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奪前妻 第三章 頂梁柱塌了
天未亮,亦畫已然清醒,事實上她整晚都無法入睡,可擔心擾他睡眠不足,只能憋住氣、放緩呼吸。
裘善也裝睡,因為時機太敏感,怕聊太多的天,一不小心把離愁給聊上台面。
前天他們去了莊子,在那里住上一晚。
他帶她騎馬、帶她下水抓魚模蛤蜊,帶她果著雙足踩在泥土上,還以為她會像那些足不出戶的大家閨秀般嚇得哇哇大叫,但是並沒有,她笑得開心張揚,抓起泥土里的蚯蚓嚇唬他,還逼他發誓,等打完仗回來教她爬樹。
他給她烤魚,因為吻她吻得過了火,魚肉焦黑,她沒有嫌棄,吃得嘴唇變成黑色。
他給她抓一只小兔子,她又抱又親,還給取名「皎皎」,陪它玩上半天,最後送它回家。
她說︰「我不想自私,它肯定更喜歡跟親人在一起。」
他听懂了,听懂她有多在乎親人,他很慶幸,慶幸成為她的親人。
他背她爬山,把她放在高高的樹梢頭,風吹亂她的頭發,柔軟的發絲拂上他的臉,在他身上留下淡淡馨香,于是他牢牢記住這個味道。
她在樹上對著遠方大叫。「終于明白為什麼男人都喜歡高高在上。」
他笑答,「以後我們家里,你來高高在上。」
她大笑,清脆笑聲響徹森林,她開始唱歌,蝴蝶翩然飛舞、小鳥展翅,她不是小姑娘,她是森林里的小神仙,手指輕輕一劃,他的心髒刻滿何亦畫。
他給她編花環,用紅的黃的紫的小野花編起來……是真的有點丑。
但她拔掉發簪,把花環戴在頭頂上,及膝的長發在花環底下搖曳,她說︰「這是我最美麗的首飾。」
他是天底下最幸運的男人,得妻如此,夫復何求?等不及她愛上他,他早已愛她入骨。
那天晚上他痛定思痛,拉著劉莊頭的妻子劉嬸子教自己編繩結,找來五色絲線,他給她編手環,趁她睡著系在手腕上,他綁住她了,永永遠遠地綁住……
隔天清晨她發現了,啥話都沒有說,但他瞧見她在跟劉莊頭、劉嬸子炫耀,臉上的笑容比陽光更燦爛。
兩人玩到夕陽西下才回家,他們把從莊子上帶回來的東西送給娘,但是這並沒有討好到娘,相反地她臉色難看。
裘善讓亦畫先回屋,二話不說雙膝落地。「兒子明天一早就要走,他事不求,只求母親善待亦畫。」
裘夫人寒聲道︰「有了媳婦忘了娘,兒子大羅……放心,她哥哥可是受人景仰的高官,我惹不起也不敢惹。」
回到房間,她已經把他的行囊收拾好,行囊不大,里頭的東西五花八門,最多的是傷藥。
「就認定我一定會受傷?我在你眼里這麼不靠譜?」
她搖搖頭,面色凝重。「我可以忍受你餓、你累、你冷,不能忍受你痛、你傷。」
心酸得厲害,他擁她入懷,再次承諾,「我一定會全須全尾、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回來。」
他們一起沐浴,他抱著她,想把她揉進自己骨子里,她緊緊抱他,任由他在身上恣意激狂。
混亂中他說︰「我帶你上戰場吧。」
她大笑,不顧身子酸軟,一口氣跳下床。
他訝問︰「你干什麼?」
「收拾行李啊,得連夜把你的衣服改小,明兒個穿。」
她認真了、他心疼了,抱她回床,他說︰「打完這一仗,我再不離開你,好嗎?」
她咯咯輕笑,何嘗不知道這只是個玩笑……笑著笑著,笑出熱淚盈眶。
☆☆☆
這一熬天就亮了,她還在裝睡,他側身相望,她的眼皮微微顫抖,眼角泌出淚光,就這麼傷心嗎?深深的愧疚在心底擴張。
裘善小心翼翼下床,到櫃子旁取出盒子,里頭是一支木簪,雕得不好,有點粗糙,什麼圖案都沒有,只有兩個字——卿卿。
他刻過兩支簪子,一支給了母親,當時他說︰「娘,兒子會勤奮上進,定會讓您過上好日子。」
娘驕傲地抬了抬下巴。「我知道,若是辦不到,我可不認你。」
他的娘永遠不肯在現實面前低頭,卻也永遠對他信心滿滿,認定他會飛黃騰達,光耀裘家門楣。
給母親刻簪子時他刻苦自勵,想的全是前程未來,而刻手上這支時,他想的是嬌妻、是幸福快意,他在瞬間發現,人生除了上進還有其他。
回到床邊,輕輕拉起她的手,把簪子放在她的掌心中。
他們約定好不送的,她本想一路裝睡,裝到午後,但是……哪里裝得了?
