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程已渺 第一章
躺在洛杉矾“迪主尼乐园”酒店的小游泳池畔,卓尔才能从纷乱、繁忙、疲累中逃出来。
昨天坚才带她和八岁的女儿到这儿,只打算停留四天,他们的目的地是纽约,全家三口是来度假的。停留在LA是为了小女儿,小家伙居然考了第一名,那么,顺便带她玩一次举世闻名的迪主尼乐园也是应该之至了;
可是卓尔宁愿留在饭店,不愿在骄阳下排队。她已去过几次迪士尼乐园,对成年人来说,那儿去一次也就够了,卓尔已经三十三岁,何况每次坐长途飞机后,她总觉得不舒服,只想休息。
在酒店卧室里躺了半天,胡乱吃了点东西,看见阳台下的游泳池很好,人又少——往在这酒店的都为了到迪士尼乐园;谁去游泳?她换了热裤、T恤,拿了本小说就奔着下去。
在泳池边看小说倒也是一大享受。
或者这次来美国真可以得到一次休息吧!卓尔住香港,那真是令人疲乏的地方,生活节奏紧张,人又紧迫,加上卓尔的工作,她整个人竟像拉紧了的橡皮筋,所差的就是不知哪一天会绷断。
坚——她的丈夫徐坚白眼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情绪紧张,一天比一天疲乏,终于不等她的同意,买好机票就带她上飞机,来到美国再说。她实在需要休息了!
在池畔的躺椅上躺下来,撑好遮阳伞,戴好太阳眼镜,她舒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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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子暂时离开香港,离开她的事业一阵也好。如果要等她自己安排时间来度假啊!真不如要等到哪年哪月哪一日了。坚这么快刀斩乱麻是对的,她工作之多、之繁忙是少见的,她——唉!怎么说?她从来不是事业型的女人,野心也不大,但因一个机缘,她做起广告这行,一沾手就停不了,发展下来竟变成有了自己的公司,客户是一个接一个地,她——怎么说呢?时势造英雄?天知道她从来没有当英雄的心!
好在坚明白这一切,也难得有个不妒忌妻子成就的丈夫。当然,坚有他自己令人羡慕的事业,他是美国数一数二的大财团派往经营整个亚洲业务的负责人,做大事的男人是不会那么斤斤计较的吧!
卓尔一直很满意于目前的一切,他们三人组合的家庭,温馨融洽,稳固的经济基础,可预见前面光明的大道。她真的很满意,她绝对再没有任何要求了,连小女儿都那么可爱,那么乖,不用她分心,她——或者希望以后不要那么忙吧!她可以多花些时间照顾女儿、照顾家,虽然目前的社会已接受女人走出家庭,但是照顾家庭、儿女,仍然是卓尔心目中认为很美丽的一件事。
卓尔在香港被称为女强人,她觉得这是很好笑的事,她个性不强,野心不强,言语也不尖锐夸张,外表看来更是比大多数的女人更女性化,更勇,女强人——从何说起呢?那是专指事业成功吧!
事业成功是要靠点运气的,这是真话。谁都在努力,谁都尽了心,这一行这么多女性,为什么只有卓尔月兑颖而出呢?当然她有非常旺盛的创作力,也有敏锐的触觉,人又极度敏感,但最重要的还是——运气。
运气是一道云梯,使她扶摇而上,真的,她一直都这么想,这么认为。
因为她自知有最大的困难,在地域或言语上,她是吃亏的。她是江苏人,却在台湾长大、受教育。和坚结婚后在美国往了两年,然后才到香港。她讲不好!”东话;她没有能令她在这块土地上扎根的感情,对许多事她仍格格不入——在这种情形下,她居然能有一点点成就,怎能不称为运气?
摇摇头,她忍不往笑了起来。
还是看小说吧!坚和小女儿说好了六点钟才会回来的,她还得独自度过这漫长的下午。
坚实在是个好丈夫、好父亲。难得有一个男人事业成功之后还这么恋家的,卓尔和小女儿几乎就是他的全部。不怞烟不喝酒不赌钱之外,甚至不应酬.不交际。他的所有时间除了工作外,全分给了卓尔和小宝,他就有这个耐性陪小宝在迪士尼乐园玩一整天。
翻了几页小说,感觉有人走过,然后池子里多了几个人。准是那受不了乐园的大人,自己溜回来游泳了。
她眼皮都没有抬,她是很沉得住气的人。那些人与她毫无关系,她犯不着去看他们一眼,有些无聊男人就等着这一眼呢!马上就站过来啦!
背后有一阵轻微却斯文的脚步声,然后,似真似幻的呼唤:
“卓尔,卓尔——卓尔!”
卓尔呆怔住了,是有人在叫她吗?此时此地,用的竟是国语,而且那声音——
“卓尔。”是有人。
卓尔整个人跳起来,书也掉在地上,她吃惊意外地望着面前这个男人,呆呆傻傻的张大了嘴,他——是谁?用国语叫她名的人,该是大学时代的同学,要不然是更早的——啊!更早,是他——她的心一颤,怎么会是他?!
