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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书 第二章

半夜里,盘云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同时窗外传来岱嬷嬷的急唤。

「云姑娘,快!贝勒爷病了,福晋传你去!」

舒泽病了?

她从床上撑起,半梦半醒之间,有些怔愣。昨日舒泽回府时还那般神采飞扬,怎么说病就病了?

匆匆绾了发,换了衣衫,便赶至东厢,却见一堆人站在屋外,却无一人胆敢跨进门槛,脸上的神色均万分惊恐。

「云儿,你来得正好。」玉福晋焦急地踱着步子,一见盘云姿,便立刻命令,「快,进屋去伺候贝勒爷!」

「是。」盘云姿口里答道,却觉得四下气氛怪异。

按理,舒泽病了,福晋应该守在床侧,下人们也该随之鱼贯而入,端药的端药,送水的送水,可为何此刻大伙儿们全挤在门外,单留舒泽一人在屋中?

「云姑娘,先把这个蒙上吧。」岱嬷嬷好心递上一块方巾,双眼却不敢正视她,「一切就拜托你了。」

「嬷嬷,贝勒爷到底生的是什么病?」她仿佛想到了什么,心尖一紧。

「天……天花。」嗫嚅的道出真相。

天花?

盘云姿只觉得霎时吸进一口冷气,四周的喧嚣也在这瞬间静止消散。

难怪要唤她前来,这天花有极强的传染力,谁遇上等于送死,在无人敢接近舒泽的当下,惟有牺牲她这条贱命了。

「好端端的,怎么染了这病?」知道躲避不了,她仍忍不住问道。

「贝勒爷不是才回京吗?之前南征北战的,恐怕早已染上了病,忽然迸发,也不稀奇。」岱嬷嬷叹道,「眼下这消息已经传进宫里,摄政王吩咐,贝勒府立刻圈禁,只许人进,不许人出,以免天花蔓延。」

盘云姿抬头看看玉福晋,对方立刻避得远远的,甚至以绢帕捂面,完全不敢靠近丈夫寝室半分。难怪世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无论平日如何如胶似漆,攸关生死的时刻,便宛如恐慌的陌路人。

