誘婚 第九章
造成這場軒然大波的,就是眼前的家伙嗎?
傅克韞迅速掃過對方一眼,心里大致有底,不過是沖動、無知的小鬼頭一個。
評估過對手實力,他拉開椅子,悠閑落坐。
對方不滿他過度輕松的態度。「你看起來一點影響都沒有。」連一絲絲擔心都看不到。
「你看起來不太好,小鬼。」情緒真浮躁,三兩下就被模透了。
「我姓游!」男學生糾正。
「喔。姓游的小鬼。」他從善如流。
「先生」這個稱呼,是他對勢均力敵的對手的敬重,眼前這個,只配被叫「小鬼」。
游廷光恨恨地瞪他。「你不打算跟宛儀離婚?」
「有點禮貌,小鬼,請喊杜老師。」沒叫他也喊聲師丈來听听就很客氣了,真想將小鬼丟回國小重讀生活與輪理。
「我從來沒當她是老師,我愛她。」
「嗯哼。」傅克韞點點頭。「很多人這麼說,不差你一個。」
「我不一樣,我和她一定會在一起。」
「喔。」怕自己太無聊會睡著,他甚至分神玩起手機簡訊。「抱歉,我老婆問我什麼時候回去,她要下廚。」
那副沒事人的樣子,完全激怒了游廷光。「你不相信我會將照片公開?」
妻子的清涼照公開,身為丈夫的臉也丟盡了,他不相信傅克韞還有辦法在商場上立足,面對別人訕笑的眼神,他難道一點都不在乎嗎?
「請啊,千萬別跟我客氣。」傅克韞將面前的咖啡稍稍推過去。「要我離婚可能比較有難度,建議你再下一次藥,直接讓宛儀成寡婦,這樣是不是比較快?」
「你根本一點都不關心她會怎樣!」他一點都不放在心上,不在意妻子是否會身敗名裂!既然一點都不愛她,為什麼不放手讓她去追求幸福?他不懂。
謔笑斂去,黑眸凝起一抹寒光。「我要怎麼對我的妻子,還輪不到一個十九歲的小鬼來說教!」
「我跟她上過床了,這樣你也可以忍受嗎?」他不信哪個男人會有這麼大的度量。
「用那種下藥的不入流手段?這樣也值得你沾沾自喜?」丟盡男人的臉。
「那又怎樣?至少我——」
沒等他說完,傅克韞舉起手機,直接按下播放鍵,重復稍早前的對話。「下藥、迷奸、拍果照、妨害家庭,先想想這幾條罪可以讓你關多久吧!」
游廷光一駭,臉色轉白。
「听說你家世不錯?」才會養出這麼一個不可一世的敗家子。「你老頭要是知道生了個敗壞門風的不孝子,不曉得會是什麼反應?你想玩,可以,反正離婚的話我也是一無所有,倒不如放手陪你玩一玩!倒是——姓游的小鬼,得罪整個杜氏企業,你確定你玩得起?」
玩不起。
他與他都知道。
他才十九歲,人生才剛要開始,沒有本錢為了杜宛儀而毀掉前途。
他終究還年輕,下藥是一股沖動,但是真要他犯下迷奸女人的罪行,他還沒有那麼大的膽子,最多只敢拍拍照,再掩飾行為。
那些照片,說穿了也只能威脅傅克韞,無法有其它作用,畢竟他要的是杜宛儀的愛情,而不是怨恨,脅迫她不是本意。
真想要她的話,照片流傳出去,最後丟臉的也是自己,所以也只敢寄給傅克韞,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鬧大,頂多是利用一張最不具殺傷力的露肩照片來制造輿論效果。
得不到她,以照片為報復更是缺乏意義,兩敗俱傷,他又得到了什麼?
