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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叢里的詩 第九章 詭麗風雲

1.晚娘冷面,大官鐵面

小滿。

葉紅仍在「紅葉書舍」里養傷。

飲冰上人和泥涂和尚來探他,其實也是來告訴他在他養傷的日子里外頭發生的有關龔俠懷的事︰

「龔俠懷仍在牢里,沒人見得到他,但人人都想救他;泥涂和尚說,‘單只是道上的朋友,听說就有︰融骨先生、銷魂頭陀、飲露真人、餐風長老、‘流雲一刀斬’傅三兩、‘踏雪無痕’巴勒馬、宋嫂謝夢真、‘星星’陰盛男、‘月亮’謝紅飛、‘太陽’牛滿江、‘跨海飛天’邢中散、‘神遁」莫虛洲、‘大擊大利’蘇看羊、‘妖婦’姚餓凝、‘單服挑神槍’霍夢站……听說還有雨中剪刀峰的那兩個活寶︰‘大刀’王虛空和‘闊斧’丁三通……人可真不少。」

葉紅感慨地道︰「有心人也真不少。……但龔俠懷仍在獄中。問題是,上人既知道他們都來了,也知道他們是為什麼而來的……只怕官府不至于全無所覺吧?」

「官府的人知不知道,我不曉得;」泥涂和尚瞄了飲冰上人一眼,「我只負責打探武林道上好漢們的動靜。」

「官面上似乎並無異動,只不過,」飲冰上人語音里很有些疑慮,「有些事,很奇怪。」

「什麼事?」能令飲冰上人不解的事,當然非同等閑,所以葉紅即問。

「最後,有很多本隸屬于京師禁軍的高手,還有跟官面上有往來的武林人物,以及六扇門中的好手,都或聯袂或分批的到了平江府︰」飲冰上人自眉深鎖,「他們就在沈清濂和任困之的府邸出沒往來,看來挺緊張、忙碌的,我看,不消百日,平江府里,必生大事。」

「別的不說,至少,詭麗八尺門里,已一片人心惶惶。」泥涂和尚說。

「為什麼?」

「因為听說他們的八當家趙傷——一個平生只服龔俠懷的弟兄,老遠的從戰陣上回來了……」泥涂和尚一時抓著短發,一時搔著頭上的疥瘡,癢不可支他說︰「听說,他這次回來,還拖著一口棺材,誓言要把害龔大俠的叛徒全裝進去才會離開。」

單簡在旁笑了︰「哈,這可把現在‘八尺門’里那些當家們嚇得坐立不安了吧?」

單簡卻覺得有些擔心︰「單是趙傷一人,要跟朱星五、高贊魁、夏嚇叫、路雄飛、躍嬌迷這些人為敵,恐怕還力有未逮哩。」

單簡卻說︰「我卻听說趙傷在‘八尺門’里排行最末,那是因為他加入得遲,如果論武功,他的排名絕對要在三名以內……我是擔心,他回來了,卻不知杜小星他怎麼了?」

這時,外在通傳之後,走進了蘇慕橋和另一人。

他一定到抄手游廊上,泥涂和尚便問他︰「怎麼了?」這時大家才看清楚,蘇慕橋是跟石暮題一起進來的。

蘇慕橋沒好氣的說︰「什麼怎麼了?一盞茶都沒,這是待客之道麼?!」

簡單立即雙手遞上了熱茶。

單簡也斟了一杯酒。

蘇慕橋笑問這對師兄弟︰「要不要我敬你倆一杯?」

簡單忙道︰「不要!」

單簡笑著搖手︰「謝了。」泥涂仍是心急,又問︰「嚴寒怎麼了?」

葉江奇道︰「什麼嚴寒怎麼了?他出事了麼?」

泥涂和飲冰互覷一眼,還是由飲冰上人發話︰「嚴寒一時大意,幾乎又遭殺手曲忌毒手。給一箭射入左胸。受了不輕的傷。他畢竟武功高強,也反挫了對方,並矢誓上天入地也要把那卑鄙的殺手扯出來,為宋老弟、哈公;葉公子報仇雪恨!」

