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冷血 第三章
十四、美丽是她
冷血在炎阳下的路边啃馍馍。
午阳热得农村的狗伸长了舌头。也许是因为伸得太长了,那头懒狗突然觉得那条花斑斑的舌头会掉出来似的,“飕”得又把它收卷回参差不起的牙缝里去了。
冷血自小在野外长大,对飞禽走兽特别有兴趣。
所以他没注意到那个女子。
那女子很美丽。
——在一起插秧的农妇里,她是特别美的;就算她在京华金粉群劳竞艳里,也一样有别出心裁的艳。
稻田旁是鱼塘,阡陌依依,特别美丽。
那女子忽然放下了手边一束秧苗,然后,用插秧用的小钩镰刀在自己左手腕脆口上一划,之后,就滴着血,直直走到泥塘里,待她的同伴们弄清楚她的意图,惊叫出声之时,她只剩下泥泞里咕噜一声浮起的几个浓稠泡沫而已。
大太阳底下,竟发生了这样诡异的事。
流着汗的冷血,觉得一阵悚然。
——越接近惊怖大将军所辖之处,越多见这样的怪事!
冷血注意到:那美妇滴在水畦田里的血,一缕缕的飘荡着,犹未肯与塘水融合成一体。
当那妇人给捞上来的时候,样子全变了。
她割腕兼加自溺,乃求必死。
——是什么事,使她会下这么大的决心?
在场意图救治她的人发现死者是怀有身孕的。
于是人人神色张惶,象遇着了邪、撞着了魔。
冷血以他过人的耳力,听到了一些窃窃私语:“……阿玉她怎么会大肚子呢?她……”(以下声音太细,听不清楚。)“……唉,作孽,真是作孽!”
“……谁教……她给看上了……这孩子……也真……可怜……”
不久,就有一个粗壮结实的佃农奔来,跪在那农妇尸体之前,哭得象一只号啕的狗——但远远听去,仿佛还有许多冤情,哭不出。
冷血忍不住上前问:“究竟是什么事情?”
没有人回答。
大家都疑虑的打量他。
冷血不得要领,又问:“她为什么要寻死?”
大家都怀敌意的看着他。
就连哭声都停了。
——哭在这里好象是一种不赦之罪似的,连哀悼死者也不能给人知道。冷血忍不住说:“我是捕投,我要知道……”
他不道明身分还好,一说,全都走光了。
有人一面走,一面脸如死灰,如临大祸。
有人比较大胆,疾走时一面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好象夹带了一句骂人祖先的话。“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冷血急了,硬拦住了一名庄稼汉,劈面就问:“你们是怎么搞的?”
“没搞,”那庄稼汉黑脸圆鼻,一脸慌惶,摇手不迭,摇首不已,“我什么也没搞。”冷血见他慌张,不忍吓唬他,只问:“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没事。”
“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
“事?事例是没事,没有事。”
“那么人呢?”冷血听出了一点蹊跷,“是不是这儿有什么不寻常的人?”“人……”那农稼汉说:“人……”
“快说!”冷血叱道:“别怕,有我在!”
“我说、我说。”庄稼汉苦着脸道:“就……就是你嘛……”
“什么?”冷血为之气结,“废话!”
“还……还有……”庄稼汉怕眼前的人翻脸,忙说:“……还有……一个……”冷血立即就问:“谁?”
庄稼汉用手一指:“她。”
冷血猛然回首,动作过急,鼻端一香,鼻头已撞在后面的人的鼻尖上,胸膛也抵住了那人的胸脯。
冷血吓了一跳。
那人也吓了一大跳。
冷血向后退了一大步。
那人也向后一跳。
冷血定睛看时,脸红耳赤,吓得一颗心更在他两肋间暴动——因为他撞着的人原来是一个女子。
那人定过神来,也脸红耳赤、杏腮含嗔。
——因为她是女子!
她是个女子。
她是个美丽女子。
她是个清清亮亮、漂漂亮亮、柔柔亮亮甚至让人感觉到她金金亮亮的女子。——仿佛一切“亮丽”的事物都跟她有密切的关系;而她是从皓月丽日中浸出来、渗出来的女子。
冷血天不怕、地不怕。
可是当他看到这亮丽女子,他怕了。
(他觉得自己很笨拙、很鲁莽、很冒犯,手大脚大的不知往那儿摆是好。)所以他只好离去。
“喂,”那女子很有点气忿,“你这野人,撞着人也不道歉一声,忒也无礼。”冷血想说对不起。
可是说不出口。
——有一种人,随时都可以说:“对不起”、“谢谢你”、“承让承让”、“过奖过奖”、“多亏了你”、“都为了你”……说来如眨眼般轻松。
——但有一种人却恰好相反,要他们说这类稀松平常但又全没诚意的话语,真是比连壳吞蛋还难。
“喂,喂!”
她叫。
语音一次比一次高,一次比一次急,可是在冷血听来,也一次比一次好听。他多想停下来。
可是他不知道停下来之后该说什么。
该做什么。
所以他只好一副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其实也没人要送的一径去了。
走得很远、很远很远、很远很远很远了,冷血看到掠过林梢的鸟儿,徜徉变幻的云,崖边的花,一条美艳至极的蜈蚣,一只优美飞翔的红身蜻蜓,他都觉得极美,美得让他想起她。
仿佛她就是美丽。
美丽是她。
这时候,那个亮丽的女子正在到处探查一些乡民:“近日这儿附近有没有可疑的人?”问了半天,乡民只好说:“有。”
“谁?”她眼睛一亮,象映出了雪光。
“一个年轻人,腰畔有一把没有剑鞘的剑。”
“果然是他。”
少女以一种完全跟她的外貌不吻合的江湖口吻自言自语的说。
十五、聪明的你
越来越接近惊怖大将军的大本营危城了。
他已到了老渠——据武林相传、江湖流言,“老渠镇”里人人都是会家子,从三岁小童到八十岁老翁,全会几下子武艺。
越近危城,怪异的案子,惨绝人寰的事情就越多。
他走到县城近郊的老渠乡前驿,就看到—群人,有男有女,嚣嚣张张、跋跋扈扈,就差没吹吹打打的押着两个人,迤逦而至,直往县里行去。远远的地方,还有些看热闹的人。那两个受押的人,两臂横张,都给木锤子夹架着,十指给木钉子紧拶着,商人都衣槛尽裂,袒果大半身子,女的更溃烂不堪,鲜血脓水齐冒,走一步惨呼半声,惨不忍睹。这女犯乱发披脸,早已给人打得头穿额裂,脸上也给抓破了十数处,但这样看去,还可隐见她平时必然甚美。
冷血看第一眼,就看不过去了。
他拦在人前,问,“你们干什么?”
走在前面一个鱼目鱼唇的汉子龇牙裂嘴的道:“你是什么人?”
冷血道:“过路人而已。”
鱼唇汉子一伸手推开他:“滚!”
这一推,冷血并没有动。
鱼唇汉子的感觉是:那一下他象是推到了峭壁上。
他定睛再看时,冷血依然站在那里。
他心里啐了一声:邪门!可是动作也审慎了起来。
“你没看到我是公差吗!”他向冷血吼道。
冷血早已注意他的衣着,当下只说:“干吗要这样对待人犯?”
那官差冷笑道:“我是奉命行事。”
他身边一个马脸婆娘接口道:“他们呀,奸夫婬妇!男的还是我丈夫!怎么,你不服气?到大将军还是县太爷那儿告状去!”
她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冷血脸上。
另一个长着一对老鼠耳的汉子忽地钻出来,说:“我也是衙差。你要多管闲事,大爷连你一齐逮了。”
冷血往左让开一步。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过去,不时传来那干人在人犯身上踹一脚模一把的狎笑和哀呼。
冷血本只打算经过这里。
他的目标是惊怖大将军。
他找的是大将军。
可是他所目击的一切却让他忍不住。
他去问危城乡的乡民。
这乡镇不算太小,人也很多。
可是却没人敢说什么。
——越是不敢说,冷血越觉得奇怪。
(犯了法,给官差逮去,有什么不可说的?)
所以他动了牛脾气,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用什么法子呢?)
——给钱,他没有钱。
——打人,他不能打。
(怎么办呢?)
他觉得很懊恼,烦闷之下,一拳打在墙上。“平”的一声,离他打击之处上面三尺余的一枚钉子,飞月兑倒射而出!
这一来,正在让他查问的人看傻了眼。
这位额头和下巴全长得微微兜向前,就象初七月亮的两端的乡民,结结巴巴的问:“这……这……这是你你你……你打的吗?”
冷血一时还没会过意来,“是啊,”他说,“这又有何难!”
说着,一拳打在石上。
石没有裂。
更没有碎。
——但石上清晰地留下四个拳骨的窟窿。
“我……我……说了……”那乡民看得目定口呆,当会过神来的时候,马上说了些重要的话:“你何不……问问问……老庙的‘五……五……五人帮’!”
冷血明白了。
——实力。
实力就是一种最能唬人的东西。
所以他扬着拳头,看着自己的拳头,仿佛他的拳头很痒、很痒、很痒似的,淡淡的问:“五人帮?”
“……对对对……耶律银冲……但巴旺……阿里……侬指乙……二转子……他们………五人。”
冷血肯定这人有口吃。
而且已不堪再吓。
所以他眉一聚拢,问:“老庙?”
“……在在……在乡西长安三路左拐……过了竹林……就是老庙庙庙……”(好,就去老庙看看吧!)
老庙当真名不虚传,是一间很老的庙,供奉的大概是龙神,神像亦已残破不堪,但破落的龙像在坛上依然气派凛然。
庙又破又烂,但在斑剥残垣中仍隐可见出当年也曾香火鼎盛、辉煌鹬皇。庙前长满青苔的石阶上,有三个人。
庙里布满蛛网的石板地上,有两个人。
五个人长相完全不一样。
人本来有眼睛、鼻子、耳朵、手脚四肢,大体上都差不多一样。
可是这五人却令人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
有的极高,有的极矮,有的极胖,有的极瘦,有个还一条腿长一条腿短。有人眼睛深陷,眉骨高耸;有人一口金牙,肤黑如炭;有人四平八稳,象一口铁箱子;有人一脸聪明,满脸黄髯;有人长着一对狗眼,整个人看去象一堆破布多于象一个人。这么样的五个人,看去似来自世上五个最极端的部落。
五个人都很丑——尤其冷血见过那美丽女子之后,看到这五人,就觉得分外触目惊心的丑!
但这五个人要在一起,却又让人觉得他们很匹配、很谐和。
因为他们都有一点相似。
那就是神情。
他们都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无事可为也无可不可的样子。
谁都能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五人眉宇间都流露出一点稚气和志气。
但在神情上,这绝对是:五个懒人。
冷血一向很勤奋。
他朝也练武,晚也练武。
——他认为一个人的成功在于天分和勤奋。
这时候的他,当然是不知道幸运的重要。
可是他并不讨厌懒人。
他倒觉得做人很有福气。
——一个勤奋的人根本就懒不下来,但一个天生的懒人,却可以在一些变动、逼迫小刺激下,说不定有一天会勤奋起来。
他一向都很羡慕懒人。
——他自己就懒不下来。
他正要走过去,就听到这五人中其中一个象兔子一样竖起了耳朵,然后说了一句:“狗腿子来了。”
于是,有人打呵欠,有人打瞌睡,有人吐唾沫,有人去撒尿,有人在放屁。——狗腿子?
