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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书 第三章

紫禁城的样貌一如往昔,君王换了不知几朝几代,它依旧是屹立不倒,庄严而辉煌。

盘云姿乘着马车,看着熟悉的景色一幕一幕而过,伤感的心境油然而生。

这里曾经也算她的家,虽然只住过一年,但她对此仍有一份特殊的情感,就像忆起小时候养过的一只猫。

「小云儿,你怎么了?」舒泽从旁注意到她的神情有异,猜到她此刻心情必定十分复杂,故意问道。

「头一回进宫……有些慌张。」她撒谎,小心翼翼问:「贝勒爷,我是汉女,能入宫吗?」

「怎么不能?」舒泽微笑,「如今好多汉人抬了旗,还能在朝为官呢!」

她知道,所谓汉人抬旗,便是汉人被赐予满人的身份,加入八旗,通俗一点的说法,便是「汉奸」。

如今,她也算汉奸吗?在外人的眼中,应该算吧……

「太后娘娘的生日,为什么要带我入宫?」盘云姿忍不住问出心中疑问。

「那份佛经,不是你代福晋抄的吗?万一太后娘娘问起佛经上的内容,福晋回答不出来,你可以代为掩饰。」舒泽摇头轻叹,「真麻烦,明明自己偷懒,还得替她收拾残局!」

幸好玉福晋没乘同一辆车,否则听了这话,又要大发脾气了吧?

「前面有好大一片海棠树……」盘云姿情不自禁地道,「好美!」

当初她就是在那片树下遇见他的吧?每次见到这红艳的颜色,回忆都忍不住流淌。

「这么喜欢?」舒泽暗中打量她,「不如咱们下去走走。」

「行吗?」盘云姿怔住,「福晋还在前面等着……」

「甭管她,宫里她比咱们都熟,会自行先到太后那里请安的。」舒泽不由分说,命人停下车马,引着盘云姿来到繁花竟艳的园中。

这次带她入宫,本是多尔衮的意思,大概也是想借机见见这位前朝公主们是何模样。

不过在他心里,却是特意带她前来游玩散心,他知道,这里曾是她的家,肯定有许多她的回忆,虽然他不知道那片海棠花意味着什么,却可以看得出是她心之向往之处……只要是她高兴的事,他愿意由着她。

为什么?出于对她诚心劝告的感激?或者,真的只是在执行多尔衮的命令,刻意讨好她,让她爱上自己?

他只觉得,这个女孩予掀起了自己一种奇怪的情绪,前所未有,怜香惜玉的情绪……

「薛公子,这边请。」

盘云姿正站在海棠树下怔怔出神,忽然听到人声,在一阵细碎的脚步之后,只见有清廷官员引着一白衣公子缓缓朝这边走来。

这白衣公子汉人打扮,翩然的衣袖在清一色旗装之中,显然尤为清雅,轻盈如浮云。

盘云姿有片刻觉得眼前模糊,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是他?薛瑜?真是他吗?

她不确定,眼前一切出自真实,抑或出自于海棠花渲染,是自回忆中走出的魂魄……直到对方发现了她,霎时站定,轻声地唤她。

「云姿?」白衣男子惊喜,「是你吗?」

「薛大哥……」她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是你?」

「你怎么在这儿?」薛瑜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柔荑,「若水说,她与你在南下途中失散,我们都以为你已经遇害……」

「若水?她现在跟你在一起?」盘云姿只觉得是上苍的恩赐,安排了这意外的重逢。

他微笑点头,这瞬间,盘云姿大大吐了一口气。

她最担心的,无非是若水的安危,最牵挂的,则是眼前这抹白色的身影……如今两者皆平安无恙,她此生已无所求。

「改天我送若水前来与你相见,」薛瑜问道,「你如今住在何处?」

「舒泽贝勒府。大哥,你呢?为何会在宫中?」

「说来话长,改天再叙——」薛瑜匆匆道,「我还有事,先行一步,等我!」

他这才放开她的手,虽然她依依不舍,却不得不看着他与众官员远走,绕过花树,没了踪影。

是梦吗?是她在恍神中,作的白日之梦?她实在难以相信这万般幸运的邂逅。

那句「等我」瞬间铭刻于心,仿佛给了她一剂兴奋的汤药,让她连日来的仓惶迷茫,化为无形。

「你们认识?」一旁的舒泽踱过来,蹙眉问道。

「他是……」盘云姿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解释。

「就是你曾经喜欢的男子吧?」舒泽凝视她,一语道破。

她愣住,瞪大眼睛。

「别否认,方才你那神情,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他取笑,「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我……」盘云姿垂首,双颊臊红了起来。

「莫非海棠花也与他有关?」他进一步大胆猜测。

「贝勒爷……」她没料到舒泽居然如此聪明,单凭她的一个神情,就可以联想万千。

没错,初遇薛瑜,就是在这片海棠树下,他白云似的衣衫与红艳的花朵相映,衬得如天神下凡一般的俊美非常,顿时让她迷失了心,跌落在爱慕的幻想中。

如今又在同一片树下重逢,海棠,暗喻着他们的缘份吗?

