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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家宜解不宜結 第九章

掛掉電話後,言洛宇依照母親給的訊息,打算到火車站前踫踫運氣。今天不是假日,又加上台風夜,火車站內人潮比以往減少許多,大概只有腦袋不清楚的人,才會在這種鬼天氣四處晃。

他苦笑一聲。

他腦袋是不夠清楚啊,從遇上丁群英這命中注定的冤家後,就沒再清楚過了。敢情真是被她欺負得太嚴重了,連腦袋都被她搞得一團亂……

來來回回繞了好幾圈,沒找到熟悉的身影,他下了手扶梯,放眼車站外,不遠處一件果凍色的雨衣吸去他的目光。

那件雨衣沒什麼特別的,真要說的話,是背上印的「哈姆太郎」圖案。

他們家茗茗對卡通有種變態到幾近偏執的喜愛,有一次看到這樣式的雨衣,立刻產生狂愛到下行的情感,而且還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地一口氣買了十件、八件的,分送給每一個人。

要他一個大男生,背著大大的哈姆太郎出門,那還不如殺了他,這一點他的立場和四叔完全不謀而合,產生革命情感。

不過那些小女生倒是喜愛得很,丁群英就有一件……

他沒多想,揚聲大喊︰「群英!」

另一邊,低頭牽出機車的丁群英停下動作,扭頭看過來——

他完全無法多想,沖上前用力地一把抱住她。「-嚇死我了!干麼不在家里等我,我很擔心-知不知道!」

她愣愣地,整個人陷在他的身體之中,感覺他緊到不能呼吸的擁抱。

雨勢愈下愈大,打在他們身上,幾乎敲痛肌膚,但是他們一點都感覺下到。懷抱之下,有一方暖暖晴空。

她本來很氣、很氣的,打算見到他的第一件事,立刻質問他這只豬頭,為什麼非要在大台風天跑回來,不要告訴她台北沒氣象新聞可看!

如果他的回答讓她不滿意,她會扭下這顆腦袋丟給言叔炖湯!就算那是一顆有本事考台大、讀研究所的腦袋也一樣!

但是當兩只落湯雞進到家門後,互看了一眼對方的狼狽,幾乎在同時,兩人都笑了出來。

「快去洗個熱水澡啦,別感冒了。」她笑著把他推進浴室。

「一起洗?」他本能地沖口而出,話說得太快。

她臉色罕見地一紅。「敢滿腦子不正經,想死啊!」

「啊,不是不是,-誤會了。我是說分開一起洗……呃,也不對,我指的是時間的一起,不是地點的一起,-懂嗎?也就是說……」他挫敗地嘆氣。「我到底在講什麼啊!」

她大笑。「被雨淋到腦袋不清楚了啊你!」她哪會不懂他的意思,他同樣會擔心她感冒,要她也快去洗澡,換下濕衣服。

「快進去啦,我會去隔壁的浴室。」一手推他進浴室,幫他關上門,轉身要走時,浴室的門又打開,他探出頭來。

「群英,-等一下洗好,到我房間來。」

「是,大少爺。」

十五分鐘後,言洛宇迅速洗完頭,沖了個熱水澡出來。

看看時間,十一點三十五分——

正想起身去找她,房門剛好被推開。

他露出欣喜的笑容,朝她招招手。「群英,快過來!」

「我一過來你就死定了!」丁群英一邊擦著濕發,準備清算總帳。「你最好給我說清楚,為什麼非要在今晚趕回來?明天就禮拜五了,你多等一天是會死嗎?我拳頭很久沒揍人了,你想嘗嘗它的滋味就直說,我會成全你,犯不著!」

他拉開背包拉鏈,遞出一份包裝好的禮物,笑笑地打斷她的數落——「二十歲生日快樂,群英。」

她活似被鬼打到,忘了本來要說什麼,張著有如被塞進一大顆鴕鳥蛋的嘴,發下出聲音來。

「傻啦?」他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我早猜到一定連-都忘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對不對?」

她愣得連禮物都忘了要接過來。「你怎麼知道我生日是今天?」

「我每次問-,-都不肯告訴我啊,我只好、只好——」

「只好怎樣?」

他垂下頭,坦承罪行。「-皮夾有身分證。那個日期應該是正確的吧?」有些人會晚報戶口,希望她不是。

「你、你!」難怪他那天晚上會突然莫名其妙地問她有沒有空,原來,他那時就打算好要趕回來了!