倏地張開眼,她眼底有著可疑紅絲,緩緩吐氣,悄悄吞下哽咽,她柔聲問︰「我可以……送送你嗎?」
他不舍得她面對離別,卻也舍不得拒絕。
「好!」他又笑出一口大白牙,看起來很豁達,但他打心底明白,有了牽絆的自己,再也豁達不起。
一個字,她用力跳下床,刷牙洗臉換衣衫,動作迅速敏捷,不似平日那般優雅,她的敏捷教他看見她的焦慮。
她親手為他更衣、伺候他洗漱,他從不讓她做這些事,但今天他不阻止,因為明白,這麼做能教她心安。
視線落在桌面上干掉的花環,他說︰「等我回來,再給你編。」
「好,再把皎皎抓回來陪我玩,我還要吃烤魚,很黑很苦的那種烤法,我要很多條五色環,把整個手臂都纏滿,我還要……」她變成話癆,小嘴張張合合說不停。
裘善笑了,笑得心疼。他抱住她俯、封住她忙碌的小嘴。
他吻得她心慌意亂,氣息不定,吻得她不再被焦慮佔滿知覺,終于他松開手。
「答應我,好好吃飯、睡覺,生病了要乖乖喝藥。」
「好。」
「有空就想想我、寫信給我。」
「好。」
「娘讓你受委屈了你就跟我告狀,一筆筆記下來,等我回來,我來還。」
當個孝順兒子好辛苦啊……但她不想他辛苦,想他幸福。
話的亦畫不話了,不話的裘善變得話瘍,他一樣憂心焦慮,怕她受苦受委屈。
她也知道的呀,她努力笑開,努力配合他每句囑咐。
這個早晨,從不下廚的亦畫親手給他做早膳。
很難吃,但他連吃兩大碗,他還把堪比石頭的硬邦邦饅頭放進懷里,因為她的眼淚墜上,饅頭吸飽她的傷心。
臨行,他問︰「還有沒有話想對我說?」
她點點頭,低聲道︰「努力加餐勿念妾,已屬君家,且更從容等待他!」
心有如利爪狠狠撓著、撕拉著,一下一下抽搐的痛,垂眸,終究還是濕了雙睫,用力抓住他的衣襟,淚水潸潸而落,哽咽得無法言語。
她的詩勾得他虎目蘊淚,喉結微顫,緊緊抱住她,再也說不出話。
亦畫送他到大門前,裘夫人已經站在那里,門外幾個士兵當街而立,亦畫屈膝問安後把丈夫送出去。
裘夫人的叮嚀他一一應下,最終跨上馬背。
安靜的街道上,馬蹄聲響,一步步踩在亦畫胸口,見他越行越遠,她只能茫然垂眸,盯住自己的指間發呆。
突然間心頭一陣慌亂,彷佛這一去,他再不會回來……
裘夫人抬頭,看見她紅腫雙眼,怒斥道︰「我兒子還沒死呢,你哭哭啼啼的是迫不及待想當寡婦嗎?不識大體!」
亦畫沒有回應,她听不到苛責,只能感受到恐慌一下下敲擊胸口。
「姍姍,走!」
「是。」走在裘夫人身後,陳姍姍在經過亦畫身邊時喙聲嗥氣說︰「嫂子得學著認命啊,既然嫁給武官就得習慣丈夫長年不在,總不能成天想著把丈夫拴在身邊,非要這樣,那就只能嫁條狗了。」
陳姍姍笑得嘴巴合不攏,表哥離開,裘家後宅……她說了算!
