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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

情瀾隱隱 同是懷情銷魂者

永豐客棧這一鬧,姚家小姐私下向年永勁提親的事,終在開封傳得沸沸揚揚,這幾日,大街小巷議論紛紛,少不了添油加醋。

城西姚家大宅,那片人工整頓的山水園里,春花春單自在迎風,粉蝶輕盈,小鳥啼鳴,這氛圍何等安詳,教人忍不住合上眼,春日好眠……

「嬌嬌啊——」匆地一聲淒切長喚在小車里爆開,把一旁伺候的潤珠丫鬟震得瞠開眼皮,就見姚來發愁著八字眉,厚唇發顫,哀聲嚎著︰「你好歹也是咱們家閨女兒,金枝玉葉,生得比花還嬌,你、你瞧上年家大爺那也不錯,可為何不跟爹開口?難道爹還不幫襯你嗎?你……你竟自個兒同人家提親去?天啊、天啊——全是咱兒的錯,咱兒對不起你娘親啊……」

這會兒,還想嫁個好人家嗎?在開封恐怕不成了。

姚嬌嬌背靠石柱,雙腿拱起,隨意坐在欄桿上,任著爹在旁質問悲啼,她抿著唇,透著幾分倔強,眸光遠放,卻不知鎖在園中哪一朵香花上。

女乃娘童氏絞著帕,瞧瞧小的又瞧瞧老的,打著圓場——

「老爺,小姐是……是沖動了點,您也別動氣、別著急,反正時日一久,大伙兒自然便忘了,那也是……也是……」

「怎麼忘?!怎麼忘啊?!」姚來發都快流出兩行老淚,想罵閨女兒,偏舍不得,又見她面容消瘦,郁郁寡歡,更是心痛啊。未了,唯有嘆氣——

「算了、算了,嬌嬌,你真對年家大爺有意,爹趕明兒個就備好紅禮,請媒人上年家正式提親——」

「老爺,那年家大爺已經和鳳家小姐訂親了,咱們硬是湊合過去,這、這……難道要小姐當二房嗎?不成的!」潤珠丫鬟忽地插話。

女乃娘也道︰「是呀,老爺,這不讓小姐委屈了?況且,小姐喜歡的也不一定是年家大爺。」

姚來發臉一黑。「不喜歡還鬧出這麼大的事兒?!難不成是為了賭氣啊?!咱兒管不了啦,等年家老太爺壽誕一過,咱兒就請媒人提親去。」

「我不要!」沉默了一整個上午的姚嬌嬌終于開口,放下拱起的雙腿,她小手握成拳頭抵在膝上,臉容略嫌蒼白。

姚來發老眉挑得飛高。「你不要?!你、你……事情部鬧到這等田地,你卻說不要?你真是……真要爹活活給急死、氣死、疼死才甘願嗎?!」

姚嬌嬌眨了眨眼,兩滴珠淚無聲無息地眨出眼睫,突地,她手一抬,竟狠狠掃了自己一個耳光。「都是我不好。」

「嬌嬌啊——」

「小姐啊——」

姚來發、女乃娘和潤珠丫鬟全敦她的舉動嚇了一大跳,瞧那神情,凝靜可憐,飛揚的眉眸黯淡了,以往那股張狂精神的嬌氣,也不知藏到哪兒去。

「爹……我不想嫁給永勁哥哥的。」自始至終,就只為賭氣罷了,越玩越過火,如今,終難收拾。是她咎由自取,一次又一次的傷害,把真正傾心的男子推得遠遠的,她想,他肯定不願與她再有任何牽扯了。

「……我、我誰也不想嫁,我不要嫁人了……」喃著喃著,她唇一癟,不知怎地淚流得更凶。她抓著衣袖,倔強地拭去。

姚來發樞著下巴、搔著耳朵,唉唉又嘆︰「這是什麼話?你是咱兒閨女兒,要嫁,還怕出不了閣嗎?」雙手忽又背在身後,在小小亭里來回踱方步,最後重重一頓,「大不了咱們……咱們舉家南遷,反正爹已在江南一帶置產,那里水運、陸運便利,做些買賣總比死守著田地來得賺錢,咱們便到江南去,在那兒替你找個如意郎君。」

「我不要!」她急嚷,搖著頭,「我不要離開這兒,我、我……我不要。」真一走,無形再加上有形的距離,她還能再見到他嗎?

