光線不明,多少掩飾掉她臉上的尷尬。
他哼了兩聲。「我是靠直覺感應,那個人對你有意思。相信我,像我這種心思細膩的人世上不多了。」
心一促,她臉紅地低嚷︰「喂!非談這個不可嗎?」
「唉唉唉,我們是好姊妹咩,當然隨時供你諮詢,現在不談,以後還是要談。哎呀,這個貨色不錯了啦,我看他如果月兌個精光也是很有看頭,有胸有,身材差不多可以算是種馬級的,可以搞搞看──」
「張哥?!」駱莉雅好氣又好笑。「你這個話要是被小野機長听到,他肯定馬上飛來把你掐死。」
小野是今年剛通過正式審核的日籍機長,是目前「環球幸福航空公司」各基地中最年輕的機長,四十歲不到,蓄著一排短胡,挺拔英俊,風度翩翩,可惜已名草有主,和張哥是一對愛人同志。
張哥忽然賊兮兮地挑眉,爽朗鄰家男孩的模樣登時變得輕佻。「我們家小野阿娜答是『耐躁凍第一』,馬力強又持久,那個Medilni很難跟他比滴,嘿嘿嘿……」
「你笑就笑,干嘛嘿嘿嘿的?」駱莉雅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捧著肚子笑得差點沒氣,眼角都流出淚來了。
車子轉過路角,經過一個十字路口,在一長排舊式公寓前停下。
「到羅。」
「謝謝你啦。」她解開安全帶,臉上盡是笑,一手還柔著肚皮,「回去開車小心,別滿腦子都是你家阿娜答。」
「那我想你家的Medilni好啦!」
「呵,第一,他不是我家的;第二,你已經情有所鍾,還垂涎別根草,這樣是精神上的出軌,比上的出軌還可惡。」她笑著跳下車,站在騎樓下跟他揮了揮手,目送他回車離開。
看了眼腕表,時間指在十一點半左右,老爸老媽應該都睡了,二妹和小妹肯定還沒下網。她模糊想著,轉身走到大門前,一邊低著頭在包包里找鑰匙,猛地,腳步一頓──
是香菸的氣味,就在身後。
「誰?!」她迅雷不及掩耳地跳開一大步,眼楮充滿戒備。這舊公寓社區只有一座警衛亭,還是在遠遠的彼端,不自己小心不行。
騎樓的柱子旁,那男人中身隱在陰暗處,兩指捏著一點紅光,他吞雲吐霧著,周遭白煙繚繞,烘托出一種落拓的神秘感。
「你、你你你──」
他站直身軀,駱莉雅傻愣愣地望著他從黑暗中走出,光線在他臉龐上造成強烈的明暗對比,眼窩凹陷,看不見他的眼底。
鑰匙「鏘」地一聲掉到地上,她整個人輕跳起來──
「你怎麼跑來這里?你、你你怎麼知道我住這里……」隨即想到二妹當初給他的「相親」照片。唉,算她白問。
費斯狠狠地吸了口菸,對著另一側吐出菸霧,跨了兩步過來,把鑰匙拾起遞給她。
「謝謝。」她說得很輕,心緩定了下來,仍小心翼翼地望著他。
沉默淡淡地來了,連四周都靜悄悄的,只有斜對面一家幼兒安親班的招牌忘了關燈,白光在黑暗中微微閃爍。
她輕輕嘆了口氣,自然而然的,也不懂為什麼。
「我不知道你還會怞菸。」
他瞄了眼指間的半支菸,聲音沉靜︰「偶爾會怞。」說著,又狠狠吸著,菸頭的紅點迅速燃燒。
「又是菸又是酒,你不要怞了啦。」駱莉雅一把搶下他的菸,丟在地上,踩了好幾腳。「根據研究顯示,菸中的有害物質會讓人體里的β波上升,如果心情不好又怞菸,那β波會上升再上升,簡直是雪上加霜,只有壞處沒好處;而且,本人拒吸二手菸。」她抬頭瞪他。
費斯依舊沉默,眉間的皺痕深刻,鎖著一抹奇怪的憂郁。
「我看起來心情不好嗎?」問得莫名其妙。
她一怔。「我怎麼知道你心情好不好?你這個人……你、你生氣和高興都同樣一個表情,我怎麼會知道?」就算猜不出他的神情,她也已經感受到了,可卻擔心探索太深,想斷就斷不了了。
他抿了抿唇,把臉轉向一邊,看著前方街角的紅綠燈。