(谁是狗腿子?)
(——难道是我!)
冷血忙看了看自己的脚。
——那明明是一双人脚。
“你们好。”
没有人理他。
“你们早。”
有人低声嘀咕:“现在还早?”
冷血也知道这时候还说“早”,实在说不过去。
但他旨在有人回应他。
——有人应他就好问话。
“敢问……”
话未说完,那一脸聪明的人又猛向地上吐了一口痰:“我一看就知道你是狗腿子!有什么好问的!这儿都给你们搜刮清光了,好人全给你们搞到夭寿了,闺女全给你们糟塌了,你还待怎地?”
冷血没料一上来就给他喷了一脸,怔了一怔,还未发话,那个长着狗眼的瘦子走过来,向他团团的嗅了嗅,嗅了又嗅,才肯定的说:“我闻出来了,你确是狗腿子。”冷血剑眉一轩。
那眼陷眉高的矮子马上就说:“可动怒了?来吧,干上一场,最好不过,咱们不怕!”他说话象说对联,每两个字一顿,语音卷滑溜丢,但发腔却似唱耍调一样,甚为古怪。冷血强抑住了气:“什么是狗腿子?”
那有一双狗眼的人翻着眼望了他一会儿,又端详了他一番,再打量了他一阵,才道:“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那一脸聪明相的人已抢着答:“当然是假的。不信你自己去问问他。”狗眼瘦子凑前去,又嗅了嗅冷血的衣襟,几乎还要把鼻子凑到冷血腰畔的剑去闻闻,然后退了一步,问:“你是公差?”
冷血坦言无讳:“是。”
狗眼汉子又猛退一步,一脸聪明的人已叫了起来:“那你还不承认自已是狗腿子!”冷血这才恍悟。
“原来官差就是狗腿子啊!”他忙说,“我快要是了,但还要办成一件案子才是——现在还不是。”
有双狗眼的汉子还是说:“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道?”
“有什么真的假的?”冷血反问:“你们很恨官差吧?为什么要叫做狗腿子?”“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残民恣欲、狂征暴敛、欺善怕恶、作威作福……”那黑脸金牙的汉子悲愤的道,“这种人不叫狗腿子,能叫什么!”
那满脸聪明的汉子又答了他:“可以叫爪牙、鹰犬、奴才、走狗、乌龟王八蛋!”这时,那四平八稳的人忽然说话了。
他一说话,其他四人都静了下来。
他的人象一座铁馒头。
他的声音也象是金铁交鸣,掷地有声,句甸有力。
“你是来这里办案的?”
“是。”
“什么案?”
冷血一时不知要不要回答。
——他们是敌是友?
——他有任务在身,该不该透露?
——他本是过来查问的,结果,此际却似是给人审问。
那一脸聪明的汉于又嘀咕道:“一定又是弄个什么名目,来挖点油水进贡大将军了。”那铁镌般的汉子横目瞪了他一眼。
那聪明相的汉子连忙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下去了。
“大将军?”冷血颇为震动,“你们有大将军的消息?”
但见五条汉子,互觑一眼。
那眼睛深陷眉骨壁耸的汉子说:“是吧?都是一丘之貉,都不是好人!”那黑脸金牙汉满脸敌意的说:“依是来投靠大将军的吧?”
“投靠?”冷血冷笑:“你们说的大将军是惊怖大将军吧?”
那四四方方,四平八稳的汉子长吸了一口气。
他一吸气,连冷血都觉得自己呼吸都急促了一些。
只听这铁镌般的汉子一个字一个字审慎的、沉重的、有力的、认真的问:“你是大将军的什么人?”
冷血看着他们各自徐徐立起,从散漫不羁但逐渐转而凝重戒备的脸色,一股豪气上冲,一时之间,再没有什么顾虑,就算惊怖大将军在他面前,他也尽说无碍:“我是他什么人?告诉你,我就是来拿他归案的人!”
“真的?”黑脸金牙汉子立即态度全然不同。
“你的话可当真?”狗眼汉子也有一张狗脸,此际他的眼神已温驯多了。“你?就凭你?”陷目高眉汉子仍是不信,“你会是他的对手?”
然后三个人都问那四平八稳十六定的汉子:“他说的话可是真的?”四平八稳的铁汉隔了好久,也看了冷血好久好久,又皱着没有眉毛的双眉好久好久好久,才沉声道:“我看是真的。”
“是不是!我早就说了,我一看他就不象是坏人,你们早先都不信!”那一脸聪明的汉子紧接着忙不迭的说:“喂,你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你来老庙干什么?你怎么听说咱们‘五人帮’的鼎鼎大名的?”
冷血忍笑反问他:“聪明的你,还用得着问我吗?”
这“聪明的你”四字,可把这一脸聪明的汉子登时说得敌意全消、威风大振,高兴得重逾泰山、开心得轻若鸿毛。
十六、残狠若此
“果然,果然!”满脸聪敏的汉子道,“他果然是好人!咱们‘五人帮’这般出名,神鬼皆知!他只不过是人,当然早就如雷贯耳,慕名而来了。”
那位精铁打造般的人比较实事求是;问:“你要抓大将军?”
冷血昂然道:“如果他真的犯罪,给我查到证据,我就要抓。”
陷目空眉的人间:“你是什么身分?就凭区区一个公差,能拿惊怖大将军?”冷血伸手自衣襟想掏出“平乱玦”,却发现襟内的玉玦不翼而飞!
冷血此惊非同小可。
却见那狗眼汉子悠悠然、施施然的掏出一扬,用两根手指拎着红线幔着玉玦摇啊摇的,又用鼻子嗅嗅,闻闻,然后反过来,荡过去,看了半晌,边说:“你找的是这个?”冷血怒道:“还来!”
狗眼汉子说:“这东西在我手里,谁说是你的!”
冷血愤然道:“你用这种下三滥的偷盗术,卑鄙!”
狗眼汉子连黄色胡子都激动得扬了起来:“什么卑鄙!我能把你贴身的事物不知不觉的取走,这就是我的本领,你的失败!‘下三滥’有什么不好?‘下三滥’的手法,我光明正大的用,做的是光明磊落的事,当的是光宗耀祖的事,那又有什么不可?”冷血忽然记起清瘦上人告诉过他的话,江湖上有一个门派就叫做“下三滥”何家,鸡鸣狗盗、偷窃骗盗、跳梁越货,无一不通、无一不精。他们这门的人,技法虽然难登大雅之堂,但为人倒是正派,决不可因他们只擅小技而小觑之。
冷血当下长吸了一口气,道:“你是‘下三滥’何家的人?”
狗眼汉子鼻子一搐,道:“我叫阿里,我远从西南流落此地,不关何家的事,你想恁地?”
冷血坦然道:“你确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我面前取走我身上之物,这点,我是败了,毫无怨言。”
狗目汉子这才展了笑颜,得意洋洋的道:“小子,算你从善如流,怕了大爷!”冷血摇头:“对你的盗技,我佩服;但我不怕你。这玉玦对我很重要,请还来。”铁般的大汉道:“你刚才就是说……凭这玉玦,可抓拿大将军?”
冷血道:“不错。”
空眉陷目的汉子道:“我倒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别。”
冷血道:“这是御赐‘平乱玦’,可先斩后奏,自行除奸去恶。”
此语一出,人人都“哦”了一声,都凄过去看那在狗目汉子手中摇摇荡荡的平乱玦。七嘴八舌的道:“看不出来还挺管用的哦!”
冷血不耐烦了起来:“还来。”
狗目汉子倒对这玉玦大为好奇了起来,道:“急什么?一会儿再还不行么?”冷血道:“你能轻易取走我身上之物,但我也能夺回你手中之物。”达句话使在场五人都笑了起来。
狗目汉子阿里笑得象一头用腿掸蚤子的狗:“哇!你敢跟我们‘下三滥’的人比偷技,真是大开我耳界……”
话未说完,剑光一闪。
剑光穿过深目空眉汉子,掠过黑肤金牙汉子,擦过一脸聪明的汉子,经过如铁桶一般的汉子身侧,然后定在阿里的咽喉上。
阿里象是给人点了穴道般的定在那里。
剑尖所渗透出来的寒意已使他喉头间冒起了鸡皮。
然后冷血伸手。
伸出另一只没有握剑的手。
在他手里拿回了平乱玦。
“啸”的一声,剑不见了。
剑已到冷血腰畔。
那剑看去仍似一柄废铁,使你不敢相信刚才是它发出来夺目惊世的光芒。
阿里模模咽喉,正想说些什么,挽回点面子,忽然一阵昏眩,天摇地动,幸好那黑面金牙的汉子及时扶住了他,那犬眼汉子却夸张地“啊”了一声。
那一脸聪明的汉子说:“他晕过去了。”
那铁山般的大汉向冷血道:“贵姓大名?”
冷血道:“我姓冷。”
铁汉说:“你抓大将军应去危城,来老渠干什么?”
“对,”黑面金牙汉也说:“你来老庙找我们做什么?”
“我是想向你们请教一件事。”
“什么事?”
“刚才在前驿看见一男一女,给人架着出城,身上大半袒果,伤痕累累,这倒底是怎么回事?这儿的执吏乡团,可以随便滥用私刑么?”
五人面面相顾,那铁汉道:“你倒是问着了大将军的好事!”
那聪明汉子也说:“你倒是问对了人。”
这时阿里也已苏醒过来了,铁汉把冷血请入庙里,并一一介绍连他自己在内的五人:狗目汉子是阿里,从母姓何。
一脸聪明相的人是二转子。
陷目凸眉的叫侬指乙。
黑肤金齿的是但巴旺。
这铁镌般的大汉叫耶律银冲。
“幸会幸会。”冷血坦言,“名字都有点怪。”
但巴旺说:“我们都是不同地方的人,分别来自徭族、回疆、大辽、女真、京师,有的是还在襁褓时就来了,有的是上一代迁居过来,有的是才来没几年,但臭味相投,一样潦倒,所以都窝在这里,成了好朋友。”
二转子问其他四人:“蓉嫂和鸡叔的事,要不要告诉他?”
侬指乙没意见。
但巴旺和阿里都说:“无碍。”
耶律银冲道:“说吧。”
“我看他也不是坏人。大将军的糗事,我巴不得向天下人都说!”二转子转向冷血:“告诉你吧,那年轻女子是蓉嫂,老汉是鸡叔。鸡叔是卖鸡的,年纪大了,待蓉嫂就象他的女儿。以前鸡叔病倒的时候,蓉嫂曾经服侍照料过他。蓉嫂就住在鸡叔隔壁。蓉嫂是年轻的小寡妇,颇有姿色,人也很好,就是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有一次,她上老渠卖莱,就这样惹了大祸,真去他妈那个巴子的!”