葉紅甚為震訝︰一是因為嚴寒刀法無雙、武功深不可測,連他都險遭曲忌毒手,可見這金營里派出來殘殺平江府武林好手的高手,的確不可小覷;二是既然曲忌還可以出手暗示嚴寒,看來那次雨里決戰他傷得並不算重︰自己已全力一擊,挨了一記「勁箭」,傷勢遠比敵手嚴重,如果不是嚴笑花及時趕到的身影使那「雙面人」驚覺而逃的活,那一次,自己斷活不了命了……

「嚴寒的傷重嗎?」葉紅問。

「相當不輕,」蘇慕橋說︰「可是,江湖人嘗言︰貓有九命,嚴寒有十命,他傷未好,又要去殺掉那想殺他的人了,他說他有辦法找到曲忌。誰都勸他不住。」

「或許,也只有他,才收拾得了曲忌。」葉紅感慨地道︰「誰教龔俠懷已給抓到牢里了!」

「對,說起龔俠懷,我來倒是要告訴大家幾件新的消息,都是關于龔俠懷的兄弟好友的,」他拍了拍石暮題的瘦肩︰「但直接關于龔俠懷的消息,我沒有,他倒有一個,挺重要的。」

石暮題點點頭,道︰「于府尹派人傳話給我︰說是端午那無提審龔俠懷。」

葉紅「啊」了一聲。

拖了那麼久,終于要審了。

「這消息可確實?」

石暮題顯得深思熟慮,「這消息既然是于大人捎來的,我看不出他有什麼理由要騙我。」

「我看,」泥涂和尚搔著頭皮說,「這消息只怕至少還有一兩百個人在等著。」

時紅心中掠過一絲不祥的陰影︰「啊,我看道上的朋友,千萬勿要有什麼異動才好。」

泥涂笑得像一頭胡涂而快樂的狗︰「要他們勿要異動。恐怕……不容易哪。」

葉紅和蘇慕橋與飲冰上人迅速對望一眼。

飲冰上人干咳一聲,率先道︰「要他們不動手,雖然是難了一些,只要讓他們知道,這不是救人,而是害人,他門就不會妄動的了。」

「對呀,」泥涂又笑得像一只胡涂而憂郁的豬,「可是,沒有人告訴他們,他們又怎會知道這樣子的事?」

葉紅目光閃動,笑道︰「那只好找人去告訴他們咯……至少,得要請動一個德高望重、道上朋友都十分信重的前輩過去,才有望擺得平這樁事兒。」

「這樣的名宿很不易找,一方面,他要是白道上名動天下的好手;另一方面,他還要是在黑道上吃得開的人物。」蘇慕橋也曲折地道︰」不但要德高望重,而且要超然物外,這樣子的人已夠少了,敢于承擔的人更絕無僅有。」

「有。」飲冰上人說。

「眼前就有一個。」葉紅說。

單簡故意問︰「誰?」

時紅和飲冰上人一齊異口同聲的說︰「泥涂大師!」

蘇慕橋馬上接了一句︰「他?我看他才不敢去。」

單簡也接了一句︰「不是吧?大師一向是位‘俠僧’。行俠就是行知其不可而義所當為者為之的事,泥涂大師為這件事一向當仁不讓,怎會不去!」

泥涂用一個小牛般的眼神來看著葉紅、蘇慕橋、飲冰上人、石暮題、簡單、單簡……這些人。

「你們想要我怎樣?」

「這句話該由我們問你,」飲冰上人用手指捻著他那瀟灑的白眉梢,眯著眼微微笑問︰「你打算要怎樣?」

「我?」泥涂嘿聲苦笑︰「只有找他們說去了……他們要是硬來,就得先過了我這關再說。」

葉紅忙道︰「和尚,你可不要硬來,勸勸就是了,勸不來,也有別的法子啊。」

「要是我給這干綠林道上的人干掉了,」泥涂大師不止眼神,連表情都像是一頭小牛了,」那就是你們害的。」

「好啦好啦!」飲冰上人呵呵笑道,「要是你給人害死了,我就找多幾位光頭的給你多念幾回經超度你好了。」

「我去冒那麼大的險!萬一個不好,綠林道上以為我是官方的人;而官府又以為我是跟這些亡命之徒是一道的!」泥涂心有不甘的說,「那麼你呢?為什麼也不做?光坐著喝茶下棋、吃飯拉屎?!」