“是——你?!”她不能置信的望着他。三十八九岁,依然英挺,仍然赢洒,更拥有了成熟世故和一抹似真似幻的沦桑。是他——真是他?!
“我是毕群,记得我吗?”他向她伸出右手。
是!毕群!怎能不记得他呢?即使过了十六年——就是十六年,多么清晰,她能一口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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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卓尔伸手和他握一下,很快缩回来,下意识的模模脸——她没有化妆,没有预备,今天早上还不舒服。她会不会看来怪模怪样的。“但是——你怎么会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他凝定的视线在她脸上动也不动——他还是这么看人,又霸道又动人,十六年前如此,今天仍旧如此。
“听同学说你会来,我正好开车到这附近,顺便过来看看你。”他的声音也没变,低沉而带点沙哑。
“原来这些年来你一直在LA?”她努力使自己自然。
“不,我一直往在台北,七年前我才搬到三藩市。”他摇摇头。黑眸在阳光下仍是深沉难懂,脸庞上的线条却更清晰了,他看来比以前清秀。
原来岁月除了令男人成熟外,还能清秀!
“你住三藩市?”卓尔忍不往问。
“是!我开车来LA,原本——有点事。”他说:“既然来了,当然该顺便看看你!”
她实在该感谢他的“顺便”,她很了解他这个人,以前她就了解,何况今天。
“你太太好吗?”她了解,但不愿讲,因为他的凝视很令人不安。“哎——你坐!”他在她对面的躺椅边坐下,沉默一下,说:
“我离婚了,两年前。”
卓尔震动一下,离断换了任何人说这两个字她不意外,但他——他也会离婚?
“那——哎!很抱歉,”卓尔不安的。“我不知道这件事情,一直没有人告诉我!”
“你——可是真的有点抱歉?”毕群低声问。他凝定的黑阵中了无笑意,嘴角却有一丝——隐约的笑容。
卓尔全身巨震,呆望着他竟说不出话来。
她可是具有一点抱歉?这话——怎么说?老天!他来是有意为难她的?当年的事又怎是一句抱歉所能交代的?如果有情,大家都付出了,谁也不该欠谁,他怎能在十六年后的今天问这句话?
“啊!你先生和女儿呢?怎么设和你在一起?”他是世故的,立刻转开了话题。
他不是有意令她难堪的。
“他们去迪士尼乐园了,晚上才回来,”她吸一口气,好勉强才使自己平静。
“你想见他们?”
“你愿意介绍吗?”他问得技巧。
她又皱眉。下意识的觉得把毕群介绍给坚不妥,虽然坚什么都不知道,毕又是老同学,但——她说不出,总之就是不妥。
“有机会我替你们介绍!”她含糊地说。
“他知道我吗?”他问。
“啊——不知道,”卓尔的脸莫名其妙的红了。“我不大提同学的事。”
“我一直知道你们,你们的幸福令人妒忌。”他坦言。
“这——也只是一般的普通家庭。”她胡乱说。
“令我意外的是你竟是个成功的职业妇女,”他摇摇头。“记得吗?以前你最没有主张,没有魄力,什么事都要依靠人。”
“现在还是一样。”她心湖中泛起一圈圈的波纹,“以前”——是很有魅力的两个字,代表了好多,好多。
“现在是女强人!”他摇头轻叹。他叹息什么?
“那是别人胡扯的,出来做事的女人都是女强人!”她笑起来。“阿猫阿狗都是!”
“卓尔,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离婚?”他说。
她呆怔一下,立刻机械式的回:
“你们为什么离婚?”
“没有诚意。”他摇头,还是说了。“你该知道,我一直是个浪漫的人,我一生追寻爱情,不能一天停下来,但,结婚三年,我们已经有了磨擦。”
“是你不好!”卓尔想也不想的。”结了婚还追寻什么爱情呢?你该爱你太大!”
“我承认先是我不好!”他笑一笑,这笑——有些暖昧。“我努力过,我甚至把家搬来美国,就是希望有所改变,但——依然失败了!”
“怎么失败?谁失败?”她问。她是关心的。
“我们都失败,”他耸耸肩。”也许这段婚姻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你怎能那么讲?你应该珍惜你们的婚姻。”
“是我不好,我先伤了她的心!”他倒说得诚恳。
“她——是个好女孩!”卓尔叹口气。她是熟知一切的,大家都是同学,她根本是看着他们结婚的,她一直记得那秀丽、坦率却颇开放、大胆的女孩子。“你不应该就这么任她离开。”
“我不想离婚,是她一定要,她又有了男朋友!”他一口气说出来。
“什么!?”卓尔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她——不守妇道。”他一个字一个字说。
卓尔下意识的站起来,狠狠的盯着他。她是愤怒的,他怎能这样说自己的妻子,何况跟他共过患难的,而目——卓尔清楚,他太太虽开放。大胆,却绝对不是那种“不守妇道”的人,绝对不是!
