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華尋夢 第二十一章
第八章
灼熱的氣息燙醒了發愣的人兒,呆杵在熨台前的菲菲趕緊回神,連忙將熱燙的熨斗從焦黑的布料上挪開。
「噢,法蘭克明晚的升職派對,恐怕要改成變裝派對羅。」
面對布利蕭太太帶著戲謔的安慰話語,菲菲尷尬的回以苦笑,拉起毀了的右臂袖子,思索著解決方案。
「別擔心,等會兒把袖子拆下來,再重新車縫一只新的上去,除了我老公,誰都不會察覺這個小小插曲。」布利蕭太太端著托盤,湊近一臉苦悶的小衣匠,遞來一小碟瑪德琳蛋糕。
菲菲鼓圓了雙頰,長吁一口氣,表示無奈,接過散發著醇香的小瓷盤,悵然垂眸,看著一塊塊貝殼狀的小蛋糕,悶悶不樂的情緒略微好轉。
布利蕭太太將熱紅茶沖入骨瓷杯中,不時觀望著櫥窗外路過的行人,驀然驚呼,「夏爾?」
聞聲,吞咽功能忽然罷工,菲菲捶著胸口,猛烈的咳嗽,抱著瓷盤下意識便往試衣間里鑽。
「真是難得呀,老是像個幽靈一樣四處飄,行蹤不明的小子,竟然會在這個時間出現。」久等不著身後人兒的回復,布利蕭太太納悶地轉過頭,左右張望,遍尋不著小衣匠的身影。「菲菲?」
酒紅色的櫻桃木門陡然敞開,敲響了懸在門上的銀鈴,催促著主人快些迎客。
一身利落衣著的勁瘦人影,幾綹金發落在高挺的鼻子上,冷傲的藍眸略顯焦躁不安,顧盼之間似乎尋覓著什麼。
听聞門鈴聲響,正在廚房里的布利蕭先生探出頭,道︰「夏爾?今天怎麼會過來?」
「取上回訂制的衣服。」夏爾揚眉回復,兩手下意識地模索著口袋。
「一個紳士是不會讓淑女聞見煙味的。」布利蕭太太適時遞上紅茶,制止他渴望滿足煙癮的沖動。
「是的,夫人。」夏爾接過紅茶,揚起慵懶的微笑戲謔地回應。雖然他並不覺得自己的聲名狼藉能夠沾得上紳士的邊。
「又參加變裝舞會?」布利蕭先生翻弄著衣桿,埋首在茫茫衣海里,尋找夏爾特別訂制的納粹軍裝。
「嗯。」夏爾垂首輕啜,氤氳的目光不著痕跡地透過杯沿梭巡,喉頭涌上一股刺癢的騷動,卻極力按捺著。
「怎麼又扮蓋世太保?」布利蕭太太不贊同地看向坐姿散漫的少年。「扮來扮去都是這個,不嫌膩嗎?難怪讓人冠了個『納粹小子』的奇怪稱呼。」
「因為這樣才能滿足那些人對我的幻想,替那些喜歡制造輿論、進行批判的專家學者們制造點新鮮話題,否則他們枯燥乏味的生活沒得宣泄,滿肚子苦悶。」
「噢,夏爾……」布利蕭太太皺起鼻子,對他調侃的言論頗不認同。
「噢,親愛的。」布利蕭先生搶在老婆大人高談闊論之前揚聲制止。「這孩子難得過來,你可別用你那套訓人的話把他嚇跑。」
布利蕭太太咯咯笑道︰「我可不認為他是單純為了拿衣服而來。」
「又開始替別人編纂羅曼史了。」布利蕭先生悄聲咕噥,揮揮手示意夏爾進試衣間換裝,以免淪為老婆大人豐富幻想力里的虛擬男主角。
擱下熱紅茶,轉身之際,夏爾瞥見茶幾一隅的另一只瓷杯,抿起唇不發一語的拿過軍裝,轉進左側的試衣間。
刷一聲,長臂推開米白色的緹花垂簾,拉環發出尖銳的摩擦聲,打開燈,一個貝殼狀的柔軟糕點一路滾進他的視線里。
夏爾的眉宇蹙起細痕,看清楚這貝殼狀的蛋糕正是布利蕭太太最拿手的點心。
望著無家可歸的小蛋糕,他緊繃的臉部線條軟化了數分,嘴角微微勾起極淺的笑意。
尋思片刻,瞟向試衣間內側的隱藏式壁櫥,夏爾嗅出了些端倪,掩睫竊笑,若無其事的拉上緹花垂簾。
須臾,柔和燈光下的試衣間,傳出一陣輕快且愉悅的口哨聲。
幽暗的壁櫥里,菲菲曲起雙膝,蜷成球狀,小臉懊惱的靠著膝頭,藉由門邊的隙縫透入的光線,瞪著盤子上的小蛋糕。
布料摩擦的窸窣聲傳了進來,菲菲不住屏息,為了緩和頻率過高的心跳,她冷汗直冒的小手探向小碟子,捏起一塊貝殼狀的小蛋糕,湊至嘴邊輕輕咬下。
嘎咿一聲,壁櫥的暗門毫無預警的被扳開。
她呆呆地揚眸,蛋糕尚含在嘴邊,傻愣愣地迎上突襲成功的納粹軍官,嚼也不是,吞也不是,雙頰一片燠熱潮紅。
英挺美麗的納粹軍官,只手斜撐于牆面,慵懶地俯望,像個態度囂張的蓋世太保,挑眉質詢。「為什麼故意躲開我?」
「我沒有……」明明是他躲著她呀,怎麼能反過來指控她?