「那些照片,你愛留便留,我不反對你抱著它陶醉到死。但是,容我多嘴提醒你一句,某藝人的欲照風波是借鏡,只要再讓我看到一張出現在我面前,無論是不是你蓄意所為,我會讓你的家人連你一根骨頭都找不到,你最好相信!」狠戾威脅完,傅克韞起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遺留在原地的游廷光完全說不出一句話來,從頭至尾處于挨打局面,認清自己不是他的對手。
他——輸得徹底。
「吳嫂,先生回來了嗎?」下樓來,看見在廚房準備宵夜的管家,杜宛儀上前問了句。
「回來有一會兒了。好像忙到現在還沒吃晚餐,要我煮碗粥端去書房。」
杜宛儀點頭,接過調羹。「我來,妳去休息吧。」
丈夫的宵夜,她想自己來煮。
現在,她能為他做的似乎也只剩這些了。
她記得他最愛吃的粥類是魚片粥,還是婆婆教給她的,從未下過廚房的千金嬌嬌女,學會的第一道菜肴就是魚片粥,第一道甜點是焦糖布丁,都是為了他。
那時,他們剛新婚。回想起來,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竟是那無知幸福的三年婚姻。
之後,他們就再也沒能心無芥蒂,自在地相處了。
煮好粥,她端上樓,他還埋首在滿桌的數據報表中。
「克韞,粥煮好了,你趁熱吃。」
他頭也沒抬,連哼一聲都沒有。
她無聲輕嘆,放下粥,安靜離去。
她有自知之明,他現在,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她。
回到房中,她一直等到十二點整,才上床就寢。
從那之後,他再也不曾與她同房過,空冷的大床,只有她一人孤單獨眠。
她知道他在藉由這種方式指控她,怪她爭強好勝、怪她輕忽大意、怪她……對婚姻不忠,讓另一個人踫觸原本應該是他獨佔的一切……
但他掩飾得很好,人前依然與她一同扮演互信互諒的恩愛夫妻,人後如非必要,則是連話都不會對她多說一句。
是她有愧在先,她甚至沒有勇氣去問,他打算為此責怪她到何時?
他們之間,發展成同居之下的分居狀態。
很詭異的說法,但這就是事實。
兩人關系降至冰點,就連發現他娶她的真相時,都不曾如此,她知道自己正面臨婚姻中最大的危機,卻不知道該怎麼化解。
貌合神離,是他們目前最貼切的形容,許多時候,她常常質疑,這樣的婚姻究竟還有什麼持續下去的必要?無法給予對方幸福,只是綁在一起相互折磨,何必?
可是每當她想開口,看著他,總是說不出離婚的話。
她知道,她開了口,他一定會允。
就因為這樣,她更開不了口。
就算沒有一絲歡愉,像座沈悶的牢籠,可是……他會回來,只要婚姻關系還在,這里就還是他們的家,還能夠看著他,她還是傅太太……
這些,她放不開。
教完那個學期,她婉辭了學校,沒再繼續大學的講師工作,她告訴過傅克韞,不過他完全沒有任何反應。
現在,對于她的事情,他根本不過問、不插手,淡漠得很徹底。
她從最初的努力求和,到最後已然力不從心。
她也累了,太濃的挫折感,讓她覺得——是不是無論她再做任何努力,他都不可能諒解?就像他說過的,一旦她對不起他,他死都不原諒!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究竟還能怎麼做,最後,只能任由無力感吞噬,消極地看著彼此之間愈來愈沉默,愈來愈疏離——
整整一年。
整整一年。
他沒踏入過他們的臥房,睡在客房整整一年,居然沒人發現,她實在不知該說是他們演技精湛,扮恩愛夫妻太上手,還是這屋子里的人都是睜眼瞎子?
這一天晚上用餐時,父親告訴她,克韞與客戶應酬,會晚些回來。
「這麼多年來,克韞為公司真的付出不少。」杜明淵突然有感而發。
「嗯。」
「如果我將公司留給他,妳沒有意見吧?」杜明淵詢問女兒。她不是從商的料,克韞有才干,這些年的表現也確實足以服眾,那是他應得的。
「沒有。爸決定就好。」
「也是。留給他還是留給妳,沒什麼差別。」
爸到現在,還認為他們能做一輩子的夫妻,恩愛到白頭嗎?
娶她,一開始就是為了這些,得到了他想要的,她又還有什麼條件足以留住他?他更能無顧忌地離開她了吧!
「妳到現在還看不清楚嗎?」杜明淵凝視女兒,突然冒出這一句。
「什麼?」
「從結婚的第一天開始,他始終忠于婚姻,連應酬都不曾涉足風月場所,不管妳在不在他身邊、不管你們的婚姻狀況如何,都不曾對不起妳,他是這樣在看待你們的婚姻,所以一年前爆發那件風波,他才會氣成這樣,心境上怎麼也調適不過來。」活了大把歲數,不會看不出來,傅克韞不是在做給誰看,而是真的打心底約束自己,有些事情,就算他真做了,旁人也無法說什麼,但他沒有。
「一個男人能夠對婚姻忠實了十二年不改初衷,妳還要去計較愛不愛?愛多少嗎?」有愛情的夫妻,不見得能做到這樣的自律啊!「小儀,給克韞多一點的信任,肯定自己對他的意義。」
一直到夜深人靜後的此刻,她都在想父親語重心長的那番話。
客廳鐘聲傳來十一點整的敲擊聲響,她打開半掩的房門,整個走道安安靜靜,對面客房的燈未亮,他還沒回來。
正想下樓等待,凌亂的步調由樓梯間傳來,她上前察看,見傅克韞倚靠在樓梯間,閉著眼調整呼吸。
「怎麼了?」靠近他,一陣濃烈的酒氣撲鼻而來。「你喝醉了?」
他又連續作了幾個深呼吸,平息胃部翻騰的不適,感覺腦袋比較沒那麼暈眩,這才張開眼。「喝了一點。」
看這樣子,應該不只一點吧?