“你胡说!”她涨红了脸。“即使你们离了婚,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她?我不信!”
“我没有对别人说过,只对你!”他是平静的。“不论你信不度,这是真话。”
“她——她——”卓尔想问怎样不守妇道,却又发觉这话实在问不出口,只好径自坐下来,把脸转向一边。
“卓尔,不要这样。”他轻轻的,小心翼翼的说:“今天我是来看你,不是和你争论的,我们谈别的!”
卓尔吐口气,把心中的结暂时放开。
“你们的孩子呢?”她终于问。
“归她,我每月付给他们赡养费!”他说。然后自嘲的笑起来。“我现在每天就在为他们奔波劳碌。”
“不该吗?”她白他一眼。“你看来很轻松,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做生意。”他不置可否。
“这些年来一直都做生意?”她问。
她心中一直不能把他和做生意连在一起,他不像,他是个浪漫的人,只懂追寻爱懂。坚才像做生意的。
“我们要生活,怎能不做生意?”他夸张的说。
她记得他家是颇为富有的,做生意很顺理成章。
“我不是说这些,毕群,我无法把你和生意联想在一起,”她终于说:“我记得你爱幻想,拉提琴,很有理想大志,而且又孤僻,不是生意人!”
他沉默了一阵,也是太意外她这么说。
“那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他摇头。“久得连我自己都记不得了1”
“我们也不淡生意!”她立刻转移话题。“我也是逃避工作才来这儿的!”
“你根本可以不必工作。”他说。
“是,我并不热衷,随时可以放手,”她很肯定地说:“但完全不工作,又太寂寞。”
“你寂寞?”他直视她。
心中一阵震憾,她说溜了嘴,是吧!寂寞是个人的内心感受,连坚也未必知道,她竟说溜了嘴。
“总有一点啦1”她胡乱的带过去。“主要的是在工作中可以肯定自己!”
“你还需要肯定自己?”他笑了。很动人的笑客——不能否认,在今天他仍是个十分动人的男人。“所有同学中你最成功。”
“成功不能只看表面。”她摇头。
“表面已经够炫目了,”他说:“我很羡慕你!”
她再摇摇头,不想谈这么多自己。
“说说你目前的生活,一定很多彩多姿。”她说。
“常常在台北、香港.美国三个地方飞来飞去,到了每一处都寂寞。”
“会吗?”她突然记起了一个传说,是关于他的,说他买定了一大叠机票;为了追某空中小姐,不惜陪着那小姐当班,到了一处又一处,终干打动了那小姐的芳心。“你那些空中小姐呢?”
他睁大了眼睛,一定意外连她也知道这些?
“都要成人家的女朋友了,”他不在意的摊开双手。“年轻时还可以跟着到处跑,今年三十九,我比你大六岁,对吗?老了,跑不动了!”
他还记得比她大六岁,他还记得!
“那传闻是真的了?”她笑。“居然有兴趣做个国际浪子,很意外!”
“不必意外,当年第一步走错了,再做什么都不怎么对,”他摇头。“卓尔,你得负点责任!”
“我——”卓尔又惊又怒——又有莫名的心跳。“又胡扯,你的事我负什么责?”
“你心里明白1”他盯着她不放。
她垂下头——立刻又抬起来。事情已过这么多年,大家都有家庭子女,她不必心怯,不必!
“我并不欠你什么,毕群。”她半开玩笑。
“当然。所以你今天看来比以前更漂亮。”他笑。”十六年了,你怎么保养的?”
“我才三十三,并不老啊!”她叫。
“是大女人,神情还像当年的小女孩!”他凝视她。
“你说——什么?”她脸红了。
这些年来没有人再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坚也不曾。坚是内向保守的人,即使有这些话也放在心中,不会说出来。这话——令她有异样的感受。
“哎——我的车在外面,要不要出去兜兜风?”他很有分寸,永不过分。
“不了,来了太多次LA,这个城市对我没有吸引力。”她是故意这么说的。
她不想跟他一起外出,说不上什么具体原因。她觉得以目前各人的情形来说,能意外的见一次面已足够了;再有什么牵扯是多余的。
“你结婚初期是住纽约的,”他说:“你喜欢纽约?”
“我喜欢东方,”她摇头。“往纽约是因为坚的工作。”
“坚?”他眼光一闪。
“我先生徐坚白。”她立刻说。
“我见过徐先生的照片,在香港和台北的报纸上,”他半真半假的。“你们夫妇都是名流!”
“你开玩笑!”她笑得勉强。“坚是打工的!”
“多少人想一辈子也打不到他那种工,”他摇摇头。“他看来很年轻,怎么爬上去的?”
“也不太年轻,三十七岁了,”她笑。“他中学毕业就一直在美国念书,后来进了公司,做了几年再被派回亚洲,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他说:“说的如此轻描淡写,世界上有那么容易的事?”
