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年歡 第五章
凌芮希回到「雲養齋」時,見迭翠站在正屋外朝窗內探頭探腦,奇怪地走過去揪了揪她腦後的小辮子。
「你在看什麼?」
迭翠嚇了一跳,轉身看見凌芮希,忙退後一步,朝屋內暗暗一指,小聲說︰「四爺,花芋在里面。」
凌芮希頓時笑容凝結,警戒的雙眸已然猜到答案。
他慢慢走進去,果然看見花芋在,正和迎月、錦荷三個人圍坐在燈前,手里都做著針線活兒。
「四爺回來了。」迎月看見他進屋,立刻放下針線沏茶伺候。
錦荷也起身端熱水給他淨手,只有花芋呆站著,不知道該做什麼好,一徑用羞怯而欣喜的眼神望著他。
凌芮希每回看到花芋這樣的眼神,總是心動不已,如果此刻是在花塢里,她早就像小貓般飛撲到他懷里磨蹭了,但是現在礙于迎月和錦荷在眼前,她只能乖乖地站著,什麼也不敢做。
「四爺,奴婢把花芋挪進來服侍你了,以後花芋就睡暖閣里間的榻上,可以近身服侍四爺,我跟錦荷在外間擠著睡就行了。」迎月和顏悅色地笑說。
花芋看見迎月在凌芮希面前換上了一張溫柔可親的臉,仿佛多麼好心大度。心中萬分詫異她竟如此會做戲。
凌芮希淡淡看了迎月一眼。
「花芋在花塢不是住得好好的,把她挪進來干什麼?」他沒有接過她送上來的熱茶,只用錦荷端來的熱水淨了淨雙手。
「現在雲養齋里誰不知道花芋已經是四爺的人了?不多久,太太那邊也一定會知道,我若還裝作不知,難免有人會在暗地里說閑話,說我苛待了她。」迎月低聲說道。
「原來是怕人說閑話。」凌芮希挑眉一笑,斜睨她一眼。
迎月眼神黯然,幽幽地說︰「奴婢知道四爺一定在心里怪我冷待花芋,所以才會隱瞞奴婢,不讓奴婢知道你跟她的事。」
「你隱瞞我的事似乎更多一點。」凌芮希的神情微含一絲冷意。
迎月忽然軟軟地跪下來,帶著懺悔的口氣,低低地說道︰「奴婢服侍四爺這麼多年了,從來都是小心翼翼,謹守分寸,但是在花芋的事情上,奴婢的心眼是窄了些,冷落了花芋,是奴婢的錯,奴婢願意領罰。」
花芋沒料到迎月會有此舉,怔然傻住。
「雲養齋有雲養齋的規矩,這話好像是你說的。」凌芮希微眯了雙眸。「既然這樣,你確實應該做好榜樣。」
迎月終究不敢在他面前太過出言不遜,只得忍氣勉強一笑。
錦荷在一旁忍不住插口說道︰「四爺,迎月姐姐十五歲就被太太買來服侍四爺,小心殷勤地服侍了四年多,雖然四爺沒有正式將迎月姐姐收房,也沒有正式給她名分,但王府里誰不是早把迎月姐姐看成四姨女乃女乃了?四爺遲遲沒有定下她的名分,這一年來待她又是冷冷淡淡的,現在來了個花芋,馬上就佔據了四爺的心,要說委屈,她可比任何人都委屈呢!」
花芋怔然凝望低著頭傷心落淚的迎月,胸口拂過一絲難過的情緒,心情宛若秋日里的落葉般蕭索。
凌芮希冷冷朝迎月和錦荷掃一眼,被迫要面對他始終回避的問題了。
迎月剛被母親送來他身邊時,他才十八歲正是剛剛成年的男子最容易沖動的時期,母親把迎月安排給他的用意,就是要讓他明白男女之間的事,給他一個可以紓解的對象,避免他在迎娶正室妻子以前到外面胡來。
剛開始,迎月少女的天真和柔軟的胴體確實讓他好奇並沉溺了一段時間,直到他發現迎月漸漸地有了心計和城府,並將她的力量蛛網般地罩住「雲養齋」。
為了確保自己的地位,她開始懂得拉攏母親當靠山,可以討母親歡心,甚至妄自尊大起來,對小丫鬟都不夠寬容,這樣的迎月失去了原本的天真可愛,變得眼淺勢利,愈來愈像父親的妾室白姨娘。
王府雖然有正室夫人汪若蘭,但她避世而居,幾年也難見一次面,而母親柳香靈雖為側室,但精明能干,個性要強,把王府的總賬房握在自己的手里管,白淇茉就是個丫鬟收房為妾的姨娘,淺薄無知,專愛惹是非,連她三個兒子都為她頭痛不已。
當他發現迎月愈來愈像白姨娘時,對她漸漸感到厭煩,態度也慢慢疏離,豈料,他開始冷淡迎月以後,她更變本加厲做出讓他反感的事,就像明明沒有懷孕卻鬧得人盡皆知,對老夫人送來的花芋則暗中使壞,這樣的女子一旦收房為妾,將來會給他帶來什麼樣的生活和麻煩可想而知了,這也就是他為何遲遲不正式將她收房為妾的原因。
