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丛里的诗 第九章 诡丽风云
1.晚娘冷面,大官铁面
小满。
叶红仍在“红叶书舍”里养伤。
饮冰上人和泥涂和尚来探他,其实也是来告诉他在他养伤的日子里外头发生的有关龚侠怀的事:
“龚侠怀仍在牢里,没人见得到他,但人人都想救他;泥涂和尚说,‘单只是道上的朋友,听说就有:融骨先生、销魂头陀、饮露真人、餐风长老、‘流云一刀斩’傅三两、‘踏雪无痕’巴勒马、宋嫂谢梦真、‘星星’阴盛男、‘月亮’谢红飞、‘太阳’牛满江、‘跨海飞天’邢中散、‘神遁”莫虚洲、‘大击大利’苏看羊、‘妖妇’姚饿凝、‘单服挑神枪’霍梦站……听说还有雨中剪刀峰的那两个活宝:‘大刀’王虚空和‘阔斧’丁三通……人可真不少。”
叶红感慨地道:“有心人也真不少。……但龚侠怀仍在狱中。问题是,上人既知道他们都来了,也知道他们是为什么而来的……只怕官府不至于全无所觉吧?”
“官府的人知不知道,我不晓得;”泥涂和尚瞄了饮冰上人一眼,“我只负责打探武林道上好汉们的动静。”
“官面上似乎并无异动,只不过,”饮冰上人语音里很有些疑虑,“有些事,很奇怪。”
“什么事?”能令饮冰上人不解的事,当然非同等闲,所以叶红即问。
“最后,有很多本隶属于京师禁军的高手,还有跟官面上有往来的武林人物,以及六扇门中的好手,都或联袂或分批的到了平江府:”饮冰上人自眉深锁,“他们就在沈清濂和任困之的府邸出没往来,看来挺紧张、忙碌的,我看,不消百日,平江府里,必生大事。”
“别的不说,至少,诡丽八尺门里,已一片人心惶惶。”泥涂和尚说。
“为什么?”
“因为听说他们的八当家赵伤——一个平生只服龚侠怀的弟兄,老远的从战阵上回来了……”泥涂和尚一时抓着短发,一时搔着头上的疥疮,痒不可支他说:“听说,他这次回来,还拖着一口棺材,誓言要把害龚大侠的叛徒全装进去才会离开。”
单简在旁笑了:“哈,这可把现在‘八尺门’里那些当家们吓得坐立不安了吧?”
单简却觉得有些担心:“单是赵伤一人,要跟朱星五、高赞魁、夏吓叫、路雄飞、跃娇迷这些人为敌,恐怕还力有未逮哩。”
单简却说:“我却听说赵伤在‘八尺门’里排行最末,那是因为他加入得迟,如果论武功,他的排名绝对要在三名以内……我是担心,他回来了,却不知杜小星他怎么了?”
这时,外在通传之后,走进了苏慕桥和另一人。
他一定到抄手游廊上,泥涂和尚便问他:“怎么了?”这时大家才看清楚,苏慕桥是跟石暮题一起进来的。
苏慕桥没好气的说:“什么怎么了?一盏茶都没,这是待客之道么?!”
简单立即双手递上了热茶。
单简也斟了一杯酒。
苏慕桥笑问这对师兄弟:“要不要我敬你俩一杯?”
简单忙道:“不要!”
单简笑着摇手:“谢了。”泥涂仍是心急,又问:“严寒怎么了?”
叶江奇道:“什么严寒怎么了?他出事了么?”
泥涂和饮冰互觑一眼,还是由饮冰上人发话:“严寒一时大意,几乎又遭杀手曲忌毒手。给一箭射入左胸。受了不轻的伤。他毕竟武功高强,也反挫了对方,并矢誓上天入地也要把那卑鄙的杀手扯出来,为宋老弟、哈公;叶公子报仇雪恨!”