「別說的那麼難听好不好?大家都不過是為朋友在做一點該做的事而已!就沖著你泥涂大師,誰人下給七分金面?你去勸說,是最好不過的人選。」飲冰上人也給泥涂和尚弄得有些拂然起來了。語音凝重的說︰「我?我會上京一行。」

「上京?!葉紅微詫︰「這時候?!」

「我覺得在謀救龔俠懷這件事情上,我們的方式都像走了岔路;「冰上人道︰「與其在原地兜圈,我總覺得,不如直接赴京畿跑一趟,求見史相爺,問個清楚,看他肯不肯放人?再說,我在宮中也有些相知的,托他們在天子面前求求恩典,行不行總有個主兒。勝得在這兒窮廝鬧!」

「好極了!」葉紅也振奮起來,「我爹在朝中也有一些深交,不如我即寫幾封信,請上人攜去,萬一需要用到時,也可請他們出手相助。」

「既然如此,不如你和我同去,豈不更好?」飲冰上人道︰「令尊大人的交情,限我總是隔了一層,還是莫如你來自在的好。」

簡單急道︰「可是,公子的傷仍未愈……」

單簡也說︰「現在離決審之期已近,若赴京師,一往一返,中間又因請托人事,難免延們,萬一來不及——」

「好,那麼你就寫幾份書函吧,我先去,你在這兒養傷、打點,如果局面穩定,把龔俠懷判了三五年的牢什麼的,你也趕過來疏通疏通吧。」飲冰上人說︰「就為了龔俠懷讓我領悟這一套‘梅花八弄’。我這副老骨頭也該去跑一起了……去弄個水落石出也好,萬一無功而返,也還不至于把事情弄得更糟吧。」

他反過來去「刺激」泥涂和尚︰「你可不要把事情給弄砸了哦!」

「呸!」泥涂和尚竟然詛咒他,「晚娘冷面,大官鐵面,這次你上京,見的是京官,最好給人噴得一臉唾液,沒面目來看平江父老!當心吧!」

「嘿!你才要當心呢!狗肉和尚!」飲冰笑罵道,「小心給那一干江湖人士卸八塊,拖去喂狗,這才算應了報;報了應了!我管他晚娘冷面大官鐵面,只要是給面不要面,我就翻面!」

葉紅見兩人又頂撞起來了,趕忙把話題扯開,故意問于飲冰上人︰「你說官府方面也來了許多高手,他門是推?」其實,把向武林同道勸說一事交托泥涂,萬一失敗,也有好處。在葉紅心里,也覺得大半年以來,救龔俠懷一事屢遭挫折,倒不如像武林同道一般硬拼一場,劫獄救人,說不定反而直截了當!

「來的人很多,听說史彌遠置在身邊最信籠的高手——說到這個人,飲冰上人眼神不再悠然,而掠過了一種近乎畏怖的戰志,」他也來了。」

「你是說,」葉紅吃了一驚,知道有這樣一個名動天下的高手,但仍不相信竟會驚動了這個魔星,‘大不慈悲’?!」

「對,他來了。這次聚集在平江府的高手很復雜。官方應以‘大不慈悲’為。」飲冰顯得隱憂重重,「武林道上的人︰則以‘白大帝’為首。」

「白大帝?!」葉紅再吃一驚,像把自己的拳頭吞肚子里去了︰「你是說︰‘黑山白水、黃花綠草藍天’的‘白大帝’?!」

「是。便是他。」飲冰上人沉重地道,「自從‘黑先生’與大俠龍喜揚互拼身亡後,這‘五色盟’的首席,改由‘黑天王’登位,‘白大帝’一直不能成為‘五色盟’的老大,已決心要在江湖上攪個腥風血雨,以示作為。只怕……他這次也來者不善呢!」

