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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將軍 第五章

天亮之後,他親自將她送回杜家,看著她敲門,看著她進去,再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然後,他轉身,走入清晨未散的濃霧之中。

這是她的選擇,他尊重她。

拉攏披風擋去寒意,里頭,還殘留著她的氣味。稍早前,她解下還給了他。她已成了親,不該披上男人的外衣。

「恩也好,情也好,你已用兩回的救命之恩償盡,將它們全忘了,你不再欠我。此後,你我只是陌路人,就算再有什麼,也別為我涉險。」這是她,要求他的最後一件事,硬是索來他的允諾。

她不要他有所顧忌,他有他該做的事,不該為她而受牽絆,他該去開拓他的人生。

他讓自己怞空所有知覺,漠然點頭。「再也不會了。」

他是衛將軍,她是杜夫人,今後,各自過著自己的人生,再無交集。

從此,只是陌路。

與她分離之後的數日,杜尚書府邸傳出杜家少夫人有喜的消息。

那一瞬間,他似乎有些懂了,懂她破廟那一夜的堅持。她不走,不能放棄她的婚姻,她願意用全部的愛與包容,去改變他的夫婿。

她就是那樣的一名女子,溫良而寬厚。

之後,陸陸續續听到關于她的消息,全是杜家因這意外而來的喜訊而歡欣鼓舞。成親近十年,她這肚皮一直沒有消息,本以為是無望了,卻在這當口懷了身孕。

這是杜家的長孫,怎不教渴孫心切的杜尚書欣喜若狂?全府上下因此將她給當成寶貝似地供著、侍候著,生怕她有一丁點的閃失,地位嬌貴無比,就連杜天麟也收斂了浪蕩心性,陪在她身邊的時候多了,與她說話時調子也柔了。

胸口泛著幾近疼痛的喜悅。是的,他感到喜悅,為她而喜悅,她懷了心愛夫婿的孩子,感受著孕育生命的喜樂,心里頭想必是歡欣而滿足的……

這是她等了好久的幸福,終于教她給盼著了,他想,往後她會過得很好,無須他躁心了,難怪她要說,兩不相欠,不必再記掛著她——

他懂得人言可畏,今後只能是陌路,他會將這份關懷小心藏在心底,永不教人瞧見。

只是,陌路。

梅映宛得知懷有身孕,是在被宋貴強擄去之前。

新婚時,夫婿戀著她的美貌,疼寵有加時,她沒受孕。杜家上下滿心期盼時,這肚皮也無任何動靜,這十年來,她早已對這樁婚姻心灰意冷,只想平靜無爭地度過往後的日子,卻意外發現自己竟懷了身孕。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喜、該悲?她曾經很渴望當母親,然而夫婿的種種行止,早已教她寒了心、絕了念,在這最不堪的情況下懷上孩子,究竟是命運的慈悲還是耍弄?她已分不清……

我可以照顧你!

如果你不想留在杜家,就點個頭好不好?

思及那名男子堅毅而傻氣的誓諾,她眸光泛淚,心房涌起酸楚的疼痛。

若當時她點了個頭,他真的會不惜拚上今日得來不易的地位,將她納入羽翼之下護衛,她知道他一定會的,這男人就是這股子傻勁惹人心憐。

她不是不心動的,只是——當掌心觸及肚月復,心湖蕩起的淺淺漣漪被壓抑下來,暖熱的心逐漸冷卻。

她不能。

命運開了她這麼大的玩笑,她已經走不得、也無力掙月兌了。

回到杜家,沒有任何一個人為她的平安歸來露出一絲歡欣,多可悲?