叶红甚为震讶:一是因为严寒刀法无双、武功深不可测,连他都险遭曲忌毒手,可见这金营里派出来残杀平江府武林好手的高手,的确不可小觑;二是既然曲忌还可以出手暗示严寒,看来那次雨里决战他伤得并不算重:自己已全力一击,挨了一记“劲箭”,伤势远比敌手严重,如果不是严笑花及时赶到的身影使那“双面人”惊觉而逃的活,那一次,自己断活不了命了……
“严寒的伤重吗?”叶红问。
“相当不轻,”苏慕桥说:“可是,江湖人尝言:猫有九命,严寒有十命,他伤未好,又要去杀掉那想杀他的人了,他说他有办法找到曲忌。谁都劝他不住。”
“或许,也只有他,才收拾得了曲忌。”叶红感慨地道:“谁教龚侠怀已给抓到牢里了!”
“对,说起龚侠怀,我来倒是要告诉大家几件新的消息,都是关于龚侠怀的兄弟好友的,”他拍了拍石暮题的瘦肩:“但直接关于龚侠怀的消息,我没有,他倒有一个,挺重要的。”
石暮题点点头,道:“于府尹派人传话给我:说是端午那无提审龚侠怀。”
叶红“啊”了一声。
拖了那么久,终于要审了。
“这消息可确实?”
石暮题显得深思熟虑,“这消息既然是于大人捎来的,我看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要骗我。”
“我看,”泥涂和尚搔着头皮说,“这消息只怕至少还有一两百个人在等着。”
时红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阴影:“啊,我看道上的朋友,千万勿要有什么异动才好。”
泥涂笑得像一头胡涂而快乐的狗:“要他们勿要异动。恐怕……不容易哪。”
叶红和苏慕桥与饮冰上人迅速对望一眼。
饮冰上人干咳一声,率先道:“要他们不动手,虽然是难了一些,只要让他们知道,这不是救人,而是害人,他门就不会妄动的了。”
“对呀,”泥涂又笑得像一只胡涂而忧郁的猪,“可是,没有人告诉他们,他们又怎会知道这样子的事?”
叶红目光闪动,笑道:“那只好找人去告诉他们咯……至少,得要请动一个德高望重、道上朋友都十分信重的前辈过去,才有望摆得平这桩事儿。”
“这样的名宿很不易找,一方面,他要是白道上名动天下的好手;另一方面,他还要是在黑道上吃得开的人物。”苏慕桥也曲折地道:”不但要德高望重,而且要超然物外,这样子的人已够少了,敢于承担的人更绝无仅有。”
“有。”饮冰上人说。
“眼前就有一个。”叶红说。
单简故意问:“谁?”
时红和饮冰上人一齐异口同声的说:“泥涂大师!”
苏慕桥马上接了一句:“他?我看他才不敢去。”
单简也接了一句:“不是吧?大师一向是位‘侠僧’。行侠就是行知其不可而义所当为者为之的事,泥涂大师为这件事一向当仁不让,怎会不去!”
泥涂用一个小牛般的眼神来看着叶红、苏慕桥、饮冰上人、石暮题、简单、单简……这些人。
“你们想要我怎样?”
“这句话该由我们问你,”饮冰上人用手指捻着他那潇洒的白眉梢,眯着眼微微笑问:“你打算要怎样?”
“我?”泥涂嘿声苦笑:“只有找他们说去了……他们要是硬来,就得先过了我这关再说。”
叶红忙道:“和尚,你可不要硬来,劝劝就是了,劝不来,也有别的法子啊。”
“要是我给这干绿林道上的人干掉了,”泥涂大师不止眼神,连表情都像是一头小牛了,”那就是你们害的。”
“好啦好啦!”饮冰上人呵呵笑道,“要是你给人害死了,我就找多几位光头的给你多念几回经超度你好了。”
“我去冒那么大的险!万一个不好,绿林道上以为我是官方的人;而官府又以为我是跟这些亡命之徒是一道的!”泥涂心有不甘的说,“那么你呢?为什么也不做?光坐着喝茶下棋、吃饭拉屎?!”