☆☆☆
烏雲蔽日、狂風陣陣,吹得旗幡不斷翻飛。
高台上穿著囚服的何亦書垂下頭,憔悴的身軀在風中顫抖,創子手手持大刀站在他身後,肅穆的氣氛令圍觀百姓噤若寒蟬。
看著他的背影,監斬官有兔死狐悲的哀傷。
才多久以前,何亦書還是那個周朝最年輕的狀元郎,一舉首登龍虎榜,十年身到鳳凰池,進士游街那天多少姑娘朝他丟荷包帕子,極盡風光,可如今呢……
他文采並茂、胸有丘壑,甫入朝堂便得皇帝青睞隨侍左右,成為新帝的左膀右臂。
新帝登基,心懷遠大抱負,君臣二人大刀闊斧、除弊興利,頒布不少新法令,一時間百姓紛紛討論。
然世間人千百種,有人稱頌就有人反對,立場不同便大做文章,討伐聲、斥責聲四起,御史天天上奏摺,大臣與皇帝僵持著,就這樣吵吵鬧鬧走過數年,直到邊關戰火再起,居然沒人願意領兵?
朝堂不穩、邊關為禍,皇帝終透徹了。
說什麼天下都是皇帝的?錯!天下是權臣的,他們通了氣要往東,皇帝用盡全力也無法扭轉龍頭,皇帝被迫下令斬殺一路陪自己走過風雨飄搖的何亦書。
皇帝點頭,郭大將軍挺身,帶兵出征。
風越吹越大,安靜的午門、安靜的天空,只有風聲,只有烏鴉淒厲鳴叫。
台下,有的百姓默默流淚,有的百姓掩面痛哭,卻都一致地不敢發出聲響。
因為何青天推出的稅法讓無數百姓受利;因為他指控高官金滿倉、銀滿堂,逼得許多貪官獲罪下台;因為他強推寒門科考、不需官員作保,令官員少了斂財機會,且在提拔更多有為的寒門士子同時剝削了貴族子弟的為官坦途。
他變成貴族眼中的過街老鼠,卻也成為百姓心目中的太陽,偏偏這樣一個時刻為百姓著想的好官,最終被推出來斬首示眾。
不知道是誰念出第一句——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這是往生咒,百姓但願何青天拔除一切業障,阿彌陀佛護持,使他離苦得樂,接引西方。
緊接第二、第三個人助念,有人起了頭,百姓紛紛跪在地上,雙掌合十閉眼,虔誠祈願上天護佑他們的何大人。
看著眼前一幕,何亦書笑了,他從沒想過會有這一幕,這輩子,值了……
創子手放眼望去,看著百姓自動自發的行徑,鼻子酸澀。
他是個虯髯大漢,這輩子從沒說過軟話、低過頭的硬漢子,可這時豆大的淚水自眼角泌出,他必須將眼皮撐得很開,眼珠子瞪得很大,他不能放松表情,深怕一個放松就會哭得不能自已。
「時辰到——」
監斬官拿起斬令往地上一拋,創子手揚起大刀,不顧一切地對跪在前方的何亦書大喊,「何大人,一路好走。」
他敬佩何亦書,無法為他做什麼,只能蓄積全身力氣,讓大人不受太多苦痛。
刀落頭斷……何亦書的頭顱在地上滾過幾圈,他死了,沒有不瞑目,緊閉的雙眼帶著一絲對人世間的悲憐。
一道轟天雷聲響起,驟雨急降,百姓沒有逃竄,反而像木樁似的一根根矗立在原地,他們跪地磕頭,彷佛感覺不到寒冷,任由大雨潑灑。
他們揚聲大喊,「何大人,一路好走。」
「上蒼護佑我們的何青天!」
與此同時,背誦往生咒的聲音更大了,百姓們不願離去,不害怕雨水沖刷,鮮血涌到腳邊,他們膜拜哭泣,他們慟失天地間愛國護民的好大人,哀傷不已。
☆☆☆
此事被潘丞相知道了,怒火中燒。
何亦書是青天,那他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大奸臣嗎?他為了國事夙夜匪懈、戰戰兢兢,竟就成了百姓心目中的惡人?