「你起來。」他閉眸捏了捏鼻梁,思索半晌。「花芋的事情就算了,明日起,你回家去住一陣子,我讓你回來時你再回來。」
「四爺!我不回去、我不回去!」迎月驚惶地抱住他的腿。
「是你自己願意領罰的,明天一早就叫你弟弟過來接你回去。」凌芮希輕輕推開她,牽起花芋的手走進暖閣。
迎月臉色煞白,整個人僵著,哭成了淚人兒。
錦荷沒有想到凌芮希真的責罰迎月,不由得暗暗怞一口涼氣,未免引火燒身,她也不敢再吭聲了,默默地把迎月扶起來。
「四爺……」跟著凌芮希走進暖閣後,花芋不安地怯聲喚他。
「想為迎月求情嗎?不用了,省點力氣。」凌芮希放下隔著暖閣與外間的帷幔,轉過身將她輕輕摟進懷里。
花芋環住他的腰,甜蜜而滿足地把臉頰輕輕貼在他的胸前,整整一日的緊張不安都在他的懷抱中一點一點地散去。
「四爺不要為了我和迎月姐姐的事煩心,念著她服侍你這麼多年的情分,過幾日就把她接回來吧,別讓她在心里怨四爺薄情。」她遲疑著囁嚅。
「你怕我是個薄情的男人?」他撫著她的鬢發,唇角的笑意若有似無。
花芋默然半晌,似有感觸般地嘆息著。「四爺,我寧可你是個多情的男人,也比當一個薄情的男人好。」
凌芮希輕笑一聲,道︰「多情和薄情都不是好男人,你怎麼不希望我是個專情的男人呢?」
「我若這樣想,便是為難四爺了。」她的神色微微恍惚。
凌芮希這樣的身份,身邊有一妻多妾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她不想為難凌芮希,也是不想為難自己。倘若看不開,就會想老夫人一樣,終身活在無窮無盡的痛苦和憂愁里。
「像你這樣的女人,是會把男人慣壞的。」他啞然低吟。「你應該潑辣地對我說,四爺,除了我以外,你不許再踫其他女人。」
花芋失聲笑了出來,就像听見一個叫兔子飛上天去的笑話。
「我是個丫鬟,敢對主子說這樣的話不是造反嗎?」她是絕對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凌芮希若有所思地淡淡一笑。
「錦囊呢?」他磨挲著她頸側的細膩雪膚。
「在我身上。」她忙解開衣領,從小襖內把錦囊拉出來給他瞧。
「沒有被迎月和錦荷她們發現吧?」他俯在她耳旁輕聲問。
「沒有。」她搖頭。「我一直不敢月兌下衣服來。」此時已是初夏,在屋子里還穿著緞襖實在讓她熱得發昏。
「找機會把這個錦囊扔了。你不是有個香囊嗎?把東西換進香囊里,就算被發現也不用擔心了。」凌芮希幫她月兌下緞襖,並把錦囊解下來。
「一定要把錦囊丟了嗎?」繡工那麼精致的錦囊,而且還是他的東西,丟了實在可惜。
「不丟掉,遲早會被迎月和錦荷看見。這個錦囊她們眼熟的很,雖然你說錦囊是我送你的,她們也不敢怎麼樣,但是錦囊里畢竟藏著重要的東西,還是小心謹慎一點。」他笑著捏了捏她的下巴,然後打開錦囊,取出折成四方的白紙,輕輕攤放在床榻旁的花梨小桌上,舉著燈柱仔仔細細照著看。
花芋並不是第一次看見凌芮希這麼做,但他每次總是看完以後就把紙小心翼翼收回錦囊,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什麼,不過此刻她感覺得出來他的神情有些凝重,眼眸仿佛罩了一層陰翳之雲。
她心中存了混沌的疑團,忍不住問道︰「四爺,那上頭到底是什麼東西?為什麼四爺每回都看得如此出神?」
「我也在猜。」凌芮希低低嘆口氣,專注地凝視著紙面。「這張紙你也看過無數遍了,可曾發現過什麼?」
「沒有,上面有什麼嗎?」她搖搖頭,好奇地問。自從拿到「無字天書」的那一天忍不住好奇看過以外,就沒有再那麼認真地看過了,她真正感興趣並愛到心坎里的是那顆枇杷色的小玉印,因為上頭的「芮希」兩個字深深虜獲了她的心。
「如果我有辦法知道上面寫什麼就好了。」凌芮希支著額角,深蹙眉頭,似乎在思索著什麼難解的謎。