“别说的那么难听好不好?大家都不过是为朋友在做一点该做的事而已!就冲着你泥涂大师,谁人下给七分金面?你去劝说,是最好不过的人选。”饮冰上人也给泥涂和尚弄得有些拂然起来了。语音凝重的说:“我?我会上京一行。”
“上京?!叶红微诧:“这时候?!”
“我觉得在谋救龚侠怀这件事情上,我们的方式都像走了岔路;“冰上人道:“与其在原地兜圈,我总觉得,不如直接赴京畿跑一趟,求见史相爷,问个清楚,看他肯不肯放人?再说,我在宫中也有些相知的,托他们在天子面前求求恩典,行不行总有个主儿。胜得在这儿穷厮闹!”
“好极了!”叶红也振奋起来,“我爹在朝中也有一些深交,不如我即写几封信,请上人携去,万一需要用到时,也可请他们出手相助。”
“既然如此,不如你和我同去,岂不更好?”饮冰上人道:“令尊大人的交情,限我总是隔了一层,还是莫如你来自在的好。”
简单急道:“可是,公子的伤仍未愈……”
单简也说:“现在离决审之期已近,若赴京师,一往一返,中间又因请托人事,难免延们,万一来不及——”
“好,那么你就写几份书函吧,我先去,你在这儿养伤、打点,如果局面稳定,把龚侠怀判了三五年的牢什么的,你也赶过来疏通疏通吧。”饮冰上人说:“就为了龚侠怀让我领悟这一套‘梅花八弄’。我这副老骨头也该去跑一起了……去弄个水落石出也好,万一无功而返,也还不至于把事情弄得更糟吧。”
他反过来去“刺激”泥涂和尚:“你可不要把事情给弄砸了哦!”
“呸!”泥涂和尚竟然诅咒他,“晚娘冷面,大官铁面,这次你上京,见的是京官,最好给人喷得一脸唾液,没面目来看平江父老!当心吧!”
“嘿!你才要当心呢!狗肉和尚!”饮冰笑骂道,“小心给那一干江湖人士卸八块,拖去喂狗,这才算应了报;报了应了!我管他晚娘冷面大官铁面,只要是给面不要面,我就翻面!”
叶红见两人又顶撞起来了,赶忙把话题扯开,故意问于饮冰上人:“你说官府方面也来了许多高手,他门是推?”其实,把向武林同道劝说一事交托泥涂,万一失败,也有好处。在叶红心里,也觉得大半年以来,救龚侠怀一事屡遭挫折,倒不如像武林同道一般硬拼一场,劫狱救人,说不定反而直截了当!
“来的人很多,听说史弥远置在身边最信笼的高手——说到这个人,饮冰上人眼神不再悠然,而掠过了一种近乎畏怖的战志,”他也来了。”
“你是说,”叶红吃了一惊,知道有这样一个名动天下的高手,但仍不相信竟会惊动了这个魔星,‘大不慈悲’?!”
“对,他来了。这次聚集在平江府的高手很复杂。官方应以‘大不慈悲’为。”饮冰显得隐忧重重,“武林道上的人:则以‘白大帝’为首。”
“白大帝?!”叶红再吃一惊,像把自己的拳头吞肚子里去了:“你是说:‘黑山白水、黄花绿草蓝天’的‘白大帝’?!”
“是。便是他。”饮冰上人沉重地道,“自从‘黑先生’与大侠龙喜扬互拼身亡后,这‘五色盟’的首席,改由‘黑天王’登位,‘白大帝’一直不能成为‘五色盟’的老大,已决心要在江湖上搅个腥风血雨,以示作为。只怕……他这次也来者不善呢!”
“好,大不慈悲和白大帝都到了,”泥涂瞪着一双圆眼道,“你可开溜啦!”
“你说什么?!”饮冰怒道:“那我国在这儿,你去京城求人去!”