他怒責一句,「無知百姓!」
他砸掉汝窯花瓶後推門離府,大白天卻進入香滿園,在女人身上發泄滿腔怒火。
直到滿足了,他雙手壓在後腦杓,看著俗艷的床帷,對自己說︰「不怕,除掉何亦書後,獨木難成林、只手能遮天,整個朝堂又將落回自己的口袋。」
身為三朝權臣,潘家將會一路發達千百年。
戶部尚書江芷岳听到此事時正在衙門里當差,他氣得全身發抖,因為提議對付何亦書的人當中,他喊打喊殺、叫囂得最大聲。
抬起頭,發現下屬們一個個偷眼瞧他,怒目橫過,眾人像鵪鶉一樣嚇得連忙別開眼。
這是怎樣?他真成了奸佞惡臣?
坐不住了,江芷岳跑到酒樓買醉,卻不料一進門就听見百姓議論此事。
有人說︰「浮雲蔽日,清明盛世來不了!」
放屁!沒有何亦書就沒有太平盛世,他誰啊,一個二十幾歲的小毛頭,好大喜功、弄出幾個不瞻前顧後的政策就成了天神?
輿論圍攻,酒喝不下,他揣著滿腔怒焰返家,正在掃地的小廝沒注意到,一帚子將把塵土往他鞋子上掃去,他借題發揮,把個年紀輕輕的小廝給活活打死,這樣的「借題發揮」在短短的半個月里面不斷發生。
江府管家不得不從外頭買回幾個年輕男子,安插在府里各處。
陳侍郎不同,得知此事,他迫不及待出門找同僚,一口氣找來五、六個,像是為了證明自己才是正確的,幾個人圍著一張桌子,燒雞、燒鵝、豬頭皮和一壇黃酒,邊吃邊細數何亦書的大罪。
送來黃酒的奴才在伺候過各位大人之後退到門口,張起耳朵竊听里頭動靜,將他們的話一一記錄下。
這是肯定的,敢在太歲頭上拔毛就得付出代價。
今日你折我股肱,明日我便斷你一世,沒有人吃大虧卻不思報復,那口氣只是憋著,可不是吞下去。
同樣地,事情傳到禮部侍郎鄭閔耳里,他眸光一斂,低眉垂首進入自家祠堂,跪在祖宗牌位前,匍匐在地,深深磕頭。
許多百姓刻下木牌,一炷清香供奉何大人,不少商人在寺廟里為何亦書點燃長明燈。
林林總總的消息像雪片般傳入宮里,皇帝心一酸。
他們沒做錯,造福百姓、為國籌謀,他們是正確的,只是應該名留青史的他們,怎會淪落到進退兩難?