「那你是在這里跟誰玩躲貓貓?」
「布利蕭先生。」她終于咽下一大口軟綿綿的蛋糕,心虛地回答。
「你確定要這樣繼續下去?」夏爾高大的身軀又往前探了幾分,縮短了對峙的距離,壓縮了狹隘的躲匿空間。「為什麼躲我?」他漫不經心的重述問題。
菲菲抿咬著下唇,與他視線交纏,捏著盤沿的小手不斷顫動。
「現在連和我說話都不願意了?」他自我解嘲似的問道。
「我沒有。」她窘迫的否認,垂掩雙眸,小聲的回道︰「我只是……只是不知道你是不是討厭看到我。」
「為什麼覺得我會討厭看到你?」左胸口傳來一陣悶痛,他厭惡自己竟是成為令她悶悶不樂的罪魁禍首。
「因為你躲著我。」
「現在是反過來,變成你躲著我。」
每一次,他的意圖、他的想法、他不為人知的黑暗面,哪怕是零點零一秒的遲疑與退縮,都逃不過這雙純真大眼的審視,彷佛脈搏的每一次跳躍,都因為她的注目而有了意義。
「我沒有躲著你……我只是……」她囁嚅著道。
「菲菲,你說我該怎麼辦?我該把你推得遠遠的,還是把你留在這墮落的黑暗里?」如果他能夠真的冷漠絕情,也不至于讓自己的心受縛到這個程度。
「不要推開我。」她憂傷的回應他的喃喃自問。「我不會再說那些你不愛听的話,也不會再違背你的游戲規則。」
「你以為我是因為這個緣故才躲著你?」夏爾拉過她緊握起拳頭的小手,強硬的扳開皎白的縴指,救出那一塊塊被她揉躪得四分五裂的小蛋糕,放進嘴中細細品嘗。
菲菲凝視著他親昵而優雅的吃相,納悶地問︰「難道不是這樣嗎?」
夏爾揚起一道苦澀的笑,輕輕搖頭。「不是,不是這樣的。是因為我害怕自己犯規越界,害怕我的雙手弄髒了你。」
自從那晚逃離公寓,象是一場惡夢降臨,每天、每夜、每分、每秒形影不離的糾纏著他、時刻警惕著他,自己是如何一步步的,將得之不易的這份純真親手毀掉。
他無法原諒自己,害怕一閉上雙眼便會看見一雙清澈大眼,只要看見那無邪而純真的凝望,幾乎要了他的命!
彷佛多呼吸一秒鐘都有罪,全然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能沉浸在酒精的撫慰里,分不清晝夜,感覺不到生與死的界線。
唯有酒醒時,瘋狂的自厭在體內叫囂,昔日的那些放縱荒唐、浪蕩無度、違背道德禮教的生活,全成了鮮明的丑陋烙印。
他早已喪失了被原諒的資格,更不值得得到救贖,只能獨自留在墮落的黑暗中,自生自滅。
即使如此,他依然存有最後一絲貪婪,渴望著她能再次對他全然信任;渴望著能暫時遺忘自己一身的罪惡,得到她真心的擁抱;渴望著能從這個糜爛而墮落的物質世界,逃到另一個只有她的純真天堂;渴望著一個有她的夢。
「對不起。」
她憂傷的呢喃,震醒了夏爾。
驀然回神,他終于又看見晝夜渴求的純真大眼不再閃避,一如最初邂逅時那般的清亮,象是黑夜中燃起了一盞燈火,永不熄滅。
「對不起……我不應該那樣對待你,我不應該讓你變得更加討厭自己,我不應該讓你這麼痛苦,我不應該……」剩下的不應該,隱沒在迎面覆來的一記深吻中。
綿密的吻細膩而珍重,填滿了呵護的情意,不含一絲發泄式的成分。
迥異于那一晚沒有靈魂的踫觸,投注了濃厚的真實情感,身體彷佛會自動篩選一般,那種來自內心深處的恐懼不再出現,菲菲完全沉迷在這種被細致對待的親密接觸中。
是的,這才是她渴望的吻。
這才是她長久以來渴望挖掘的、最真實的夏爾,而不是那種虛浮的、表象的、捉模不定的夏爾。
兩人齒頰間余留的檸檬香氣相互遞染,透過唇舌之間的坦誠相對,毫不保留地挑動彼此的味蕾。
他紛亂的鼻息困住了她的意識,眼里的世界忽然顛倒了過來,她無法抵抗更無從防御,只能被動地承受著他親昵的攻佔。
隱密的壁櫥,成了遠離現實、擺月兌時間限制的避難所。
在這座臨時的避難所里,甜蜜的吻是匱乏心靈唯一的糧食,再多也不嫌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