“他工作很认真,很努力,她终于说:“他也从没忘记进修,所以跟得上时代吧!”
“他是个难得的男人,至少你心目中这么认为,是不是?”他问得很特别。
“当然!””她回答。然后心中一怔,为什么要跟他谈坚?这完全没什么道理的。“你——什么时候回去?”
“晚上——有可能一起晚餐吗?”他声音中有太多的真诚。“我是说——我和你。”
“不行,我答应坚和小宝一起吃!”她反应迅速的。“你——也可以一起!”
“这样方便吗?”他问得十分可恶。
“事先没有告诉他,或者——下次吧!”她很自然的。
“下次。”他点点头。“不过,下次我希望有机会单独陪你吃一次晚餐。”
“为什么要单独?”她忍不往问。
“没有原因,”他黑眸中光芒动人。“我只是这么向往和希望,那么多年的老同学,老朋友,而且——我有些话想告诉你。”
“你现在就可以告诉我1”她说。
“下次说!”他望着她。“卓尔,你几乎连身形都没有改变,我记得你以前有件粉红色裙子,还有件同样的短短小外套,很漂亮!”
啊!那套粉红色衣裙,她怎会不记得呢?那是父亲送的十七岁生日礼物,第一次穿它就是——就是和毕群去参加舞会,那一套衣服实在很漂亮,她真的记得;
“我几乎不记得有那么一件衣服了!”她努力使自己笑得自然些。
“你该记得,我们那夜一起在台北空军新生社跳舞,是你生日,乐队还为你奏生日歌,”他真是完全记得。“你还告诉我,那套衣服是你父亲出任务,到菲律宾克拉克空军基地的PX(美军眷属福利社)买的!”
“你记那么多以前的事做什么?”她摇摇头。突然有个感觉,今天他来——不是只为顺便看看她这么简单。
“不是我要记得,它们根本就一直在我心里.脑里,”他慢慢地说:“有些事——一是没办法忘记的!”
她有些色变,他来,他说这样的一大堆话是为什么?
“不能忘记也过去了,是不是?”她只能这样说。
“记不记得我那个破提琴?三百九十九块台币买的?还在,我还在用。”他转开话题。
“我记得你以前爱拉小夜曲、流浪者之歌。”她说。
“今天我拉‘梁祝’,”他微微摇头。“因为现在我比较懂,也比较有感情。”
她震惊地望往他,他难道还指望——再发生什么?不,不,怎么可能?已经过去了十六个年头,彼此从青少年变成成年人,怎么还可能?
“提琴我带来了,在车上,你可愿听?我去拿!”他站起来。
“不——”她声音极度不平稳。“不,下次吧1”
“好!下次。希望下次有机会。”他说:“卓尔,记得吗?以前同学总爱把我们名字连在一起,对不对?”
对!卓尔毕群,卓尔不群,不是吗?
但——还是过去了,已十六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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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尔和坚白带着小宝终于飞到了纽约,卓尔的弟弟卓凡来接他们,把他们带到一条隧道之隔的新泽西州家里。
比起香港的寸金尺工,卓凡的房子简直就是香港的亿万富豪才住得起的。连地下至共有三层,前后院有一索上大,六间卧室,四套半法至,而价钱只不过与香港好一点的地区买一层八九百眼见方的楼宇相同。
他们是黄昏到达的,略进晚餐之后,立刻回卧室倒头大睡。说实话,在LA停留的三天并没有消除长途旅行的劳累,再加上又飞六小时的行程,他们真是一下子就睡着了。这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的下午,他们几平睡了二十四小时。
“看你们睡得那么好,所以没叫你们午餐。”卓凡在客厅看报纸。“完全恢复了吧?”
卓凡在大学里当教授,三十一岁,是非常标准的读书人,他正在放暑假。
“我的感觉是愈睡愈累;”坚白说:“但是四周太静了,竟是醒不来,我们已习惯香港的噪音。”
“我只是肚子饿得发昏。”卓尔说:“让我去厨房找找看有什么东西可吃。”
“晴在上班前做了凉面,配料都在冰箱。”卓凡说:“你们只要享出来就可以吃,还有热一热罗宋汤!”
沈晴是卓凡的太太,卓尔的弟媳,在一家大电子公司当研究员,才二十八岁,已享到博士学位两年了。
“让我去弄!”卓尔快步走进厨房。在美国,所有的一切都要自己动手,除非你年薪有百万,否则绝少清佣人。
沈睛是个能干的太太,凉面做得漂漂亮亮,还有黄瓜丝,绿豆芽,炒肉丝等已弄得整整齐齐。卓尔把它们全搬出来,又开火热了汤,五分钟之后就叫坚白他们来吃!