“我才不去!”泥涂马上道,“我宁愿在这儿跟人拼命,也不要看做宫的脸!”
“赴京请免龚大侠罪一事,上人在江湖上名高位重,且在朝里有的是相知,当然是要敦请上人出面才能国有成;”叶红连忙道:“至于在这儿的英雄好汉,有那个不心悦诚服大师的!如果大师亲自相劝,必能阻止这些江湖汉子莽动,如此岂不是好!”
泥涂和饮冰这寸不再争吵,但兀自忿忿。
叶红只怕又掀起火头来,忙问:“苏兄此行,不是说会探得一些消息的吗?”
苏慕桥也知机,即答:“听说‘诡丽八尺门’的赵八当家回到平江府来了。”
泥涂和尚没好气的说:“早就知道了。”
苏慕桥也不理他,只径自说下去,“听说严笑花又要嫁人了。”
泥涂和尚不屑地道:“她那种女人,不嫁人才怪呢!”叶红脸色一变,但仍把想说的话忍住了。
简单却忍不住问道:“她不是要嫁给陆倔武吗?”
“她已把陆倔武给甩了,”苏慕桥笑道:“这次她要嫁给沈清濂。”
石暮题也不知是笑还是叹:“她也真了得。我的丈夫一个比一个有权有势。”
单简冷哼一声道:“但再也找不回像龚大侠那样的人物了。”
“还有一件事,”苏慕桥说,“是有关她的也有关你的。”
“她”当然是指严笑花。
“你”是指叶红。
叶红一楞。
“我?”
“对!”苏慕桥说,“‘诡丽八尺门’的二当家——不,现在已是门主了——朱星五托人请我代邀你和严笑花,‘芒种’那天,请到八尺门一晤。”
“哦?叶叶红心中纳闷:“请我?和她?”
2.今年,我们一起过冬好吗?
芒种那天,时红伤未痊愈,但大清早就振衣而起。
那是个明亮的好天气,无比青还蓝,云比白还清;窗外,有鸟从瞩啾至惊喧:衙外,有孩童嬉笑声传来。
空中带点湿气,使气候不至于过于干燥。走在微湿长苔的青石板上,脚底隐约觉得有一种弹力。这种天气。这种天气,让人忘了忧虑,连灰色都可爱了起来,连悲哀都很精彩。
叶红以一种“播种”的心情出外。
他自己也不知道心情为何会那样好。
——也许今天是“芒种”,正是农夫们辛勤植下种子,以待收成的好日子吧。
直至陪他同去的简单和单简的谈话里忽然谈到“冰三家”,他才忽然悟:今天自己会那么高兴,是不是因为待会儿就要见到严笑花——?
叶红惊悟了这件事之后好心情就变成了坏心情。
(怎可以这样想!)
(严笑花是龚侠怀的红粉知音!)
(严笑花嫁人,一定是为了进行拯救龚侠怀!)
(龚侠怀还在牢中受苦,自己怎可以对严笑花有这种妄想痴念!)
(如果龚侠怀已放了出来,严笑花自然就会回到他身伴了。)
(可是……)
(如果……)
(要是龚侠怀一直、仍然、永远——都不彼释放呢?)
(那么……)
(这样的话……)
(只要自己不再进行救援行动,龚侠怀给释放的机会就更少上一些了!)
(这样做……)
(卑鄙!)
(天啊!我怎么有这种想法?!)