二转子突然咒骂了起来,气忿得一时说不下去。
冷血不明白这蓉嫂和鸡叔有何不妥。
侬指乙替二转子接了下去:“是这样的,蓉嫂上老渠,不巧也不幸的让惊怖大将军遇上了,也看上了,要她当他第三十七个妾侍。蓉嫂说什么都不肯。大将军着地保符老近跟专给大将军找门路的婬媒霍闪婆向她说亲去,蓉嫂却不贪恋富贵,誓死不从。她说:‘我决不嫁人!’符老近百劝不听,早已动了气,霍闪婆却嘲笑她说:‘我就不信你三贞九烈!’蓉嫂很气,鸡叔刚好来找她,就把符老近轰走。”
冷血忽然问:“符老近是不是有着鱼一般的嘴唇?”
“是。”但巴旺和阿里都说:“你见过他?”
二转子已依复正常,把话说下去:“不久,蓉嫂就病倒了。鸡叔好心,过去替她煮粥、煎药。不料,符老近和霍闪婆等一涌而入,把鸡叔扎个结实,毒打一番,霍闪婆找几条汉子尽情凌辱蓉嫂,用指甲刮抓她的险,一面说:‘我看你三贞九烈!你有本事不吃大将军的敬酒,就挨罚到底吧!’符老近说:‘抓奸要捉光的!’那几个没长人性的家伙,就三扒两扒如狼似虎的剥鸡叔和蓉搜的裤子……”
说到这里,二转子又激动得说不下去了。
侬指乙又只好替他接话:“蓉嫂拼命挣扎,打断了三根肋骨,直是咯血,也不让人扒开裤子。霍闪婆恶向胆边生,把灶上一锅沸粥,往蓉嫂一泼,趁蓉嫂痛得满地惨叫打滚,便着人连皮带肉的撕去她的裤子,这时,蓉嫂已满腿燎泡,皮肉皆烂,霍闪婆还把一煲冒着热气的药,灌入她的……”说到这里,连侬指乙也说不下去了。
二转子悲愤的道:“鸡叔拼命挣扎,想救蓉嫂,结果连睾丸也给人踢爆了,还给人灌热粥,让他痖了声音。两人给折磨了几天,今天才押到危城去判罪。”
说了这段话之后,大家都静默了下来。
冷血听到自己体内血液煮沸的声音。
他心里正操渲着一支复仇大军。
他睚眦欲裂的问:“危城人不算少,地不算小,就没一个人出来救救他俩?”五人都垂下了头。
冷血咬牙切齿道:“他们残狠若此,偌大的危城,就没一个人出来说话?”好一会儿,侬指乙才尖声道:“弥知不知道,谁得罪惊怖大将军,都没好下场?”冷血火遮了眼:“我就不信他能只手遮天!这样的案子呈上去,难道县衙不会查个清楚?”
“老弟,”耶律银冲轻咳一声,缓缓的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象这种伤天害理、草菅人命的事,在这里,一个月怕有个十七八宗。这地头也当然有人趋炎附势,跟他们声息相应。这里算是好的了,过去,早阳村和搏虎镇,就因为人们起来反抗他,他一个请奏圣上,说是暴民动乱、造反叛变,朝廷立即派人助他屠村,血洗干净,抢掳一空,他权大势大,你能奈他何?在这儿,大家都忍惯了,受惯了,也没办法。那天,他们一下子就把鸡叔和蓉嫂整治得死去活来,待我们知道的时候,他们俩已给押到危城衙里,难道我们还胆敢去劫牢不成?那可是滔天大罪啊!”
“这事是当场一个本要助纣为虐的小兄弟传出来的。”侬指乙补充,“他当时看,好难过,但又能做什么?他觉得说出来会舒服一些。我们听了也气愤,可是能做什么?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
阿里又在抓痒了,就象一条狗的动作一样:“象我们这种人,能干什么?有什么可以让我们干的!不如聚在一起,打发光阴还鬼愿好了。”
冷血忽自齿缝里一字一句的问:“你们说的都是真的?”
“有什么真的假的,”二转子用鼻子嗤道,“惊怖大将军好事多为,欲盖昭彰?难矣!在这儿是妇孺皆知,他也仗势掌权,照样明目张胆、胡作妄为——如此猖狂,还有什么真的假的!”
冷血霍然而起:“好!我找他查证去。”
耶律银冲道:“我劝你不要去。”
阿里也说:“对对对,我也是这样想。”
但巴旺亦道:“你不要去。”
冷血说道:“为什么?”
耶律银冲道:“敌我悬殊,实力相距太远,惊怖大将军党羽遍市朝野,你犯不着惹他。”
阿里说:“对对对,你太年轻,不要冲动。”
但巴旺说:“多少人惹过他,都没好下场,我不想你是下一个。”
侬指乙阴阳怪气的说:“你以为我们‘五人帮’就不想为民除害吗?可是不自量力,以卵击石的事,我们不干。”
二转子也说:“算了吧,冷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冷血道:“谢谢你们。”
他很少说“谢”,而今却说了,说来分外生涩,象哽住了一样。
“你明白就好。”
“逞强是没用的。象我们这种人,能做些什么?唉!”
“罢了,年轻人,习惯就好。”
“我们以前也跟你一样冲动。”
“恶人总有天收的,要报应的,咱们要珍惜自己,好好等着瞧吧。”冷血忽然以一种出奇的沉稳、出奇的冷静、出奇的自信、出奇的痛心的语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等天收拾他?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等他有一天有报应?就算世上真有报应,我们等得到那一天么?等到那一天的时候还要让他害多少人?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造路无尸骸。等天来干,不如我们自己来!你们就是忍他、等他、由他胡作非为,他才敢那么无法无天!大家就是不声、不响、不动手,他才能如此作成作福!天助自助人,名天爷实在太忙了,咱们不靠天,就靠自己,做给天看,看天帮谁!对这种败类,我拼着不当捕快,豁了这条命,就算杀不了他,也要他食不安、寝不乐!”
他以一种定要杀人的信念,说完了他的话,然后,他说:“要做,从我做起。”
这时,忽听庙外有一个男人清朗但激动的语音道:“不,我不相信,大将军不是这种人!”
冷血在听到第一个字的时候,已刷地掠出了庙门!
语音在庙外的,却没料一个苗条的身形正急掠进来!
冷血立即顿住身形。
那人也想马上立住步桩。
可是两人一照面,都“哎”了一声,一阵昏眩,一时收不住身形,虽没撞个正着,但鼻尖对着鼻尖,胸膛对着胸脯,仍是碰了一碰,两人又“哎”了一声,各自退了七八步。
十七、温柔如我
冷血只见那人又是前村所见的美丽女子,一下子又从脸颊红到耳根,耳根红到手心去。那女子除了脸上飞起两朵彤云之外,仍白皙亮丽得如阳光下的一片雪。阿里笑道:“他故意的,他故意的!居心不良,嘻嘻,居心不良!”除他以外,二转子、侬指乙、但巴旺和耶律银冲都没有笑。
笑不出来。
——刚才冷血那一番严辞厉句,还留在他们脑里心中。
那女子很气,把红红的唇抿得一片白:“你……”
冷血觉得自己这次不但手大脚大,还头大舌大:“我……”
那女子仍是很气。
气得大力抿着唇。
“你故意的……下流!”
阿里因为冷血刚才骂过他“卑鄙”,现在听人骂冷血“下流”,开心得嘎嘎大笑,乐不可支。
院子里有一棵大树。
树顶上的阳光很亮、很热、很烈。
树叶在上空把阳光切成一片片,又把洒在地上的阳光切成一丝红。
阳光映在那女子脸靥上,暗的光的,都在她那张美脸上柔和得泛了花。冷血忽然想:她的唇一定是甜的。
他觉得自己的鼻子很幸福。胸膛更是幸运。
那女子仿佛也知道自己这个姿势很美。
她就站在那儿,院子里,阶前,树下。
冷血象着了魔似的站在那里——如果那女子愿意这样对着他在那里,看来他是愿意在那里站一辈子的。
“你们胆敢污蔑大将军!”原先那发话的声音又用出自肺腑的语音叱了一句,然后还冲近冷血面前,隔开那亮丽的女子。
那是一个浓眉秀目的青年男子,眉骨和鼻骨都特别高耸,但唇薄而红,象樱桃一样,就是他的眼和唇使他粗豪的男子气概柔和了一半。
“你想干什么?”那青年气愤的问:“你这无赖!”
冷血一见到那女子,就说不出话来,斗志也不剩多少,所以不大介意那青年的话。——见到那女子原来有个男子伴着来,他反而是难过多于生气。
侬指乙看不过去,反问:“你们又是谁?来老庙做什么?你们是将军的什么人?”那浓眉秀目的青年倒给这突眉陷目的侬指乙问得一怔,有点期艾,女的却展现了一个美丽的笑颜。
“我叫小刀。”她说:“他叫小骨。”
“啊?”阿里夸张的叫了一声,表情更是夸张:“女孩子叫做‘小刀’啊!”“因为我太温柔了,”那女子大大方方得象阳光下的风,“温柔如我,不叫辛辣一点的名字,是不能行走江湖的。”
“温柔如你者,其实根本不必行走江湖了。”二转子讨好的说,“因为谁都不忍欺负你,谁都要保护你。”
侬指乙见二转子要在美女前抢他的风头,忙又拦在小刀的面前,忙不迭的截住二转子的话头,带着开心和警诫的口吻说:“小心,别看他长得一脸聪明样,但从来都对这长相转作不灵。”
二转子一把扯开他,变得又站在侬指乙身前了:“别信他。他来自落后的地方,成天不洗澡,娶十几二十个老婆……”
侬指乙转到前面来一把揪起了二转子:“你可以污蔑我,不可以污蔑我的族人,否则,我让你好看!”
阿里哗啦啦的笑了起来:“好看好看,狗咬狗骨。”
侬指乙和二转子一同霍然回身,面对阿里,目露凶光,齐声问:“你说什么?”阿里连忙抬头望天,低头看地,只说,“没、没什么,我只是跟狗说话而已。”侬指乙向那女子指着阿里骂道:“小刀姑娘,你更别信这无赖。他有着狼犬的个性,而且还有一对看似温驯的狗眼——你千万别为他眼睛所骗!”
二转子也附和说:“对对对,小刀,我们之中,最卑鄙的就是他,他自己也承认他是下三滥……”他昵称那女子为“小刀”,比侬指乙少了“姑娘”两个字,自觉是一大胜利,沾沾自喜。
阿里也翻了脸:“你说是说,别涉及我的门派,我可是以‘下三滥’为荣!”那青年小骨也趁机说:“你们背后骂惊怖大将军,谁都不是好东西!”阿里、侬指乙、二转子全停止斗口,望向小骨。
阿里问:“不是我们要说大将军的坏话,而是大将军实在太差太差,太坏太坏,太没人性太不正道了。说他好话的就不是好人!”