「好,大不慈悲和白大帝都到了,」泥涂瞪著一雙圓眼道,「你可開溜啦!」

「你說什麼?!」飲冰怒道︰「那我國在這兒,你去京城求人去!」

「我才不去!」泥涂馬上道,「我寧願在這兒跟人拼命,也不要看做宮的臉!」

「赴京請免龔大俠罪一事,上人在江湖上名高位重,且在朝里有的是相知,當然是要敦請上人出面才能國有成;」葉紅連忙道︰「至于在這兒的英雄好漢,有那個不心悅誠服大師的!如果大師親自相勸,必能阻止這些江湖漢子莽動,如此豈不是好!」

泥涂和飲冰這寸不再爭吵,但兀自忿忿。

葉紅只怕又掀起火頭來,忙問︰「蘇兄此行,不是說會探得一些消息的嗎?」

蘇慕橋也知機,即答︰「听說‘詭麗八尺門’的趙八當家回到平江府來了。」

泥涂和尚沒好氣的說︰「早就知道了。」

蘇慕橋也不理他,只徑自說下去,「听說嚴笑花又要嫁人了。」

泥涂和尚不屑地道︰「她那種女人,不嫁人才怪呢!」葉紅臉色一變,但仍把想說的話忍住了。

簡單卻忍不住問道︰「她不是要嫁給陸倔武嗎?」

「她已把陸倔武給甩了,」蘇慕橋笑道︰「這次她要嫁給沈清濂。」

石暮題也不知是笑還是嘆︰「她也真了得。我的丈夫一個比一個有權有勢。」

單簡冷哼一聲道︰「但再也找不回像龔大俠那樣的人物了。」

「還有一件事,」蘇慕橋說,「是有關她的也有關你的。」

「她」當然是指嚴笑花。

「你」是指葉紅。

葉紅一楞。

「我?」

「對!」蘇慕橋說,「‘詭麗八尺門’的二當家——不,現在已是門主了——朱星五托人請我代邀你和嚴笑花,‘芒種’那天,請到八尺門一晤。」

「哦?葉葉紅心中納悶︰「請我?和她?」

2.今年,我們一起過冬好嗎?

芒種那天,時紅傷未痊愈,但大清早就振衣而起。

那是個明亮的好天氣,無比青還藍,雲比白還清;窗外,有鳥從矚啾至驚喧︰衙外,有孩童嬉笑聲傳來。

空中帶點濕氣,使氣候不至于過于干燥。走在微濕長苔的青石板上,腳底隱約覺得有一種彈力。這種天氣。這種天氣,讓人忘了憂慮,連灰色都可愛了起來,連悲哀都很精彩。

葉紅以一種「播種」的心情出外。

他自己也不知道心情為何會那樣好。

——也許今天是「芒種」,正是農夫們辛勤植下種子,以待收成的好日子吧。

直至陪他同去的簡單和單簡的談話里忽然談到「冰三家」,他才忽然悟︰今天自己會那麼高興,是不是因為待會兒就要見到嚴笑花——?

葉紅驚悟了這件事之後好心情就變成了壞心情。

(怎可以這樣想!)

(嚴笑花是龔俠懷的紅粉知音!)

(嚴笑花嫁人,一定是為了進行拯救龔俠懷!)

(龔俠懷還在牢中受苦,自己怎可以對嚴笑花有這種妄想痴念!)

(如果龔俠懷已放了出來,嚴笑花自然就會回到他身伴了。)

(可是……)

(如果……)

(要是龔俠懷一直、仍然、永遠——都不彼釋放呢?)

(那麼……)

(這樣的話……)

(只要自己不再進行救援行動,龔俠懷給釋放的機會就更少上一些了!)

(這樣做……)

(卑鄙!)

(天啊!我怎麼有這種想法?!)

