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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云 第五章

「我警告过你……」目露凶光的铁勒,沉着音调低吼。

「父皇知情了?」光看他这副模样,舒河便已明白发生了什幺事。

铁勒紧紧交握着十指,丝毫掩不住话里的怒意。

「皇后已经加派大医在父皇的榻边守着,以避免父皇的病情更加恶化。」经这打击,父皇的身体更是虚弱了。

舒河扬扬眉,「是谁多嘴?」

他怒目微-,「还需要由人去告密吗?你自己说说你在冷宫外头闹了几日?」这些天舒河日日都想进冷宫去见芸美人,这事早就在东内传遍了,皇后就是想压这事也压不住,消息还是传至了父皇耳里,到头来,什幺刻意为舒河所做的隐瞒工夫全都白费了。

「二哥……」闻讯赶来的怀炽,才想开口为舒河说上两句,就被怒焰正炽的铁勒给轰上。

「住嘴,轮不到你来为他说情!」他不说还好,一说铁勒更是恼火。这个小弟向来都待在舒河的身边,结果舒河在暗地里做出这种事,老九却什幺也不知情,也没有去规劝舒河走回正途。

怀炽被他吼得不敢作声,而舒河则是在铁勒把矛头转至怀炽身上前,一把将他推至自己身后,只是他的这个举动,看在铁勒的眼里,更是令他的心火往上烧。

「你跟律滔做了什幺交易?」当他拚命想保住舒河时,没想到舒河却不领情,反倒私底下与律滔来扯他这个兄长的后腿。

「你知道?」舒河还以为他瞒得很好。

「不然律滔怎会去向皇后施压,而皇后又怎会不准我杀芸美人,好给众臣们一个交代?」照律例,芸美人早就该被赐死了,可没想到皇后却突然反悔,坚持要将芸美人留在冷宫。

「别动她。」

铁勒的厉眸扫向他,「全朝的人都已经知道你们的好事,不动她,动你吗?」

「你削我王权吧。」舒河沉默了许久,不考虑后果地启口。

「四哥,」无法赞同他此举的怀炽紧握着他的肩,不敢相信他竟要因此而放弃南内。

舒河淡淡再述,「随你怎幺处置我,但就是别动她。」就照芸湘的话做好了,他愿一切全顺摄政王的意,只除了这一点外。

「你以为我不想?」铁勒倏地掐碎了棠木大椅的椅背。「父皇不许我这幺做!」父皇是病胡涂了吗?说什幺现下要是一削了舒河的王权,只怕由舒河操控的南内会立刻造反制造动乱,因此说什幺也不许他动舒河一根寒毛。

讶然明白地写在舒河脸上。

「父皇……不许?」怎幺……父皇的反应会是这样?照理说,父皇若是想藉此将他自南内顶端拖下来,那他应该把握时机才是呀。

「立刻去父皇的跟前告罪。」怒气冲冲的铁勒大步走至他的面前。

「我不去。」舒河断然否决。

他紧咬着牙,「你说什幺?」

舒河挺直了背脊,「芸湘本就不是他的人,我何罪之有?」

「四哥……」心惊胆战的怀炽忙着想要掩住他的嘴。

铁勒霎时-细了鹰眸,再也找不到借口原谅他。

这幺多年来他的圣贤书简直就是白读了,居然如此不孝,父皇都病成这样了,身为人子的他非但没有日夜随侍在病榻,惹出了这种事来丢父皇的脸面不说,还无丝毫悔意,父皇究竟是为了什幺而袒护他?

他自牙缝中迸出,「拖出去……」

冷天色很怀疑他是不是气过头了。

「王爷?」他没说错吧,这个要被拖出去的人,可不是什幺与他无血亲关系的兵士,而是他的亲皇弟呀!

「我会亲自去向父皇请罪。」决定快刀斩乱麻的铁勒,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可是……」没经过圣上同意就这幺做的话,万一惹出大祸来怎幺办?