她忽然觉得舒泽很可怜,他这些所谓的亲人,都如此待他吗?没事的时候,千拥万戴;一旦发生变故,却连个依靠也没有……

「奴婢知道了,」她听见自己朗声回答,「还请福晋与诸人回去休息吧,聚在门口,也会打扰贝勒爷养病。」

「对对对,该让他静养才好!来啊,扶我回房!」玉福晋一听此话,彷佛得到天大的解月兑,当下溜得比谁都快。

盘云姿见状淡淡一笑,并没有系上岱嬷嬷递给她的方巾,坦坦荡荡的步入屋内。

若是会染病,百十条方巾恐怕也是遮不住的,何必弄得像个蒙面人似的,让病中的舒泽看了心中忐忑。

「贝勒爷!」她来到床前,低声唤道,「奴婢云儿,前来伺候。」

「走开!」他躺在床上,隔着纱帘看不清眉目,声音却似受伤的猛兽,沙哑深沉,「我患的是天花……不想连累任何人……快走!」

她闻言一怔,没料到素来凶残的满人还有这样的善良品格,宁可独自死去,也不愿殃及他人。

就凭这一点,她便不会让他独自一人面对这骇人疾病。

「奴婢不怕。」她浅笑,「请贝勒爷放心,奴婢不会有事的。」

他身形僵硬,仿佛害怕她的接近,亦怀疑她的话语。

「来,让奴婢瞧瞧您吧。」盘云姿执着地上前,轻掀纱帘,却见烛光映入床第之间,渐渐呈现他的容颜。

才一日不见,那绝世俊颜便憔悴不已,高烧让他的脸庞泛起深紫,偌大的痘粒,布满双颊。

「离我远点……」虚弱的舒泽,说得有气无力,「至少蒙住你的口鼻。」

「贝勒爷不必担心,这不是天花。」盘云姿看了笑了起来。

「什么?」他愣住,难以置信,「傍晚御医前来,说是天花……」

「御医一定没瞧仔细吧?」盘云姿坚持自己的断定,「这是水痘,与天花相似,却不像天花那般致命。好好调养半月,贝勒爷一定会康复的。」

「你怎么知道?」他依旧怀疑,「该不会是故意编个瞎话来安慰我吧?」

「因为,」盘云姿一顿,郑重道,「我患过水痘,与贝勒爷的症状相同。我也曾见过天花,天花皮疹为离心分布,而水痘向心分布,一看便可区别。」

「真的?」她的话语霎时带给他一丝光明,容颜掠过惊喜,「所以,这不是天花,不会传染?」

「不,水痘也会传染。」盘云姿细心解释,「但奴婢曾患过水痘,所以不怕。这病患过一次,便永不再犯。」

「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奇奇怪怪的事?」舒泽诧异地打量她,「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说。」

呵,中原地大物博,置身其中,自然耳濡目染甚多。满人偏居关外,眼界与学识终究不能比拟。

「奴婢知道一个治水痘的方子,还有一些辅助食材,这就叫下人去准备。」

她踱至窗边,凭着记忆,命人以银花、连翘,丰蒡、桔梗等十多味药材熬成汤汁,以供舒泽内服。并以苦参、浮萍、芒硝三味水煎,外敷于舒泽痘疮处。末了,再炖上一锅子胡萝卜芫荽粥,让舒泽充饥。