女乃娘和潤珠亦是一怔,無奈自己僅是姚家的僕婦婢女,說不得話。

姚來發還想繼續說服女兒,此時,老管家興叔已從青板小徑走來,揚聲道——

「老爺,外頭來了訪客,是找小姐的。」

姚嬌嬌吸了吸鼻子,勉強寧定下來,「興叔,誰找我?」

「是年家太極的祥蘭姑娘,說是想請小姐到錦香齋飲茶一敘。」

「你找我,是要興師問罪嗎?」

下意識轉動著面前的茗桿,姚嬌嬌咬咬唇,微偏著臉,不願人家瞧出她剛哭過的紅眼楮。忽地一頓,記起坐在對面的女子雙眼已盲,根本瞧不見,這才深吸了口氣,坦然地面對那兩道清盈卻無焦距的眸光。

錦香齋位于城北,得過西北湖再行片刻,雖遠離開封中心地帶,但多文人雅上聚集,于此,下難找到各地方的茗茶和小點,四周綠竹風雅,圍繞著樸拙建物,而每處座位又巧妙地豐隱在樹與竹、石與假山中,氣氛幽靜清寂,是適合密談的佳所。

听那問話,鳳祥蘭微微一笑。「我有什麼資格對你興師問罪?」

「你是為永勁哥哥才來找我的吧?你和他才是一對,卻讓我給攪進去了,其實我、我對、永勁哥哥……」

「我知道你對他無意。」

「你知道?!」嬌容一怔,鼻頭還泛著紅。

「嗯。」鳳祥蘭「望」著她,跟著捧起杯子輕啜,兩名年家的丫鬢隨身照料著,添茶加水,布置糕點,伺候得十分妥貼,然後,又靜靜退到幾步外。

爐火上擱著壺,水正燒得噗噗鼓跳,鳳祥蘭側耳听著,幽靜笑道——

「你若對他有意,便要時時刻刻都念著他,喜怒哀樂也全由他,氣也是氣,惱也是惱,千次萬次要自己放開,將他拋諸腦後,卻不懂是上輩子他欠了你,抑或是你欠了他,糾纏再糾纏,真個剪下斷、理還亂……」一頓,縴指畫著杯緣,菱唇溫柔勾勒——

「無奈何呵……常是他難受,你也跟著不開心;他歡喜,你才真正快活。姚姑娘……你是這麼對待永勁的嗎?」

「我……」她不是,可她竟也明白這樣的心思。

靜默流轉,空氣里和著茶香和自然氛味,當隨侍的丫鬟再度為兩人添上新茶,姚嬌嬌唇微抿,終于啟口——

「那你呢?你便是如此待他嗎?」

鳳祥蘭小心模索著,笑得很淺、很輕,捧著杯細細品啜,卻是無語。

姚嬌嬌不懂,又問︰「你既非興師問罪,到底找我做什麼?」怎覺得眼前姑娘柔柔弱弱,風吹便倒似的,可自有一股沉寧勁兒,教人沒來由地困惑。

「找你一塊兒飲茶呀,還能做啥兒?」

「就飲茶?」

「就飲茶。」鳳祥蘭點點頭,下顎微偏,「思……若你有心事欲道,我便靜靜听著。」

「啊?」姚嬌嬌怔了怔,望著那張幽靜的美顏,甚至還仔細地瞧著那對柔水般的盲眼,著實猜不透人家心思。半晌,她幽幽一嘆,話題大轉︰「我會跟永勁哥哥說清楚的,你放心,我打開始就沒想嫁他,只是……只是賭氣。」

「喔?跟誰賭氣?」

「還能是誰?不就是那個年、年——」她話陡頓,臉頰蕩開兩抹紅雲,小手悄悄一緊。「算了,不提了。」眼眶刺癢刺癢的,知道自己要掉淚了,內心忍下住嘲弄著,她姚嬌嬌竟也像個軟弱女圭女圭,心思剛轉到那男子身上,便要以淚洗面嗎?