葉紅的心情一下又因自己掠過卑劣的念頭而意興全消。

接下來,他所想的,是要更急切、更有效、更能早日達到目的的把龔俠懷開釋出來。

至于那個偶然閃過的卑劣念頭、齷齪想法,他就把他丟得遠遠的、深深的埋葬了。

不過,人是可以死的,時間是可以消逝的,世上一切都可以改變轉移的,但人一生念頭,那一念之間便是瞬息的水恆,永遠都是在那里,或者,會在那兒.人雖能把它埋在心底;心底里連自己也觸模不著憶不起翻不出的深際處,以便可以徹底忘記。要是一個道德敗壞的人,這念頭便會繼續繁殖著,衍生著壯大著,蔓延著以致胸臆全給它填滿,不得不化作可怕的行動,就像「詭麗八尺門」里那些曾經英雄一度好漢的當家們所作所為一樣。

葉紅和簡單、單簡,二度重訪「詭而八尺門」。

他們到時、已看到門前停著精致的彩簾小轎。

嚴笑花顯然已經到了。

她的愛婢三妹姐特別守著轎,陸倔武(或是沈清濂)派了至少十六名好手,嚴陣把守。

「你來了。」嚴笑花像對一個老朋友般的招呼。

「你比我早到。」葉紅看到這個滿眼都是喜字的女子,總要鎮定心神,用一種凜然不驚的語音說話。

「我一向都比你早。」

「你的傷好了吧?」

「你的呢?」

「沒好全,但差不多了。」

朱星五和高贊魁冷眼在旁看和听。

「葉紅來了。」她甚至懶得稱呼他為「葉公于」,「你們的話可以說了吧?」

「我們想通了。」朱星五澀聲道,「嚴姊,葉公子,我們對不起龔大哥!」

「是的!」高贊魁那一張看去很有官運也頗有官威的紫膛臉,也因羞愧而變祖黯然無光。」我們自知不配當龔大當家的兄弟,可是,現在眼前的事,是如何運用我們的力量,聚集兄弟們的心意,眾志成城,來為龍頭洗月兌罪名!」

「請給我們一個機會來補償吧!」

朱星五和高贊魁都誠懇和激動的要求。

「老大去年被捕,沒跟我們一起過年;今年,請上天讓我們能有機會問他︰我們一起過冬,好嗎?」

在葉紅的印像里,嚴笑花一直都是個十分堅強的女子。

甚至連傳言中的她都如是。

葉紅在見過嚴笑花之後,雖覺得她似燭焰一樣的溫柔和無依。但仍是光和熱、厲而辣的。所以,他那時候從設想過,嚴笑花在失去龔俠懷之後,會不會傷心和無助、是不是需要同情和幫助,而只覺得她太過分、認為她不該背棄龔俠懷,而恨她、怨她、鄙視他。就連她雖然是斷了一指,他也沒去溫言安慰她幾句,仿佛嚴笑花是一種不需要安慰的動物似的。

一直到葉紅發現︰嚴笑花為了要救龔俠懷所作出的犧牲、所付出的代價,恐怕比所有的人都更高上一些,他才知道︰他錯估了嚴笑花。

在這里,這時候,他又看到嚴笑花的另一面。

產笑花哭了。

葉紅在「春風樓」怒斥嚴笑花的時候,她沒有哭(至少他未曾看見)︰嚴笑花在一劍剁在自己一只手指的時候,也沒有哭;甚至在大雨中遇伏、眼看就要喪命敵手之際,仙也沒有哭。

可是,現在,她卻哭了。

她流淚。

一直以來,她都十分冷靜、堅定、好強,甚至她听到了這句話,她才終于靠了岸似的舒寬了下來,甚至還有一點點忍不住的崩潰,然像一張忍不住的弓要去愛情箭,又像一場忍不住的春天要去融解雪一樣,她仰住激蕩的心情,才能說︰

「今年,我們一起過冬好嗎?好一句活。我以為我畢生都不再會听到的了。也許龔大哥是對的,他沒看錯你們。——這句話,要是他也能听到,該有多好!」

高贊魁忽然低下了頭。

朱星五道︰「我們是說退了一些——可是,我門是誠心誠意說的。」

「好像還不太遲;」嚴笑花說。她在淚光中的笑如一抹風煙。葉紅覺得她的笑和淚不止開綻在她那一張艷若桃李的臉,還仿佛綻放在整個有情人間。「……記得那年中秋,我為你們八人結義所畫的畫嗎?希望來年中秋,我還能夠給你們再畫一幅……有多少人在,就畫多少人!」