这一折腾,眼看天露鱼肚白,不知不觉已来到了黎明。盘云姿抹了抹汗,却并不觉得困倦。

原来,能够挽救一个人的性命是如此美好的事,哪怕对方是她的敌人,她亦愿意在危难时伸出援手。

「真是辛苦你了,快去歇着吧。」舒泽躺在床间,微笑地看着她。此刻,他的气色好了许多,一夜之间,水痘也似消了大半,双眸重新绽放光彩。

「奴婢不困,」她依旧坐到床侧,「贝勒爷先睡吧,奴婢在这儿守着,以免病症复发。」

她很怕他再度发热,前功尽弃。若一日无事,这病便可渐渐痊愈。

「你这样看着我,我哪里睡得着?」舒泽开玩笑,「不如你唱首小曲,或者讲个故事给我听。」

真没想到,满蒙第一勇士还像个孩子似的,让她忍俊不禁。

「奴婢嗓音不好,唱不了曲。」盘云姿莞尔地答,「不如吹奏一曲,如何?」

「吹奏?」他凝眉,「你也知道,我是一介武夫,这屋里不是刀就是剑,找不到半支笛箫。」

「不必笛箫,奴婢自有乐器。」她神秘起身,再次来到窗边,伸手便摘下一片低拂的树叶。

「这个?」舒泽吃惊地望着她,「你的乐器?」

「对啊,叶子能吹出很好听的声音,从前奴婢在乡野之间,常常以此自娱。」

盘云姿盈盈笑说,将那树叶搁在唇间,不一会儿,果然有美妙弦律倾泻而出,令舒泽瞠目结舌。

「原来……」他呆怔半晌,轻叹,「叶子还有如此用处。听到这声音,真的仿佛置身于原野,闻见风中飘散的花香……」

「只盼这叶声能助贝勒爷入眠。」她恳切地道。

舒泽闭上眼睛,一时无语,仿佛真的进入梦乡。然而,惟有他知道,自己神智依旧清醒,听完一曲又一曲,迟迟不肯睡去……

在他最最孤独无助的时候,她不畏死亡威胁,微笑地来到他床侧。在所有亲人,包括他的妻子都对他避而远之的时候,她义无反顾走向他。

纵使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亦有脆弱的时候,而人在脆弱的时候,很容易动情。

这一刻,她在他心中骤然变得亲近了起来……

砰然一声巨响,似乎是瓷器碎裂的声音,不到片刻,只见玉福晋从屋里冲了出来,泪流满面。

「舒泽,你这个混蛋!」她嘴里咒骂着,厉声吩咐下人备车马,连夜进宫向太后告状,一连三天,赌气不归。

这样的情景,盘云姿已经见怪不怪。舒泽与玉福晋,就像天雷撞上地火,每次见面,说不上三句话便吵得天翻地覆,仿佛有前世之仇。

这个时候,盘云姿会默默步入屋内,打扫残局,看着一屋子的碎片,或是宫窑茶盏,或是玉雕花瓶,不论何种名贵之物皆毁于一旦,不由得觉得可惜。

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何舒泽要独自一人住在东厢,与玉福晋分房而眠。并非存心冷落妻子,只是不愿意继续争战而已。

她忽然有些心疼,看着舒泽,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怜惜的感情。

她知道这样很奇怪,他是高高在上的贝勒,也是她的敌人,为何会引发她内心深处极致的温柔?

或许连日来的相处,已经拉近了他们的关系,毕竟她是贴身伺候他,打理他的饮食起居这些最能发生感情的琐事。

怪不得有些夫妻成亲后才渐渐亲近,大概就是如此吧。每天在一起,爱意便在点点滴滴之间累积,直至天长地久……

「云儿,你别收拾了,这些粗重的活儿让下人去做吧。」

舒泽已经痊愈,此刻正坐在案几旁闲悠阅书,似乎方才的争吵完全没打扰他的心情,或者,他早就习以为常?

「贝勒爷,我就是下人啊。」盘云姿微笑地回答,依旧俯身逐一拾捡碎片。

「你是我的大丫鬟,与一般下人不同。」舒泽却道,「府中诸人,见了你都得尊称一声『姑娘』。」

「原来我是这样的尊贵。」她不禁一怔,心情颇为复杂。从前,她贵为大顺王朝的昌平公主,人人敬畏她;如今她隐姓,沦为敌人的丫鬟,这前后的人情冷暖,她感受特别深。

舒泽没发现她的异样,迳自说着,「呵,不是我舒泽夸口,我府中的大丫鬟,比一般平民百姓的小姐都尊贵,走出去,世人不敢不敬。」

他夸张了吗?或许贝勒府的人的确比平民百姓高贵,但也不至于高到他说的这种地步,丫头毕竟还是丫头。

但盘云姿不同,他的确刻意提高她的地位,因为他不忍心看着前朝公主,金枝玉叶的她真的流落浊水。

近日的种种相处,饮食起居的琐事,让他可以近距离观察她。他发现,越是看得仔细,越觉得她楚楚动人。

更难能可贵的是,遭遇了国破家亡,她还能如此坚强隐忍,在孤立无援的境地里,一直保持微笑。他知道,她的处境一定非常煎熬,换作满洲勇士,也没几个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对她的感觉,由初始的好奇、怜惜,变成钦佩,再加上柔情……他突然希望自己能在寒夜中给她一些温暖……