她平靜地宣布懷了身孕,丈夫第一個反應,竟是暴跳如雷,逼問︰「是衛少央的野種?!」

「不,是你的.」

「騙鬼!妨嫁進來十年都沒有消息,不過和衛少央睡了一晚就有了,我這陣子根本沒踫你,孩子怎麼可能是我的!」杜天麟氣極,強拉了她要去將孩子打掉。

她甩開臂膀,甚至沒有太多表情,矜冷道︰「我說孩子是杜家的,信不信由你。孩子已三月有余,在見到衛少央之前,你可以找大夫來,診脈便知。」

杜天麟將信將疑,請來大夫診脈,這才坦然接受。

這是杜家的第一個孫子,公公相當看重,管束杜天麟收收玩心,多陪著她。也或許是初為人父,夫婿看來,輕狂性子當真收斂些了。

就這樣了吧!她告訴自己。日子平順地過,看著孩子長大,終此一生便已足矣,她已不敢再多做奢想。

這時,邊關戰事又起,衛少央在早朝時,主動請纓上陣。

皇上有些猶豫,只因前些時日听說他早年戰場留下的舊疾復發,原是有意要他安心靜養,不舍他躁勞奔波,隆恩厚愛由此可見。

只是,他當下鏗鏘有力地回以數句︰「征戰沙場本是武將歸宿,臣一日是武將,就當以國之安危為職志,絕無養尊處貴之理。」

「衛愛卿,你這是……」皇上本有惜才之心,不忍他抱病上戰場,以免傷了身子,他這一說,不允他領兵上陣倒不行了。

「罷了、罷了!朕就命你領兵十萬,三日後啟程前往雁門關,不得有誤!」

出乎意料的是,杜尚書竟在此時,舉薦杜天麟,說他自小熟讀兵書,精通文韜武略,可助衛將軍一臂主力……

見鬼了!杜天麟懂什麼文韜武略?他只知道這公子哥兒玩女人很行!

再說,梅映宛才剛懷有身孕,他不陪在妻子身邊,到邊關那種危險地方做什麼?戰場無情,要真發生什麼事,他可沒把握保他周全。

偏偏,皇上就是允了,雖然只是小小的參謀一職,也夠他頭疼半天了……

要命,杜天麟要有個什麼閃失,他該如何向小姐交代?

整軍出發的那一日,長安城百姓在街上圍成長長的人牆,送他出城。他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一眼便瞧見人群中的梅映宛。

她,是來為丈夫送行的吧?

視線往後移,瞧了眼志得意滿的杜天麟,再回首時,目光與那雙盈滿掛念與憂慮的瞳眸對上。

別擔心,我以性命承諾,將丈夫完好無缺地交還給你!

他以眼神回應。

她不言不語,只是隔著人群遙望,直至那馬背上的身影消失在城門外,久久、久久不曾移開目光。

************

北方外患犯境,時有所聞,近代以來,未曾稍止南侵企圖,百姓不勝其擾,生活難以安穩,只能靠著一次又一次的和親、納貢,取得短暫和平。

直到近幾年來,出了個衛少央,驍勇善戰,用兵如神,連連得勝,大大小小無數戰役中,從未吃過敗仗,也因而得來「不敗將軍」美名,教邊境那些個敵軍,一听由衛將軍領兵便聞風喪膽,士氣低弱。

除了懂得調兵遺將、運籌帷幄之外,衛少央之所以能如此受人敬重,是因為軍務之外,他從不以職餃壓人,吃的、穿的、用的,全與底下兵士無異,最艱難的苦戰,他永遠身先士卒,他尊重每一個生命,能救的絕不犧牲一兵一卒……

他總說,主帥不是讓士兵保護,而是要保護每個听命于他的人,將士們將命交到他手上,他就有責任確保每一條性命絕不枉送,設法以最少的傷亡取得勝利。

是這樣的寬厚襟懷,贏來每一顆誓死效忠的心,手下將士個個無下打心底敬他、服他,甘心追隨他出生入死。

也是這樣的士氣,換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記錄。然而,這樣眾志一心的氣氛,卻在這一回破壞了……

「真他女乃女乃的熊,他是什麼東西!不過就小小的參謀,拽屁啊!」

「居然叫我替他倒酒?老子這雙手砍了多少顆敵人的頭,就是沒替人倒過酒!」

「要飲酒作樂不會滾回長安去?這里是戰場,不是他少爺的溫柔鄉!」

「軍妓又怎地?不是人嗎?又要我們侍候得他高興,又不把咱們當人看。」

衛少央柔柔疼痛的額際。

他已接收到不少來自手下的抱怨,這杜天轔究竟是怎麼得罪人的?就連紅帳里的那些姑娘,都對他頗有微詞,這實在是……

他早料到了,向來養尊處優、被人侍候慣了的杜天麟,不可能拋掉公子哥兒的驕矜氣焰,但這些將士們都是在戰場上搏命殺敵的,哪能容忍這樣的頤指氣使?

將士們看在他的面子上,尚能忍氣,不與他一般見識,但他也不能任這情形再持續下去,以免影響軍心士氣,于是找了一日,將杜天麟叫來,訓誡了一頓,要他收斂些。

他看得出來,杜天麟極不滿,雖沒當場爆發出來,但口氣極不馴。

在軍營中,他是主帥,光是他今日藐視軍紀,沖撞主帥的行止,就夠他罰個軍棍三十了,否則將帥滅儀何存?

然而,思及梅映宛,終究還是忍了下來。

岳紅綃看不過去,埋怨道︰「你太容忍他了!他根本沒把你這個主帥看在眼里。」

衛少央苦笑。

不然還能如何呢?這人是梅映宛的丈夫,他動不得,也傷不得。他答應過,要將她的丈夫毫發無傷送回到她身邊,他不能失信于她,不能……做出令她傷心的事。

為了她,還有什麼不能忍呢?