“不是不是好人,而是不是人!”侬指乙道:“邻村小秀才十二岁,才去当大将军府小丫环,没两天,给抬出来,就流血不止而死!小刀姑娘在这里,我还没脸多说呢!我呸!”
“兵马都监孟怒安不是人人称戴,平民感颂的好官吗?可是这九年来,他没露过面,却一改往昔为民请命、克勤克俭的作风,作了多少恶事,杀了多少好人,判了多少冤案!”二转子道,“到头来,才弄清楚,原来孟二将军早已死了四年,头颅早给割了下来,抛在城西大粪坑里,已浸成了蛆虫的安乐窝。他的脚早已给大将军的狼犬啃光了,双手和脊椎骨给大将军造了一种兵器,听说就叫做‘青龙白骨鞭’。他的肚肠听说还卖给市场的肉商,下令他们得当作是猪牛的内脏,卖给百姓作肴。他既然死了四年,那么,那些伤天害理的命令是谁以他的名义下的呢?象惊怖大将军这种人不骂,还能骂谁!”
小刀脸色惨白,阳光一下子在她脸上淡褪了色:“……有这种事,天!”小骨的眼瞪得越大,唇就紧抿得越小:“……怎么这些……我都不知道的!”“我呸!”侬指乙骂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难道是大将军的老爸不成?那种老狐狸做尽丧尽天良的事,你这些雏儿知悉才怪呢!”
他还是针对小骨来骂。
对小刀还算口下留了情。
“是好是坏,骗得一时,骗不了永远!是善是恶,骗得了一小撮人,骗不了大家!大将军老说他为了大部分老百姓的利益,出兵平乱,‘东零村’是这样变成寸草不生的废墟了,‘乌金壁’的好汉义盗,也给斩草除根,”阿里气忿难平的说:“就你们这些公子少爷不知道!”
“我一看就知道你们是外地来的,当然什么都懵然不知!”二转子也忿然地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他以为已尽掩天下人之耳目,但大家心里明白,今天他当权有权,大家忍辱偷生、忍气吞声,可是历史会记下他那一笔的。”
他们三人常在一起,早有默契,一旦骂战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紧密快急而有力,小骨全无还口之能。
倒是冷血冷冷的加了一句:“与其坐等历史还个公道,莫如我们今天就向他讨个公道来!”
只要一谈起锄奸去暴、行侠仗义的事,他的话又有力有劲、敢作敢当起来。小刀竟气得眼中有泪花泛漾,“我不信,你们没有证据。”
一见她想哭的样子,阿里也扁了嘴,想哭:“我们说的都是真的。”侬指乙说:“你一定是刚出来闯天下的了,大将军是百姓们的公敌,谁都知道的呀!”二转子道:“唉,你为他那种人伤心干吗?白费了姑娘珍珠似的眼泪了。”他居然也会“怜香惜玉”。
一直没说话的但巴旺忽道:“她要证据,还不容易!这几天,两省十七县有十一起秀才书生,赴京上书,陈诉黎民疾苦,奸佞当道,但据我们所知,已给大将军派人杀了六起,有一起人,便是由著名太学生张书生为首,一行十六人,因生怕途中遭人杀戳,由忠义之士‘大寒公’梁大中亲自押阵,大概入暮前就会经过老渠,我算定惊怖大将军决不会让人到京里去告发他,一定会在这一两天内半途杀这一十七人……你们要是不信,且拭目以待好了。”
冷血双眉一轩,道:“一路来,我也听说有三起太学生、书院同学给山贼拦路劫杀了,原来是……”
小刀恨声道:“我不信!”
小骨高声道:“我更不信!”
耶律银冲忽道:“什么信与不信,去看看不就得了!”
小刀说:“好!”
小骨道:“求之不得!一定是有歹人拦杀太学生,嫁祸大将军!”
侬指乙眯着眼,使他的深目更凹凹的陷了进去:“你们是将军府的人?”小刀嫣然道:“我们是京里来的。闻说大将军盛名遐尔,不知竟会有这等事!”然后遥向冷血一指道:“我们一路上都听到骇人的血案,又见此人行踪诡秘,所以就跟来查个究竟,不意却听到了这些……”
耶律银冲道:“且不管你们是从哪里来,因何而来的,让你们知道真相也好。”冷血忽然问:“你们既知大将军如此凶狠,残杀大学生,为何不阻止救助?”“救?救得了几个?”侬指乙说:“我们早就习惯了。”
“救?我们早已饿坏了,银子都给苛税刮光了。”阿里说,“我们还等人救呢!”“救?救他们我们就得给说成是乱党暴民了。”二转子道,“我们现在也只带你们去看个真相,而不是救,不过是要让你们清醒清醒。我们就躲在老庙,不闻不问,看也不看。”小刀说:“人人都象你们这样独善其身,天下人就要苦了,这算什么‘五人帮’!”“我们连独善其身也有所不能,还说什么兼济天下?”但巴旺也说话了,“住在老渠的人,最是自量,最有自知之明。朝廷的事管不了,最好填饱我们自己的肚皮!有什么办法?哪儿有我们效力之处?我们担心的倒是……”
他叽叽的笑着,象一匹黑色的马,涎着脸向小刀阿谀的说:“我倒是担心温柔如小刀姑娘的,一旦见着这种场面,我怕会……”“众人见他也一样讨好美人心,全嘘叫起来,把但巴旺下面的话喝住了。
十八、问天下书生破国之痛忘未
他们一行人:耶律银冲、但巴旺、阿里、侬指乙、二转子、冷血、小刀、小骨自老庙走回老渠,可是那十七太学生一行人却杳无影迹。侬指乙说:“他们大概是怕了,明知是死,还何必作虎山行?”
这时,天气渐凉,夕阳西下,暮色将至,牛粪和草根在这微凉的初晚里发出清新的气味,闻起来很舒服。
初亮的星子近得象在小丘上一尺之遥,垂手可撷。
冷血觉得小刀姑娘的眼眸比星子还亮。
“说不定他们已平安过去了呢!”她说。
说完这句话她就看到了人。
一行十七人。
不止。
他们还荷着锄,带着农具,有人还搬着犁头,拖着疲乏的身躯,跟着一大群下田将息的农佃,一路有说有笑的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们不上书,都种田去了?”二转子等人都猜疑了起来。
侬指乙、阿里和二转子都是打听的能手,打听之下才得知,原来这十七名学生早在下午已经过老渠,见农人忙于耕地,为首的张书生说:“反正我们也来不及赶下一站了,今晚得留在老渠,不如趁有时间,帮帮庄稼老哥们的忙吧!”
他们就真的掀袖敛袴的,月兑了布鞋就下来帮忙耕作,连农佃们婉拒坚拒都不理。这些农户们赞口不绝,“这些太学生真是要得,我家阿牛,文当然不如他们,连下田也躲怠得很哩。”老头子就一径的说,“他们真了不得,还要替大家赴京上书,为咱们小老百姓申冤除暴呢!”
阿里等又问起这干太学生会留宿在哪里。
“我要招待他们住在我家,”镇长老瘦惘怅得什么也似的道:“他们说,绝不敢扰民呢,还是住到大安客栈去了。哎,我家的猫猫,可又见不着张书生、梁兄弟那种人才了。”另一个镇上的老福却嘲笑他:“你啊!就是到处找人把大闺女推出去,不如就让我家的穿穿将就一坐,要了你家的猫猫吧!”
“呸呸呸!”老瘦啐他刮他:“你家穿穿?癞蛤蟆!也不撒泡尿照照,跟我家猫猫配个脚板低!”
“哇哈!你算什么?嫌起我家穿穿来了!我家穿穿有什么不好……”于是两人便吵了起来。
——看来,这两人也吵骂了十几年了,吵得习以为常,一时不吵反而不习惯哩。耶律银冲等人也不理会,径自赶去大安客栈,在门前又一次遇见这风尘扑扑、疲惫但不倦的十七名太学生。
在暮色四合里,他们原来比较少晒太阳的白皮肤象都披上了一层灰纱。小骨以一种“后见之明”的语言道:“你们看到了吧?他们都平安无恙!谁敢在惊怖大将军的地头惹事!”
但巴旺驳斥他:“长路漫馒,今晚不下手,谁知道明天动不动手?”小刀不想让两人起冲突:“没事就好嘛。”
冷血却问耶律银冲说:“要不要通知他们,该提防一下?”
耶律银冲略一沉吟,道:“也好。”
于是由能言善道的侬指乙走了过去,趁他们正在分派房号之际,跟为首一名清瘦的书生说:“你们是上京告状的太学生吧?”
这些人文质彬彬,显然未走惯江湖,闻言俱是一怔。
为首的书生道:“不能说是告谁的状,只是书生之见,合疏建谏危机,弹劾奸宦,望能上动天听,降恩黎民而已。”
这回轮到侬指乙一怔,回首问冷血:“他说什么?我听不大懂。”
耶律银冲忽道:“回去。”
那十几人均为大诧。
一名精悍汉子上前一揖,温文有礼的道:“不知老兄此语何解?”
“回去。”耶律银冲依然道,“不然,一定会有人来杀你们的。”
那十七人均一晒。
——他们听有杀身之危就象在听别人的故事,死亡对他们而言似只是一个哲思。“谢谢。”那悍汉道,“我们知道了。”
耶律银冲问:“你们不走?”
“我们知晓有这样的下场才来的,大势危殆,小人当道,君子见弃,国之将亡,谁能不理?”那为首的书生说,“这个时候我们不该太顾虑自己的安危的。”
说完,他就笑笑,继续跟那悍汉分派安排那些人住房。
只剩下冷血等八人在店里发呆。
那店掌柜见小刀、小骨衣着光鲜,前来兜话儿:“客官,喝酒吃饭吧?我这儿有美酒好菜呢!哪,让我来数数,有热火小炒……”
小骨没精打彩,不耐烦的叱道:“不饿不饿,不吃不吃!”
小刀却掏出一块碎银,把掌拒的弄得称谢不已,再不过来烦扰。
侬指乙咕噜道:“这算什么?”
阿里伸伸舌头:“碰一鼻子灰了。”
二转子搔搔头皮,他的头皮也真如云如雪、飘飘而下,两肩白了一层,把小刀吓得暗中退了一步。
这一退,又靠近了冷血一点。
冷血只觉鼻端一香,这次学精了,连忙退了一步;刚一退去,心里又大是后悔,但又不好再上前一步。这次没“撞”上,他心中不无遗憾。
过了半晌,但巴旺涩声说:“走吧,留在这儿也没意思了。”
耶律银冲叹道:“当真是书生之见,就是不听劝……”
话未说完,忽闻雷声。
不止一声,而是四面八方,一齐骤响起紧密的雷声。
不是雷声。
而是蹄声。
——马蹄遽响!
“来了!”