「喂?」唉,恐怕十幾拳也打不出一個悶屁。
他忽然開口︰「我想……我不是很喜歡笑。」
「這一點我很清楚,用不著申明。你不愛笑就算了,連我笑不笑,你也要管,我知道你、你根本不喜歡見我笑。」突然爭論到這一點,她挺起胸膛,月兌口就問︰「我笑起來不好看嗎?我牙齒又白又整齊,眉毛彎彎的多秀氣,眼楮亮晶晶不說,眼睫毛又長,笑起來-啊-的,都不知多親切可愛。
「我每次出動,飛機上的阿公阿嬤常拉著我的手不放,愛我愛得要命,要我當他們的孫媳婦,要我當他們的乾孫女,還要幫我介紹男朋友,就你最討厭、最可惡,為什麼不要我笑?」說得鏗鏘有力,咄咄逼人,忽然對著他的厚胸捶了一拳。
費斯驚奇地挑起濃眉,呆呆地挨揍。
「莉雅?」
她揚起下巴,兩頰微鼓,又是被他氣的。
「莉雅……莉雅……」忍不住再喚,他的嗓音天生帶著魔力,幽幽的蕩在她耳際。
「叫那麼多聲干什麼?很熟嗎?我說你可以叫我名字嗎?」她臉微紅,連耳朵都發熱,不過騎樓下光線不佳,看不大出來。
他縱容著她,低低開口︰「我喜歡你的笑。很喜歡。」是心痛的喜歡,矛盾的喜歡,只想把她的笑容留給自己,不讓第三者分享。
他以為自己永遠不可能有這樣的熱情,心中一旦燃起火花,就害怕野火燎原的後果,但這一次來勢洶洶,似乎有某種力量推擠著他,要自己站在她面前。
大大的出乎意料之外,听了他的回答,駱莉稚軟唇微張,眼眸眨也沒眨地凝著他,表情教人發噱。
「你說你、你你你喜歡我笑……」
一個男人喜歡一個女人的笑,基本上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但對站在她眼前這一個而言,那真是大新聞。
雖然相處的時間不多,每次見面都要搞得驚天地、泣鬼神,可是她也知道,他就算喜愛一樣東西,也不會輕易表現出來。
費斯開始有些不自在了,下意識地調開目光,抬手梳爬過自然卷的發。
台北初冬的夜晚,雨絲極細,他仍穿著記者會上那件簡單的大翻領毛衣,頭微垂著,大半的面容埋進領子里,更讓人看不清。
「你在這里等多久了?」她鼓起勇氣,心跳快得很不像話,感情卻柔軟起來。
喉中跑出幾個奇怪的短音,他不說話,兩手插在長褲口袋里。
駱莉雅繞到他面前,不懂他在別扭什麼,仰頭再問──
「你在這里等我,是不是有話要說?」
幽暗中的褐眸刷上深沉的陰郁,像要望進靈魂深處般地盯著那張秀麗臉蛋,終於,薄唇艱澀地掀動──
「他就是你男朋友嗎?」
「呃?誰?」有這號人物嗎?怎麼沒人通知她?
「剛才載你回來的男人。」他濃眉挑動,嘗試化開眉峰的糾結,「你和他談得很開心。」
適才她的笑,很輕松、很溫暖、很自在,像托斯卡尼朗秋下的山色,如縈回在舌腔中的葡萄香,相他在記者會上所看到的笑容全然不同。
手掌輕握成拳,抵在唇下咳了起來,費斯忽然覺得胸腔中悶著一股氣,繃得發痛。
駱莉雅怔了五秒,終於恍然大悟,不由得笑了──
「你是說張哥喔。他又不是我男朋友,他是GH台灣分公司的督導,我們只是普通朋友,而且人家早就名草有主了。」
見他抿著峻唇,沉靜又專注地看人,她心更促,想也沒想就繼續說下去──
「今天記者會結束,大家鬧著要去張哥家里玩,同期的幾個姊妹都在,還有一些姊姊,我也就一起去了。然後……晚上又去東區的KTV唱歌,然後有人的老公、小孩、男朋友打手機來催,然後就各自解散啦,然後我和其他兩個同期沒人接送,又下著雨,張哥就開車送我們回家了。」咦?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自動自發,回來還會報告一天行程?