高贊魁的頭垂得更低了。

葉紅忽然升起一個雲開見月明的感覺。

原來這種感覺是很好的。

原本,在這冷漠的人間里,人必須要懂得如何為自己喝彩,為自己唱道,為自己等待。

可是,今天在「詭麗八尺門」听了這句話︰「今年,我們一起過冬好嗎?」仿佛有一種暖意常溫心頭。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冤屈應該要水落石出,誤會應該有澄清解釋——當這些大家口里常說但都已不再期待的大道理真有一兩句兌現之時,原來那種愉悅是那麼分外深明的。

「你們打算怎麼做?」葉紅問。

「要你們幫忙。」朱星五即道。

「幫忙?」

「要相煩公子為我們‘八尺門’人寫一封陳情信,要在決審之日,在堂外跪呈……或許,這樣會有助于三位主審大人對此案的判決。你是知道的,我們門中,沒有幾個會耍文弄墨的,就算有,與公子才情,也相去天壤。幾個夫子,在門主龍頭出事之後,都紛紛請辭了。從開始到如今,公子對這件事,都很了然;若是公子不肯相助,咱們就束手無策,只好冒死去衙門大聲喊冤了。」

「高三當家不是文武雙全的嗎?怎下由他來執筆呢?」

「就是因為我還在衙里當差,我只能里應外合,由我來為首告犯說人情,反而不妥,而且也恐對龍頭不利。」高贊魁說,「這件事,還是得要勞公子幫忙到底了。何況,以公子聲名和在平江府里顯赫、廉介的家世,如能以公子親筆擬狀,我們八尺門的弟子聯名合簽呈陳情,對此案更有扭轉乾坤的契機呢!」

「好!」葉紅道︰「我寫。」

「我呢?平笑花笑道,「你們總不會真的是請我來畫畫吧?」

「不是畫畫,」朱星五堅毅的眼神里閃動著一種少見的、跳躍的敬意,」而是刀。」

「刀?」

「龔大哥的刀。」朱星五說的時候,仿佛也感覺到那把刀的逼力與殺力,好像那不只是一把刀,而是一種「說曾燥,曹燥便到」那一類有生命的東西,「天涯刀,龍頭的天涯刀,一直都放在你那兒.我們要端著葉公子為龍頭陳情的狀子一起上衙門,也理應請出大哥那一柄創幫立道的‘天涯刀’,號召各路門人弟子共同行事才是。」

龔俠懷到了後來,使的是木刀,他那一柄仗以威名的「天涯刀」,早已寄放在嚴笑花處。他已不需要寶刀,凡他拿起的,都成了「天涯刀」。

「我不想放棄它,但又不能留著它。它在我身邊,不僅會使我傷人,還會殺人的。」龔俠懷曾這樣的對嚴笑花說過︰」把它留在你身邊,我就放心多了。你若有事時,它會保護你。我要用到時,你會交給我。」

所以,嚴笑花從此就擁有了「天涯刀」。

——那次,她要回「春雨樓」拿「東西」,最重要的「行李」,其實就是這柄「天涯刀」。

「好,」嚴笑花說,「我會拿來的,什麼時候用得著?」她在想著;要是龔俠懷還在囚中,他看到他仗以虛名的這把刀時是什麼心情?如果龔大哥已然出獄,他望著這柄曾替他殺敵斬仇的刀又是怎麼一種神情?

——要是看見他的兄弟們又為他聚合在一起……

——要是看到自己呢……?我還依然無恙著呢!只是,在碧落紅塵里飄過許多淒然感覺罷了。

「那封陳情書,」葉紅也隨著問︰「什麼時候用得著?」

「端午。」朱星五答︰「他們起審龍頭那天,我們便奉著刀、呈上書柬,帶八尺門所有的弟子,為大哥鳴冤,為龍頭求情3,九只手指的女子

走出八尺門,葉紅就跟嚴笑花說︰「今天我很高興,」他接著又道︰「看來你已不必去嫁給沈清濂了。」

嚴笑花白了他一眼,「有時我真懷疑。」她說︰「說不定你是龔大哥獄中同囚,他派你來嘮叨我、管制我的。」

她一抹風煙似笑著。葉紅總是覺得她這一抹笑意是叫風華絕代、絕代風華,要命的好看、又好看得要命!