但巴旺是在乍闻蹄声之际说了这句话。
在这句话出口之际,东、南、西、北四面的木板墙,猝然破裂,各有七骑神骏,破板冲了进来,并一齐勒然止住,分四面把十七名太学生围在木梯之下、客栈中心。这二十八骑神骏,说止便止,气势惊人,连人带马,不发一声,平时训练精严,由此可见。
侬指乙又咕噜道:“哎,单就这四下一冲,毁坏民居的银两就够这店家白干一年半载了。”
冷血手背上一道青筋,忽然跃了一跃,他的右手无名指,也动了一动。可是他人却安如磐石。
没动。
也没说话。
说话的是马上一名满腮虬髯的巨汉。
只有他和另一名鼠髯汉子是穿缨盔铠甲的——其余的人都是扎巾劲装打扮,象山贼多于官兵。
这二十八人杀气腾腾,手上不是拿剑握刀,就是提钺挺戟,有人举着火把,火焰嘶嘶的吞吐着,象一条条会发光而挣扎着的蛇。
这些人连人带马一冲进来,人人都抱着头、变了脸,但见这二十八骑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这才舒了小半口气。
那虬髯巨汉叱道:“闲事的呆子,就是你们了吧?”
那为首的书生神色宁定,但若仔细看去,当会发现他眼神透露出视死如归的决心。“有何见教?”他抱拳揖道。
“承认就好,你们大概也知道咱们是谁派来的了吧?”虬髯巨汉大刺刺的道:“他老人家你也敢惹,你们还是受死吧!”
说罢,一抡斧钺,就要取人性命。
他身旁的鼠须汉却似有心保全这些人,作势一拦,道;“你们还是快交出那封勾结逆党的通敌函件吧,这样七将军或可免你们一死。”
“免我一死,又有何用?”那白面书生气淡神闲的道:“天下百姓,如在锅中,我死又有何叹?”
那鼠须瘦汉“赫”了一声,喝道:“你们这些穷秀才也真酸不可闻、迂不可耐!”“酸就酸吧,迁就迂吧,如果连这一点骨气都没有,我们的书也就白读了。”白面书生洛然道:“问天下书生,破国之痛忘未?我们朝廷,昏慵无能,贪佞腐败,国家已丢了一半,人民只剩了一半,我们这几条命算什么?只要能尽一已之力,试挽狂澜,就怕没有好刀来光顾我的头颅了。”
“莫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书生坦然道:“朋友,你也是人,天良何在?”
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身后十几名同窗和弟子,脸上都出现一种敢死无惧、命丧不悔的凛然正气。
那鼠须瘦汉的马,退了一步,但那虬髯巨汉却大笑,环顾在场众人道:“好!我就看你这臭书生有多少血可流!大家听着了,大爷成全他们!你们看到的,就照例说是‘瘦金峡’的土匪们干的!谁要是多说半句,全家、鸡犬、不留!过去有的是例子,不怕死的就嚼舌去!”
然后,手上至少一百二十斤重的斧钺,随手一舞“呼”的一声,转得象小木棒一样,直向白面书生头上斫落。
忽听有人低喝了一声:“住手!”
虬髯巨汉威风惯了,上级叫他住手,未开口前他就体察上意先行住手,要是别人胆敢叫他住手他就偏不住手。
这次他陡然住手,当然不是因为听话,而是那听似低沉的一喝,竟象一根筷子戮入了他的耳膜里,很有点刺痛。
“谁!”
他怒问。
一个青年踏前了一步,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样子,胯下的马已遽蹄惊立!
十九、问天下侠客弃家之耻忘未
他好不容易才把受惊的马勒止,脑里只有一个明确的印象:那就是那青年象剑一般坚决的神情。
“你是谁?”
“冷血。”
“你胆敢来防碍本将军办案?”
“我也是从京城来的捕役。”
“那好!”虬髯巨汉傲然道:“那你总听说过‘砍头七将军’莫富大吧?见了上司,还不依礼叩拜!”
“你胡作非为,残民以快,不配当我上级!”
“什么?”
“滚回去!”冷血冷玲地道:“否则,我在这儿先杀了你,再向大理寺禀告。”“你是什么东西!”莫富大吼了起来,巨钺映着火光炸出厉芒,“活得不耐须了?我先宰了你!”
那鼠须瘦汉忙道:“小兄弟,你初出茅芦,不知莫七将军的威名吧?还是回京去吧,少惹是非!我是为了你好。”
冷血看了他几眼:“你是他的副将?”
“我叫傅从,人称‘三间鼠’。你拿着我们的名字,回京里去问问我们的来头吧,省得枉送性命。”鼠须瘦汉苦口婆心的道,“我也是为你好。”
冷血反问他:“听你说话,还有点人味,为何却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三间鼠”傅从涩笑道:“除此以外,我还能做什么?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脚色而已!你也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还是快快走吧!”
冷血在一日之内,连听两次“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终于忍无可忍,以一种极其坚定的声音说““大家都习惯沉默、不敢反抗,所以才会受人欺压,任人鱼肉。身处高位的人,抓住权力不放,视百姓为奴仆,视万民为刍狗,我们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没有人们的支持,他连一根草都不如!得民心才能得天下。一个真正拿得起、放得下,有原则、有良知、够定力、够胆识的人,是不会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种借口的!”
话才说完,只听有人喝了一声:“好!”
其实是一男一女一齐喝彩,但图两人几乎是同时发声,所以听来只有一声。男的是小骨。
女的是小刀,火光映耀中,男的英气,女的爽飒。
“三间鼠”傅从低下头去,好象在看跃动在马鞍上的一只苍蝇。
“好哇!”“砍头将军”莫富大怪叫道,“原来不止一名叛逆,而是一群乱党!来人啊,把这里的人统统拿下!把这些造反书生全部就地处决!”
除了“三间鼠”傅从之外,其他二十六名大汉,皆自马上一跃而下,如狼似虎般杀人的杀人,抓人的抓人,一看便知是此道好手,抓惯了人,也杀惯了人。
他们还要动手,忽呀“挣”的一声。
因为听见声音,所以他们看见了剑。
看到了剑,才发现剑尖已掂在“砍头将军”的喉咙上。
冷血用剑尖挑了挑,剑锋微微割破下巴的感党,使得莫富大声音也颤了起来。他明明防着冷血。
他明明看到冷血出剑。
他明明自恃有这么多手下。
他明明有一身武功。
——可是他就是避不过去。
——可是那一剑就已抵眷他的咽喉!
“你……你要怎样?”
“叫他们撤,我要绑你回京受审。”冷血冷冷地道。
“你……你知不知道……这……这样做……”莫富大不知因为喉咙不方便移动,还是因为害怕之故,每个字都象给寒风自齿裂里吹送出来似的,“……威……胁朝朝……朝廷命官……罪大……大恶极……你们……你们…胆敢……”
冷血的剑略挑了一挑,莫富大的话便说不下去了,噎住了。
傅从急道:“你这可是以下犯上、带头作乱啊!还好你只是孤身一人,冷兄弟,回头是岸,我们有事好商量,从轻发落,否则你又怎能跟我们这么多人对抗?”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但巴旺忽然急声道:“他只是一个人吗?这件事没我们的份儿吗?”
阿里也悠哉游哉的说:“我们只是一个人来的吗?我们不是人吗?”二转子顺口溜般接了下去:“刚才我也说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早给这冷东西骂了一次,现在又骂了一顿!”
侬指乙当然也不甘寂寞:“骂两次,总该醒了吧!没听那书生说吗,问天下书生破国之痛忘未?我也来问一句:问天下侠客弃家之耻忘未!”
小骨说:“当然未忘。”听他口气,他早把自己当成侠客了。
小刀婉然中带着凛然:“所以,别漏了还有我们俩!”
最后到耶律银冲说话了。
他们五人,素有默契,平时吵吵闹闹,到重要关头时,总是心意相通,大家心里的话,一人接说一段,如臂使指,如一人说。
耶律银冲干咳一声:“冷兄。”
冷血对耶律银冲也很尊敬,忙道:“叫我冷血就是了。有何吩咐?”“你做的事,就是咱们要做的事,也等于是咱们做的事。”耶律银冲说一个字象打下了一口钉子:“咱们一人做事,八人齐当!”
小骨、小刀一齐叫了一声:“好!”
冷血笑了。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笑。
——没有人可以想象在这么一个坚忍如花岗岩石的脸上,因为一个笑容,可以产生那么巨大的变化,直如风吹花开。
但就在他笑容甫现的一刹那,发生了一件事——发生得迅雷不及掩耳、急电不及闭目!
“三间鼠”傅从忽然自他手上的长戟里抽出一把剑。那剑长达丈余,细若小指,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长针,这长针急刺冷血。长针到了冷血肩头不到三分处,陡然止住,不再前刺。
这几个动作是分解过的,然而在傅从手上只不过用了半瞬间完成——也就是说,你只要想眨眼,而还没眨眼之际,他已把一切动作完成了。
然后他完全变了模样。
垂头丧气变成狞挣嘴脸。
“放下你的剑。”他声音尖锐刺耳得象磨在刀锋上,“你们这干反贼,跟老子还不够玩哩!”
二十、反扑
局面是这样的:冷血的剑,指着“砍头七将军”莫富大的下颔。
“三间鼠”傅从的针剑,则指着冷血的后头。
局面完全凝住。
耶律银冲、但巴旺、阿里、侬指乙、二转子及小刀、小骨,全皆震住,不敢出手,生怕一动就害死了冷血。
他们甚至可以感觉得到汗水如何突破了毛孔的防线。
静。
只有火焰在烧的声响,象有人在刮指甲。
原来傅从是一个最貌不惊人但却最可怕的敌人。
冷血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快剑制住了莫富大。
傅从却用急电不及闭目之手法制住了冷血。
傅从用一只眼监视“五人帮”和小刀、小骨。
用另一只眼盯住冷血的后背。
冷血觉得后背给人的目光刺痛了。
——傅从目光之利,尤甚于他的针剑!
“慢慢来,你的命在我手里。”傅从用一种稳操胜券才有的语音道,“你把剑放下来。我不希望你一惊慌,失手伤了七将军。”
冷血当然仍背向傅从,“你叫谁放剑?”
傅从笑道:“除了你,还有谁!”
冷血居然问:“我为什么要弃剑?”
傅从大讶:“你的命就捏在我手里啊!”
冷血淡淡地道:“是吗?”
傅从闻言,心里一凛。
然后事情就发生了。
一,冷血回身。
二,出剑。
三,剑刺中傅从的手腕。
四,傅从手受伤剑落地。
五,冷血的剑尖变成抵在傅从的下颔上。
六,他同时飞起后腿蹴飞了莫富大。
六个动作,一气呵成,完美无瑕,无瑕可袭。
傅从当然不是死人。
他更不是一个反应迟钝的人。
——他七岁的时候,五名同门,一齐放掉各人手上的两只鸟,他可以一口气(在鸟未及振翅高飞之前)刺杀十只鸟,而且剑还是从另一同门腰畔那儿夺过来的。可是,当冷血做那些动作的时候,他的针剑明明还指在对方的后颈上,可是偏偏就来不及刺出(只差三分就刺及),冷血使已做完了一切他要做的动作。
这—来,局面完全改现。
——变成冷血的剑抵着他的喉管。
一切的变化,对傅从而言,完全失控。
究其原因,只不过是一个字:快!