盘云姿忽然无法言浯,大滴大滴的泪珠失控地落下,仿佛连日来所有隐忍的伤感瞬间宣泄,兴奋与喜悦让她全身激颤起来。

「见着意中人,该高兴才对,」舒泽轻笑,递上绢帕,「哭什么?没出息。」

因为心酸,还是甜蜜?她也分不清此刻的心情,只知道落泪能让自己好过一些。

「以后能经常与他见面了,」舒洋又道,「刚才说到汉人抬旗,他也是抬旗的汉人之一。」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根本不关他的事,干么多嘴道出。

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许是方才站在一旁,看到这对离别男女惊喜重逢,在脸上不曾见过的笑容和晶莹的泪珠,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所以故意多嘴。

「你说什么?」盘云姿霎时全身僵硬,猛地抬眸。

「没错啊,薛瑜,明末京城最出名的大商贾,据说富可敌国,如今为我大清所用,专做宫内需求采买事宜——换句话说,便是皇商。」舒泽淡淡解说。明知这样做显得卑鄙,却选择继续,心中却憎恶自己这样的行为。

皇商?名副其实的汉奸吗?盘云姿心兴瑟然一抖,所有的热度顿时降为冰点。

她知道不能怪他.一介凡人的他,不过如同苍穹间的蝼蚁,怎能奈何得了政权转变?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生活而已,就如同此刻的她。

他从前就是大明的皇商,后来大顺朝建立,他亦替义父李自成效力筹资,如今再次变节,成为满清的一份子亦不奇怪。他,从来就不是立场坚定的忠烈之人,又何必苛求?

但在她心中,还是希望自己爱慕的女子能更加坚韧一些,身上多一些高贵的情躁,供她幻想。

细想,他们曾经有过什么呢?不过是几次闲谈,几番回眸对视而已。他刚好出现在她情窦初开的日子里,换了别的男子,或许也能在她心中占据重要的一个角落。

假如上苍给予足够的机会,他们或许可以开花结果,但有的人,注定只是过眼云烟……

「我们走吧,该去给太后娘娘贺寿了。」舒泽提醒,陡地不愿意她再继续留在这片海棠下。

盘云姿点头,如行尸走肉回到车内,良久无言。

望着她失魂落魄的脸庞,舒泽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方才那种复杂的滋味更为激烈,翻涌心头。

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最后找了一个比较体面的词——羡慕。

假如这世间有个女子如同盘云姿对薛瑜一般,无时无刻不在牵挂自己,哪怕看到一株海棠亦勾起诸多想念,他有多幸福……

虽然他的妻子也是爱他的,分离之时肯定也会想念他,但那种感情里更多的是强势的占有,而非像眼前这般,有一种隐忍的温柔,让人心酸。

舒泽觉得,空中划过一阵惆怅的长风,在日暮的残霞中,扬起一种暧昧不明的气息,仿佛午夜读到一段伤感文字,有灰色的雨滴坠入心底。

站在玉福晋身后,从这个角度看去,正好可以望见多尔衮的模样,不远,亦不近。

盘云姿以为自己会愤慨不已,但出乎意料的:内心很是平静。

她该恨他吗?这个灭了汉人王朝的满族人?曾经,她设想过在衣袖里藏一把刀,不顾一切冲上去行刺,不管成功与否,但现在,她却镇定地站在这里,没有任何行动。

如果说到仇恨,她的义父李自成逼得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大明子民是不是更应恨他?

她忽然觉得,世间的一切争斗厮杀没有任何意义,谁做皇位又有什么区别?重要的是,他能否给天下繁华。

或许,她终究还是瑶族女子,所以可以冷眼旁观满汉之间的战争吧?这算是隔岸看火?还是旁观者清?