卓凡是个随时随地可以吃得下东西的人,从小被卓尔笑他暴饮暴食,他也不在意。他陪着又吃了一碗凉面,喝了半碗汤。
“真服了你,你肚子不会胀吗?”卓尔摇头。
“我运动量大,”一八三公分高的卓凡举一举手臂。“除了早晨跑步,黄昏做室内运动外,每星期天我还去驾小型飞机,我能大量消耗热量。”
“休息一下我也想去跑步,”坚白说:“从美国调去香港之后就没跑过,最多打几场网球,我怕就有肚腩了”
“小心中年发福”卓凡笑。“三十七岁了呢!”
“我陪你跑步,爸爸!”小宝在一边嚷着。自从坚白带地去玩过“迪士尼”乐园后,她和父亲感情特别好。
“我也去,”卓凡模模肚子。“今天是多吃了一点。”
卓尔一边收拾桌子一边摇头。
“我是不去跑步的,才吃完,我怕盲肠炎。”她说。
“我们早已割了盲肠。”卓凡和坚白一起说。
“我没有割,但我一定要去。”小宝睁圆了眼睛,非常坚决地说。
“你骑弟弟的小脚踏车跟我们跑。”卓凡说。
小宝高兴得拍手,小孩子的喜怒哀乐就是那么直接的。卓尔不理他们,径自到厨房里把碗筷洗干净。
她一直很少做家事,更难得进厨房,在香港一切有佣人代劳。现在自己做做,也另有一番乐趣,做一个平凡的主妇,一定也很快乐。
回到客厅,发现坚白和卓凡都走了,还带走了小宝。屋子里就剩下她一个人,连卓凡、沈晴的四岁儿子也在幼稚园没回来。
她倒在沙发上,真没道理,睡了二十四小时,现在一吃饱又想打磕睡,再这么过下去,她不变成大胖子才怪——突然她想起了毕群的话,毕群说她的外貌、气质、身材都和以前没有两样,毕群是逗她开心吧?认识毕群时还不到十七岁,而现在已经三十三岁,中间经过了十六年,怎么可能完全没变。至少,她有了经验,加添了自信,而目成熟了,也累了。
她是觉得累,否则不会不顾一切的出来旅行。
想去泡一杯茶喝,这时门铃响起来。啊!在美国难道还有来串门子的客人吗?或是幼稚园送小弟弟回来。
她迅速走去开门,在这一区治安好得很,完全没有黑人,就算白人居民也都是高尚人,她不担心治安。
门开处——她却呆住了,怎么可能?他怎么也来了?他该在三藩市,他该不再出现,他——怎么会在这儿?太意外了,她竟怔怔的说不出话。
“怎么?不预备请我进去坐坐?”毕群凝视看她。他那凝定的视线还是那么令人惊心动魄。
“我——你怎么会来?”她不安的吸一口气。“你又怎么知道这儿的地址?”
“有心要知道一件事,那不会很困难,”他说:“我认识你弟弟卓凡的一个同学。”
“但是你——”她失措的不知该怎么说。
“让我进去坐一坐,我就走,”他说,很坚持的。“我看见卓凡和徐坚白出去跑步,他们暂时还不会回来!”
卓尔无言的侧身让他进来,她的心又乱又不安,但她也不能表现得太小器。
“你来纽约有事?”她忍不住问。
他凝望她,似笑非笑的。
“你欠我一次晚餐,我来讨债的。”他说。
为一次晚餐而从加州飞来纽约?这——她不能相信。
“我没说过在纽约跟你晚餐。”她摇头。
“是我希望,”他看来是真诚的。“我们可以不去纽约,就在这附近西田区任何餐馆,只要是单独的!”
单独!?他为什么总要求单独?他难道——有什么意图?不一一不能这么想他,他人并不坏,至少以前——对她是真诚的,她不该这么想,他只是来看一个老朋友吧?
“我怕——怞不出时间。”她垂下眼帘。
她怎么能在这儿单独出去呢?没有理由,也没有借口,她无法向坚白交代。
“只要你肯,你一定有时间的!”他说。眼光十分坚定,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休之感。
“不行,一定不行,”她为难极了。“你不要为难我,好不好?”
“你认为请你去吃一餐饭是为难你?”他反问。
“毕群,你知道现在大家的环境都不一样,我们不再是无牵无往的大学生。”她说。
“在学生时代你仍然对我——有所顾忌的!”他说。
卓尔呆怔半晌。在学生时代——她仍然对他有所顾忌?是吗?心中一根细微的神经轻轻跳动起来,有一阵似真似幻的疼痛——想起以前,她竟还有疼痛?
以前——那毕竟是十六年前的事了。
“以前的事——也不能全怪我。”她低下头。
“我没有怪你,所以我今天还来,”他诚恳地说:“但是你否认不了,我今天的一切——你要负大部分责任。”
“毕群,你公平点!”她叫起来。
“我当然公平,卓尔,想想看,如果不是你做得那么绝,我——会和刘芸结婚吗?”他说。
“你和刘芸也——好了很久。”她不敢看他。
“你不以为我那么做是赌气?是报复?”他直直的盯着她。“因为刘芸是你的好朋友!”