「对了,昨天宫里赏了几盆海棠,我命人搁在窗棂下,你要记得叫他们浇水。」舒泽忽然忆起,吩咐道。

「不,」盘云姿收回心神莞尔道,「奴婢不打算浇水,而且,还想让太阳多加曝晒,甚至置之不理。」

「为何?」舒泽诧异,搁下书本,瞧着她。

「奴婢觉得,植物应有自己的生命之力,无需躁心,它自会生长。」她不卑不亢朗声道。

「小云儿,你也太无知了。」舒泽大笑,「植物虽有生命之力,但若无养分辅助,照样枯死。就像人若不吃不喝,也一样没命。」

「原来贝勒爷也懂得这个道理啊,」她一脸正色凝视他,「生命如此,感情亦是如此。若无养分辅助,每天如烈日曝晒,再深厚的感情也有枯萎的一天。」

「绕了半天,你在说我跟福晋的事吧?」舒泽终于领会,「小云儿,你真是多管闲事!」

嘴上表达不满,但其实他很喜欢她的说话方式,不会直接让人难堪,却巧用比喻,令闻者心有所感。

从前,没人这样跟他说过话,满人素来鲁莽,一如大漠狂沙。而她,却似入关后看到的江南美景,小桥流水,婉约动人。

「奴婢的确多嘴了。」盘云姿垂眼,「只是贝勒爷与福晋天天这么个闹法,我们身为旁观者,看了也难过。」

这番话本不该由她来说,但谁教她素来心地善良,忍不住就开口了。

世间战乱已使人痛苦,又何必徒增口舌之争,加重人与人之间的负荷?她这一生最大的心愿,无非是希望人世能太平清宁。

「你可知道,我与福晋成亲多久了?」舒泽忽然问。

「五、六年?」她听说,旗人成亲一向很早,比汉人早得多。

「呵,是五、六岁。」舒泽笑答。

「什么?」

「她五岁时,我们定了亲,六岁,我便亲自到科尔沁大草原把她迎娶回旗。那一年,我八岁,只比她大两载,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算起来,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舒泽忽然感慨说。

「既然如此,贝勒爷就更该珍惜这份感情啊!」盘云姿虽然吃惊他们那么早婚,当仍由衷劝道。

「就因为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太了解彼此,所有的怪脾气、坏毛病统统没了遮掩,造成谁也不让谁。」舒泽无奈摇头,「十几年来,只证明了一件事——我们天生不和,水火难容。」

「可是奴婢却以为,能与一个人相守十多年,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令人羡慕……」盘云姿言语中忽然夹杂着酸楚。

她径自走到窗边,看着午后阳光沁过帘子,映在自己脸上,不禁有了片刻的恍惚。

经历之前的一场混战,此时此刻显得异常宁静,窗外只剩啾啾鸟鸣,海棠花的香气扑鼻,她能感到细小的风儿钻入袖间嬉闹。

她喜欢这样的下午,暖洋洋的空气,让她忆起许多往事……忆起心目中那个身影……

经过这段磨难,她颇有感触。世间感情并非只要倾注了心血就能维系,有时候只是徒劳,像她和心中的那个人……但若成功,该是刻骨铭心的爱情。

「小云儿,你可曾有过心上人?」感到她话中有话,舒泽大胆揣测。

「我曾经喜欢过一个男子……」不知为何,她忽然道出心中的秘密。或许,因为这秘密埋藏得太久,如磐石横亘于胸,压得她快喘不过气……今天,终于有机会一吐衷肠,她不想压抑自己。

虽然明知就算退一万步,她倾诉的对象也不该是舒泽,但这宁静的气氛,让她失去了防备之心。

「哦?」舒泽一挑眉,「他是什么人?」

「他是……」该怎么形容呢?那白衣翩翩的模样映入她的脑海,让她霎时失去了言语。

初遇见他,就是这样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吧,在同样红艳的海棠树下,她被那份儒雅的俊逸深深吸引,从此丢失了魂魄……

「他是我父亲的一个世侄。」该怎么形容他的身份呢?这样形容,算是比较贴切吧?

「如今他在哪里?」舒泽凝眸,「知道你在我府里吗?」

「不知道……」她不清楚他的下落,而他,会关心她的所在吗?

这场战争,掩没了她所有的前尘过往,包括纠结于心的情感……

「假如有一天,我能再次遇见他,能有十年的时间与他相守,我一定会感激上苍给我这个机会,必定倾尽所有好好待他——」盘云姿微笑中带着酸涩,转过身来,看着舒泽,「贝勒爷,你明白吗?」

「我懂,」舒泽颔首,「你是在说我不珍惜与妻子相处的机会,浪费大好时光?」

「奴婢不敢,只是觉得贝勒爷应该改善待福晋,有时候,退让一步,或许就可以大事化小。」

她诚恳的劝说似乎触动了舒泽内心最最柔软的部分,一直以为,他是非常固执的男子,一旦认定某件事就不可扭转,但出乎意外的,这一刻,他竟愿意听从她的建议,试一试。

或许是因为她身上有种自己欣赏的灵气,让他好奇站在她的角度,是否能看到另一番天地?