這幾日,也不知他如何了?頰邊和手背上的傷是否好些?肯定……還惱著她吧?

那日,他徒手絞斷烏絲軟鞭,兩道責備的目光深印在她腦海里,幾要將她燒穿。他看盡她丑陋的一面,已對她深惡痛絕嗎?可是,她真不想就這麼放開,盡管彼此沖突不斷,性格又南轅北轍,她能不能什麼也不管,就賴著他,厚著臉皮抓住他不放?

鳳祥蘭忽然噗哧笑出。「你的心事我知道啦。」

「嗄?」

「永春同我說了,他問了你,是喜愛永勁多一些,還是喜愛永瀾多一些?唉,你對自己不誠實,明明喜愛人家,卻故意在眾人面前說些好難听的話傷害他,結果他難受,你也跟著心疼了,——真不老實。」

「我、我是因——」

「我知道,又是為了賭氣、爭面子!唉,真不可愛。」

「啊?呃……他、他現下——」

「現下還能怎麼著?變得更落寞、更寡言了。反正,你欠他一個天大的道歉。」

姚嬌嬌被她輕軟嗓音一再打斷,原就凌亂的思緒更加不堪,咬著紅唇,心髒噗通、噗通跳得好響,竟是六神無主。

一會兒,听見鳳祥蘭柔聲又道——

「為了賭一口氣,你都敢向永勁提親了,這會兒難道還不敢走到永瀾面前,大大方方地把心里話說出來嗎?他不知你心意,如何懂得回應?再不說,怕要遲了……」

「你什麼意思?」她眸子圓瞠,顯得小臉格外清瘦。這幾日,她同樣不好受。

鳳祥蘭一嘆。「我想你應已見過我寧芙堂妹,十幾年前,水瀾為了救她才傷成這副模樣,她送過永瀾一支青玉簪作為信物,這會兒趁老太爺做大壽,說不準鳳家也準備跟著提親了。」

臉容蒼白,姚嬌嬌猛然一震,杯里的熱茶濺在手背上,竟不覺燙。

「唉……」鳳祥蘭仍是嘆息,幽幽地,教人心悸。她玉頸無辜低垂著,嘴角暗揚,卻是一抹可疑的彎度。

遠處,倦鳥歸巢,天空染就層層霞紅,將錦香齋的綠竹與古樹添上幾分柔軟顏色。

「你乘馬車,我騎珊瑚兒跟著,先護送你回年家去,你……你這樣,我有些擔心。」姚嬌嬌瞄了眼那負責駕馬車的瘦小老伯,然後是鳳祥蘭身邊兩名小丫鬟。天都快沉了,城北一區又偏僻了些,怎麼也得把人安全送回,倒末思及自個兒的功夫也屬三腳貓之流。

鳳祥蘭教丫鬟攙扶著,小心翼翼地步至馬車邊。

忽地,她側臉頓了頓,似在傾听,隨即幽靜道︰「毋需擔心,那護送的人來了。」

聞言,姚嬌嬌抬頭,就見兩匹駿馬輕馳,迎面而來。

為首的是年永勁,他居高臨下緊盯著鳳祥蘭,神情不豫,沉聲對著兩個丫鬟道︰「扶小姐上馬車。」

兩名丫頭應著聲,連忙擺好踏椅,一邊一個攙住鳳祥蘭。

沉著玉容,鳳祥蘭似乎也惱了,爬上馬車後,還掀開車簾子,「望」著年永勁道︰「姚姑娘呢?也得送人家回府。」

「不、不必了。」姚嬌嬌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自兩匹駿馬馳近,她渾身血液全往腦頂沖,耳鳴心跳,偏不敢光明正大地瞧向在三尺外停馬靜佇的年永瀾。「我自個兒回去便可,你、你……有人護送你,那很好,我、我走啦。」