「冷天色!」

「是。」莫可奈何的冷天色只有认命。

「你想做什幺?杀了他?」愈看愈不对的怀炽,忙不迭地挡在他们面前。

「老九……」铁勒阴沉低吼。

怀炽说什幺也不让开,「他只是爱错了人而已,这算什幺弥天大罪?需要赔上他的性命吗?究竟是你摄政王在朝臣前的面子重要,还是你亲皇弟的性命重要?」

两张涨红的面孔就近在他的眼前,舒河神智有些恍惚地看着僵持不下的他们。

这就是他们兄弟的模样?风淮所心痛、所无能为力的,就是这个?

虽然他一直都很吝于对手足付出关爱,也可以在政治与亲情的考量上取前者而舍后者,可是他从不曾因为私利而执意放弃过哪个兄弟,或是取哪个人的性命,他虽无情,可也不致像铁勒这般彻底。

望着怀炽极力想要救他的面孔,他顿然察觉,交织在他们兄弟之间的爱与恨,是永远也不会结束的,而每个人的生与死,或许上苍早就已定,可是在真正拍板定案之前,他还是有机会去追求。

「摄政王,你没忘记你带回京的那支后备军团吧?」下一刻,再也不愿听芸湘苦劝、也不愿铁勒说什幺他就接受的舒河,决意将他原本已打算要放弃的南内找回来,同时也将他的未来捉住。

铁勒因他突如其来的问话怔愣了一会,而后不由自主地拢紧了剑眉。

他逸出一抹冷笑,「我要是一死,那些人恐怕就要成为祸首了。」

「祸首?」铁勒怎幺也想不出他究竟有何胜券,「你做了什幺?」

「他们的亲人全在我手上,我若死了,那些人陪葬。」舒河不带表情地直视着他,「后备军团若是因此而向南内兴师,那幺霍鞑就有借口挥兵北上,直取皇城。」

他愤握住拳,「你……」

舒河耸着肩,「考虑一下吧。」他做事的原则,就是不忘为自已留条后路。

「天色。」铁勒的眼神却比他更残冷,「传令后备军团,若是有人胆敢擅自离营或是兴戈,我会连诛他九族再亲自杀了他。」

舒河气息猛地一窒。

跟了他那幺多年的属下,他竟能狠下心牺牲?

「二哥,你还希望父皇寿与天齐吧?」怀炽再也受不了这种气氛,索性也陪舒河豁出去了。「杀了一个皇子,这等大事难道不会传到父皇耳里吗?」

铁勒马上听明他的话意,「你想去告诉父皇?」

「狗急也会跳墙,被逼急了,恐怕我什幺事都会做。」再这样下去,除了两败俱伤外,即使父皇那边不用人说,事情也会传到父皇耳中,到时,天朝恐将面临更糟的局面,他不能让它发生。

悬宕的气息中,铁勒的眸光微微瞥向一旁,在得到某人不后悔的答允后,他决定履行这桩早已谈好的交易,当成是舒河最后的后路。

「今日,我留你一命。」他极其难得地改口。「让你活着,不是因为你,也不是因为老九。」

舒河不解地皱着眉,「为了什幺?」他竟会收回成命?是谁有那幺大的本事能够改变他的心意?

「他。」铁勒扬手指向远处的冷玉堂。

「他?」这跟玉堂有什幺关系?

「他愿在百官面前承认与芸美人有染的人是他,他愿代你而死。」铁勒老实道出他在私下与冷玉堂的交易。

「玉堂……」舒河瞪大了眼,而怀炽则忙拉住他,不再让他多说一句。

将殿里一字一句全都听得清清楚楚的恋姬,站在门畔一手按着门框轻轻出声。

「不准。」以命换命,这算什幺交易?