他没料到冷血会反扑。
——竟敢这样反扑!
——竟会这样反扑!
“你错在太高估自己,”冷血的目光连着剑光象三道箭射向他,使他从眼里、喉里冷到心底里去了,“而太低估了敌人的力量了。”
“假如没有反扑的信心,”冷血嘴角现出一丝坚忍的微笑,“我会让你用剑抵住我的后颈吗?”
傅从这回是听到自己的汗浸湿衣衫的声音了。
“回去,”冷血霍然收剑,“告诉惊怖大将军,少迫害好人——否则,我的剑第一个就不饶他!”
可是傅从并没有真的“回去”。
冷血一旦收到,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反扑。
——全面的反攻!
二十六人,刀、剑、枪。
那二十六人家刀的拿刀握剑的握剑挺枪的挺枪全攻向冷血。
刀破空。
剑急啸。
枪绽出杀人的花:枪花!
刀光剑芒枪花,都不如那丈三长的斧钺——斧钺一动,所有的刀风剑风枪风,全给淹没了。斧钺一闪,所有的刀光剑光检光,也给掩盖了。
莫富大一斧砍向冷血。
他恨极了冷血!
——这一斧,他不是要砍冷血的头,而是要把他自脊椎骨劈成两半,而且这还只是他劈冷血的第一斧!
他要把冷血斩尸万段!
这班人所有的攻袭都集中在冷血的身上。
只有一个人例外。
傅从。
他在自己二十七名同胞攻向冷血之际,他腾身过去做一件事。
做的只是一件事,杀的却是好多人。
其实他才是这班人真正的头领。
他的任务是杀掉那十八名书生。
——杀十八个人要多久?
(比喝一杯水快吧!何况这些兔崽子只是百无一用的书生!)
傅从的针剑,就象一条银蛇的信,直刺这干太学生的头领:张书生!
剑刺张书生!
张书生张大了口,看似并不知道如何去闪避!
——果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傅从本来有点好奇,这样正义凛然的书生,面对死亡的时候;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子?不会惊怕?怕得要死?抱头鼠窜?还是……
看来,张书生的样子也没有两样……
两样!
突然,张书生的样子变了样!
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张英伟坚忍的脸!
——张书生竟变成了冷血!
当傅从省觉冷血已拦在张书生面前接他一剑之际,一切已来不及了。冷血一剑刺在他的剑上。他的剑断。剑裂。剑碎。冷血的剑直刺入他的手心里,一直搠入了他的臂骨并宜入肩骨。然后冷血抽剑。傅从只觉鲜血和骨髓一齐给他抽了出来。整个人一软倒地。
(在倒地之前的刹那,他还在想:我不是二十七人攻冷血吗?怎么他们没攻杀他……)想到这里,傅从就晕死过去了。
所以他不知道不是他们没攻杀他。
而是根本拦不住冷血。
冷血压根儿不想跟他们交手。
二十七件兵器击了个空,待他们回首时,冷血已重创了他们的头领“三间虎”(当然不是“鼠”)傅从傅五将军!
“回去!”冷血再次吩咐,“告诉大将军,要他好好等着,少做伤天害理的事,我会拿他归案的。”
这次谁都不敢抗命。
当他们如斗败的公鸡要上马蹬靴,还要扶伤重的傅从气急败坏的离去之际,冷血忽又叫住他们:“记得我是谁?”
这二十七人一时也不知道说记得好,还是说不记得妥当。
“我叫冷血。”冷血说,“记住了。”
没料到背后却接二连三响起了此起彼落的声音:“我叫侬指乙。”
“嘻嘻,我是阿里,你爸爸。”
“还有我但巴旺。”
“千万别忘了大人物二转子。”
“小骨。”
“小刀。”
“还有……我们‘五人帮’的老大耶律银冲。”二转子多加一句。
“现在这是‘五人帮’吗?”但巴旺认真的问,“又多了三个人也!”“叫‘八公帮’好了。”侬指乙自觉脑筋动得比较快,抢着说:“江湖上酬酢答礼时,称人为‘公’是尊敬之意,咱们行侠仗义,替天行道,德高望重,威风八面,恩同再造,义薄云天,金睛火眼,红男绿女,大红大紫,大吉利是,正合‘八公’之意!”“为什么要叫‘公’!”小刀抗议,“你们以为我温柔可欺么!”
“是啊,对啊,照啊!”二转子一副重色轻友的样子,附和不已:“不如就改成‘八婆帮’……”
胡闹中,那一干败将早已匆匆而去。
忽听小刀“哎”了一声。
但巴旺、他指乙,二转子全冲过来关照小刀。
小刀却以玉葱船的食指,指向冷血,关切地道:“血……你受伤了?”
二十一、失民心失天下
血,正自冷血背胁间渗了出来,白色的衣衫很快便漂起了一团殷红的地图。冷血道:“不打紧的……他的剑离我背后实在太近了,他的剑锋仍是划伤了我。不过,为了要重挫他们的锐气,还是先把他们唬走再说。”
小刀很关切的问:“你……伤得重不重?”
她还过去,扒开冷血背后的衣衫,一看伤口,又“啊”了一声,问:“谁有不要的布?”一面掏出金创药,在伤口上轻轻涂抹。
二转子、但巴旺、侬指乙都抢着道:“我有!”都忙着要撕掉身上的衣袖。小刀摇首:“不要。脏呢!”
却见张书生叫学生们在包袱里找一件比较干净的薄纱,小刀莞然道:“这就合用。”小骨却不屑的道:“这种人,一个谢字也不说,给他疗什么伤!”
小刀嘴儿一撇,“我给人疗伤,关你什么事!”小刀就算在驳斥人的时候,样子仍一般纯真、明朗、可喜,象阳光在水波上一亮再亮。
小骨嘿声道:“她就是这样,一见别人的伤口,就象她自己的伤一样,对谁都是这样!有次街边有个乞丐生脓疮,她也照顾得无微不至。”
他们这样对答的时候,侬指乙、但巴旺和二转子,都觉得非常羡慕。小刀忽然看见冷血双肩起伏,呼吸急促,以为他痛,忙问:“痛吗?痛吧?很痛吧?”敷药之际,更是轻柔。
惨在冷血答不出、不能答。
他不痛。
痛对他而言,反而是一种斗志。
他是紧张。
小刀一跟他说话,他便脸又红、气又喘,小刀扒开他衣服替他搽药包扎之际,他更害羞、紧张、奋亢、开心,激动得全身都抖了起来。
小刀只以为他在忍痛。
冷血不吭声,阿里却找小骨的碴。
“你们不信,你可亲眼瞧见了。”他兴高采烈的说:“惊怖大将军残狠无道,有目共睹!”
“胡说!”小骨怒斥,“那只是‘砍头将军’作恶,怎能算入大将军的帐!”“这么说,”阿里忿忿地道,“你是不相信这是大将军所作的好事了?”“当然不信!”
两人眼看又冲突起来,那张书生却上前来,带着十五名学生和梁大中,一一拜谢过在场八人。张书生说:“豺狼当道,无法无天。我们上京进疏,结果给视为逆反,十一起人中,已有七至九起,据说已全遭毒手。我的好友苏秋坊,有鉴于此,故意在危城里发动老百姓拦道申诉,好吸引大将军的注意力,不料还是摆月兑不了这些刽子手。”
耶律银冲问:“不知各位今后打算怎样?”
“也管不了如许多了,”张书生坚毅的道,“赴京还是一定得走这一趟的。要是怕死就不敢去,奸佞更是猖獗无忌了。”
“就算你上得了京又怎样?”耶律银冲说:“朝廷有的是贪官污吏,他们不见得会理你们的事。”
张书生一点也不动摇的道:“朝廷总有些好官正吏,象诸葛先生便是一个。无论如何,我们都得会合京师的太学生,大家竭力争取,闹起来让大家知道,才有希望得到改善。”“闹一闹?”一向尖酸的侬指乙接道,“这一闹可能连小命都给丢了。”“读圣贤书,所为何事?”张书生哂然道,“纵连明知不可为而义所当为者竟不敢为,那么,我们的书岂不白读了吗?”
侬指乙的嘴巴立时象给人缝了起来。
“你这样想,”二转子眼珠子转了转,“大家可都是这样想吗?”
话才说完,那十五名书生都异口同声的说:“我们来时,已置个人死生于度外。”
“我头可得,我节不可夺。”
“众唯唯,我等难之;众诺诺,我等谏之。这是我等义所当为之事。”“滴泪沾衣,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那名本意是保护这一干书生的悍汉梁大中道:“救命之恩,铭感五中,望他日能有万一以报。不过,诸位要是劝我们走回头路,那是万万不行的。我们为的是黎民百姓有个安居乐业的日子,要是为这个而捐弃自己的生命,那是我们的光荣。你们的大恩大德,谢了。你们还是请吧。”
阿里吐舌道:“厉害厉害,还狗咬吕洞宾起来了。”
耶律银冲沉吟道:“不过,我倒担心,以惊怖大将军行事作风,只怕不多时便会卷土重来,不杀人灭口是决不甘休的。”
张书生淡淡的道:“灭我等之口,只十七条性命,容易。若要掩天下人之口,难矣。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则失天下,今为政者,这都不惜,吾等大好头颅,只好溅血掷醒他们了。”
二转子喃喃地道:“只怕你头断了,血流干了,却枉断白流了……”忽见那掌柜笑态可掬的走了过来,热烈地道:“各位贤士、侠客,你们都是为国为民,锄暴安良的人物,我们没什么可以报答的,既住在小店里,就薄备水酒便饭,请诸位一道饮用如何?”
原来店里这一会儿已把刚才掀翻的桌面凳椅重新摆好,并煮了酒、烧了菜要招待大家。那掌柜又盛意拳拳的道:“我叫廖油碴子。无他,以前也是个江湖人。一入江湖,永不超生,转古了还是个江湖人。我最佩服的是江湖上有肩膀的好汉,能不能打,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有骨气。”
他顿了顿,又口沫横飞哗啦啦的道:“依我看,你们不但有铁肩膀,还有铁造的胆子——就跟我廖油碴子一样!来来来,咱们一见如故,来了我大安客栈,就是我的朋友!咱们喝一杯再说。”
他对店面给搅得七军八落,倒全不在意,反而一力要交个朋友,可见豪情。众人只道盛情难却,便在掌柜的和一众伙计殷勤劝食敬酒下,大快朵颐起来。酒酣耳热,众人也交成了好友。只二转子、侬指乙和但巴旺,还象苍蝇一样老在小刀姑娘身边打转。
他们没话找话说,老是问:“小刀姑娘,我看你挺温柔的,为何叫‘小刀’这名字呢?”