「玉儿,你这份礼物本宫甚是喜欢。」太后翻阅着经册,点头称赞,「看得出你很尽心,其间文字清丽娟秀,有一种祥和之气,书法大有长进。」

「谢谢姑姑夸奖。」玉福晋得意扬扬,没有半丝心虚。

「不过,」太后忽然蹙了蹙眉,「其中有一段典故,本宫不太明白。」

「什么典故?」方才的如花笑颜倏地变得紧张。

「所谓『佛渡南海、初见莲花』,这是什么意思?」

「啊?」玉福晋一时间哑口无言。

她自然回答不出来,别说这佛经上的文字是盘云姿代笔,就是佛经的内容,亦统统交给盘云姿去挑选,这卷经册,她甚至连碰都没碰过。

绞着手帕,咳嗽两声,拼命给盘云姿使眼神,示意她解围。

「回太后的话——」盘云姿只得上前一步,俯身道,「奴婢可否代福晋回答?」

「你是谁?」太后凝视着她,「主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太后恕罪——」盘云姿硬着头皮道,「福晋近日嗓子不适,大夫说不宜多语。正巧前儿福晋才给奴婢说过这段佛经上的故事,所以奴婢斗胆代言。」

「让她说说吧,」一旁的多尔衮笑道,「也瞧瞧咱们玉儿教下人的本事。」

「好吧,」太后颔首,「那你就说来听听。」

盘云姿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原来或多或少,她还是有一些害怕的。微微抬眸,却见舒泽正凝视着自己,投来一抹鼓励的微笑,她的心忽然踏实起来。

难道他已经成为自己的依靠?

感受到众人的凝视,她赶紧敛神。

「所谓佛渡南海,初见莲花,是指——某日,佛欲渡南海,却无舟无帆,焦急之中,放眼看见碧涛之上,有莲花点点,含苞欲放。佛以花语低吟,莲花乍然绽放,花瓣相连,宛若一座浮桥,佛便因此终于得渡南海。」

「很美丽的故事,」太后不由得动容,「不过,为何特意将这一典故抄入经册之内?有何用意?」

「福晋告诉奴婢,」盘云姿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佛若不懂花语,便不能使莲花绽放,无法渡南海。由此可见,语言之重要,宛如海面浮桥,如若掌握自如,就到到达任何遥远的地方。如今王爷下令,凡上三旗,皆要学习汉字学汉语,便如同佛习花语一般,为的,是大清能走得更远。王爷为促进满汉之融合,如此豁达,是为佛心。」

一番话说得娓娓动听,多尔衮与太后频频点头,笑逐颜开。

「好伶俐的丫头,」太后叹道,「玉儿,你的确长进了,连身边奴婢也教得这么好,本宫该重重赏你才是。」

「多亏了姑姑从前的教诲。」王福晋大大舒了一口气,再度神采飞扬。

「你这丫头,叫什么名字?」多尔衮故意问道。

「回王爷,她叫云姿。」舒泽代为管答道。

这话本不该他来回,但当下却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当众昭示她是自己的人。或许方才她的表现让他颇为自豪吧?

「哦,就是本王上次赏给你的汉女之一吧?」多尔衮的笑意忽然变得叵测。

「是。」舒泽垂首。

「你也不小了,该纳侧室,以本王看,就让这个云丫头伺候你吧!」

多尔衮这突如其来的提议,震得在场所有人无不骇然。就连舒泽这个事先知情者,也感到颇为突兀。

「王爷,此事不妥吧?」太后率先开口反对,「一个小小的汉女,能进得贝勒府已是天大幸事,封做侧室就太过份了,毕竟满汉怎能通婚?」

「怎么不能?」多尔衮执意,「汉人可以抬旗,佟佳氏一门就是抬旗的。就让佟佳氏收她为义女,不就成了?」

「我不答应!」玉福晋气得跳起来,完全顾不得礼仪,尽显骄纵气焰,「她凭什么?凭什么?」

「就凭你这脾气!「多尔衮不满地睨她一眼,「你自己说说,这些年来,跟舒泽吵过多少回?性子不好也就罢了,偏偏一直未能有孕,按照汉人『七出』的标准,不知该休你多少回,如今还不让丈夫纳妾!」