「好。」他听见自己回答,「等福晋从宫里回来,我会向她赔不是。」

闻言,盘云姿脸上的笑颜如晨花初绽,看得舒泽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原来这个相貌平凡的女子可以如此美丽!在她温柔莞尔的时候……这样的微笑让他窥见了她晶莹通透的内心,她的容颜在刹那间变得像玉一般,润泽可人。

他真的要遵照多尔衮的吩咐,欺骗她,利诱她吗?她不过是一个失去了所有的可怜女子,身为满蒙第一勇士,他怎么可以如此卑鄙?

舒泽忽然有些不忍心。

征战沙场,灭敌无数,他都不曾动过半分恻隐之心,为何忽然之间,那股狠劲离他而去?

看着盘云姿,他却找不到答案。

盘云姿回到房中,雪倩已经为她准备好沐浴的热水,另有一份干净饭菜搁在小小的炉子上,皆是吩咐厨房按她喜爱的口味所做。

经上次他长水痘而盘云姿细心照料他后,他特地命一个与她相处融洽的汉女与她同屋,为的就是伺候她,如今雪倩就像是她的奴婢。

呵,难怪说贝勒府的大丫鬟比千金小姐还尊贵,盘云姿总算有了深刻的体会。

「今天这么早?」雪倩笑问,「还以为你要陪贝勒爷读书读到三更呢。」

「福晋回来了,怎么还要我陪?」她平静回答。

「怎么,福晋从宫里回来了吗?」雪倩掐指数了数,「才两天的工夫,从前闹脾气,至少三天。」

「贝勒爷亲自去接,还赌什么气?」她莞尔。

「亲自去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雪倩惊叫,「每次吵架都是福晋先低头,这次怎么了?」

「身为男人,总要让着妻子……」盘云姿忽然沉默。

这一次他主动进宫向妻子赔不是,大概是听了她的劝告吧?没想到他真的这样做,毕竟自己只是奴婢,说的话无足轻重,但他听进去了。

看来舒泽还是有可爱之处,并非蛮不讲理之徒。

「我在你澡盆里放了些天竺葵,是贝勒爷让岱嬷嬷为你留的,」雪倩解释,「听说能让女子舒经活络的。」

「贝勒爷?为我留的?」她诧异地望着那氤氲蒸气,心里霎时感到暖洋洋。

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一如做公主时的养尊处优。原来女孩子的幸福不过如此,在细微处给予体贴,就能产生快乐。

「还有呢!贝勒爷知道你喜欢海棠花,命人自他屋里挪了一盆来,我搁在窗棂底下。」雪倩继续道。

他何必如此?身为贝勒爷,其实不必在乎她这小小奴婢的感受。

似乎他格外优待她,难道他有别的目的?还是她多心了?他的这些小举动,并非刻意要讨她的欢喜,只是他一时善心大发,看到好东西,便往她房里送?

但无论如何,此刻在她心底,溢出满满的感激,毕竟在这段翻天覆地的境遇中,他给了她片刻的关怀。她一向知恩图报,也很容易满足。

虽然站在敌对立场,她该恨他才对。

「我看还是先吃饭,垫垫肚子,再泡澡吧。」见她愣住,雪倩好意帮她决定,也拉回她飘忽的思绪。

「多谢了,让你伺候我,真不好意思。」

「是我沾了你的光才对,」雪倩倒看得开,「现在府里上下都争相讨好我,因为你是贝勒爷跟前的大红人!不过,有个人你得提放点。」

「谁?」闻言,她一怔。

「福晋啊!」雪倩快人快语,「她本以为你不会讨贝勒爷喜欢,没想到却这么受器重,她心里准会恨你!」

「怎么可能?」盘云姿心中却全无芥蒂,「我又不漂亮,福晋该提放的是那些貌美如花的女子才对。」

「女人嫉妒起来可无边无际,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我可是听说了好多关于福晋的可怕事迹,你还是小心点。」