這天京城到處都不平靜,不管宮里宮外、大臣百姓,最終……這件事也傳進裘府。
☆☆☆
囍字依舊鮮紅,還在新婚期,本該喜氣洋洋、熱鬧非凡的,但屋里屋外卻安靜得讓人不敢喘大氣。
菩提薩婆訶……亦畫寫下最後一筆,這幾天她已經寫過數百張,從沒想過停筆——因為莫名的心慌。
裘善出京,直到現在還沒有傳來半點消息;哥哥入獄,銀子流水般花出去,卻始終無法見他一面。
而婆母日日罵街,雖然隔著一堵厚實的高牆,確實是明顯地指桑罵槐。
正常的媳婦這時候就該道歉、解釋、安撫婆母,但是亦畫沒有這份心情。
她強烈不安,太多的想像畫面在腦袋里面轉,她吃不下、睡不好,夜夜在惡夢中驚醒。
夢里哥哥滿身鮮血,心疼地看著自己,夢里裘善的頭從肩膀滾下來,一直滾到她腳邊,輕輕看著她說對不起……
她迅速消瘦了,滿肚子的埋怨與叨念。
她早就跟哥哥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急事緩辦,欲謀事先謀人。
滿朝碩鼠橫行,一心做事就是會有人阻擋,他是人身不是鐵骨盾牌,躲不了暗箭,更躲不來明晃晃的大刀,他們殺不了皇帝就只能斷他手臂。
她說過千百次,哥哥不僅僅是皇帝的股肱、百姓的青天,也是妹妹的擎天柱啊,哪天哥哥不在,妹妹如何得生?
哥哥只會安撫道︰「別擔心,為兄自有分寸。」
分寸?他的分寸就是把自己送入天牢?听說那里暗無天日,哥哥餓著了嗎?受凍了嗎?有沒有被刑求?
這時她多希望裘善在身邊,可是……無法,面對恐懼,她只能孤軍奮斗。
「小姐小姐……不好了!」青荷沖進屋里,砰地雙膝跪地,滿面淚水。
心咯 一聲墜落,砸成一灘稀泥,手指下意識顫抖起來。是誰不好了?哥哥、裘善?哪一個出事了?
陳伯、陳嬸和阿龍、阿虎兄弟紛紛追著青荷進屋,他們也想知道發生什麼大事?為什麼青荷出門買點筆墨,竟會一路痛哭往回跑。
「怎、麼、了?」亦畫也顫抖起來,抖得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顫巍巍走到青荷身前,想把人扶起,她卻發現自己失去所有力氣。
「少爺他……在午門被斬首示眾了。」
瞬間,溫暖的身子變成冰柱,雙腳支撐不起驚天消息,身子癱軟。
「小姐!」青荷大喊,來不及起身,眼睜睜看著小姐往旁摔去,額頭撞到桌角,血珠子噴了出來。
「快請大夫。」陳嬸大喊,阿虎急乎乎沖出門外。
「別,先拿我的藥箱再去請大夫。」
陳伯一叫,阿虎瞬間變換方向。
阿龍彎腰,一把將小姐抱到床上,屋里一團亂。
亦畫不痛,只覺得全身麻木,所有知覺好像隔著一扇窗子,模模糊糊。
原來她預設的狀況還不是最壞的,什麼入獄暗殺下毒、機關謀算通通省略,直接把人推到陽光底下,創子手粗臂一揮,哥哥就沒啦……
安心?這就是哥哥讓她安心的下場?
謊言!都是謊言!
她憤慨,滿腔憤恨無從宣泄,她想殺人、想沖到皇帝面前斥喝——
「這就是為你賣命的下場?你口口聲聲的股肱大臣,只能落到一個身首分離?」
忠心耿耿?哥哥忠心錯了人……
青荷端來清水,滿心憂慮。
陳伯邊幫亦畫洗傷口邊勸道︰「小姐,您這樣少爺會難受的。」
「不會的,他早就不管我、不要我,他哪會難受。」
再度被拋棄了……祖母死、爹死、娘死,現在連哥哥都死去……
大師沒說錯,她就是天降災星,她的生存是用所有親人的性命換來的。既然這樣,為什麼不教她早早死了就好?那麼所有人都會好好活著啊!
陳嬸想勸,卻找不到半句話能勸,紅著眼楮鼻子,她和小姐一樣也想大肆哭上一場。
在何家待過一輩子了,老太爺在的時候他們就是何家人。
何家輝煌榮盛的時候他們在;何家落敗歸隱時他們在;何家長輩一個個離世時他們在;他們陪著少爺從渝州到京城,一路走到如今,早就是何家的一份子。
這些年來,少爺是他們的主心骨,而今頂梁柱不在了,小姐受不了,他們又何嘗支撐得來?