叶红的心情一下又因自己掠过卑劣的念头而意兴全消。
接下来,他所想的,是要更急切、更有效、更能早日达到目的的把龚侠怀开释出来。
至于那个偶然闪过的卑劣念头、龌龊想法,他就把他丢得远远的、深深的埋葬了。
不过,人是可以死的,时间是可以消逝的,世上一切都可以改变转移的,但人一生念头,那一念之间便是瞬息的水恒,永远都是在那里,或者,会在那儿.人虽能把它埋在心底;心底里连自己也触模不着忆不起翻不出的深际处,以便可以彻底忘记。要是一个道德败坏的人,这念头便会继续繁殖着,衍生着壮大着,蔓延着以致胸臆全给它填满,不得不化作可怕的行动,就像“诡丽八尺门”里那些曾经英雄一度好汉的当家们所作所为一样。
叶红和简单、单简,二度重访“诡而八尺门”。
他们到时、已看到门前停着精致的彩帘小轿。
严笑花显然已经到了。
她的爱婢三妹姐特别守着轿,陆倔武(或是沈清濂)派了至少十六名好手,严阵把守。
“你来了。”严笑花像对一个老朋友般的招呼。
“你比我早到。”叶红看到这个满眼都是喜字的女子,总要镇定心神,用一种凛然不惊的语音说话。
“我一向都比你早。”
“你的伤好了吧?”
“你的呢?”
“没好全,但差不多了。”
朱星五和高赞魁冷眼在旁看和听。
“叶红来了。”她甚至懒得称呼他为“叶公于”,“你们的话可以说了吧?”
“我们想通了。”朱星五涩声道,“严姊,叶公子,我们对不起龚大哥!”
“是的!”高赞魁那一张看去很有官运也颇有官威的紫膛脸,也因羞愧而变祖黯然无光。”我们自知不配当龚大当家的兄弟,可是,现在眼前的事,是如何运用我们的力量,聚集兄弟们的心意,众志成城,来为龙头洗月兑罪名!”
“请给我们一个机会来补偿吧!”
朱星五和高赞魁都诚恳和激动的要求。
“老大去年被捕,没跟我们一起过年;今年,请上天让我们能有机会问他:我们一起过冬,好吗?”
在叶红的印像里,严笑花一直都是个十分坚强的女子。
甚至连传言中的她都如是。
叶红在见过严笑花之后,虽觉得她似烛焰一样的温柔和无依。但仍是光和热、厉而辣的。所以,他那时候从设想过,严笑花在失去龚侠怀之后,会不会伤心和无助、是不是需要同情和帮助,而只觉得她太过分、认为她不该背弃龚侠怀,而恨她、怨她、鄙视他。就连她虽然是断了一指,他也没去温言安慰她几句,仿佛严笑花是一种不需要安慰的动物似的。
一直到叶红发现:严笑花为了要救龚侠怀所作出的牺牲、所付出的代价,恐怕比所有的人都更高上一些,他才知道:他错估了严笑花。
在这里,这时候,他又看到严笑花的另一面。
产笑花哭了。
叶红在“春风楼”怒斥严笑花的时候,她没有哭(至少他未曾看见):严笑花在一剑剁在自己一只手指的时候,也没有哭;甚至在大雨中遇伏、眼看就要丧命敌手之际,仙也没有哭。
可是,现在,她却哭了。
她流泪。
一直以来,她都十分冷静、坚定、好强,甚至她听到了这句话,她才终于靠了岸似的舒宽了下来,甚至还有一点点忍不住的崩溃,然像一张忍不住的弓要去爱情箭,又像一场忍不住的春天要去融解雪一样,她仰住激荡的心情,才能说:
“今年,我们一起过冬好吗?好一句活。我以为我毕生都不再会听到的了。也许龚大哥是对的,他没看错你们。——这句话,要是他也能听到,该有多好!”
高赞魁忽然低下了头。
朱星五道:“我们是说退了一些——可是,我门是诚心诚意说的。”
“好像还不太迟;”严笑花说。她在泪光中的笑如一抹风烟。叶红觉得她的笑和泪不止开绽在她那一张艳若桃李的脸,还仿佛绽放在整个有情人间。“……记得那年中秋,我为你们八人结义所画的画吗?希望来年中秋,我还能够给你们再画一幅……有多少人在,就画多少人!”