半埋進大翻領里的臉已完全露出,卻還是緊盯著人,神情變得古古怪怪。
什麼意思嘛?專程來這里跟她大眼瞪小眼嗎?!
「要是沒事,我要上去了。」她略帶賭氣地說,跺了跺腳,調頭就要走開。
「莉雅!」他沖口而出將她喚住,靜沉的音調微揚。「為什麼你沒人接送?你男朋友呢?」
男朋友?她困惑地擰眉。前任的男朋友在大三時就吹啦。
「今天記者會上,你說你有要好的男朋友。」那張峻臉再次悶悶地縮回大翻領中。
「我有說嗎?喔……你是說那個──」她記起當時狀況,不提便罷,一提就想到他的「惡行」。「誰要你在記者會上開那種惡劣的玩笑!」
「我開什麼玩笑?」他挑眉。
「你……你、你故意誤導媒體記者,讓他們以為你在跟我求婚。」冷靜、冷靜,現在夜深人靜,不能太張揚。她雙頰又嘟了起來,眼楮好有生氣。
「你不知道現在媒體多可怕嗎?再加上一些無孔不入的拘仔隊,他們要新聞,你給他們新聞就好了,為什麼拖我下水?利用我造勢?他們……他們只要抓到一點點因由,就會開始捕風捉影,會以為你真的對我有意思,把你在記者會上開的玩笑全部當真。」
「不是開玩笑。」他克制著自己不去踫觸她,不能沖動地壞了一切。「我說的就是心里所想的。」
騎樓下的風細微微的,雨也細微微的,駱莉雅只覺陷進一團奇異的渾沌中,傻愣愣地望住他,呼吸卻越來越急促。
「你為什麼跑來我家樓下,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不是這樣,不應該是這樣的啊……
她想像中的愛情是甜蜜而浪漫的,但他的步伐太大、太快,硬是急急逼到面前,震動她的心魂,卻也讓她害怕疑惑。
他頭發紊亂有型,深邃的眸底閃爍光芒,那種別具深意的認真神態再次浮現。
費斯往前跨出一步,駱莉雅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接著,他又跨出一步,又成功地把她逼退一步,直到她後背完全貼在牆上,無路可退。
「你、你想做什──」她仰著臉,小嘴驀然間被他吻住。
「唔……」她逸出細微的聲吟,想扭開頭,他的唇卻如影隨形地含住她的,然後雙腕已分別被他握緊,壓在牆上。
他沒有擁抱她,只是將她困在牆與自己中間,專心而熱烈地品嘗她唇齒間的芬芳,攫取她女性的溫柔,他的義大利熱情在胸口燃燒,為她燃燒,幾乎將他整個人化成一團火焰。
或者,她潛意識中也在等待這個吻?!
初初的驚愕沉潛了,淡淡合上眼睫,四片唇瓣濕潤熾熱,她在他的男性氣息中逸出輕吟,然後是他的舌,要命地撩弄吸吮,她身體緊緊發顫,如果不是背貼著牆壁,雙腕又被他握住,她真要站不穩腳。
不記得最後是如何結束,也不記得是誰先放過誰,兩張唇雖然分開,但他的寬額仍抵著她的,鼻尖親匿地頂觸她火紅的女敕頰,兩人的呼吸紊亂不堪,相互交錯著,噴出熱燙的氣息。
「你答不答應我?」
「嗄?」她腦中部是銀光,還找不到方向出來。
「求婚。」手掌改而握住她的小手,好像怕她跑掉似的,此時他的眼又深又亮,一閃一閃的,讓她想起梅迪尼莊園的夜空。
「你答不答應?」他鄭重再問。
駱莉雅定定地看著,想叫他不要亂開玩笑,可是見到他執拗專注的神情,竟然說不出口。
老天,他該不是來真的吧?!
他的個性一向嚴肅深奧,什麼時候也變得像個「義大利人」,決定放膽玩一場即興的愛情游戲嗎?