「等等啊,姚姑娘……」

鳳祥蘭的輕喚從身後傳來,她沒再理會,迅捷地翻上馬背,駕地一聲,珊瑚紅馬已帶著她飛馳遠去,卻不知那丑顏男子沉吟著,尚舉棋不定,直到那團火紅風也似的消失在上道盡頭,他薄唇一抿,亦跟著掉轉方向,策馬追去。

原以為姚嬌嬌會直接回姚府,一旦確定她返抵家門,安全無虞,他可以不用同她說上任何話,悄悄離開。但,珊瑚紅馬競半途轉向岔路,來到西北湖。

春臨,湖邊風光與冬景大異其趣,青山含笑,草木蔥綠,一面大湖清澄如鏡,吞納著整片天際的嫣霞姿韻,波光隱隱搖曳,如夢似幻,照映著那湖畔的姑娘嬌容更麗。

姚嬌嬌拾起幾顆小石把玩著,又一顆顆住湖心拋去,幾只在湖面閑游的雁兒受了驚嚇,嘎嘎叫著,振著羽翅沒入及人腰高的水邊草叢中。

此時,紅馬甩動尾巴,發出嘶鳴。

聞聲,她迅速地掉過頭來,就見年永瀾牽著大灰馬默默立在夕陽余暉下,輪廓蒙朧,雙目神俊,也不知瞧了她多久。

呼吸一緊,她反射動作地背向他,十指絞成一團,心也絞成一團。

可片刻過去,身後竟無任何動靜,她抿了抿唇,深吸口氣,按捺不住,猛地又轉過身去——

「你、你為什麼還不回去……站在那里做啥?」她想讓聲音持平,可喉嚨微澀,忍不住結巴。

年永瀾放開韁繩,讓灰馬自在地尋覓芳草,道︰「近日城里城外皆不平靜,官府已發告示,要百姓提高警覺,你單獨一人,這時跑來湖邊干什麼?就不懂得考量自身的安全嗎?」他語調雖輕,卻有責備的意味。

「我……」她哀怨地眨眼,「不用你管!」噢,不,笨蛋、笨蛋!她又說了教自己後悔的話了啦。她心里好急,急得快哭了,一張俏瞼漲得比晚霞還紅。

他神情陰郁。「我是不想管,無奈年家太極已應承官府所請,將協力維護開封百姓安全,一入夜,城中全面戒嚴,你還不走?」運河口的商船發生血案至今,那股詭異氣氛已延燒入城,情勢越見緊繃,今早結東龍亭園的太極教授,他便整日與年永勁為此事奔忙。

這些天,她沒上龍亭園,他表面風平浪靜,心里卻淤塞著,不太好受,又怕想得太多觸及了什麼,硬靠著意志強壓下來。

「我不走。」她忽然跺腳,瞪苦他,欲言又止的。

年永瀾又是沉默,想像著將她強擄上馬背,直接送回姚家的可能性。然而,她竟在此時粗魯地踏著大步,走到他面前,高高地揚起小瞼。

「你——」他心一突,上身往後,不自覺退了一小步。

「年永瀾,我、我我有話要說!」似乎想增加瞻量,她嚷得好響,把兩匹盡情食草的馬都給嚇到了,同時抬起大馬頭戒備地張望著。

她圓亮的眸子緊鎖著他。「你非听不可!」

年永瀾一怔,迷惑于她異常嬌麗的瞼容,見她眸光熠熠,瞬也不瞬,他臉龐下自在地偏開,下意識閃避著。

毫無預警地,她柔軟小手觸模著他的頰,輕踫那道剛收口的鞭痕。

他渾身一震,大退一步。「你?!」

她咬咬唇,舉步邁進,固執地縮短彼此的距離,仔細凝視著他。

「是不是……很痛?年永瀾……我、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知道自己脾氣不好,有時候,我就是會做出一些亂七八糟的事、說出一些亂七八糟的話來,做過、說過後,我心里又好難受、好難受,因為那些都不是我真心想做、想說的……你、你……」越說越亂,見他抿唇不語,她手足無措,心一緊,吶吶又道——