高赞魁的头垂得更低了。
叶红忽然升起一个云开见月明的感觉。
原来这种感觉是很好的。
原本,在这冷漠的人间里,人必须要懂得如何为自己喝彩,为自己唱道,为自己等待。
可是,今天在“诡丽八尺门”听了这句话:“今年,我们一起过冬好吗?”仿佛有一种暖意常温心头。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冤屈应该要水落石出,误会应该有澄清解释——当这些大家口里常说但都已不再期待的大道理真有一两句兑现之时,原来那种愉悦是那么分外深明的。
“你们打算怎么做?”叶红问。
“要你们帮忙。”朱星五即道。
“帮忙?”
“要相烦公子为我们‘八尺门’人写一封陈情信,要在决审之日,在堂外跪呈……或许,这样会有助于三位主审大人对此案的判决。你是知道的,我们门中,没有几个会耍文弄墨的,就算有,与公子才情,也相去天壤。几个夫子,在门主龙头出事之后,都纷纷请辞了。从开始到如今,公子对这件事,都很了然;若是公子不肯相助,咱们就束手无策,只好冒死去衙门大声喊冤了。”
“高三当家不是文武双全的吗?怎下由他来执笔呢?”
“就是因为我还在衙里当差,我只能里应外合,由我来为首告犯说人情,反而不妥,而且也恐对龙头不利。”高赞魁说,“这件事,还是得要劳公子帮忙到底了。何况,以公子声名和在平江府里显赫、廉介的家世,如能以公子亲笔拟状,我们八尺门的弟子联名合签呈陈情,对此案更有扭转乾坤的契机呢!”
“好!”叶红道:“我写。”
“我呢?平笑花笑道,“你们总不会真的是请我来画画吧?”
“不是画画,”朱星五坚毅的眼神里闪动着一种少见的、跳跃的敬意,”而是刀。”
“刀?”
“龚大哥的刀。”朱星五说的时候,仿佛也感觉到那把刀的逼力与杀力,好像那不只是一把刀,而是一种“说曾燥,曹燥便到”那一类有生命的东西,“天涯刀,龙头的天涯刀,一直都放在你那儿.我们要端着叶公子为龙头陈情的状子一起上衙门,也理应请出大哥那一柄创帮立道的‘天涯刀’,号召各路门人弟子共同行事才是。”
龚侠怀到了后来,使的是木刀,他那一柄仗以威名的“天涯刀”,早已寄放在严笑花处。他已不需要宝刀,凡他拿起的,都成了“天涯刀”。
“我不想放弃它,但又不能留着它。它在我身边,不仅会使我伤人,还会杀人的。”龚侠怀曾这样的对严笑花说过:”把它留在你身边,我就放心多了。你若有事时,它会保护你。我要用到时,你会交给我。”
所以,严笑花从此就拥有了“天涯刀”。
——那次,她要回“春雨楼”拿“东西”,最重要的“行李”,其实就是这柄“天涯刀”。
“好,”严笑花说,“我会拿来的,什么时候用得着?”她在想着;要是龚侠怀还在囚中,他看到他仗以虚名的这把刀时是什么心情?如果龚大哥已然出狱,他望着这柄曾替他杀敌斩仇的刀又是怎么一种神情?
——要是看见他的兄弟们又为他聚合在一起……
——要是看到自己呢……?我还依然无恙着呢!只是,在碧落红尘里飘过许多凄然感觉罢了。
“那封陈情书,”叶红也随着问:“什么时候用得着?”
“端午。”朱星五答:“他们起审龙头那天,我们便奉着刀、呈上书柬,带八尺门所有的弟子,为大哥鸣冤,为龙头求情3,九只手指的女子
走出八尺门,叶红就跟严笑花说:“今天我很高兴,”他接着又道:“看来你已不必去嫁给沈清濂了。”
严笑花白了他一眼,“有时我真怀疑。”她说:“说不定你是龚大哥狱中同囚,他派你来唠叨我、管制我的。”
她一抹风烟似笑着。叶红总是觉得她这一抹笑意是叫风华绝代、绝代风华,要命的好看、又好看得要命!