砰地一聲,門被踢開,裘夫人先到了。
她大步流星走進來,凌厲苛刻的目光落在亦畫身上,嘴角噙著得意,眼底掛起驕傲,落井下石這事兒確實挺讓人過癮的。
打從新媳婦進門,她就沒有這麼愜意愉快過。
本就想讓姍姍和兒子湊成對,偏偏阿善不松口,眼看兩人邁入二十歲,姍姍從小女孩變成老姑娘,她打定主意,就算下藥都要讓兩人在今年成親。
盤算得好好的事,竟被截了胡?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本想折磨媳婦出盡心中惡氣,誰知兒子虎視眈眈看著呢。
現在可好啦,兒子遠行、何亦書門斬首,何亦畫失去所有依仗,搓圓搓扁還不是她一句話的事兒!
看著靠在床頭五官精致、身子縴弱的媳婦,听說她很會寫字畫畫,難怪一臉的驕傲。可是過日子哪需要那些,選媳婦兒自然是要性子通透、溫柔和順,能下廚、能頂事兒的才好,就像她家姍姍,個性好又听話,做飯好吃、打掃能耐,一看就曉得是好生養的。
唉,阿善處處行、樣樣好,怎就在嫁娶這頭上犯糊涂?
兒子離開後何亦畫成天關在屋里,讓她想借機說事也找不到機會,像是續足了力氣卻發作不出來,憋得她滿肚子岩漿,于是不滿加上不滿,她對何亦畫厭煩透頂。
直到听見好消息……何亦書是犯下多大的罪啊,連性命都丟了。
兒子這門親事太虧,還以為搞了條通天道路,誰知竟是偷雞不著蝕把米。
「真好命,都什麼時辰了還躺在床上,誰家要是娶到這種懶惰貨色,不早早休了還留著做啥?」
陳伯臉色一凜,這是知道消息便迫不及待趕著上門放火啦?
陳嬸心頭窩著火,但人在屋檐下,她硬拉出笑意,緩步上前屈膝為禮,說︰「夫人,小姐不小心撞了頭,正暈著呢,倒不是躲懶。」
「主子都沒發話呢,有你這狗奴才說話的分嗎。」
裘夫人一巴掌就要往陳嬸臉上甩去,幸而阿龍及時動作,把她的手攔在半空中。
「好大的膽子,膽敢對主人動手動腳,這等奴才留不得。來人,找人牙子過府,我要發賣下人!」
裘夫人的惡意太明顯,她欺負下人,不過是想搧自己的臉。
亦畫再虛弱悲傷,都得挺身出頭,極力抗拒著心底傳來的徹骨寒冷,盡管她的胃翻騰得像狂風中飄蕩的風箏,還是控住顫動雙手,在青荷的扶持下,強忍暈眩,勉力下床。
她咬緊牙關,口氣清晰問︰「不知婆婆找媳婦有何要事?」
「還曉得我是婆婆?從嫁過來到現在,你可有半點當媳婦的自覺?」
「媳婦做得不好,婆婆教導便是,何必拿下人作筏子。」
亦畫搖搖晃晃的步伐看得陳伯、陳嬸心驚膽顫,自家小姐幾時受過這樣的委屈?她是一家子捧在掌心的珍珠啊!
裘夫人輕哼一聲,在陳姍姍的伺候下找了張椅子坐穩,自己倒杯茶,喝一口,沁鼻清香,這茶葉得有多貴啊,想來媳婦嫁妝確實豐厚。
「別人娶媳婦是用來傳宗接代的,偏我家娶個病秧子,這是想絕我裘家門戶?」
她幾時成了病秧子?亦畫苦笑,這只是引言吧,接下來想要說什麼?想說……明白了。
亦畫沉靜的目光對上陳姍姍。
陳姍姍五官平凡,但身材姣好,前凸後翹,很是妖嫌,她咬著笑意,向亦畫投去挑釁目光。
唉,一個個都算準了她沒有依仗。
裘夫人順著她的目光落到陳姍姍身上,很好,是個聰明的,一點就通透。「給個準話吧。」
「媳婦剛嫁進裘府不過月余相公就出遠門,短短時間內實在難以傳宗接代。」除非她自帶孕肚進門,可那樣的傳宗接代法,裘夫人能樂見?