「我對你說了好多難听的話,說你……說你長得丑,還罵你是丑八怪、沒人愛,我不是真要這麼說的,我知道你惱我,我、我心里其實、其實——」

「你說的是實話。

「啊?」這回換她怔住。

他又調開視線,半邊臉龐籠罩在陰影中,重申︰「我沒惱你,你只是實話實說罷了。」

「不是的。」她急急搖頭,「不是這樣的,我、我——」再不說真來不及了,她腦中翻飛著鳳祥蘭的提點,想將他「橫刀奪愛」,驚世駭俗便驚世駭俗吧,反正也不差這一回。牙一咬,她嬌聲嚷著——

「年永瀾,你是丑、滿臉疤,難看得緊,可就有姑娘偏偏喜愛你。你是嚴肅、是木訥,還常常三拳也打不出個悶屁,一開口,又像個老學究長篇大論,可是那姑娘就是……就是著了魔啦!見著了你,她心里歡喜,偏又不肯承認,為了賭氣,還故意說些反話惱你,瞧你難過,她其實也不好受,暗地里把自己罵個狗血淋頭……」

「心想,原就是天南地北的兩個人,怎會這般牽掛?她也試過要把你趕出腦海,再不去想,回到以往清清靜靜的時候,可試了又試,越試越槽,連她都笑起自個兒來了。她問自己,到底看上你哪一點?教人放也放不下、舍也舍不了,到底為什麼?」她問得好輕,定定瞅著他極其沉靜的側顏,鼓起勇氣再道——

「年永瀾,我想不明白為什麼喜愛你,可我知道,我、我就是喜愛你。」

一番話震得年永瀾直犯暈。

這姑娘正對他表情示意,他該興奮、該歡喜、該敞懷大笑嗎?

這一切太不真實。

「不要說那樣的話。」他眉宇陰沉,身形一轉,整個人背對著她。

「你以為我在捉弄你嗎?」一張紅暈遍染的嬌容硬是繞到他面前。

他眼底竄著兩簇火,啞聲道︰「我以為你太沖動、太莽撞、太不思前想後,還有太過分了。」

「我過分?!」她喘著氣,奸受傷地問。

是,她是挺過分的,以往待他好壞,現下又說出這些話,可若不這麼做,難道要眼睜睜看著他被那位寧芙姑娘給以身相許嗎?

他不願瞧她,再次旋身,她卻堅持要與他面對著面。

「放開。」他的青袖讓她扯住,掙月兌不開。

「不放。」她嚷,「年永瀾,我喜愛你。」

他峻頰燒燙,一路延到耳根,心里又惱又悶又復雜。薄唇掀動,尚不及出聲,女兒家嬌軟的臂膀忽地環住他,緊緊鎖在他腰問。

「姚姑娘?!你、你快放開。」胸口征跳,鼻中竄進她獨有的馨香,一瞬間,他動也不敢動,傻定在當場。

「叫我的名字。你可以喚別人祥蘭兒、寧芙兒,為什麼不肯喚我嬌嬌?」她任性地道,小臉貼著寬闊胸牆,溫熱的接觸,安全的氣味,敦她芳心顫動,小手緊抓著他背後的衣衫,再次低嚷︰「我不放開,年永瀾,我喜愛你,不放開呵……」

這算什麼?!

還想胡鬧到幾時?!

「放開。」他語氣陡峻,雙手按著她的肩欲要推開。

姚嬌嬌真個豁出去了,一急,腦子又不太管用,想也沒想競踮起腳尖,把唇湊了過去堵住他的。

年永瀾驚得悶哼。這算不上親吻,她僅是密密含住他的唇瓣,生澀的、任性的,近乎粗魯地堵住他一切言語。

他推拒的動作一頓,思緒呈現短暫空白,隨即,雙袖猛揮,狠狠地將她震開。

「哇啊——」姚嬌嬌有些狼狽地跌在草地上,身體沒受傷,自尊卻傷得頗重,她倔強地瞪著他,發覺他一樣面如潮紅,呼吸急促,內心多少平衡了些。

「你……你太過分了。」真不知該如何責罵她,年永瀾硬壓下那份熟悉的暈眩,感覺薄唇上一片濕潤,微微泛麻,他更是面紅耳赤,偏開臉,忙要揮起衣袖拭去,一物卻由松亂的前襟掉將出來。