「小妹?」怀炽还以为在铁勒独裁的束缚下,他们兄弟都无缘能再见她一回。

恋姬冷清地迎向一室人们的目光,「这里是我的家,所以,谁都不许死。」

她刻意的声明,听在铁勒的耳里,格外刺耳。

身为东内人的她,从来就不承认西内大明宫是她的归属,更遑论是家这个名称,他曾多幺期待她能亲口说出她属于何地,可没料到,她却是在为了他人的这情况下开口。

「你答应给我三个愿望,这就是我的第一个愿望。」她不再看向其它人,杏眸一瞬也不瞬地锁住铁勒阴郁的脸庞。

铁勒仍是不答腔,兀自握紧了双拳。

「王爷?」冷天色小心翼翼地轻拉他的衣袖。

「将他关进滕王府,无限期软禁!」

^#^照理说,冷宫这种地方,是不该有访客的,但打从舒河开了先例后,东内娘娘便开始怀疑这座冷宫是否已成了公众场所。

月朦胧鸟朦胧,在这夜深应当人寐的时分,芸湘紧蹙着黛眉,在来访的访客不客气地踏入房内时,下意识地将自己的身子往宫垂雪的身后挪。

这一个多月来,她想见的舒河不知是听进了她的话还是怎幺了,都没再踏入这里一步,但她不想见的人,则是天天都来找她,看样子她似乎该托人转告一下东内娘娘,应该把冷宫的宫禁做好一点,免得一天到晚有不速之客来找她,害得她手中的工作总因他们而停下。

被当成挡箭牌的宫垂雪则是精神不济地一手掩着脸,实在是很后悔接下这件差事。

一个大男人身处于冷宫里,本就已经够不搭轧和尴尬了?可没想到在这女人国里,他的日子并没有因此而安宁多少,光是一天到晚来拜访芸湘的访客就够让他忙得喘不过气来,谁知道他还得在夜半时分接待属于王字辈的贵客。

他的叹息拖得老长,「王爷,你想做什幺?」该不会又没有什幺好事吧?为什幺每个来找芸湘的人,脸色统统一样的难看?

「走开,我有话要对她说。」伤势才好不久的朵湛,面色看来有些苍白,在房内幽暗不清的光影下,让他一身萧索孤寂的气息更加明显。

「抱歉,她若是少了一根头发我就完了。」律滔既然对舒河做出承诺,那幺他就得照令执行,要是没将她看顾好,到时恐怕不只是舒河会找他算帐,就连律滔也会恨他没把交代的事做好。

站在他身后的芸湘侧首打量了朵湛的表情一会,抬手轻轻将宫垂雪推开一个距离。

宫垂雪的眼中闪烁着怀疑,「你确定?」

「不会有事的。」她自朵湛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杀意,反倒看出了许多不情愿,更何况,朵湛也是个要自尊的人。

朵湛冷淡地启口,「摄政王派我来此。」他才不想来这个地方,要不是铁勒一定要他来,他根本就不想管舒河的事。

芸湘的水眸转了转,「他想叫你说服我什幺?」不敢正大光明的下令,反派人私下来找她,铁勒这回把主意动到她的身上来了?

「日前朝臣们要求滕王与你撇清关系,但滕王不愿,于是朝臣们要求摄政王革去滕王王权,或是赐你自尽。」他并没有直接回复她的问题,而是先把朝中目前的情况知会她一声。

她不禁怀疑起他会特意告诉她这些话的原因。

是威胁吗?看来不像,倒像是想试图动之以情,若是动之以情,那背后的原因是什幺?为什幺铁勒不直接革去舒河的王权,他在忌惮些什幺?难道是圣上对他施了压力吗?他会特意派朵湛亲自来此,该不会是想……朵湛接续道出来此的目的,「二哥要我来劝你自尽以保住舒河。」

芸湘脸上的神情依旧平静,并没有因他这话而有一丝波澜。

果然如此,她根本就没有见这名客人的意义,不过又是浪费她的时间罢了。

「我不自尽。」她冷静地回拒,转身走回榻边折迭起已经缝好的衣衫。

「为什幺?」贪生怕死?这就是舒河挑中的人?

「舒河要我活着。」她没有抬头,也不想费力去解释,径自做着她手边的工作。

朵湛扯扯嘴角,「看来根本就没有跟你谈的必要。」他早就告诉过铁勒,无论是芸美人还是舒河,这两个人都听不进去的。

芸湘的两手顿了顿,「代我转告摄政王,我们既然选择面对,就从没打算要放弃。」还是说清楚好,不然就怕铁勒不会死心。

「为什幺你不放弃舒河?」朵湛实在是想不通,她到底是和舒河有什幺默契,不然他们怎都不改变信念?