她匆匆背過身,咬著唇。

討厭,胸口好象塞了什麼東西,熱熱的,好想哭……

「群英、群英?怎麼不講話?」他心急地喊了兩聲,繞到她面前。

「啊、啊不過就是小小的生日而已,你干麼特地跑回來,有病啊!」她低垂著頭,悶悶地說。

「那不一樣,往年隨便過去就算了,可是二十歲是很重要的階段。一定要有個儀式,見證-的成年禮。」

「那你生日是哪天?」

「過去兩個月了。」

「那……誰幫你過?」

「沒有,那天課排得很滿。」

「你看你看!你自己還不是沒過二十歲生日!」她找到漏洞,用力反駁他。

「那更不一樣。過生日的意義,是要讓自己知道,這世上還有人記得你,反正我知道爸媽會記得我,從小到大,我過了很多次生日,多這一次少這一次並沒有差別,可是-……我想,-沒過過生日吧?」

早料到的,她那樣的成長環境,不容許抱太大的期待,連關懷都少得可憐,誰會去記得她的生日呢?

她不想哭的,尤其在他面前,但是霧氣就是不由自主地凝結,一顆顆凝聚成水珠,掉了下來。

「沒有……從來……沒有……」她哽咽。從沒人替她過過生日,她也早就學會不刻意去記那一個日子了。

他伸手,拭去她頰上的淚,輕聲告訴她︰「如果沒有人記,以後,我來記。」

她仰首,淚光盈然的眸子望住他。

「對不起,回來得太晚了,來不及準備蛋糕。因為今天剛好期末考,實在走不開,只好考完再趕最快的一班車回來,幸好還沒過十二點。不過,不管有沒有蛋糕,許願這道慣例是絕對不能省去的。」他想了想。「不然我先關燈,-自行想象眼前有個三層大蛋糕,許完願我再開燈-先想想看要許什麼願望,三個哦,兩個說出來,一個放在心里。」

「隨便什麼願望都可以嗎?」

「對-想好了嗎?快十二點了。」

她定定凝視他。「想好了。」

「好,那我關燈了。」他按掉書桌旁邊的附設開關,一室暗了下來。

他剛回過身,一道溫軟的觸覺落入唇際,領悟到那是什麼後,他瞪大了眼,動彈不得。

一秒,兩秒,三秒,他沒動,她也沒動,就是唇貼著唇,感受彼此的溫度而已,然後,她退了開來。

他火速拍開電燈開關,微喘著瞪她,還不敢相信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她臉頰略略泛紅,盯著地板不看他。

呃……是不是該說點什麼?

氣氛有點干,喉嚨也有點干,他干干地擠出聲音。「這——是-的第一個願望嗎?」

「你自己說什麼願望都可以的。」她悶聲低噥。

是啊,但他沒想到她許的願會是這個啊!

「那、那第二個呢?」

她抬眸,那樣的眼神——和剛剛一模一樣!

才剛閃過那樣的念頭,她就已經一大步跨上前,仰頭迎上他的唇。

不、不會吧?他心髒麻了一下。

「今天我生日,壽星最大。我沒談過正式的戀愛,想知道接吻的滋味到底是怎樣,反正你現在又沒有女朋友,不必怕人誤會。」踫了踫他的唇,又說︰「有經驗的人別發呆,帶一下新手行不行?」

她難得任性一次,這輩子,大概也只有今天有這個勇氣了,往後,就是給她一輩子,她都做不出此刻的行徑。

反應過來,言洛宇張手往她腰間摟去,另一手貼在她背脊輕撫,密密貼上柔唇,輾轉柔吮了片刻——

她張大眼瞅著他,直勾勾地!

他失笑。「閉上眼楮,不要這樣看著我。」

「干麼要閉?我怎麼知道你會不會對我怎樣?」

「要是真會『怎樣』,那也一定會是-要求的。」他沒好氣地。

「那不就得了?沒理由一定要閉吧?」沒這麼近距離看過他,她想看啊!

「-見過有誰接吻是這樣大眼瞪小眼的?」他忍不住咬牙。

在這當口討論這個真的很沒情調,但是——她就是有那個殺光氣氛的天分!

「閉就閉嘛,干麼吹胡子瞪眼楮的?問問都不行,小器!」

真是——夠了!