“我嫁给谁,关你何事?”
叶红苍白的脸红了。
就似红叶一般的红。
“嫁给沈清濂那种人,是一种堕落。”叶红忙自腼腆里挣扎出来,“龚大侠都快要出来了,他出来后若见你嫁给了沈清濂,他会痛心的。”
“我是堕落,我是像我的头发一样的堕落,”叶红发现她的云发才不堕落,而是高高地挽起,修筑起一个清脆的梦,露出了一戳白藕似的头肩,就像梦的余绪一般不可轻触。她反问,“如果我不答应嫁给沈清濂,你以为他们会那么早就提审龚大哥?如果我不答应沈清濂的要求,你以为他会让明知一定会为龚大侠月兑罪的陆倔武和陆虚舟主审此案?如果我不限沈清濂虚与委蛇,你以为他会让龚大哥在牢里熬得到决审那天?”
叶红楞住了,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可是,沈清濂那种人。岂是可以信任的!”
“不信又怎样?我还能信谁?我能有选择的余地么!”严笑花看着自己的伤指,“小欢易得,大喜难期。你知道吗?我到哪里,看到什么,都想起他,都想到他。我若没有他,便人活如死。我常常想到他长吟他自己所写的诗:
千古功过惟一笑,
即是流萤也点灯;
终身未许狂到老,
一时能狂便算狂。
我念起来很想哭。心里总想:只要把他放出来,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反正,我只是一个只有九只手指的女人,也没有什么可珍可惜的。就算明天就要死了,那又怎样?至要的是今天把大哥救出来。他是个用功的人,他用功以用世,我不是;天翻地覆,跟我这小女子有什么干系?我只要这了霎间的天荒地老,管他日后的海枯石烂!我这种女人,爱就跟恨一样,至死也不知悔改的了。一向都认为:爱就是一种受累。沈清濂不是陆倔武。他可比陆倔武更加难相与得多了,陆倔武是真的喜欢我,我还可以跟他说条件。沈清濂不是。我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他也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他不急,他大可以不要:我急,我不得不马上就要。所以,我拧不过他。只有他提出要求的份儿;没我要挟他的办法。他要的,我只有给他;给了他之后,他就得答应我的要求——”
“可是,”叶红急道:“要是他那只老狐狸不守信诺呢?他跟你好在一起,他还会放龚大侠出来吗!”
“问题就是这样:我们两人谁都不信谁,而且,谁也设信过谁;”严笑花像说着他人的一件闲事,”他要替我救龚大哥,那么,我们这辈子都会感谢他,要是他骗了我,龚大哥出了事,我也不活了,他也休想活下去。”
叶红听了,只觉一阵动魄惊心。
“有些人,在生命的蛛网上不肯被噬,挣扎得份外惊心,鲜血斑斑;但也有些人不以为意,当蛛网是秋千,是蚊帐。”严笑花自嘲嘲人的说:“反正,大家都是同在一张网里就是了。”
叶红忽然想起王虚空。
他那柄长过他的高度的刀。
他的喷嚏。
他说话倒错的句式。
他那深一只、浅一只的步履。
他对生命的态度——
然后叶红又想起了自己:
——自己到底是对生命认真、执著,或是另一种的潇洒、自在?
他只觉得自己和严笑花,就像是天涯人遇上天涯人。
“等端午吧,”严笑花上了轿,笑道:“我们都在等端午那天。”
轿子起行的时候,她又自帘内说了一句:“但冰三家在等你,他一直都在等你。”、叶红和严笑花对话的时候,“八尺门”旦的“坐象厅”中,朱星五也与高赞魁在密谈。
不止他们两人。
还有两人。
谈说说和容敌亲。
淡说说说:“你们做得很好。”
容敌亲接道;“端午那天,我们就有好戏可看了。”
谈说说道:“可是这出好戏,得全凭你们才能唱。”
客敌亲也说:“你们做得好、唱得好,相爷会听到的、看到的。”
朱星五恭声道:“愿为相爷鞠躬尽瘁,死而后己;就请两位得便时向相爷禀告一声:星五愿效死力。大义灭亲,肃奸除害,这是义不容辞的事。”
他说着的时候,心里却想:(这两个人,信得过吗?能保证自己的前程吗?)