「原來紙上真的寫著東西?」花芋好奇地靠過去細看那紙,最初,她都沒有往密寫字跡這方面去想,現在經他點頭,忽然靈光一閃,月兌口說道︰「難道是融明礬水寫的字?」
「你知道礬水可以寫字?」凌芮希詫異地盯住她。
花芋點點頭,盈盈淺笑道︰「礬水還能作畫呢!以前畫雲煙和雨景時,老夫人曾教我用礬水刷紙,這樣畫出來的風雨雲煙就會特別自然。」
凌芮希突然領悟過來,他忘了她會作畫,而作畫時常需要用礬。
「你可知道要如何才能看得出來究竟是不是礬水寫的字?」他急著想听听她的說法。
「我想……弄濕以後再烤干應該就看得出來了吧?」花芋思索,雖然她知道礬水的用處,但並沒有實際這麼做過。
「萬一不是用礬水寫的呢?」因為若是不確定,在上面動任何一點手腳都會直接毀掉這張藏寶圖。
「先用清水輕輕刷一遍就知道是不是礬水寫的字了,因為沒有被水吸進去的部分一定就是字跡。如果不是礬水寫的,立刻用火烤干,應該就可以恢復原貌,不至于有太大的差錯。」這一點她可以肯定。
凌芮希深吸口氣,有些猶豫不決。
「四爺想試一試嗎?」花芋小心輕問。「這是一張質地堅韌的玉版紙,輕輕刷過一道清水其實不會造成太大的損傷。」
「可是……一旦試了,禍福難料。」凌芮希擰眉凝視著桌上的白紙許久。
自從東宮太子把這張藏寶圖交給他之後,他雖然知道幾種可能解開密寫文字的方法,但遲遲不肯動手,就是擔心這張藏寶圖會給他帶來禍害,畢竟這張藏寶圖是太子私自從皇上的密匣里偷出來的,皇上遲早有一天會發現,到時候追查起來,後果難以設想。
本來,他想用解不開謎底當借口,讓太子把藏寶圖收回去,這樣他就可以擺月兌這個禍根了。
可是,今天和太子一席對話之後,他才猛然驚覺,無論自己歸不歸還這張藏寶圖,或者能不能解開謎團,他都成了手握藏寶圖的最大嫌疑人,已經陪著太子一起陷在這個泥沼中月兌不了身了。
「奴婢不知道四爺為何要因為這張無字天書如此煩惱,不管是福是禍,奴婢都會陪著四爺。」花芋仰面看著他,雙手緊緊與他交握,臉上帶著福禍與共的無怨笑容。
凌芮希的目光凝在她嫣紅的臉頰上,有片刻的怔仲失神。
當初他要她替他看藏寶圖,就是看準了她性格上的優點和對他的忠誠,然而他的自私卻害得她必須陪著自己遭禍,他怎麼能害了無故不知情的她。
「我準備物歸原主,既然知道可能是禍,就不能拿蘭王府無數條人命跟著我冒險。」他緩緩松開她的手,把那張隱著字跡的玉版紙小心疊好,決定在皇上發現密匣里的藏寶圖失蹤以前還給太子。
花芋見他神情凝重,甚至還提到了「蘭王府無數條人命」,微微心驚。
蘭王府的地位已十分尊榮,誰能動搖得了蘭王府?能動得了蘭王府的人,權勢一定更高了,她思索著,不免也深深憂慮起來。
「四爺怎麼決定,我都听四爺的。」她的小手輕撫他英挺俊美的面容,想撫平他躁動不安的心緒。
凌芮希的眸光溫柔如水,他輕吻了吻她的額。
「這個錦囊你找個機會溜到院子里尋個隱密的地方丟了。」他把錦囊連同那張藏寶圖一起放進花梨小桌下的怞屜里。
花芋忙起身從自己的包袱里取出鳳竺替她縫制的香囊來。
「四爺,收進這個香囊里吧,還是讓奴婢幫你看管比較放心。」她把隱著字跡的玉版紙從怞屜里拿出來,同時也把錦囊中的玉印取出來,兩者一起小心地放進香囊里,然後依舊戴在頸上。
「迎月和錦荷她們沒有太為難你吧?」他低聲問。
「沒有。」雖然迎月和錦荷對她的態度冰冷淡漠,但大概是顧忌凌芮希,所有對她還算客氣。
「沒有就好,如果我不支開迎月,錦囊的事總會被她發現。」
「原來,四爺是因為這個緣故才要迎月姐姐回家去,不是真的要責罰她。」花芋淺笑道。
她自己也是被買進來的奴婢,所有能夠了解迎月的心情,換成了她,她也不想離開「雲養齋」,不想離開他。
「訓她也應該,如果身邊留著這種不懂得自尊自重,專會惹是生非,背地里使壞的妻妾,那不是永無寧日嗎?我最討厭淺薄無知,心性惡劣的女人了。」凌芮希淡淡地說。
花芋聞言,立刻開始反省自己有沒有那種淺薄無知、心性卑劣的癥狀?