「我嫁給誰,關你何事?」

葉紅蒼白的臉紅了。

就似紅葉一般的紅。

「嫁給沈清濂那種人,是一種墮落。」葉紅忙自靦腆里掙扎出來,「龔大俠都快要出來了,他出來後若見你嫁給了沈清濂,他會痛心的。」

「我是墮落,我是像我的頭發一樣的墮落,」葉紅發現她的雲發才不墮落,而是高高地挽起,修築起一個清脆的夢,露出了一戳白藕似的頭肩,就像夢的余緒一般不可輕觸。她反問,「如果我不答應嫁給沈清濂,你以為他們會那麼早就提審龔大哥?如果我不答應沈清濂的要求,你以為他會讓明知一定會為龔大俠月兌罪的陸倔武和陸虛舟主審此案?如果我不限沈清濂虛與委蛇,你以為他會讓龔大哥在牢里熬得到決審那天?」

葉紅楞住了,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可是,沈清濂那種人。豈是可以信任的!」

「不信又怎樣?我還能信誰?我能有選擇的余地麼!」嚴笑花看著自己的傷指,「小歡易得,大喜難期。你知道嗎?我到哪里,看到什麼,都想起他,都想到他。我若沒有他,便人活如死。我常常想到他長吟他自己所寫的詩︰

千古功過惟一笑,

即是流螢也點燈;

終身未許狂到老,

一時能狂便算狂。

我念起來很想哭。心里總想︰只要把他放出來,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反正,我只是一個只有九只手指的女人,也沒有什麼可珍可惜的。就算明天就要死了,那又怎樣?至要的是今天把大哥救出來。他是個用功的人,他用功以用世,我不是;天翻地覆,跟我這小女子有什麼干系?我只要這了霎間的天荒地老,管他日後的海枯石爛!我這種女人,愛就跟恨一樣,至死也不知悔改的了。一向都認為︰愛就是一種受累。沈清濂不是陸倔武。他可比陸倔武更加難相與得多了,陸倔武是真的喜歡我,我還可以跟他說條件。沈清濂不是。我知道他要的是什麼,他也知道我要的是什麼。他不急,他大可以不要︰我急,我不得不馬上就要。所以,我擰不過他。只有他提出要求的份兒;沒我要挾他的辦法。他要的,我只有給他;給了他之後,他就得答應我的要求——」

「可是,」葉紅急道︰「要是他那只老狐狸不守信諾呢?他跟你好在一起,他還會放龔大俠出來嗎!」

「問題就是這樣︰我們兩人誰都不信誰,而且,誰也設信過誰;」嚴笑花像說著他人的一件閑事,」他要替我救龔大哥,那麼,我們這輩子都會感謝他,要是他騙了我,龔大哥出了事,我也不活了,他也休想活下去。」

葉紅听了,只覺一陣動魄驚心。

「有些人,在生命的蛛網上不肯被噬,掙扎得份外驚心,鮮血斑斑;但也有些人不以為意,當蛛網是秋千,是蚊帳。」嚴笑花自嘲嘲人的說︰「反正,大家都是同在一張網里就是了。」

葉紅忽然想起王虛空。

他那柄長過他的高度的刀。

他的噴嚏。

他說話倒錯的句式。

他那深一只、淺一只的步履。

他對生命的態度——

然後葉紅又想起了自己︰

——自己到底是對生命認真、執著,或是另一種的瀟灑、自在?

他只覺得自己和嚴笑花,就像是天涯人遇上天涯人。

「等端午吧,」嚴笑花上了轎,笑道︰「我們都在等端午那天。」

轎子起行的時候,她又自簾內說了一句︰「但冰三家在等你,他一直都在等你。」、葉紅和嚴笑花對話的時候,「八尺門」旦的「坐象廳」中,朱星五也與高贊魁在密談。

不止他們兩人。

還有兩人。

談說說和容敵親。

淡說說說︰「你們做得很好。」

容敵親接道;「端午那天,我們就有好戲可看了。」

談說說道︰「可是這出好戲,得全憑你們才能唱。」

客敵親也說︰「你們做得好、唱得好,相爺會听到的、看到的。」

朱星五恭聲道︰「願為相爺鞠躬盡瘁,死而後己;就請兩位得便時向相爺稟告一聲︰星五願效死力。大義滅親,肅奸除害,這是義不容辭的事。」

他說著的時候,心里卻想︰(這兩個人,信得過嗎?能保證自己的前程嗎?)