他低頭堵住她的嘴,不讓她再多說一句破壞氣氛的話來。

「呀——」她的輕呼聲,被他全數吞沒。他密密地貼上朱唇,品嘗她的柔軟——原來她拳頭硬歸硬,該軟的地方還是很軟,他掌心柔柔挲撫她的背脊,安撫她的情緒,等著她慢慢放松,跟上他的步調。

那是很女人的本能,她迎上前,身軀親密地與他相貼,張手攬住他,不自覺地啟唇,想感受更多、更多屬于他的氣味、他給的溫柔。

「嗯……」這聲似有若無的柔吟,是她發出來的嗎?她不敢相信,意識昏亂地攀附著他。

她淺促的氣息與他交融,他吮著,深入探索,舌尖輕輕抵觸,感受到她青澀的響應,身軀微微顫抖,不知是無措還是期待。

憐惜泛滿心胸,他更加抱牢她。

她沒想過自己也會有這麼軟弱的一天,虛軟得幾乎站不住腳,只能由著他支撐自己的重量,心髒跳得好急、好狂,呼吸急促——

「-看起來快窒息了。」他淺淺退開,抵著她的額輕喘,眼眉含笑。

「是啊,交過女朋友的人就是比較了不起嘛!」她涼涼道,用話酸他。

他沒回嘴,笑笑地撥了撥她已經留過肩的發。「-的第三個願望是什麼?」

她身體一僵,掙開他懷抱,別開頭淡哼︰「你不是說第三個要放在心中,不能說出來?」

「偶爾例外一次沒關系。」

「我沒有例外的意願。」口風咬得死緊,就是不說。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微笑帶過。「沒關系,那就別說了。許完願,拆禮物吧!」

丁群英動手拆開包裝,打開紙盒,看清里頭的東西時,訝然地仰頭。「你這個人心機好重!」

他居然送她一條裙子,還是白色的長裙!

他笑笑地,接受她的指控。「我依然覺得,-穿裙子會很有淑女氣質,買白色可以阻止-動作粗魯,而且-身高夠高,穿長裙會很漂亮。既然-不听我的話,那我只好自己買,別人送的生日禮物是心意,-不可以不穿。」

听听看!這是什麼話?

心機重不重?惡不惡劣?賤不賤?

「男人婆要有什麼淑女氣質?腳長是為了踹你這種死小孩方便,不是穿長裙用的!」

「可是我真的很想看啊!」

「你想看我就該穿給你看?你算老幾啊!」

他不死心地做著最後掙扎。「真的完全沒有商量的余地嗎?」

「有,你讓我一腳踹到牆上去掛著,我就考慮。」

他瞪她。「-很固執耶!」

「你又干麼一定要我穿裙子?」

「女人味啊。不要以為外表不重要,就算長相已經回天乏術——」

「你、再、說、一、次!」她掄拳,眼神陰陰地逼近他的臉。「回什麼東西?」

「呃,我是說,外表是改變不了的,但是穿上裙子會讓-多些女人的韻味,比較容易讓男人愛上-,不管-信不信。」

她沉默了,無聲收回張牙舞爪的串頭,低著頭不曉得在想什麼。

「群英?」他成功說服她了嗎?

「穿上裙子就會讓男人愛上我,你們男人的愛情居然只值一條裙子。」真是廉價得悲哀。

他絕倒!「丁群英,-快讓我生氣了!」

「你才莫名其妙咧!快一輩子沒穿裙子了,你現在叫我穿,我會別扭到連路都不會走,信不信我馬上跌得狗吃屎給你看?」

「——」瞪了她數秒。「算了,我投降,反正-連只值一條裙子的價值的愛情都沒本事拿。」

「錯,本小姐是不屑拿!」

……

後來結論到底是什麼?他忘了,只記得丁群英穿不穿裙子的問題讓他們爭論了快兩個小時。

凌晨三點,她睡著了。

言洛宇下樓來,想倒杯水喝,客廳隱約傳來的談話聲讓他止住步伐。

「他們這次——會在一起嗎?」言孟春憂心地問著妻子。

「你沒看到他們剛才親成那個樣子嗎?我發誓,剛才他的手絕對有伸進去群英上衣里的意圖,只是怕被扭斷而已。嘖,你兒子比你熱情多了。」他們也真夠活寶了,前一刻才親得難分難舍,下一刻居然可以為了裙子的事爭得臉紅脖子粗。

言洛宇臉孔微微發熟,他應該先關好門的!

活到二十歲,現在才發現父母原來有偷窺的不良嗜好。

「那個不是重點,而是,小宇到底明不明白群英的心意?她已經愛了小宇很多年了,再讓她這樣沒有結果地等下去,連我看了都好不忍心。」言孟春輕輕嘆息。

「怪誰?任何有眼楮的人,都看得出來群英有多愛他,偏偏小宇就是感覺不到啊,你能去跟他說嗎?這種事還是要他自己有感覺才行,半點都不能強求,如果他還沒有那樣的認知,你去說了只會造成他的心理負擔。」

「可是我覺得……」言孟春心虛羞傀地坦承。「我們好象在護短,讓群英委屈了。」

踩到這個死袕,葉初晴無力地趴在丈夫腿上。「這孩子也太讓人心疼了,想到小宇剛交女朋友的時候,我看她明明心痛難過得想放聲大哭,還硬是強撐著笑臉和他打打鬧鬧。什麼好哥兒們,只有小宇才會相信這種鬼話,那只是她的保護色,讓她可以無顧慮地親近小宇,而不必怕為難了誰。她啊,把小宇看得比什麼都還重要,他開心,她也就開心了。」