小刀笑道:“你要是惹着了我,就知道‘小刀’的滋味了。”
然后她去问冷血:“还痛不痛?”
冷血本正要喝酒——廖油碴子正向他敬酒。
忽闻小刀凑上一张艳若桃花清胜水仙的美脸,如此问他,他的心神一荡,手一震,“乓”的一声,酒杯落了下来,酒和肉汁溅了一身。
冷血连忙站起来,却见肉汁也溅着了小刀绯色的袖子上,一时不知替她揩抹好,还是不揩抹的好,只手足无措的站在那儿,象个木头人。
但巴旺、二转子、侬指乙抢着要给小刀抹拭,小刀却大大方方的接过小骨递过来的巾子,轻轻指抹。
这时,耶律银冲忽道:“有人来了。”
确有人来。
不止一个。
而是很多。
极多。
二十二、疯狂反扑
来的有四五十个人。
但巴旺怒道:“好,来了就拚吧!”
二转子却道:“慢着。”
侬指乙道:“是那干乡民。”
来的是镇长老瘦,带着二三十人,有的拿着锄头,有的扛着尖竹,呼叫着赶了过来。张书生大为诧异,忙问:“镇长,什么事啊?”
老瘦气喘咻咻的说:“我刚才听城里的牌头拐子老何说,这儿出现乱党,正报厢兵调防。至于驻守在此地的乡兵土丁,已有百数十人,赶来剿匪。”
老福也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听来,狗官又在捏造借口,以便趁火打劫、趁势暴敛;看来,所谓乱党,就是你们!”
张书生马上会意,整衽一一谢过在场诸人:“我们都晓得了。走吧。”老头子顿足道:“你要去哪里?”
“我们离开此地,以免拖累大家。”张书生诚挚的道:“诸位盛情,我等心领了。”“不许走!”老瘦怒叱道:“你别小看我们!我们这镇里的人,都是会家子,岂是胆小之徒!朝廷派童贯、朱勉这等人来,蚁聚贪敛,总是借故欺压良民,形同强盗,草寇尚不及此!我们早已恨之入骨,诗张怒詈,鸟不堪听!他们说你们是‘乱党’想必你们就不是‘乱党’!他们若说是好人,我们反而不屑不信!你们既然来了,天色已黑,出去是死路一条,我们怎能让你们说走就走!”
老福也接口道:“听说你们一众秀才,联名上书弹劾,要皇帝老子废奸臣、除贪官,这就好!他们要杀你们,咱们就要他们的命!”
老头子也道:“你既来到老渠,身负重任,咱们老渠里也有血性汉子,说什么也要护着你们!”
一时间张书生、梁大中等都泣然说不出话来。
阿里又吐吐舌头,道:“我也好象是老渠的一分子。”
但巴旺叱道:“管你从哪来的,既来了老渠,就是老渠的人!”
二转子道:“老渠上下一条心,能翻江河通大海!”
侬指乙道:“看来,不该把那两个王八蛋——傅从和莫富大放走的,放虎归山啊,他们不是疯狂反扑了吗?”
耶律银冲沉吟道:“看来他们是势在必行,也志在必杀。否则的话,他们不会那么快就调动厢军壮丁过来的。”
二转子不忘去“刺激”小骨:“这你可信了吧?不是惊怖大将军搞的鬼,谁能立即调度大军?”
小骨不服气:“除了大将军,在县里省里,至少还有七八人有这样的权力!”阿里又吐吐舌头:“哗,听来你好象是个总兵似的!”
二转子冷笑:“你还是不信,这是惊怖大将军干的好事?”
小骨坚决的道:“不信!”
掌柜的廖油碴子急问:“乡兵都来了没有?”
“接近村口了,”老头子道,“正在整军编队,看来马上就要入镇了。”“孩儿们!”廖油碴子一翻手,抽出一把雁翎刀,跳上桌子,踢下碗碟,一声大叱,登时店里伙计食客,四方响应,“跟我出去,抵住他们,莫让正义成白骨!”一众人均抄起木条,拔出怀刃,抄起剁肉刀子,浩浩荡荡的跟随廖油碴子出去。老头子也自言自语:“乡兵壮丁,多是子弟,我也去劝劝他们,他们没准能给我这老不死的几分薄面。”
说罢,也领一众乡民去了,临定时还交代吩咐:“你们这些读书人,别担心,天大的事,有咱们顶着!”
阿里偏又问了一句:“要是顶不了呢?”
老头子年纪虽大,但火气更大,当下一句喝了回去:“顶不了,便揽着一起死!”
只把阿里吓得吐舌不已。
众人都走了之后,只剩下老福和两名家丁在大安客栈里。
但巴旺问:“大家都走了,那咱们干什么?”
阿里问:“咱们还有什么可干的?”
“多着呢!”小刀秀眉一扬,象两道亮丽的剑。天色愈黯下去,她的颜靥却愈象一个亮丽的梦般逐渐清晰,“他们要尽力一拼,我们也要尽一分力!”
侬指乙却老实不客气的问老福:“人人都去拼命,你却留在这里干吗?”“我怕死。”老福居然也很老实的答,“因为我有钱。”
二转子“哈”了一声,“有钱你就贪生怕死不做事了?”
“我是贪生怕死,但不是不做事。”老福说,“我们大家都知道,一旦跟军兵开战,咱们这村子就算完了。我们不愿如此,你们也不愿见此,可是,事到临头,有一点良心,有一点血性的,都会做些事。我留下两名壮丁,跟我去打开仓库,提出储粮,让大家不致饿着肚皮,去打这一仗!”
“咱们各做各的事。”老福又说,“他们上阵,我做后援,大家都尽力把自己可以做到的事做好就是了。”
说罢,他也匆匆去了。
阿里嘘了一口气,道:“就剩下咱们了。”
小刀站了起来,迅速的用丝巾在秀发上打了一个结,手势极其优美,道:“我可不要留在这里。”
小骨霍然道:“我们也去。”
两人正要往外走去,冷血忽问:“你们要去哪里?”
两人身形一凝。
小骨道:“当然去跟乡民御敌啊!难道窝在这里当缩头乌龟不成?”幸亏是小骨回答,冷血语言顿时硬了起来。
冷血道:“那么,你们可熟悉这儿的路向?知道官兵会在哪条路进村?你们知道来的有多少官兵?几路官兵?你们这样贸然出去,会不会给乡民误以为是官兵派来的‘针’,结果误打一场?”
小骨望望小刀。
小刀望望小骨。
“那你打算怎样?”小刀问。
小刀一问,冷血的语音柔了起来:“我想……我看……我觉得……五位老哥都在,不如问问他们的意见……可好?”
小刀丽目流盼,只见但巴旺、二转子、侬指乙都巴不得她问的是他。小骨却抢着道:“你以为他们五人会为此事插手么!”语意甚是不屑。冷血觉得很有点伤心。
因为他觉得小刀姑娘和小骨并肩走在一起,天生一对,金风玉露,在火光中要比在阳光下更绝妙搭配。
这一来,他在不知不觉间对小骨更是火大了:“那你就错了。他们‘五人帮’,看来嘻皮笑脸,漫不经心,可是他们心高气昂,志比谁都烈!”
阿里忙道:“对对对……你说的是真心话,我知道。”
侬指乙也道:“他最聪明就是这次了。”然后转向耶律银冲,问:“老大,咱们也别闲着吧?”
耶律银冲摊了摊手,长叹道:“咱们忍了这许久,这会儿都得千年道行一朝丧了!以为遁迹山林,不管闲事,到头来,心仍热,心不死!这下可是杀到眼前,不大干一番是枉自为人了!”
“好!”侬指乙、但巴旺、二转子见首领答允出动,全部磨拳擦掌,大为奋亢。“说干就干!”阿里第一个飞踪而出,就象一颗射出去的弹丸,快得惊人,一溜烟的已不见影踪,还抛下了一句话:“要去就去!”
耶律银冲解释道:“阿里的妈妈也住在村里。他娘亲的性子可比她儿子更烈,一直以为她的孩子是世上最好最乖最聪明最完美的人。阿里一向跟从母姓。那个帮着我们的牌头拐子老何,就是何大婶的弟弟,阿里的叔父。老何和县衙里当小官小吏的,都瞧不惯朝廷腐败,私心向着乡民,时来通风报讯。我们五人中,除了阿里,就是二转子还有老爹在乡里。”小骨没耐烦的道:“咱们要去抵抗军队,叙谈家事不是时候吧!”
“错了,”冷血道,“就是因为要去共同作战,耶律老大才要跟我们说清楚一些利害!”
“冷兄说得对!”但巴旺大声道:“因为待会儿说不定你们就会遇上何大婶!”“冷兄弟说的一点也不错!”侬指乙更大声的说,“遇上何大婶你们就得待阿里好一些,否则先得跟何大婶打上一场架!”
“冷小哥说得对极了!”二转子以更大更宏亮的声音说:“你们见着我老爸,最好不要提我仍在‘五人帮’里,因为他会老泪纵横的要求我跟这干游手好闲的家伙绝交!”他们三人,因为都看小骨不顺眼,更看不得小骨和小刀在一起,状甚亲昵,所以更加偏帮冷血,偏袒得出了头。
局面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开始只是两百乡兵。
可是到了亥时之后,已遽增到一千两百名乡兵。
——一千两百多名乡兵,连同土丁、拿手、义兵,重重包围了老渠。他们派那么多人来干什么?
——是为了拿下二十来名“逆贼”?
出动那么多人,连拐子马、飞镰枪、机动队都出动了,连从京师来护送太学生上京的梁大中,也为之震动。
“看来,你们这次行动一定击着了他们的要害!”耶律银冲的话一向很有分量,“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如此劳师动众,势在必得了。”
小骨不禁问:“可是,他们上书圣上的内容,官兵又怎会知晓?”
这句话一问,就给人骂。
“你没听说这封上书是万人联署的么?”二转子斥道:“人一多,就会有叛徒。”“狗官们有的是爪牙,才可以张牙舞爪!”侬指乙骂道,“这些人早已装成跟太学生们同声共气,实则是来捣乱他们的。”
“你连这些常识都不懂,”但巴旺说话更不客气,“一定没闯过江湖,没见过世面!”他就差没说出“回家去抱女乃女乃吧”这种话来,不过这一点保留还是冲着小刀的面子。“哇!”阿里倒没有骂人,不过他一向夸张惯了,见大家骂得不亦乐乎,他也煽风点火的叫一声。
冷血见人人攻击小骨,他倒不想多加一个声音,只向梁大中道:“上书既是要求黜免朝中大官,凡有牵连的,定必会力阻这封文案落到皇帝手上。”
耶律银冲道:“你们弹劾的是什么人?”