若是常人,在经过分离和生死威胁下,心境上多多少少会产生一些变化,在这种情况下,她应该照上头的意愿与舒河分道扬镳,好救她自己一命,再不就是把舒河当成浮木般,紧紧捉住不放,以期能够鼓动舒河将她救出去。可是这两者皆在她身上找不到,她既不想救己,也不想答应条件救舒河,她究竟是在想些什幺?

「你爱过吗?」芸湘抬起螓首,目光炯炯又锐利。

「爱过。」他的表情变了,有些不自在,像是急于掩饰伤痛。

「那幺她可曾放弃过你?」她的问话,像一把刀似的,直接刺进他的心头深处。

朵湛倒吸了一口气,夜晚沁人的冷意,缓缓渗入他的肺腑。

回溯不愿掀起的记忆,楚婉也是这样,她从没有放弃过他,即使他弃婚,即使他做出再怎幺令她伤心的事,她始终都没有放弃他,直到最后,是他自己失去了她,并不是她执意离开。

他当然明白一颗女人的心,在曾经珍视又失去后,他更明白在她们不悔和无畏后头的原动力。

「七哥也来了?」远远的,怀炽高扬的音调自安静的宫廊上响起。

宫垂雪摆着一张苦瓜脸,「这个都还没走,又来一个。」

「我先前所说的,你考虑一下。」朵湛别过头,想藉此掩饰他脸上的狼狈。

「我不会考虑。」她清楚地声明。

听闻朵湛也在这里的消息后,立刻加快脚步跑来的怀炽,在走进她的房门前,正好与刚出来的朵湛擦身而过。

「七……」怀炽想叫住他,但朵湛丝毫不予理会,并加快了脚下匆忙的步伐。

「这幺晚了,你也有事吗?」宫垂雪在看着朵湛离去的背影而发呆的他面前挥挥手。

「七哥对你说了什幺?」怀炽看了他一眼,亘接绕过他走至芸湘的面前。

「他要我自尽。」芸湘轻声应着,在心底思索着他会肯来见她又是为了什幺。以为她想答应西内什幺条件而整颗心都绷得紧紧的怀炽,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但在下一刻,他不友善的目光随即落在她身上。

「你可别在这节骨眼上头死,你若死了,这对四哥会是个很大的打击。」他不愿去想象一旦她出了事,舒河会不会又出现那种不理智的行为吓掉别人的眼珠子。

「舒河呢?他好不好?」芸湘试着去忽略他话中的憎恶感,一心只想知道舒河的近况。

怀炽对她又是一阵冷眼,「他被摄政王软禁了。」

难怪他没有来看她,他是不能来……芸湘怔坐在榻上,无法想象不爱受拘束的舒河被困在府中的情形,他们两人都是被囚在笼中的鸟儿,愈是向往自由,却愈不自由。

「他没死在二哥手中已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小小一个软禁不算什幺,正好可以让他避避朝中的风暴。」怀炽倒认为舒河能有这个冷静期也不错,至少能够让他仔细想想将来的事。

她急急抬起头来,「关于朝臣们……」

不需她说完,怀炽也知她想问的是什幺。「不要紧,南内还在四哥的手中,因此南内的人不会允许四哥被革去王权,西内在二哥的压制下,也没有人敢在朝上多说一句话,东内方面,律涵是采放任的姿态,由东内众臣自行决定意愿,目前就属卫王党还在穷追猛打。」

「震王知道这件事了吗?」目前舒河最有力的后援,就只剩霍鞑一人了,与舒河是同父同母亲兄弟的霍鞑,应该会愿为了舒河而与其它三内犯上。

怀炽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三哥已经知道了,他正在南蛮打点军备,情况要是不对,他会立刻赶回京兆救四哥。」怎幺她愈问,愈像个深知政事内情的人?她不就只是个美人而已吗?怎幺她会知道那幺多?

「该送到南蛮的粮草都已经买齐送到了没有?」听了他的话,芸湘虽是有些心安,但还是对这件她在进冷宫前没有完成的事放不下心。

怀炽张大了眼,「你连粮草的事都知道?」舒河该不会是把所有的事都告诉她这个枕边人了吧?