(不過;現在已沒有退路了。)

(我己坐上了八尺門龍頭的寶座。)

(坐上去了,就不能下來,也下不來了。)

(我不干,老三一樣會干,老三不干,老四也一樣照干——他們干了,我就得死,那還不如由我來干!)

(如果我不出賣人,就得要給人出賣;與其自己流淚,不如讓世人痛哭吧!在這世上,一是當老鷹,一是做對抗老鷹的母雞,決不做小雞一否則,寧願跳回蛋殼里不出來!)

(不管如何,龔俠懷都不能東山再起!)

(他若再起,就是我的一敗涂地!)

(——害一個人,是害;害十個人,也是害!反正都是害,害百來千人,也不算什麼!與其人害我不如我害人!)

(客人就跟殺人一樣︰你刺他一刀,不殺死他,他慢慢的死,更加痛苦︰萬一不死,就會報復,那時他不死你就死。不如一刀殺了。死不了再殺一為,殺死為止,一了百了。)

(龔大哥,不是我狠——而是到了這時候,誰不夠殘忍,就是對自己殘忍!再說,據悉你快要給放出來了,趙老八也回來了,你要是真的出來,會不會報仇?趙傷要是真的回來,會不會報仇?!)

商贊魁也隨著朱星五的話鋒說下去︰「兩位放心吧,到了這個地步,我們當然都是同一陣線的人,你們吩咐什麼,我們就做什麼。」葉紅好管閑事,嚴笑花死心不息,兩人留著,總是禍害,兩位大爺計策高明、用心良苦,我們自當遵命行事。」

他說著的時候,心里也在盤算——

(到這時候,八尺門已完全操在官府的縱在下,能有反抗的余地麼?能有不言听計從的麼?)

(開始的時候,因知無法力挽狂瀾,又要保住自己頂上烏紗,發生什麼事,都任之由之、視若無睹;可是,八尺門名聲已慚敗壞,八尺門的弟兄們在外也抬不起頭做人,他們還要我們支出些什麼?)

(剩下的,也許只是「詭麗八尺門」的虛殼,還有這些殘留的命了。)

(不過,既然是大家都醉了,沒醉倒的也最好詐醉,這時候是不需要人清醒著的。)

(誰醒誰遭殃!)

(——自從發現自己良心發現的時候就是最不值錢的時候,于是自己就但願以後再也不要有良心發現的機會!)

(到了這個地步,害人已成了他必須履行的職責。)

(人,有的可以共患難,有的可以共富貴;有的可以共富貴但不可以共患難,有的可以共患難卻不可以共富貴——自己呢?如果可以增加實力,便會與人共患難;如果真的對自己有利,當然最好是與人共富貴了。)

談說說笑著看看他們兩人。

他的眼光是一種不落言詮的觀察。

「難得你們深明大義,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容敵親也在看著眼前兩人。

他的觀察當然不露痕跡。

「我們現在就等端陽那天了。」

他們早已把「大計」分別向朱星五和高贊魁說清楚了。

朱星五和高贊魁都是聰明人。

他們一听就懂。

談說說和容敵親也說得非常小心,充滿暗示,十分晦澀,但意思又很明顯。

他們都會以為是史相爺的「授意」,所以一定遵從——問題是︰就算是談說說和容敵親自己,都沒能弄清楚;要毀掉龔俠懷的計劃和之後一連串的掃蕩行動,到底是不是起自史彌遠的意思?還是出自朝廷哪一名大官的主意?或是根本是皇帝的聖意?抑或是……

這根本是自己四人一手造成的!

——還是詭麗八尺門的人內哄所致的!

——抑或根本是一種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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