梁大中慨然道:“王黼误国,童贵骄恣,朱勉贪污,蔡京揽权,惊怖大将军残暴,我们都一一在疏中痛陈,请诛奸邪。”
“那就是了。”耶律银冲叹道:“一下子想除掉那么多佞臣,结果只会把他们联结起来,合力先除掉你们。他们哪一个倒,其他的都站不住阵脚了,谁都会在后面撑着他的。这一来,甚至这皇帝也没威信了。人们会说,怎么他跟前那么多小人,全都是朝中重臣?要对付这些奸诈之徒,得要用其人之道还洽其身才行。他们对付忠良之际,都小心得很,得寸才进尺,砍草必除根。千万别冲入狼穴里杀狼,做好陷阱,待它们出一个杀一个才是万全之策。”
“你说的对。可是,你看宋祚衰微,饿孚遍野,军无斗志,咱们还能等么!”梁大中惨笑道:“何况,咱们这次志不在猎狼,而是打虎,所以才明知山有虎,偏作虎山行!”“有志气!”耶律银冲道,“不过,这次他们倾巢而出,作出疯狂大反扑,便是因此之故!他们也叫你们逼疯了。”
他们能打。
善战。
——可是面对一千二百名敌手,该怎么打?如何战?怎样面对?
二十三、民心可用
局面如此,可是局势发展,又出乎他们意料之外。
——他们并没有打起来。
没有打起来的原因是因为打不起来。
那是因为民众过去堵截。
他们劝阻了这些要强冲入村的士兵。
——这些士兵,有些是来自附近这几个村子的壮丁、土丁、强役,就算是上面下来了命令,要他们去打自己的父老兄弟,他们也确实做不到。
——有些军兵来自其他地方,但见这些乡民自告奋勇,前来阻截,声泪俱下,晓以大义,要他们强攻入村,也实在狠不下心。
其实,要他们来打老百姓,他们也实不愿为。
是以,这一千多名士兵,全在村外给堵了回来。
冷血眼见这些纯朴村民,扶老携幼,奔走呼告,空群而出,四处堵截入村军队,心中大是感动。就连七、八岁的机伶小童,还有八十来岁的老公公、老婆婆,也不惜挺身出来,为保家国一点良心命脉。冷血看在眼里,觉得民心如此,只要日子稍微可以过得去一些,已如此感恩报德、满足起来,只要有外侮,他们就会奋不顾身、舍己为人,团结起来,为国效力,其实他们才是真正的侠者。
为政者竟不能对这些老百姓们好一些,信任他们一些,也真该问:天理何在!冷血看得热血沸腾,只觉自己这一生,有了奉献之处!
“民心可用。”在旁的耶律银冲道:“可是朝廷就是不懂得用。”
“难得他们都能了解局势安危,去维护一批自外地来的读书人。”小刀感动得热泪盈眶,道:“这点实在不容易啊。”
“我以前也算是个读书人,只是读了书,发现一不能安邦定国,二不能发财夺权,反而增多了迂气,添多了晦气,眼见上下勾结,串通一气,一气之下,抛下书本,到这儿耕田为生,跟纯朴爽直的庄稼人在一起,不存心机,反而快活自在。”
老福见已稳住来袭的士兵,歇一口气,走过来向冷血等人报喜,听小刀这样提出来,便作了这般解说,并道:“老瘦也一样,他的学问也高着呢!我们都是过来人,所以分外体惜读书人啊。”
粱大中长叹道:“我道是仗义每多屠狗辈,以为真正有风骨的读书人,早已给迫害殆尽,要不然,就是骨头软掉了,岂知深山大泽、田园小里,有的是前辈贤士!失敬,失敬。”
“客气了!”老福笑道:“阁下仗义千里护忠良,更是难得。”
小骨忍不住道:“奇怪?”
阿里又去逗他:“奇怪什么?”
小骨道:“怎么每次奸官当道,首先要加害的都是读书人呢?”
梁大中哈哈一笑,激声道:“都是因为历来读书人有学识,不易受骗;有良知,不易受惑之故。如果胡作妄为,首先要把这种读过书的人收买,但有风骨的读书人又偏生不受这套,只好除去。读书人有影响力,但向无实力,这就是他们的致命伤。要看一个朝代是否腐化,只要看为政者如何对待读书人便可知晓!”
“无论如何,你看,民众的力量有多大!”小刀羡艳的道:“就算军队也进不来!”老福笑道:“那是因为士兵也是人啊。他们也有良心的呀!当然也有人昧着良心,但大都是迫于无奈。”
“别说了。”小刀笑吟吟地道:“不然冷少侠又要骂人老说什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已’的借口了。”
眼看不战而屈之兵,老百姓们齐心戮力,这一场仗是不必打了。
可是不然。
惨呼声起。
传自村口。
老福脸色一变。
村前壮丁气急败坏,急奔来报:“来了一队军士,怕有二千人,不是扎辩,就是光头,完全不听劝说,见人就打;马拦坡上,已给他们杀伤了二三十人。”
话未说完,村后壮丁又急来报:“村后来了二千军马,凶蛮无理,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见屋就烧,本驻屯在那儿的士兵想替我们抵挡,但给带队将军喝止:‘谁敢倒戈袒护逆贼,一并同诛!’村民已给他们杀伤百数十人!”
冷血一听,心头火起:平民百姓,当然不是这些如狼似虎的军队之敌。粱大中也倏然色变:“不好!这些一定是朱勉和童贯这两大恶贼的强人弓手。他们见乡兵惜民,不肯强行侵进,便征调这些原用作征伐的蕃兵来攻。这些蕃兵跟朱、童二人抢掠烧杀,凶悍绝纶,最善攻城掠杀,他们来了,老渠要遭劫了!”
冷血怒道:“这儿形势如何?军队来自何处?”
老瘦气急败坏的道:“东南西三面均有路入村,北边是绝路,谁也不可能从那儿出入。听来,蕃兵已把前后二路封死了。”
耶律银冲即道:“那么,西路也不要出去,料必有诈!”
冷血道:“好,我去。”
粱大中间:“你去哪里?”
冷血道:“我去前村。”
梁大中道:“我去后村。”
冷血道:“你截后,我抵前。”
两人相望一眼,各有一种打死不后退的决心和信任。
梁大中返身奔去,小骨道:“我们帮他去!”竟拖了小刀的手就走。小刀临走前回阵,看了一眼,不胜关切。
冷血让这一句千言万语的无声,仿佛化为一记重逾千钧的轻拳,迎面击中,怔立当堂。但巴旺却说:“她……她在看我!”
侬指乙楞楞地道:“错了,她在看我!”
二转子傻呼呼地道:“不对,她看的是我!”
三人正又要吵起来,却见冷血已在老瘦及七八名壮丁引领下,赶赴前村。阿里长呼一口气道:“‘八婆帮’没了,咱们又是‘五人帮’了。”二转子向耶律银冲道:“小刀姑娘可能有险,咱们……”
话未说完,但巴旺和侬指乙都异口同声的说:“当然不能先去后村,不然,咱们就会只顾着争风,而忽略了正经事了。”
二转子也正色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耶律银冲道:“好,那咱们就先赴前村!”
到了前村村口,耶律银冲等五人就发现大势已无望:村口黑压压的都是蕃兵,有的策马,有的搭箭,举刀提枪,杀气腾腾,看过去要比一群择人而噬的猛兽还可怖。
村前已倒下了五六十名乡民,大概是给抢救过这边来的,两队人马,自竹栅栏处分了开来,站在中间的是一个人。
寒星冷月下,一个神情冷酷的青年人。
——就那么几句话的功夫,冷血已把两方厮杀着的人马硬生生分了开来,也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办法,什么力量!
二十四、全面疯狂大反扑
耶律银冲、阿里、但巴旺、二转子、侬指乙见冷血以一人对抗整支军队,都不由十分担心,都想冲上前去。
老瘦却挥手作拦,并低声道:“这位冷兄弟说,人多上阵,死伤必巨,不如让他来试试以一人夺千军之魄。”
阿里奇道:“什么是一人夺千军之魄?”
老瘦道:“对不起,我不知道原来你是个瞎子。”
阿里哗然:“谁说我是瞎的!”
老瘦道:“假如你不是瞎子,自己不会用点神看,还来问我!”
阿里为之语塞,定睛看去,只见清月寒星下一冷血。
他忽然觉得在竹栏栅前的少年人是强大的:——强大如一支军队。
也是孤寂的:——因为他是绝对孤独的一个人。
一个人,面对一支军队。
——以一人,敌一军。
他不退,却反扑。
——一个人反扑一支军队,那是疯狂的,也是骄狂的。
冷血冷冷的道:“你们回去吧!你们是为国家打仗的军队,不是来欺杀良民的强盗。”他的声音冷冷淡淡,但数千军士,无一不清晰入耳。
只听一人长啸道:“你是什么东西?滚!”
冷血猛一抬目,目如电射。
那人坐下骏骑,忽然长啸人立。
冷血道:“你是领兵的指挥吧?叫他们回去,免伤百姓。”
那人金面赤须,披帜竖甲,状甚威武:“你就是伤了傅副使的家伙吧?我‘金甲将军’石岗是专来收拾你的!顺便杀几个反贼,石将军我是从来不理杀错良民的!”冷血笑了:“这话,可是你说的。那好。”
这句话说得很奇怪。
阿里等人也曾见过冷血笑。
可是那笑容不是这样子的。
——以前的笑容,如风吹花开。
现在却令人在夏夜里不寒而栗。
然后冷血说:“我就先收拾你。”
他面对的敌人,至少有两千人。
两千个挺着利器、杀人为乐、冲锋陷阵等闲事耳的蕃兵。
可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如同那石岗只一个人一般,而且还是个废人。所以他这句话是个笑话。
身经百战的石岗闻言,哈哈长笑。
他准备笑完之后就下令:乱刀分尸这小子!
可是冷血并没有等他笑完。
他拔剑。
剑,在他腰间。
但他并没有拔腰间的剑。
他拔篱上的竹子。
然后他做了一件事:冲入大军。
“金甲将军”石岗,在重重大军的掩护下,任何人要接近他,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可是冷血直奔他而来。
他冲过去的时候,至少有两百支箭弩,向他射来。
他没有退。
也没有挡。
他闪躲箭矢的身法很奇怪,有时飞跃,有时急颤,有时完全不闪不躲,全身激起一股骇人的冲力,把箭震飞。
他一冲就没停止过。有时他踩在士兵的肩上,脸上,弹起,落下,迅若星火;有时他用竹剑刺中敌人的手腕、脚踝上,使对方踣倒或兵器落地,他已闪身掠了过去。所有人呼吆着,要拦住冷血。
可是冷血在金甲将军未笑完之前已到了他面前。
石岗脸色大变,陡然止声。
他这一敛容,却发现嘴里已含着一支竹杆。
那野兽一般的年轻人已用野兽一般的眼,象浸过寒冰的白刃一般盯住他。这下金甲将军可真的是哭笑不得。
“退兵。”
冷血以一种冷冷的声音和冷冷的神情冷冷的说出这两个冷冷的字。
——除了退兵,“金甲将军”石岗还能做什么?
冷血并没有放掉石岗。
他把石岗交给老瘦,即道:“请带我去后村。”
这时,五人帮才省觉过来。同时耳际也听到了后村传来:喊杀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