(不过;现在已没有退路了。)
(我己坐上了八尺门龙头的宝座。)
(坐上去了,就不能下来,也下不来了。)
(我不干,老三一样会干,老三不干,老四也一样照干——他们干了,我就得死,那还不如由我来干!)
(如果我不出卖人,就得要给人出卖;与其自己流泪,不如让世人痛哭吧!在这世上,一是当老鹰,一是做对抗老鹰的母鸡,决不做小鸡一否则,宁愿跳回蛋壳里不出来!)
(不管如何,龚侠怀都不能东山再起!)
(他若再起,就是我的一败涂地!)
(——害一个人,是害;害十个人,也是害!反正都是害,害百来千人,也不算什么!与其人害我不如我害人!)
(客人就跟杀人一样:你刺他一刀,不杀死他,他慢慢的死,更加痛苦:万一不死,就会报复,那时他不死你就死。不如一刀杀了。死不了再杀一为,杀死为止,一了百了。)
(龚大哥,不是我狠——而是到了这时候,谁不够残忍,就是对自己残忍!再说,据悉你快要给放出来了,赵老八也回来了,你要是真的出来,会不会报仇?赵伤要是真的回来,会不会报仇?!)
商赞魁也随着朱星五的话锋说下去:“两位放心吧,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当然都是同一阵线的人,你们吩咐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叶红好管闲事,严笑花死心不息,两人留着,总是祸害,两位大爷计策高明、用心良苦,我们自当遵命行事。”
他说着的时候,心里也在盘算——
(到这时候,八尺门已完全操在官府的纵在下,能有反抗的余地么?能有不言听计从的么?)
(开始的时候,因知无法力挽狂澜,又要保住自己顶上乌纱,发生什么事,都任之由之、视若无睹;可是,八尺门名声已惭败坏,八尺门的弟兄们在外也抬不起头做人,他们还要我们支出些什么?)
(剩下的,也许只是“诡丽八尺门”的虚壳,还有这些残留的命了。)
(不过,既然是大家都醉了,没醉倒的也最好诈醉,这时候是不需要人清醒着的。)
(谁醒谁遭殃!)
(——自从发现自己良心发现的时候就是最不值钱的时候,于是自己就但愿以后再也不要有良心发现的机会!)
(到了这个地步,害人已成了他必须履行的职责。)
(人,有的可以共患难,有的可以共富贵;有的可以共富贵但不可以共患难,有的可以共患难却不可以共富贵——自己呢?如果可以增加实力,便会与人共患难;如果真的对自己有利,当然最好是与人共富贵了。)
谈说说笑着看看他们两人。
他的眼光是一种不落言诠的观察。
“难得你们深明大义,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容敌亲也在看着眼前两人。
他的观察当然不露痕迹。
“我们现在就等端阳那天了。”
他们早已把“大计”分别向朱星五和高赞魁说清楚了。
朱星五和高赞魁都是聪明人。
他们一听就懂。
谈说说和容敌亲也说得非常小心,充满暗示,十分晦涩,但意思又很明显。
他们都会以为是史相爷的“授意”,所以一定遵从——问题是:就算是谈说说和容敌亲自己,都没能弄清楚;要毁掉龚侠怀的计划和之后一连串的扫荡行动,到底是不是起自史弥远的意思?还是出自朝廷哪一名大官的主意?或是根本是皇帝的圣意?抑或是……
这根本是自己四人一手造成的!
——还是诡丽八尺门的人内哄所致的!
——抑或根本是一种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