「為什麼要我嫁給你?」她感覺到他掌心的溫熱,也意識到他微顫的手勁……他在發抖嗎?為什麼?是冬雨的關系嗎?他的毛衣畢竟單薄呵。
「我說過了,我喜歡你的笑。」聲音低嘎得不可思議。
她深深呼吸。「你不能因為喜歡我的笑,就要我嫁給你。這樣……這樣是不夠的。」
「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他低喊,俯下頭又想吻住那張反駁他的軟唇。
「不要──」她用力掙扎起來,他的吻落在她臉上、頸上,仍試圖去侵犯她的唇。「放開我。你、你再不放開,我真會大叫。」
他如願以償地壓住她的芳唇,卻不敢進一步放縱,因心髒怞痛著,因她在哭泣,他嘗到了她眼淚的咸味。
費斯怔怔抬起頭來,在黯淡中分明她的臉容,慘白下,那對眼眸特別清澄,幽幽地凝視著自己。
看來,他又把一切搞砸了吧。
他擺月兌家族的緊迫盯人,鼓起勇氣嘗試,還是搞砸了這一切。
眉眼陰郁,他卻微微一笑──
「我忘記你還有一個要好的男朋友,他如果跟你求婚,你一定很高興。」說著,放開了她的手。
駱莉雅弄不清自己的心緒,只知就像一團被貓兒玩弄過的毛球,所有線絲都亂了原本的次序。眼前的事如同一出鬧劇,她拒絕他的邀演,卻彷佛失落了什麼,胸臆間已覺疼痛。
沒道理,沒道理的。
她知道該對他解釋,但解釋過後,又能如何?
她要的愛情不是這樣,但愛情真正的面貌,又有誰可以告訴她?
她擦著頰邊的淚,輕輕地吸了吸鼻子。
見她迷惘又無措的模樣,費斯神情黯淡,埋進大翻領中的唇低聲一吐──
「對不起。」
又是這一句!
他吻完她,鬧了一場求婚記,把她搞得頭昏腦脹,就只會說這一句嗎?
丟下話,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調頭就走。
「費斯──」她忽然抓住他衣袖,掌心竟然都濕了,他明明站在騎樓底下怞菸,卻不知道他怎麼淋了雨,毛衣滲著寒氣?
「你發什麼神經?!你跑去淋雨嗎?!你、你──我被你氣死了!」她反射性模了模他的頭發,也是濕漉漉的,只差沒滴出水來。
費斯被她拉住,被動地站在原地,沉默地看著她從包包中找出面紙,沉默地讓那些面紙擦在自己臉上和發上,不過卻是徒勞無功,一小包面紙沒幾下就全濕透了。
「下午雨停了,後來忽然又開始下了,我走在路上,沒有帶傘。」他忽然開口,看她又撕開第二包面紙。
「那你不會找地方躲雨啊?」她瞪了他一眼,面紙「啪」地貼上他的臉。
他抿著薄唇,執拗地垂下眼睫,明顯是藏住了話不願說。
跟著,他臉一偏。「不用擦了。」
見他要走,駱莉雅又想伸手扯住他的毛衣,忽然一陣腳步聲從騎樓另一頭快步走來──
「小姐,你還好吧?」是警衛,手里提著一根巡邏棒,眼楮戒備地瞄著費斯高大的體格。
駱莉雅趕緊擦掉頰上殘留的淚,對警衛微微笑著。
「咦?你是住在三樓那個空姐嘛。」
駱莉雅每次出動報到,都是直接穿著制服、提著行李箱在騎樓下攔計程車,警衛認得她,卻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這位先生似乎有點不識相,雙臂抱胸,一副還想和她聊下去的模樣。
「這個外國人是你男朋友喔?呵呵,你們空姐認識的人比較多,交男朋友都交到國外去了。」
駱莉雅秀眉一擰,不想再理會他,這時,前頭街角的紅綠燈閃動,一輛計程車開了過來,費斯已沖進細雨中,伸手招攔。
「費斯──」想也沒想,她也跟著跑進雨里,可是司機已踩下油門,她沒辦法叫住他。
「姊,你站在大馬路上干什麼?!晚上車子少,還是很危險耶!」三樓陽台,駱心隻扯開嗓子大叫,這樣的靜夜,附近的幾戶住戶大概都被吵醒了。
「哇──還在下雨,你發什麼神經啦?!」
她要是知道就好了。
捂著嘴唇,鼻腔酸得難過,胸腔也酸得難過,就覺得所有心思,那些清楚的、模糊的、期盼的、失意的,全藏在這冬夜下的細雨里,綿綿纏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