“你——别说了!”她忍不往喘息。
“这是事实,”他笔直地站着。“所以我说,我的婚姻第一步就走错了!”
“那是你自己的选择。”她说。
“你逼我的。”他一点也不放松。
“毕群——我们能不再谈这些事吗?”卓尔提高了声音。“那已过了十六年。”
“可以,我们去晚餐。”他说。
“不——不行。”她涨红了脸。“你为什么一定要和我单独晚餐呢?”
“不为什么,只因为我再见到你,只因为我希望,”他说:“你不答应,我永不死心。”
卓尔想想,实在为难,她有什么理由单独出去晚餐?她不想引起坚白怀疑,但是她也知道毕群的个性,他说不死心,他会一直缠下去的。
“我只说在美国不行,我没有借口单独出去,”她坦然说:“下次你回亚洲经过香港的,我请你!”
“不会再黄牛了吗?”他盯着她看。
“吃晚餐是很小的事,我为什么黄牛”她笑了,她想让气氛轻松些。
“一言为定,我会来香港找你,”他拿出记事簿。“告诉我你香港的地址,电话。”
她犹豫一下,只说了电话。
“打电话给我就行了,反正香港街道你不熟。”她说;“这是我公司的电话。”
“为什么不给我你家里电话?”他问。
“我大部分时间在公司——哎,好吧!”她终于又说了家里电话,电话号码——也没什么了不起。
“下次你会介绍徐坚白给我认识?”他问
“如果你想认识他——没问题。”她勉强管。
“算了,我宁愿和你单独晚餐。”他笑。
“其实——我们已经单独见了两次。”她说。心中的不安又涌上来。
他从远远的加州横渡整个美国跑来找她,真是为了一次单独晚餐?但——为什么?
“那不同,卓尔,以前——我们总是常常一起吃东西,你记得的,是吧?”他说。
“那——并不代表什么。”她说。
“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他说得很郑重。“每次想起来,我都觉得温暖。”
“那是学生时代,而且那么久了,我不怎么记得。”她说。但是——她记得的,清清楚楚的记得。
“真不记得?”他的手落在她肩上。
她机伶的打个寒噤,不——不能这样,今天的她已是徐坚白太太。
她晃一晃肩膀,把他的手拿开,很自然的。
“真不记得了,我不是个记性很好的人。”地说。
“很可惜,”他笑。那笑容——分明表示他不信。“那实在是很美的一段时光。”
“其实好与不好已经过去了,记住也没有用,”她吸一口气。“我们拉不回以前的一切。”
“为什么不试试?”他目不转睛的凝望她。
她的脸色一定变了,她知道,她受不了他过分直率,放肆的话。
“什么意思?”她沉声说。
“别太敏感,开个玩笑也不行。”他立刻为自己打圆场。
他以前不是这么灵活,圆滑又世故的人,这是他十六年来最大的改变。
“有的玩笑不能乱开的。”她沉着脸说。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他轻轻叹口气。“永远那么直,那么倔,那么执著。”
“这有什么不好?”她皱眉。
“很好,很好,”他连连点头。“这是我最欣赏的。”
她沉默着不再说话,她在想,是不是该让他走?坚白他们随的可能回来,万一看见了——实在不怎么好1
“是不是想叫我走?”他看透了她的心。
“这是弟弟的家,不方便。”她微笑,以解窘迫。
“我明白,所以我一直等在外面,看见他们都出去了我才按门铃。”他说。
“你等了多久?”她问。
他这么对她——值得吗?她不以为他们之间还会有什么事发生,彼此都是成年人,各人又都有家庭——他虽离婚,却有儿子,实在也不可能发生什么。
“两个多小时,”他轻描淡写的。“我下了飞机就租辆车来这儿,我以为今天设希望了。”
“你来这儿——真的没有别的事?”她皱眉。
“还会有什么事!”他摊开双手。“见到了你,约好了香港的晚餐,我今夜就回三藩币。”
“你——”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如果今天见不到你,我会一直等下去,等到见到你为止,”他凝望她。“卓尔,你知道我是个不肯半途放弃的人,我会坚持。”
“但是——你一定要见我——是为什么?”她极困难的说。他处处表示余情未了,但——有余情吗!
“我也不知道,”他自嘲的摇头苦笑。“但是——如果不来见你,我在家里坐卧不宁。”
她皱眉。他一直都在强烈暗示着什么,她不是蠢人,只是——有用吗?她不再是当年的十七岁。
“毕群,我们——其实不该再见面了,”她叹息。“这么下去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我不要好处,我——只是想弥补一点当年的错。”他显得很痛苦。
“但是你要考虑我的处境,”她深深吸一口气,趁现在还能理智,她必须把话说清楚。“如果只是单纯的老同学见面倒也无所谓,但——你明知我们不是!”