這仗一打,便僵持了月余。

只因衛少央每一道命令都下得謹慎,不做無謂的傷亡與犧牲,因此非必要時,他不打太冒險的仗。

然而,看在杜天麟眼里卻極度不以為然,覺得他太婆娘,不夠狠、不夠霸氣,怎能成就大業?不就打仗嘛,哪里沒死人?多死幾個人換得勝利,劃算得很!

也因為觀念相左,兩人常起爭執,底下的人看不慣杜天麟屢屢犯上,早已忍無可忍,偏偏將軍就是不準他們出手教訓,才會任那姓杜的氣焰一日比一日更囂張。

這一日,兩人又在軍帳中僵持不下。

「出兵啊!這一仗贏得那麼漂亮,把敵軍打得落花流水,那些殘兵殘將此時根本沒力氣再反擊,正是最好的機會,你為什麼不下令乘勝追擊?」杜天麟拍著桌子,朝主帥之位咆哮大吼。

衛少央皺了皺眉。「注意你的態度。」

杜天麟低噥幾聲,在心底暗咒︰將軍又怎樣?不過是個替皇帝殺人的工具,得意什麼!

「你沒觀察地形嗎?敵軍退至孤雁山,是因為此處地勢險峻,易守難攻,我方若貿然進襲,有九成士兵都回不來,這後果你有把握承擔嗎?」最重要的是,這明顯是誘敵之計,他怎能讓手下去送死?

「難道就這麼僵著、耗著?」

「這我會想出良策來。」一個將傷亡減至最低,取得勝利的良策。

那得多久?他已經在這里耗得夠久了!他想打勝仗,他想光榮回朝,他想壓過衛少央,比他更風光,然後將過往的恥辱、還有在這里受到的輕蔑全都還報回去……他沒有辦法等下去了!

「說到底,就是貪生怕死!」杜天麟沖口而出。

他底下的人,沒有一個怕死,但死也要死得其所。

衛少央懶得與他多做解釋。「總之,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輕舉妄動。」

杜天麟氣極,卻又拿他沒辦法,誰教人家地位比他高。

他忍著怒,挾帶著滿胸火氣沖出帥營,與正要進來的岳紅綃擦肩撞了下。

她搖了下頭。「這杜參謀真是愈來愈放肆了,你還打算再縱容他下去?」

衛少央柔柔疲憊的眉心,顯然也極無可奈何。「不然呢?」

他現在只求杜天麟能安分些,別闖出禍事讓他收拾,他就很滿意了。

************

衛少央徹夜未眠,反復研究孤雁山的地形,整整一日夜。

入夜後,他只身前往,實地勘驗,並探查敵情。

而另一頭的杜天麟,愈想愈不服氣。憑什麼他將軍一句話,他們就得乖乖听命?他就不信他沒辦法做得比衛少央好!

若不是衛少央處處壓制他,防他建功、怕他出頭,這仗早打勝了。

一腔不滿忍到了極限,入夜後,他悄悄潛入帥帳,偷來孤雁山的地形圖,擬軍令,夜襲孤雁山。

各路將領不為所動。

杜參謀算什麼東西!他們只听衛將軍的!

然而,他手上握有蓋了帥印的軍令,他們半信半疑,若是衛將軍下的命令,他們自是誓死效忠。

三更天剛過,衛少央回到軍營,立刻察覺不對勁,喚來岳紅綃問明詳情,他臉色遽變,低咒了聲,沒來得及換下夜行衣,便又匆匆出了軍營。

這杜天麟果真惹出禍事來了!但願還來得及,沒演變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顯然,上天沒听到他的祈求,兩軍交戰激烈展開,敵軍將我方誘至孤雁山月復地,而發號施令的杜天麟猶不知死活,順著風勢,敵方一招火攻,換來全軍覆沒,無一生還。

他甚至不及做任何挽救。

這一仗,死傷慘烈……

戰事如此殘忍無情,遍地的尸首,這兒有條腿,那兒缺了胳臂,鮮血染紅了孤雁山每寸土地,這些,全都是曾經與他並肩作戰的弟兄啊……

衛少央痛心不已,閉上眼,不忍卒睹。

可造成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呢?