「小宇去台北讀書的日子,她一有空就往這里跑,犧牲了自己交友的權利,其實她要真有心,哪會沒人追求?但是她情願放棄那些,代替小宇陪伴我們,父親節、母親節從沒少過禮,貼心得不輸自己的兒女,有時我都在想,不知該把她當女兒還是兒媳好。」言孟春附和,因為這樣,更覺得愧對群英。

「那要去問你兒子啊!」

「問題是,小宇自己真的搞得清楚嗎?」

……夫妻倆對視,以一聲無言的嘆息作結。

唉!當人父母真命苦,小時候把屎把尿,好不容易拉拔大了,又要為孩子胡涂的感情帳躁一堆心,上輩子下曉得欠了多少兒女債沒還。

言洛宇在樓梯口靜靜佇立了好一會兒,如來時那樣,放輕了腳步往回走,沒驚動任何人。

回到房里,他拉開怞屜,底層壓了成疊的信紙,一張張都寫滿扭曲字體!那些曾經讓他看了很想死的字體。

一張又一張,她柔成團,他又一一攤平,一一細讀,然後收藏。

他也意外自己居然會一留就留到現在,每次整理東西,總想著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封情書,值得紀念,也就舍不得丟了。

不還給她,是因為以她粗線條的性格,大概沒兩天逆讓她拿去喂了垃圾桶,他才想替她保存下來,也許很多年、很多年以後,她再看到,會很懷念那段年少時,純純的初戀情懷。

他已經想到那麼長遠的事了,理所當然地認定,他和她永遠不會分開,在他與她,對這段朦朧曖昧的情感都還無所覺的時候。

他一一收好信紙,依著固定方式放回原處,關上怞屜,走到床前坐下。

剛剛和他爭辯得累了,也不回客房,倒頭就往他床上躺,存心報復地佔去大部分床位,讓他沒地方睡。

他極溫柔地笑了,撫了撫她熟睡的臉蛋輕喃︰「笨蛋,沒有人二十歲的生日願望會這樣隨便浪費的!」

隔天,丁群英醒來時,已經沒看到言洛宇了。

刷牙、洗臉完,下樓來時言孟春已經做好早餐。她看了看空空餐桌旁,順口問了句︰「言嬸,洛宇人呢?」

「坐最早的一班車趕回台北去了。他說今天還要考試,不回去不行。」葉初晴咬了口蛋餅,撥空回她。

「這麼早?那他起得來嗎?」早知道他今天還要趕回去,昨天晚上就下和他吵那種沒營養的話題,讓他早點睡了。他沒睡飽,今天有精神考試嗎?

「沒差吧!反正他根本整晚都沒睡,早上我去他房里叫他時,他一直坐在床邊看著-發呆。」

「呃……」她羞愧地垂下頭,大概猜得到他瞪著這個佔他床位、還睡得四平八穩兼流口水的女土匪,眼神會有多憤恨。

葉初晴笑笑地又說︰「他看-睡得那麼甜,不忍心吵醒-,要我轉告-,等他考完,如果-可以少詛咒他一點,讓他不被當掉的話,一放暑假他就會回來,回來後會再去找。」

丁群英輕笑。「憑他的實力,還怕我詛咒啊?」

「是啊。」葉初晴望住她,若有所思地說︰「群英,想要什麼就放手去要吧,順著自己的心意去做,別去顧忌那些有的沒的了。」

一口蛋餅卡在喉嚨,她嗆咳了幾聲,苦笑連連。「言嬸,-在說什麼啊!」

「-自己說的啊,有實力就什麼都不用怕,很多事只要-肯爭取,又怎麼會輸給別人?只是-一直在虧待自己,默默地退,一度退到幾乎連自己的容身之處都沒有。群英哪,該對自己好一點了,-這樣洛宇要是知道,他也會心疼的。」

丁群英啞然,找不到一句話反駁。

她以為……她以為她隱藏得很好的,只要不讓人知道,就不會讓誰為難……

「我、我可以嗎?」真的可以這樣嗎?自私一次,順著自己的心意,掌握她想要的?

「可以。只要-想。」葉初晴眼神溫柔而縱容,以看待自己孩子的同等憐惜。

而後,丁群英低頭沉思。

其間,她們沒再交談,各自安靜吃完早餐。

窗外,一夜狂風驟雨後,天氣放晴了。

出門前,她深深吸了口氣。

什麼時候,也該輪到她的人生風停雨息,綻放朗朗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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