「所以你是不肯羅?」
「不肯什麼?媳婦不懂。」
「裝!你還想跟我裝?可以,是你要我教導的,我便多說上幾句。首先,身為媳婦就該以夫家為尊,既然進了裘家大門,到死都是裘家人,這個家只有公中沒有私產,你先把嫁妝交出來吧,那麼你的不敬之過可以一筆勾銷。」
青荷快把下唇給咬爛啦,竟有人搶嫁妝搶得如此明目張膽、光明正大?
亦畫清淺一笑,問︰「還有嗎?」
「當然有。第二,裘家小門小戶,養不起你的陪嫁下人,把他們的身契給我,明天我就給賣了。第三,你要負起身為媳婦的責任,對婆婆晨昏定省、承歡膝下、打掃庭院、洗手作飯。」
「最後一點,我家阿善是個大將軍,打仗危險,待在家里時間不多,須得盡快開枝散葉,我也不指望你這副身子骨了,你替阿善迎姍姍為平妻吧。先把這一二三四點給做好了,剩下的以後我再慢慢教你。」
還沒應下呢,裘夫人已然得意洋洋笑開懷,她算準媳婦不敢造反。
亦畫氣笑了。這是要抽筋拔髓剝她的皮呢,奪走她的財產、搶走她的依恃,迫得她動彈不得?
不對,她還是可以動彈的,畢竟她還要打掃庭院、洗手作羹湯。
真是好大的臉!阿龍氣得想上前揍人,卻被父親眼神阻止,但他阻止得了兒子,卻擋不了怒發沖冠的老婆。
陳嬸似笑非笑。「原來裘家的主母竟與我何家奴才做一樣的事兒?真是有趣!」
「閉嘴,明天第一個賣的就是你!」裘夫人怒斥。
亦畫沒有生氣,只是笑得悲涼,心道︰哥哥可曾看見,你一死妹妹就要被人糟蹋,任憑你再會安排又如何?
見她笑得癟人,裘夫人道︰「別陰陽怪氣的,我是婆婆,裘家規矩就這般。」
「若我不遵守呢?」亦畫不想撕破臉,但今天……她懂,但凡後退一步,迎接自己的就是萬丈深淵。
陳姍姍插進話。「由不得你,可別以為自己還有娘家能依靠,你哥哥已經死透了,那兩截身子早就被拋到亂葬岡,恰恰夠幾只餓壞的野狗飽餐一頓,你要是不肯乖乖听話,姨母立刻休書一封讓你淨身出戶。」
她們都認定孤身女子想生存沒那麼容易,更別說被休棄的女子,走到哪里都教人看不起。
她就像弓,這些日子以來一直繃著,繃過頭,砰一聲斷了……
那條和理智有關的線斷得徹底,誰都可以說她,卻不能說哥哥,她的哥哥是為天下萬民而死,她該感激而非嘲諷。
亦畫逼著顫巍巍的雙腿走到兩人面前,冷笑道︰「婆母不知道,皇上曾經打算讓兄長送我入宮吧。」
「那又怎樣?嫁了人、失了身,皇帝還能要一只破鞋嗎。」
「婆婆要不要試試?」她賭,賭皇帝對哥哥的愧疚,賭那些年他拿自己當妹妹似的寵愛。「等我成為後宮嬪妃,能不能吃香喝辣無所謂,但我肯定要讓皇帝拔了相公的五品小官,讓裘家從此在京城絕跡。」
何亦畫居然恐嚇她?這話傳出去她還要不要臉?