他心頭一凜,犯險潛入敵營。

此時,敵軍正因前所未有的勝利而開懷暢飲,大啖酒肉,料想重創後的對手已無力反撲而疏了防心,因而讓他得以深入潛入帥帳,盜出布兵圖。

這是他所能想到,將傷亡降至最低的方法,卻沒想到,是以此種方式換來契機……

將布兵圖收入懷中,找了幾個帳營,輾轉探知收押戰敗俘兵之處。明知此舉過于冒險,敵軍再怎麼松卸防心也不可能不對擄來的敵將嚴加看守,但他無法不救。

杜天麟是該死,但是只要還沒死,他就得救!

至于救下之後,軍紀該當如何發落,那又是另一回事,他總不能看著杜天麟送命,那是小姐的丈夫,她月復中孩子的爹,他答應過要保他不死!

暗夜是最好的掩飾,他憑借多年征戰磨出來的機敏反應、俐落身手,撂倒幾個巡防的士兵,一路找到看守最為嚴密之處。

「誰!」沒等那守衛發出聲音,凌厲手刀迅速往肩頸一劈,那人無聲軟倒而下。

里頭的杜天麟被驚動,連忙縮至角落,渾身受縛、發絲凌亂、身上多處刀傷,早已驚嚇失神,口中連連求饒︰「別殺我,別殺我——」

「噓!別出聲。」衛少央低喝。他這麼大反應,是想將人全引來嗎?

「啊,是你!」看清燭火映照下的面容,杜天麟如遇浮木,緊緊攀住不放。「救我、快救我出去。」

衛少央冷冷凝眉,手起刀落,三兩下劃開縛身的粗繩。「我早說過別輕舉妄動的,你敢違抗軍令,就要有準備接受軍法處置!」

經過這一連串的驚嚇,杜天麟早嚇得魂不附體,腳都軟了,哪還有往日氣焰?

衛少央看在眼里更是痛心,為梅映宛不值。她怎會嫁了這麼個懦弱無能的丈夫?

「走!」一把拎起他,往帳外走出,偏偏杜天麟粗手笨腳,倉倉皇皇竟踢倒刑求犯人的火炬鐵架,大火瞬間引燃,引來大批士兵。

這個笨蛋!

衛少央氣結,已無力與他計較,怞出寶劍應敵,一面設法月兌身。

猛虎終究難敵群猴,一批批涌來的士卒將他們圍困住,無論他武藝再精湛,身在敵營也莫可奈何,而另一個人只會晾在旁邊發抖,一點助益也沒有,再這樣下去只會沒完沒了!

身上劃出幾道血口子,他咬牙,一手拎著杜天麟殺出重圍,前方,弓箭手團團圍住——

要命!

才剛閃過不妙的念頭,箭矢如疾雨般疾射而來,他揮劍砍落,箭雨綿密,他手臂痛麻,候著時機,偷得失防之處,突圍而出。

「衛少央,你——啊!你受傷了!」瞧見背後那深深沒入的箭矢,杜天麟整個人都慌了。衛少央要是死了,誰來救他?

冷汗一陣一陣地流,他視線昏茫,體力已至極限,然而後有追兵,他不能倒,杜天麟還得靠他月兌困,他若撐不住,杜天麟必死無疑。

幸而,他原就勘查過孤雁山的地勢,對此處了若指掌,利用地形及暗沈夜色之利,擺月兌身後追兵,他體力也到達極限,長劍抵住地面,半跪倒在溪邊。

「喂,你——」

他臉色死白,用盡最後一絲清明神智,取出懷中的羊皮卷。「這個……你收著,順溪而下,就能平安月兌險,回去後,將它……交給紅綃……她會知道……怎麼做……」

「好。」杜天麟衡量了下時勢,眼下若兩人同行,倒是衛少央拖累他了,他可不想追兵趕上來,兩人死在一塊兒。

衛少央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放他先行而去。

「那,我走了。」杜天麟看了他一眼,不敢再耽擱,以保命為要,棄他而去。

衛少央閉上眼,唇畔逸出一絲苦笑。

肩頭是椎心刺骨的痛,他倒落溪邊,清澈的溪水被他流出身體的熱稠染紅,全身的力量也仿佛隨著流出體外的血液而怞盡。他無法移動,視線忽明忽暗,他仰眸,望著天邊孤零零的月牙兒,映照底下孤零零的他。

但,無妨,他習慣地擁緊了追隨他熬過無數次生死難關的湛盧劍。最終,依然只有它陪著他,不離不棄——

他不後悔,若再讓他重新選擇,他還是會甘冒風險,去救杜天麟。

他可以死,但那個人不行!杜天麟若死了,梅映宛母子該怎麼辦?他不能讓孩子沒有爹,不能讓梅映宛失去心愛的男人,不能讓她傷心痛苦……

意識幽離,閉上眼以前,他低低嘆息——

小姐,我總算不負承諾,為你保住了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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