「你不是那種女人。」凌芮希挑眉揚著嘴角輕笑。
花芋嚇一跳,他怎麼會知道她在想什麼?
凌芮希慢慢站起身,背對著她,低聲說道︰「老夫人出身名門望族,是當代不可多得的才女,也只有老夫人這樣的出身,才能把你們風花雪月四個丫鬟教得如此出眾,別說王府里所有的丫鬟都及不上你們了,就連我的二姐芮艷和三妹芮敏,與你們一比也都遜色一大截。」
「四爺夸獎了。」花芋唇角含著融融笑意。
「其實,把你們留在王府里當丫鬟是委屈了你們,也可惜了老夫人當一番苦心栽培。」他轉身,深深看著她,目光明澈似一泓清泉。
花芋傾頭微笑,輕輕說︰「四爺,我們四個人都是貧苦人家出身,能被賣進王府,又能得到老夫人教,對我們來說已經是極大的福分了,普通人家多少人羨慕我們的命運,怎麼還敢有委屈當想法。」
「蘭王府里有才貌出眾的四大丫鬟已經是滿城皆知的事,其實有意求配的人不少。」他直直望進她黑亮的黑瞳,溫柔至極地說︰「花芋,以你的條件,可以嫁進不錯的人家,當個正室夫人,不用在王府里當奴婢,如果你想聘出去嫁人,從此月兌離奴籍,我可以成全你。」
「不!」她驚愕地搖頭。「我不要離開王府,我已經是四爺的人了,怎能夠再嫁給別人。」
「再嫁人有何不可?你可以有更好的選擇,難道你想一輩子當奴婢服侍人?」凌芮希淡淡地說。「如果由我來替你安排親事,我來幫你選一個各方面條件都不比我差的人娶你為正妻,你可願意?」
她駭然大驚,顫聲嬌喊︰「我不願意!」
凌芮希凝視著她驚慌的反應,輕聲嘆息。「你要想清楚,就算當了我的侍妾,將來我娶進門的正妻還是會把你當丫鬟使喚,你想過這樣的日子嗎?」
「我願意!」花芋急切地點頭。
自小,老夫人就一直灌輸她們要當「蘭王府男人的妾室」,所有她早就能接受自己的人生和命運的安排了,何況如今的她正深深愛著凌芮希,更不可能有半點推翻命運的想法。
「花芋,你要听清楚,我只給你一次機會,放棄了就別後悔。」凌芮希雙眸溫潤柔和,唇角含著淺笑。
「不會後悔。」花芋堅決地搖頭,握緊了微顫的小手,忍不住怯聲吐露。「我只想要留在四爺的身邊,只想要天天都能看見四爺。」
他深嘆,朝她展開雙臂。
她綻開笑容,撲入他懷里,依戀地躲在他的氣息里,傾听低沉有力的心跳,感受著他身體的熾熱,這樣,她就能安心了。
「四爺,以後別再問我這些了,在我心里沒有你說的那些如果,就算這世上真有比四爺更好的男人,我也不要。」她伏在他的胸膛上,不安而無助地環住他的頸項,坦誠傾吐。
凌芮希擁緊她,撫著她的長發,輕輕嘆息。
她是他的丫鬟,佔有她仿佛是理所當然,這種事在各個王公貴族間向來都是被默許的,不會有人認為他不對,他也不必有罪惡感,打從見到花芋的那天起,他就是這樣看待她的存在。
從小到大,他早已習慣身邊女子的服從、柔順、付出和奉獻,這些氣質花芋的身上也有,然而真正吸引他的卻是她美如蘭的氣質,還有凝視著他時那種幾近痴迷的純稚眼眸。
她宛若一朵柔女敕的嬌花,靜靜地、柔美地吐露著淡雅的芬芳。
花很美,卻也脆弱,禁不起一陣疾風的摧殘,這是他不愛花的原因。
但是,他現在願意看顧這朵嬌花,不想讓她受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