他移靠過去,她趕緊伸手扶住,沒防備他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過來,差點踉蹌地一起栽倒。
「小心,走好。」她一步步謹慎扶著他,發現他的步伐是往他們的臥房里去。
倒臥在一年未曾躺過的床上,他閉眼,皺著眉頭。
他看起來一副很難受的樣子,她心里也舍不得。「等等,我去拿瓶解酒液給你——」
話未說完,他探手將她拉來,跌落他臂彎。「啊——」
「老婆。」他模糊地低喊一聲,圈抱住細腰。
再平凡不過的一句呼喚,听得她鼻頭發酸,莫名地想哭。
「你不是不要我了嗎?」
「我從沒這麼說過。」真不要她,就不會如此介意,怎麼也無法釋懷。
他一個翻身,壓上柔軟軀體,細細啄吻柔唇,重溫久違的甜膩滋味,滑動的指掌游移在每一寸他曾經相當熟悉的肌膚曲線上。
她驚訝得結巴。「你、你醉了……」
「還沒醉到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
他明明就很介意,一副這輩子都不想踫她的樣子,怎麼會……
激烈纏吻的唇舌挑動沈蟄已久的火苗,她無力再思考,迎向他熱烈的索求,探入唇腔的舌尖,帶著淡淡的酒精味,纏惹得她也醺然欲醉。
他無顧忌地探撫,肢體糾纏,強烈而立即的興奮反應,彷佛初與她新婚時,探索對方身體的熱烈與激情。
或許他真的醉了,才能跨越心障,忘掉種種的不愉快,坦然擁抱她。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麼親密了。
她伸展肢體,迎合他的需索,放任自己沈醉在他挑起的迷炫情潮中,感受他的入侵、應承他狂肆的縱情,不去想明天他們之間又將走向何種境地。
她想,她永遠也弄不懂她的枕邊人。
那天清晨醒來,看見枕臥在自己懷里的她,四目相對時,他眼中明明就閃過一絲訝異,雖然很快掩飾過去,但她確實看見了。
所以……真的是醉了,才會失去自制嗎?
以為一切又將回到原點,但她從沒弄懂過丈夫的心思,這回也不例外。
從那一天起,他不再睡客房,有一陣子幾乎每夜與她糾纏,每次都激烈得讓她承受不住,她完全不懂他究竟在想些什麼,要說釋懷,她反倒覺得,他是改用另一種方式在宣泄他的郁怒。
再然後,他又像是恢復正常,不在床上折磨得她死去活來了,偶爾求歡過程還溫柔得像多情戀人。
說已事過境遷,又不盡然,下了床之後,他態度冷淡依舊,不願與她多說一句話。
似親密又疏遠的夫妻關系,又持續了一年。
真正改變這樣的夫妻關系的轉折點是什麼?她想,應該是這場攝影展。
這場名為「十年有成」的攝影展,從場地規劃,到文宣、企劃,一切細節都是由她經手,與攝影師及其經紀人溝通商討。
展出相當成功,攝影師的十年有成,不在于今日得來的聲名,成就的是與那名婉約佳人共譜的甜蜜愛戀。
她在展場上,看著一幅又一幅的攝影作品,心,不由自主地悸動。
一襲裙襬飄揚的背影、一記回眸的眼神、一舉手、一投足的婉媚風情,再不經意的一個畫面捕捉,都是生命中的經典,譜成十年來不曾斷絕的愛戀之歌。
海鳥與魚,身處不同的世界,卻那麼努力想在一起,無論人在何處,心的牽絆不曾斷過,這就是愛情。
他們的十年,換來了堅持相守。
她呢?她的十年光陰又在做什麼?
一生一次的真愛,她遇上了,明明身處對方的世界中,心卻如此遙遠,不肯靠近,任由猜忌、遲疑、驕傲等因素,虛擲歲月,這難道就是她要的嗎?