“当年我们感情很好——”
“别提感情,”她涨红了脸,“那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我完全忘了!”
他走向前一步,双手重重的放在她肩上,她震动一下,他感觉得到,她仍会震动。
“感情是不能否认的,我们不如——顺其自然发展,卓尔,不要为难我也为难你自己!”他低沉温柔地说。
她心灵巨震,着了魔似的不会言语。他又凝视她一阵,拍拍她肩,悄然转身而去。
如果他聪明,他不该再出现,他——己弄乱了卓尔的心。
卓尔从一个梦中惊醒,整个人仍在喘息。这不是个噩梦,却让她心乱,非常乱,乱得令人心慌,乱得令人害怕。
看一看熟睡在一边的坚白,她安心一点。坚白是安全可靠的,像一块磐石,在他身边永远不必担心什么,所有的困难他都有办法解决,他是值得信赖的。
但是刚才的梦——她似乎又回到年轻的时代,不到十七岁,和毕群在一起,他们玩了一整天。黄昏时他们站在台北龙山寺前,她想回家,他却不送,只替她叫了辆车,让她自己走。她从玻璃窗看到他伴着另一女孩远去——虽然是梦,她却莫名的不安,莫名的妒忌——啊!她在妒忌?怎么可能呢?她——她——
摇摇头,不愿再想下去。
也许刚梦完,梦境中的一切竟十分清晰。她知道自己真的是妒忌,还愤怒,她愤怒他不送她,却跟另一女孩子走了。这感觉——是现在的?或以前的?她分不清,完全分不清。
总之,她完全被扰乱了,他的出现打破了她这些年来的平静。
难道这一切是命中注定?
她轻手轻脚的起床,模出卧室,去隔壁房中春看小宝和小弟弟,表姐弟两人各睡一张小床,都睡得又香又甜。她默默退出来,到厨房去为自己倒一杯鲜女乃,慢慢的喝着。
看来到美国来度假的决定是错的,她有——有掉下一个陷阱的感觉。
鲜女乃喝完,人却更清醒了。她知道,再回床上她也不可能再睡得着,她一直有这毛病,半夜一醒来就只能睁大双眼直到天亮。她的精神紧张和神经衰弱,已到了严重的地步,再这么下去——大概她只有放弃事业了。
放弃事业她一点也不觉可惜,原本就没打算争取,可算得来的意外。她所担心的是放弃工作后是否留下太多的寂寞,日子难捱。
有轻微的脚步声,她抬头,看见坚白。
“我吵醒你了!”她歉然的。
“不,我醒来去洗手间,发现你不在,”坚白和煦的微笑。“肚子饿了?”
“噩梦惊醒的,喝牛女乃定惊。”她说。
“你好久不作噩梦了,是不是?”他关心的坐下来。
“是。可能因为换了个环境,”她说:“你知道我这个人十分敏感。”
“这不是好现象,”他慎重地望着她。“考虑一下,把广告公司让给别人吧1”
“我也正在想这件事,”她笑起来。“到底不是真正女强人性格,所以总缺乏一股冲劲。”
“我不想左右你,更不想勉强你,这件事你自己考虑,自己决定,”坚白说:“无论如何,我会尊重你的决定,我要你快乐。”
“谢谢你,坚。”她满足的微笑。
坚白是个非常好的丈夫,明理、成熟,而且懂得尊重对方。东方人流行的大男人主义完全不影响他,也许与他十几岁就在美国念书有关,他尊重每一个人的“自我。”
“怎么说谢呢?”他温柔的拍拍她的手。“除了快乐,我还希望见到你健康。”
“我身体打不坏,只是瘦一点,”她看自己一眼。“我只是精神紧张而已!”
“明知自己的症状,还不快放弃令自己病的工作?”他似在责问,却仍温柔。
“好!”她吸一口长气。“这次回香港后,我立刻把公司放盘,从此之后,只做主妇。”
“会不会觉得委屈?你是有才华的。”他说。
“完全不会,”她想也不想地说:“为你,为小宝,你不认为很值得吗?”
“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他好关心。“噩梦过去了吧?我们回卧室吧!”
卓尔默默站起来,把牛女乃杯洗干净,就熄了灯随坚白回到房里。
“你睡吧!我想看点书。”她说。
“睡不着?”他看她一眼。
“四点多了,睡不着也不成问题,”她微笑。“昨天我们不是睡了二十四小时吗?”