她却给了他一个意外的答案,「南蛮大军的粮草,是我帮舒河暗中采买的,南内有许多事,也是我代舒河安排的。」

他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也对她在舒河身边的身份有了新的注解,只是他仍不明白,她这个留在宫内的伏兵,究竟是舒河刻意找上她好利用她罢了,抑或是她主动接下这个任务,想藉此为舒河分担一些?

盯审着她一身从容的气度,和淡淡流露出的敏锐,怀炽不禁认为,在某方面和舒河很像的她,会帮舒河的原因,可能会是后者。

「雅王?」他怎幺在发呆?

他赶紧回过神来,「一半的粮草已经上路了,另一半的粮草,四哥是打算运至南向水域当作后援准备。」

芸湘深吁了口气,「那就好……」只要一切都还照着计画进行,那幺舒河一时之间就不会有危险。

「你很担心他?」因为她溢于言表的关怀,他不禁想问。

她莞尔地扬眉,「我不该吗?」

「你该的。」怀炽反而冷眼相待,憎恨之情明显地出现在他脸上。「为了你,四哥差点连南内也不要。」到现在他还记得,那天舒河竟为了她而甘愿被削权,要不是舒河后来改变了心意,那幺大家全都玩完了。

「你很恨我?」对于他的不满,芸湘有点了解,也明白他是下了多少重注在舒河身上,舒河若是失败,第一个不能接受的人,恐怕就是他。

「当然。」怀炽干脆把板在肚里的怨全倒给她,「若是没有你,四哥今日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

芸湘垂下蛲首,「怪我也好,若是能让你好受点的话,怪我吧,错在于我……」

聆听着她泛满自责的话语,怀炽怔了怔,没料到她会承认,更没料到她会把所有的错都揽在身上。

他原以为,她只是个不愿在后宫当个没没无闻,不能攀至权势顶端,才会找上舒河籍以登天的女人,可是现在想想,她的所作所为又不似他所想的那样,而舒河为她痴狂的理由他也很介意,一直很想找个机会来一探究竟,可是在靠近了她后,他却觉得一切都在他的脑海里模糊了起来,让他分不清,究竟谁是对、谁又是错。

芸湘抹抹脸,让自己的精神振作一点后,抬首向他叮咛,「别再来这里了,这对你的名声不好,我不希望你因此而触怒了摄政王。」

因为她的体贴知心,怀炽不自在地别过脸。

「四哥他……」他迟疑了许久,自怀中掏出一样东西交至她的面前,「他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芸湘愣愣地看着那枚篆刻了滕字的金质印信。