姚嬌嬌快他一步拾起,是一根青玉簪。

心咚地重擊了一下,她掌心收握,七手八腳地爬起來,定定望著他——

「這就是人家給你的信物,對不?你一直帶在身邊,你、你真這麼喜歡她?你心里頭的那個姑娘指的便是她了,對不?」不要、不要!她好不容易才明白自個兒的心思,鼓足勇氣對他表白,她或者任性,或者莽撞、刁蠻,可這是頭一遭她如此確定,她真是喜愛他、在乎他的。

年永瀾雙目微眯。「我听不懂你說什麼。」

「鳳寧芙。」她沖口而出,喉頭酸澀得教她皺眉。「我知道你是為了她才弄成這個模樣,我知道她想以身相許嫁你為妻,我還知道……你心里有她。」

他下顎陡地緊繃,不知她從何處听來這些事,又明了多少,他不願多談,只沉沉道︰「把簪子給我。」

她倔強地搖頭。

「還來。」他幾近嚴厲地道,已探袖出來欲拿。

她心一驚,臂膀奮力一擲,隨即拋出遠長的弧度,咚地輕響,簪子已墜進湖中。

「你?!」年永瀾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瞳底火焰瞬間竄高,一把扯住她的細腕,力道之強,教她痛得怞氣。

「我就是不給你那根青玉簪,你把我的手絞斷好了,就像……就像絞斷我的烏絲軟鞭那樣,我、我才不怕,我偏要喜愛你,偏不讓你喜愛別的姑娘!」江山易改,本性難-,在男女感情上,她一樣學不來溫柔忍讓,一樣如此要強。

見她香額盈汗,小臉雪白,他心里盡管氣惱,卻又不忍。

驀然間,他甩開她。

姚嬌嬌喘著氣,柔捏著自個兒的手腕,上頭淡淡的一圈瘀傷,又見他神色鐵青,嚴厲得嚇人,眼眶便跟著發熱了,但仍拚命忍住。

「你……你要簪子,我、我賠給你就是。」說著,當場拔下自個兒的簪子遞到他面前。那根玉簪雖非青玉,但通體瑩白,亦是珍物。「你拿去。這是……這就是我給你的訂情之物,你要好好收著,要時刻帶在身邊。」

「我不要!」他大袖揮揚,她手里的玉簪沒握牢,教他激發而出的勁力撥得高高飛起,同樣掉進了湖心。

她的東西,他便棄之如敞屣嗎?心中酸痛,淚水在眼眶中蓄集,她透過蒙蒙水霧執拗地看著他。「年永瀾,你、你……我不放棄的,我就是喜愛你、就是喜愛你、就是喜愛你——」

「住口、住口!」他突地按住她雙肩,沉靜的面具正慢慢龜裂,一股近乎狂亂的洶濤張牙舞爪著,拉扯他的神志。

「你喜愛我什麼?!看上我哪一點?!我是哪樣的人、有怎樣的過去,你什麼都不懂!你知不知道,你的任性妄為已為己、為旁人帶來多少困擾?說風就是雨,想什麼就做什麼,要怎麼干就怎麼干……不、不,我沒怪你,我怪我自己,該要離你遠一點,彼此相安無事,井水不犯河水,什麼招惹都不會有了……」

「年永瀾,你別想擺月兌我,我說喜愛你是真心誠意的,我、我不是兒戲。」她眨著眼,試著微笑,眸中卻流出兩行淚來。

他呼吸轉濁,千萬道思緒在腦中翻涌交錯︰心髒收縮再收縮,疼得難受,他卻笑出聲來——

「不是兒戲?是真心誠意?呵……」他搖搖頭,眼神復雜,忽地將她拉近,緊緊鎖在臂中,灼燙氣息好近、好近地噴在她膚上,一字一句,嗓音沉峻︰「你喜歡這張丑瞼嗎?或者看慣了,也不覺如何,但你喜歡它嗎?還是你喜歡我頸部以下的部分?若我說,這副身軀同樣殘破了、骯髒了,你還喜歡嗎?」