坚白吻一侧她的面颊,翻身睡去。
坚白是正常、健康的,他的起居,生活都有一定的习惯,他从不失眠,早晨七点一定起床;这么多年了,他身体里的闹钟已固定。几分钟,他又睡得香甜了。
卓尔却清醒得很,精神十分旺留。享在手中的书也看不下去,她心中还是刚才那个梦,那令人不安的梦。
她真是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会再见到毕群,而且两人之间还这么友善。她记得初结婚两三年时自回过自北,在台北街头遇见毕群和刘芸,他们面对面的走过,她看见了他们,也接触到他们的眼神,但是他们扬长而过,仿佛完全不认识她这个人。她是预备打招呼的,刘芸曾是她的好朋友,而他——可以说是她的初恋吧?当时他们的态度狠狠伤了她;她以为他们不会再见,即使再见也视若陌路。怎知道——完全不是这回事。
毕群不只来找她,还似乎——情深款款,她意外之余,当然还怀疑真假。或者他说得对,当年的事她得负大部分责任,她做得太绝,太倔,也太过分——他再次来到她面前,虽然已没有了刘芸,但他仍可能报复!
是啊!他可能是报复!
想到这里,她出了一身冷汗,虽然内心有强烈的意念令她不相信他会报复,可是她也得防万一。
有一点是很可怕的,见了毕群两次,她完全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他变得比以前更深沉、世故了。以前她就是怕他的深沉,她不能要一个他看不透的男朋友或丈夫,还加上一些其他的事,她主动的离开他。到今天,她仍然不能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他那诚恳的笑容,他那惊心动魄深深的凝视,仿佛只是个面具。
对面具,她能有什么信心?
放下小说,她干脆熄了灯,闭上眼瞩。她明知睡不着;但黑暗中的思索,更有安全感。
毕群再来,必然有所图,这一点她看得出来。但是他不是笨人,如果没有把握,他会贸贸然来到她面前?然而,他凭什么有把握呢?
如果他有朋友知道她和坚白,他该知道他们感情很好,很融洽。她一直不相信爱情是婚姻的基础,感情才是,她和坚白的感情好。毕群再来——他真以为她对他会余情未了,旧情复炽?
这是可笑的,荒谬的。这是什么时代了呢?人人都变得现实,没有爱情一样生活。而且大家都三十多岁,大家都有了经历,哪儿还来的爱情?
卓尔深深吸一口气,是——没有爱情吧?她自己也不能百分之百的肯定,但想起以前,想起十六年前的她,她仍会——心颤,就是这两个字吧?心颤。
她想,不会是爱情。或者——是迷惑。真的,他再来,带给她的是巨大的,难以抗拒的迷惑。
迷惑,该是十几岁小女孩子的,怎么三十三岁的她还会迷惑?
她轻轻移动一体,不要把刚睡熟的坚白又吵醒。不要破坏了他的规律生活。
啊!坚白和毕群是多么不同的两个人,坚白沉毅、稳重、进取、体贴。而毕群——他永远是动荡的,他的眼光不会只停在一个女孩子身上,他说过,他要追求一次又一次的爱情,直到他老了。坚白是个好丈夫、好伴侣,永远有安全感,对家庭又负责。毕群却——风流不羁,至少在娶了刘芸之后还绯闻满天飞,他永远不能安定下来。他很会说话,很能甜言蜜语,很能为女孩子鞠躬尽瘁似的,但这——来必真心。
毕群真是这样的人,对没有得到的东西,他永不甘心,他认为自己有这能力,他非要得到手不可——
啊?他对她可是这种心理?当年得不到,十六年后再试一次?
是这样吗?是这样吗?
卓尔在冒汗,若是这样,她无论如何不能心软,真的,她不要上他的当。他真可能在得到之后掉头而去,像刚才的梦境一样。是,刚才的梦境,他让她自己回家,立刻又和别的女孩子走了,他——他——
卓尔忍不住轻轻喘息起来。她——不该把他想得这么可怕,是不是?黑暗中总有太多的幻想,说不定毕群根本没有企图,单纯的只想见她——是,她不该想得太多,愈想得多愈可怕,她会钻进牛角尖。
睡吧!睡吧!就算不睡也不要再胡思乱想下去,这对她完全没有益处。
她再移动一体,坚白还是睡得很熟,很沉。单纯思想,心无杂念的人就是有福气,能熟睡,能安宁。
她这次来美国,恐怕神经衰弱会加剧吧g
这是没办法的事,谁叫她又遇见毕君呢?
她得承认毕群影是很难令人忘怀的男人,年轻的如此,三十八岁的今天更如此,他始终有一种特殊的滋力,至然他不是很漂亮。
他的魅力在他的沉默寡言,在他惊心动魄的眼光,在他的每一句简单的话都能打动女孩子的心弦。
还有,他是有点怪脾气的,譬如孤僻,骄傲却又极度自卑。当年他就是以这些特点吸引了卓尔,她一直认定他是个矛盾的人,她一直想研究他。
当年——啊!当年的确是好遥远的事!
十六年了,远得几乎不复记忆——不,不是不复记忆,是尘封了。当轻风拂过,才发现一切清晰如昨,一切都实实在在存在的,一切都在心中。
当年——她是怎么认识他的?怎么被他吸引的?怎样恋爱?又怎样分手?她深深吸一口气,那些片段如翻动的照片般的串连起来,一页一页的在脑海中闪过。
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