裘夫人下不了台,但面子擱在那里,一屋子人全看著,若不把何亦畫死死壓下去,往後日子還怎麼過?
她身手矯健沖上前,揚手就是一巴掌,沒想青荷迅速一繞擋在主子身前,巴掌結結實實地落在她臉上。
痛死了,火辣辣的疼痛,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當了一輩子的丫鬟,她從沒這般卑微過,但青荷沒哭,只是用狠戾目光死死盯住裘夫人。
不過是個小丫頭,裘夫人卻被她的眼光驚嚇。
難道她連個丫頭都收拾不了?
她一把抓起桌上的杯盞茶壺往地上砸,又把桌上的筆墨硯台一古腦兒全往地上掃,她抓起東西就撕,撕不動就往亦畫身上丟,當年她就是用這招嚇退那群想吃絕戶的裘家人。
可是阿龍護在亦畫身前,動不了她半分。
裘夫人氣得破口大罵。「當著我的面就和男人摟摟抱抱?傷風敗俗、奸夫婬婦……裘家是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怎麼就攤上這個下賤媳婦?」
「我可憐啊、冤屈啊,辛辛苦苦把兒子拉拔大,還以為會娶個可心的媳婦來孝順我,哪里知道竟是個水性楊花的爛狐狸精,清高的裘家成了破窯子,雞鳴狗盜、下賤……我的命怎麼這麼壞,休!這個敗家媳婦留不得,得休!一定得休……」
裘夫人越哭越大聲,震得亦畫頭痛劇烈,抑不住沖動,她拍桌大喊,「休是不可能的,要就和離,您點頭,我立刻把和離書送上。」丟下話,她拽起青荷。「我們走!」
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她必須離開,否則她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
見狀,人人都明白今日之事怕是無法善了,便也不再強忍。
阿龍追上小姐,護著她出門。
陳伯大步一跨,站到兩個女人跟前,那氣勢……哪是個奴才下人,分明是個大老爺兒們。
裘夫人一慫,不敢置信地看著對方。她……被下馬威了?沒了娘家的女人竟敢這般硬氣?她哪來的底氣。
☆☆☆
最終,裘夫人和陳姍姍灰溜溜地回到自己地盤。
陳姍姍揉揉胸口,張著可憐兮兮的眼楮、拍拍胸口,後怕道︰「姨母,嫂嫂好嚇人啊。我听說高門大戶里有說不清的骯髒事兒,貴女們表面看起來知書達禮、溫婉和氣,私底下卻是月復黑惡毒、殺人不眨眼楮,若嫂嫂跟皇帝真有不清不楚的關系,萬一想殺人滅口……」
她邊說邊抖,緊緊抱住姨母手臂,眼眶泛紅。
被蠱惑了似的,裘夫人點點頭又搖搖頭,皇帝殺人哪需要理由,如果皇帝真信了何亦畫的話……天,當年裘家沒被吃絕戶,這會兒真要絕戶了?
「裘家好不容易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光景,絕不容外人破壞!」
「可今兒個梁子結下,萬一表嫂跑到皇帝跟前告御狀怎麼辦?」陳姍姍用力一咬唇,咬出淚花。「到時皇上怪罪,姨母就說是我的主意,是我嫉妒表嫂,您千萬別把罪名攬到自己頭上。」
幾句話便讓裘夫人對她心疼不已,說到底媳婦還是得自己人才行。
「你听何亦畫鬼扯,皇帝要什麼女人沒有,何必要個殘花敗柳?如果皇帝真的在乎她,怎會砍了何亦書。我們該擔心的不是她和皇帝有一腿,而是皇帝會不會因為她遷怒裘家。」裘夫人想通這點,哪還會害怕?
「是這樣的嗎?那……姨母,和離就和離吧,只要她盡快離開裘家,皇帝就遷怒不到咱們頭上。」
「好,我再想想。」
她知道姨母是舍不得何亦畫的嫁妝,但……短視!白雲寺的師父給表哥批過八字,說他早晚會封侯拜官,何家那點兒嫁妝有什麼好在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