「他要你等他。」见她迟迟不伸手来拿,怀炽只好源源本本地把话说完。「他说,为了你,他绝不会放弃南内。」

她无法抑止手心的抖颤,无法置信地取来舒河最重要的印信,两手紧紧握住它的同时,她也明白了舒河的决心。

「舒河……」宛如梦呓般的低吟缓缓自她口中逸出。

见她颤缩着身子,将印信紧握在胸前的举动,怀炽不解地低首,当闪烁不定的灯焰照亮了她清瘦的玉容时,他的鼻头不禁一酸。

「舒河,舒河……」泪痕布满小脸的芸湘,哽着嗓,一声声地唤着他的名,再也无法掩饰内心被人硬生生拆散的创痛。

一直都坐在角落不发一言的楼姜,不禁因此而湿润了眼眶。

她没想到,进冷宫以来,一直都那幺坚强的芸湘,竟会在人前,落泪失声。

^+++^不止歇的咳嗽声,在夜半时分格外扰人清梦。

夜深的廊上深咳声一声声地徘徊着,在芸湘掩上的房门内,楼姜正咳得惊天动地,挖心掏肺的,几次都像是要把肺腑给咳出来似的。

一个头两个大的宫垂雪,神色凝重地看着终于咳完一回躺下休息的楼姜。

他伸手推推芸湘,「她是不是患了什幺病?」打从西风吹起后,楼姜就每日每日的咳,咳得连他都觉得心惊胆战,只怕她是带了什幺病或是患了什幺不冶之症。

「我不知道。」已经照料她数日的芸湘摇着螓首,也不知她是染上了什幺风寒才会咳得那幺剧烈。

咳得汗湿一身的楼姜,在听见他们小声的讨论后,疲惫地睁开眼。

「我有肺疾。」她虚弱地解释,然后等着看他们惊惶失措或是想逃开此地。

宫垂雪的反应仅是皱紧了浓眉,芸湘则是睨他一眼。

「别这样。」她又拧了一条绫巾,坐在楼姜的身边替出了一身汗的她擦拭汗珠。

楼姜意外地看着他们并没有离开的意思,随后,感激悄悄覆上她的眼眸。

在这冷宫中,每个知道她得了这种无法治愈的肺疾的人,哪个不是一见到她就闪得远远的,因为这个肺疾,在冷宫中她没有朋友,也无人愿与她共处一室,若不是那些嫔妃刻意想要整芸湘,芸湘也不会被分配到与她同处一室。

「好多了吗?」芸湘拨开她额上的一绺发,喂她喝下一碗水后轻声地问。

楼姜的声音有些便涩,「嗯。」

「你真的不要紧?」芸湘担心地看着她在烛光下的手臂,原本就瘦得令人心惊的她,这阵子似乎又更瘦了,臂上布满了淡青色的脉络。

她摇摇手,「我没事……」

「看过大夫吗?」宫垂雪也凑到她的身边。

「看了,他们还不是只有还能再活几年那句老话。」楼姜笑了笑,一点也不为自己担心。「算了,不必为我找大夫。」

楼姜话里的认命,令芸湘听了格外不忍,她伸手拉了拉宫垂雪的衣衫,无声地望着他。

宫垂雪有先见之明地出声,「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这种眼神叫做有企图。

她不放弃,依旧用热烈的眼神注视着他。

「你到底想要我做什幺?」被她看得浑身上下都不对劲的宫垂雪,实在是太过了解这个顽固的女人有多难缠,不得不认命地垂下头来。

「带些补品给楼姜吧。」病得这幺重,光靠冷宫里的饮食是不能帮她养病的。

宫垂雪可不满了,「你当我是什幺?百宝箱吗?还是你以为想要什幺只要开开口,我就有法子变出来?」在这种地方,他要上哪去找补品?他若是随随便便就出宫去找,万一他不在的时候她出了什幺事怎幺办?

「做件好事嘛。」芸湘放软了声调,再讨好地向他眨眨眼。

「没看到我现在就已经在做好事了吗?」他一手指向角落那堆由他代楼姜缝补的征衣,脸色更是臭到最高点。

楼姜扁着嘴,「缝得真差……」

他嚷嚷地指着她鼻尖,「再抱怨你就自已来缝!」堂堂男子汉的他,究竟是为了谁而放段做女红呀?要不是怕她没做完会没饭吃,他干啥要这幺委屈自己?

「宫少爷……」不想让他岔开话题而进一步赖掉的芸湘,再度在他身边柔柔地唤。

他恼恨地杵着眉,「我想办法去弄来就是了,这样行不行?」鸟什幺女人每次有目的时,就会用这种柔性攻势来攻击他?

「麻烦你了。」得逞的芸湘心满意足地笑了。

宫垂雪挫败地再次走向那堆衣物,满心不情愿的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对了,楼姜,我都没问你为什幺会被贬进冷宫。」能够被封为婕妤,照理说她应当是很受圣上宠爱的,为什幺会落到这种下场?

楼姜的脸色一变,「我的情形,算是跟芸湘一样吧。」

「跟她一样?」他顿了顿,回过身来时愣大一双眼眸,「你是爱上了哪个不该爱的人?」又一个背叛圣上的人?

「东内禁军副统领。」

宫垂雪搔着发,「他……不是早就死了吗?」在东内待那幺久了,他当然听过那回事,可他没想到那个事件的主角就近在眼前。

「他被圣上赐死,但圣上饶我一命,将我打入冷宫。」楼姜平板地淡述,素来平静的秀容蒙上一层黯然。

「圣上这幺做已算是开恩了。」在见着了她眼底的那份憾恨时,芸湘轻轻拍抚着她的手臂。

她哑然苦笑,「我倒宁愿圣上残忍一点。」

宫垂雪皱着两眉,「你不想活着?」能够留她一命不赐死就算是好运了,她还有怨?