盘云姿摇头微笑,依然相信人性本善。但事实证明,雪倩的担心是对的,而她太傻、太天真。

忽然窗外传来岱嬷嬷的声音,「大姑娘,睡了吗?」

盘云姿一听便知道是找自己。现在,府中上下都称她为「大姑娘」。

「嬷嬷,她正吃饭呢,有事吗?」雪倩代为应答。

「福晋想请大姑娘过去。」

福晋?这会找她?盘云姿心里一突。

「看,我就叫你小心点。」雪倩使了一个眼色,反而让她更为忐忑不安。

匆匆扒了两口饭,擦了擦脸,盘云姿沿着原路返回东厢。听说,玉福晋此刻仍在舒泽房中。当着舒泽的面,她该不会太为难自己吧?

迈入门槛,她就听到一阵低笑声,抬头一看,只见玉福晋正坐在舒泽膝上,玉臂绕过他的脖间,拈着颗葡萄塞进丈夫嘴里,亲昵的模样让人见了脸红心跳。

从前她也曾见过男女亲热的画面,在宫墙内,在小说里……但她一向无动于衷,从未像此刻这般心慌意乱。

「贝勒爷、福晋。」盘云姿一府。

「起来吧,别拘礼了。」玉福晋盈盈笑道,「才放你回去休息,又把你叫来,只为了忽然想到一件急事。」

「福晋尽管吩咐。」她垂眼恭敬应对。

「过几天是太后的生日,我想抄一份佛经做为贺寿之礼,你可否代笔?」

「奴婢自当尽力。」

「干么让云儿代笔?」一旁的舒泽立刻提出异议,「送礼贵在诚心,你这样弄虚作假,算什么?佛主也不会显灵!」

到底是讨厌妻子弄虚作假,还是怕那丫头太劳累,他并没有想得很清楚,只是执意的反对到底。

「我又不会写汉字!」玉福晋不由得嘟嘴,「写也写得不漂亮,鬼画符似的,能拿得出手吗?」

「王爷早就下旨,凡上三旗女子,皆要学汉文,习汉字,辅佐夫君,促进满汉之融合,」舒泽皱眉,「别家的福晋早就听话乖乖学习了,惟独你,仗着娘家有势力,特例独行,教我怎么说你才好!」

「你现在是教训我吗?」玉福晋脸色一变,刷地从他膝上站起身,狠狠地瞪着他,理直气壮的反驳,「我就是嫌累,怎样?汉人连江山都丢了,他们的东西有什么好学的?」

「你以为我们入了关,就能永保天下?」舒泽轻哼,「幼稚!」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玉福晋闻言提高音调。

「说了你也不懂,妇人之见,愚不可及!」舒泽亦不退让。

眼见一场翻天覆地争吵又要开始,好不容易的家庭和平一天不到就要破灭,盘云姿不禁在一旁着急。

她连忙暗示道:「贝勒爷,我今天忘了浇花!」

舒泽一怔,回眸望着她,「什么?」

「海棠花,我忘了浇了。」她活里有话,给他使了个眼色。

他自然想到了她的那番隐喻,即将爆发的脾气忽然收敛,想起他该顾及与妻子青梅竹马的感情。

史无前例第一次,舒泽会因为别人的劝告而克制了怒气,不知是因为她说的话有道理,抑或其他理由……但他不愿多想。

「好吧,你快去浇花,」他刻意压低了嗓音,「那份佛经……你有空就帮福晋抄写。」

他退步了?盘云姿难以置地怔住。

刚才她只是冒死一试,并不期待他真如自己所愿,没想到,他真的听进她的暗示……她心里明白,要让一个心高气傲的男人放低姿态,实属不易。

只是,他为什么愿意接受她的劝呢?

盘云姿再度行礼,匆匆退出门外,取了清水,灌溉月下海棠。

屋内一片寂静,她听不到一丝声音。而屋内的玉福晋,心中满是错愕与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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