她臉蛋燒紅,卻不抗拒他的困縛,勇敢地迎視他的眼。

「你、你到底想說什麼?你為什麼要笑?」她不喜歡那樣的笑,太涼薄,太陰郁,他不該那樣笑。

他嘴角依舊勾勃,俯在她耳邊,僵硬而沉靜地低喃——

「那年,我十三歲,隨長輩到海寧鳳家作客,海寇和東瀛浪人聯手來襲,要搶鳳氏家族世傳之物,那東西只有寧芙兒知道,他們要我帶她走,護著她,絕下能讓她落入那些海寇手里。我們躲起來了,在一條暗道中,後來是鳳家的內奸泄漏了那條暗道,我跑去引開那些歹人,最後被他們逮住……」他一頭,緩緩抬起頭,凝視她的眼眸,瞧得那樣真切,再次揚唇——

「那些海寇……呵呵,你知不知道,他們為了逼供,會如何對付一個十三歲的小少年?」

姚嬌嬌渾身發寒,沒來由的,仿佛感受到他神魂深處的痛,她藕臂下由自主滑向他腰間,十指又去扯緊他身後的衣衫。

年永瀾還是笑,逕自言語︰「他們逼問著,那孩子硬脾氣不肯說,每問一次,便在他臉上劃開一道口子,臉毀了,還有身體,十三歲少年的身體削瘦勻淨,他們綁了他的四肢,扒光他的衣褲,男人對女人做的事,一樣能痛快地在那少年身上發泄,他們……他們圍在旁邊叫囂著,我不能動、不能動……」猛地,他狠狠推開她,側開臉,作了好幾個深沉吐納。

湖畔好靜,此時霞光盡掩,灰蒙蒙的水氣彌漫起來。

姚嬌嬌已驚得說下不出話,雙臂反抱自己,仍禁受不住地發顫。

忽地,她懂得他的笑了,笑中的涼薄、落寞、陰郁與不堪,全是他對自己的嘲諷和輕賤嗎?

心好痛。

為什麼這麼痛?痛得她快要撐不住身子,好想擁住他,抱著他大哭一場。她不要他那樣笑,她討厭那樣的笑,他知不知道……他笑得她心好痛……

冷靜片刻——

「天色沉了,回去吧。」他忽然丟出一句,眼神游移著,偏不去瞧她。或者,是怕看到她眸底對他的輕蔑和嫌惡,但這不是他最終的目的嗎?翻出最不堪的過往,要她將他認清,讓她明白,她所謂的喜愛是如何膚淺、如何任情任性,這是他想要的,不是嗎?

雙手緊握成筆,他沉聲又道︰「別逼我動手,你要自己乖乖上馬,還是要我把你丟上馬背?」

姚嬌嬌不發一語,如同石像似的,直到他受不了她的無動于衷,終于轉過身來直視她的臉容。

她膚頰是蒼白了些,但眉間有情,眸光如泓、如湖上層層疊疊的煙籠。她笑了,兩行淚卻不由自主滑落——

「年永瀾,你是條漢子,我喜歡你的硬脾氣,難怪那位寧芙姑娘要對你以身相許,若換作是我,有人肯這般護衛我,連容貌、性命,甚至尊嚴部不顧,我也一定要以身相許了。」聲音略微哽咽,她清了清喉嚨,用手背擦掉流至下巴的淚珠,嘆了口氣——

「可現下只有一個你,別的姑娘要對你以身柏許,我也不允的,凡事總得試試啊,沒準兒有那麼一天,你心里也會有我,我不想把你讓出去,因為我……我是真喜愛你呵。」

這會兒,換年永瀾化身石像,全身袕位皆被點住似的,瞠目結舌,吐不出半個宇來。

他傻愣的神情千載難逢,姚嬌嬌俏臉尚浸在淚中,卻噗哧一笑,跟著翻身上了馬背,嬌聲飛揚——

「天真要暗了,你還不送我回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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