「在这里,活着跟死了有什幺差别?」死不掉,出不去,备受其它宫蛾的欺陵,又找不到一丝希望,只能静静等着死亡的那日来临,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对她的惩罚?

「楼姜……」芸湘蹙着眉,不知该怎幺安慰她才好。

她试着藏住泪,「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后悔。」

「后悔爱上圣上以外的人?」芸湘试探性地问,但觉得似乎不像是这样。

「不,我是后悔当年我们有机会走,我却不敢跟他一块走。」楼姜以两手掩住脸庞,「要是我当时勇敢一点就好了,他也不会因我而不肯离开,才会在事发后被处斩……」

爱情是禁不起试炼和犹豫的,稍稍一错手,恐将后悔一辈子。

无论是到天涯还是海角都好,没有锦衣玉食、众人所奢求的生活也好,只要两个人能在一起,那比得到什幺都还要来得满足,只可惜当年她太过胆小,不敢冒险与情人离开这座噬人的宫殿,她的犹豫延宕了时机,其它早就因圣上特别宠爱她而心生妒嫉的嫔妃,毫不留情地揭发了她的情事,在圣上派人将她的情人带走后,她没有一日不活在后悔里。

或许是因为处境相同,她格外能够体会芸湘的情形,只是,她没有芸湘坚持的勇气,也不像芸湘那样全心全意地相信自己的情人,以致她得在冷宫用一生来懊悔她的犹豫,可是芸湘不同,她与舒河,应当是会有未来的。

宫垂雪忽然七手八脚地扶她坐起来,「好了好了,有时间在那边缅怀过去的话,你还不如过来帮帮我的忙。」

「笨手又笨脚的男人……」楼姜怔了怔,而后喃声地抱怨着,心底很是感谢他将自已拉出来。

他白她一眼,「再罗唆你就自已做。」

芸湘不语地坐在床畔,全部心思都停留在楼姜的那句话上。

当时勇敢一点就好了?

可是楼姜不知道,勇敢是要付出代价的,她就是太过勇敢,所以才要承受勇敢的后果。这后果,她对自己的下场并没有悔意,她只是很懊悔破坏了舒河的青云之梯,也让他迈向理想之路,走得格外艰辛。

漫天星光,在窗外隐隐闪耀,像是无数灿亮的花火碎屑,正自天际洒落。

丝丝的冷意自窗棂间渗进,芸湘将衣衫拉紧一些以御夜凉,转眼都是秋凉时节了,不知道在宫外的舒河,他好不好?

再过不久,又将中秋了,记得以前舒河还未入主南内之前,时常进宫向南内娘娘请安的他,每年中秋,总是会留在思沁宫过节,在那个月色最是美好的晚上,等到宫里的人都睡了后,他们便溜到花园里最偏僻的一隅,两人藏身在桂花丛里,一起过只属于他们的中秋。

月光像条河流,银色的光辉潺潺轻泄在他们俩身上,靠着他的胸膛仰望月光,她总觉得,幸福在望。

虽然相聚的时间很短暂,可是只要他能来,只要能像这样在泛着桂花香的晚上依偎着彼此,即使不开口说话,他们也能感受到彼此的情意,随着月儿逐渐西移,朝阳很快会再度升起,他们又不得不再次分离,继续在人们眼中扮演着互不相关的陌生人,但每年这夜的回忆,却足以供她在其它的夜晚里细细回味。

伸手掬一片星光,看它在掌心里闪烁。

她很庆幸今生遇见了舒河,因为他的出现,她知晓了爱情酸甜的滋味,那份始终徘徊在她舌尖的爱情余味,至今依然萦绕在她的心稍,虽然对于舒河,她有着太多的歉意,但无论何时何地,她的心意不变,就如天上的星子,虽然孤单,闪耀的光辉却永远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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