爸爸說,多給他一點信任,肯定自己的地位。
是否無形中,她也在拉開彼此的距離,防備、不信任,她也是縱容婚姻出問題的凶手之一。
這麼多年了,她依然是傅太太,他不曾離開過她一步,這樣還不夠嗎?他若要走,多得是機會,不會至今仍守著她,明明、明明她讓他那麼不快樂……
腳下的踫撞將思緒拉回現實,她低下頭,約莫三歲左右的小男生僕跌在腳邊,她伸手要去扶,快步而至的女子已先一步伸手抱起。
「皓皓乖,不痛不痛。」
男孩扁扁嘴,撒嬌依戀地將臉埋向女子肩頸,含糊喊道︰「馬麻——」
女子輕輕拍撫,抱住兒子起身正欲致歉,對上彼此的目光,訝喊︰「啊,是妳。」
「妳——」她目光來回在男孩與夏書郡之間打量。「妳結婚了?」
「是啊。」夏書郡大方回應,沒去假裝陌生人。
對彼此而言,其實真的是陌生人,沒說過一句話,連正式見面都不曾,但彼此都心知肚明,對方對自己的存在並不陌生。
「什麼時候的事?」連兒子都有了,她不能說不驚訝。
「好些年了。」看她的表情,夏書郡立刻領悟。「都這麼久了,妳不會以為我還有可能與一個拋棄我的男人藕斷絲連吧?」
「……」她是這麼想過。
夏書郡搖頭,笑了笑。「看來,妳不太了解自己的丈夫。」傅克韞不是那種結了婚還會在外頭偷香的男人,再愛,他都會等離了婚再來。
這是他對感情的堅持。
但她不打算多嘴,這是他們夫妻間的問題,有需要的話,傅克韞會自己解釋,沒有她一個外人置喙的余地。
她笑了笑,禮貌地道別。
「夏小姐——」杜宛儀遲疑了下,還是開口喊住她。「四年多前,約莫是七月左右,妳為什麼會從他的住處出來?」
她想,應該不是她原先以為的那樣,她需要更明確的答案,來證實心中的迷惑。
或許,一開始腳步就偏了,是她自己將她的婚姻,引導到今天的局面。
「七月嗎?」夏書郡偏頭思索了一會兒。「啊,是妳回台灣那天吧?有個國中老師很照顧我和克韞,當時給了我們很多幫助,她要結婚了,只能聯絡到我,托我將喜帖拿給他,後來大樓的清潔人員大意,潑了我們一身污水,他帶我上樓去清理一下,本來是要送我回去,但是講完電話,知道妳回來,他急著趕回家見妳,所以就各自解散。」說明完畢。
「是……這樣嗎?」一直藏在心中的陰影,原來始終不曾存在過,她就像杯弓蛇影的傻子一樣,為一條從來不曾存在的蛇而大病一場,她實在不知該哭,還是該笑自己的愚昧。
夏書郡注視她臉上的表情變化,想了想,最後還是多嘴了——
「我不知道該不該對妳說這些,但我想,我應該是妳心里的一個結吧!其實妳不用覺得愧對我,就算沒有妳,我和他也不見得能走到最後。我和他都各有自己的家庭問題,真的在一起不一定能幸福,貧賤夫妻百事哀,他考慮的現實點不是沒有道理,做了這樣的選擇,我想一定是他認為最能讓每個人都好的局面。」
或許他不是一個浪漫的好情人,他背叛了愛情,選擇一條更好走的路,但卻無法讓人真正地怨恨他、指責他。
他離開的考慮中,或許也包含她的幸福。
所以,她走出了她的幸福之路,而他的——她想,那得靠他自己的智慧了。
她離開後的許久,杜宛儀都沒有任何動作。
一直到今天才看清,原來,她從沒相信過他可以永遠陪在自己身邊,但是連夏書郡都認為,他娶她是做了對每個人都好的局面,他從來沒想過要辜負她。
她卻不信任自己,也不信任他。
捫心自問,她還愛不愛他?
愛,當然愛!
既然愛,那麼,為什麼要任彼此漸行漸遠?他們不是沒有快樂過,新婚那三年,他們都很幸福的,不是嗎?
那麼為什麼,回不去最初純然的心情,沒有猜忌,沒有防備,只要單單純純去愛就好?
想通了一直以來困擾著她的癥結,她豁然開朗,露出久違的笑容。
她三十五歲了,不是生女敕無知的年輕小女孩,她的丈夫冷落她,她就要乖乖當怨婦嗎?山不來就她,她可以去就山,二十歲的少女,與三十歲的熟女,最大的差異點在于,她更放得開,更有勇氣,更懂得技巧手腕。
至少,她得自己先向他跨出那一步,釋出她的誠意。
至少,她可以主動去問他一句︰「我的愛情,你還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