玉福晋霎时怔住,生平头一回,多尔衮当面对她说出如此严厉的话,就算训斥获罪的大臣,也不会这般直接。她不由得掩面,当场哇哇大哭。

「舒泽,你自己说.这妾,是纳,还是不纳?」多尔衮淡淡转问侄子。

「臣……」舒泽一时间难以启齿。

「舒泽,你敢!」玉福晋跺足,「我死给你看!」

「可否让臣考虑下……」他没有摇头,亦没有答应。

他知道,此刻站在一个忠诚丈夫的立场,是该冒死拒绝。但他发现自己心底缺乏强烈的反抗意味,呈现一种站在模糊地带的奇怪反应。

他之所以没有立刻点头,并非害怕妻子的震怒,只是他明白,盘云姿的心中另有所爱……

此叫此刻,惟有拖延时间,他有种预感,也许事情会因为时间的推移而给他最最正确的答案。

「好吧,」多尔衮叹道,「毕竟是你自己的事,主意还得你自己拿,本王就等你的决定!」

这话有明显的暗示,他当然听得懂。

但他不愿意这样,不愿意为了宝藏,动机不纯地去娶一个女子。

他忽然有种矛盾的心情,就像每次上战场前戴上面具,在囚困中挣扎……

「佛渡南海,初见莲花?」灯光下,舒泽笑道,「我也算列佛经故事颇有耳闻,怎么从没听过这一则?」

「这个……」盘云姿只得承认,「是奴婢杜撰的。」

「原来是你瞎编的,连王爷都被你骗了!」舒泽摇头轻叹。他总是惊诧于她的聪慧,让他知道,所谓的「惠质兰心」是什么意思。

「不过,小云儿,为何要杜撰这样一则故事?」

「只是希望王爷能将汉字汉语延续下去,我很害怕……」她忽然咬唇不语。

「怕王爷会学秦始皇焚书坑儒?」他立刻领悟了她的意思,「傻瓜,不会的!」

果然他猜得不错,她的确很害怕博大精深的汉学会被满人毁于一旦。虽然她是瑶族女子,却心甘情愿被汉学折服,她希望这种美好的文化能生生世世永远流传下去。

「假如——」片刻停顿后,舒泽终于道,「你做了我的侧福晋,爱新觉罗的子孙有了汉族血源,你担心的事不就更不会发生了?」

这算是试探吗?也许是。

他的确想知道,在她心中,是否亦对他存有好感,是否愿意给他们的将来一个机会……

然而他失望了。此刻,明显可以在她脸上看到不情愿的神情。

其实嫁给他,是天下女子都向往的事吧?如果她不认识薛瑜,如果他没有娶妻在先,如果他们之间没有种族之分……她一定会欢欢喜喜穿上嫁衣,等着嫁他为妻。

但现在,他们在每一方面都差一步。按汉人的话来说,就是无缘,即使有,也是孽缘吧。

「你不必回答了,」舒泽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的神色,「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放心,我不会逼你的。

话虽如此,但在他强掩的镇定外表下,却弥漫起苦涩。这是第二次,他尝到这种滋味,第一次,是在那片海棠树下,看到她为薛瑜流泪时。

天底下,还没有任何女子能勾起他这种情绪。曾经,与玉福晋争吵时,对方也故意与别的男人眉来眼去,想激起他的妒意,但他却一笑置之。

是否爱上了某个人,这样的情绪会是家常便饭?或许他已经明白,只是不想承认。

「可是……贝勒爷该怎么回复王爷昵?」她不由得替他担忧,毕竟他是个好主子,因为他,她得以能在贝勒府有个栖身之地。

「傻瓜!王爷要我纳妾,只是一片好意,我执意不肯,他还能砍了我不成?」

舒泽敷衍,「来,替我结辫子吧,别再为那事烦心了。」

一连两声傻瓜,看似讽刺的称呼,实则透着亲呢与宠溺,舒泽末发觉,一旦男子用这样的口吻对一个女子说话,他的心便已深陷。

挥挥手,他故作云淡风轻,仿佛刚才谈论的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家常琐事。然而,多尔衮的旨意,其实并非玩笑——他是在冒着生死,博取她的舒心。

不明真相的盘云姿,总算舒眉莞尔,以为一切会如他所说。

端来头油,她浸了木梳,缓缓替他梳理方才洗净的头发。

他的长发蓬松乌亮,恐怕女子看了都会嫉妒,每次替他结辫,她都在感慨人世间竟有如此俊美的男子,就算与薛瑜相比,也不差分毫,甚至更胜一筹……

「从小到大,这么多人替我结辫子,就数你结得最好,」舒泽忽然赞道,「别人要嘛结得太松散,要嘛拉得我头皮疼。」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替男人结辫,」她坦言,「说实活,看到满人剃头结辫,我还觉得满奇怪的。」

「有什么奇怪?」舒泽侧眸,「不好看吗?」

「我还是觉得……汉人的发髻比较好看。」人人剃成半秃,她不觉得有什么漂亮可言。

「所以,」舒泽忽然蹙眉,「你觉得薜瑜比我好看就是了。」

盘云姿一怔,感到他话语中有种强烈的醋意,似乎遭遇了情敌……不不不,她一定是听错了,舒泽怎会为了她吃醋?他们是如此陌生的两个人……

呃,他只不过是在为自己民族传统的发型鸣不平吧?

「我们满人从前生活在关外,以骑马游猎为生,」他低声道,「剃头只是为了避免在飞奔时前面的头发遮住眼睛,结辫亦是为了方便,而且,晚上露宿之时,辫子还可以缠脖作枕。」

原来如此,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假如,我们满人像汉人一样,占有鱼米之乡,我们也能梳漂亮的发髻,何必结这麻烦的辫子?」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忿忿不平,亦有一丝心酸,「其实,我也知道像薛瑜那样白衣如云是比较好看,但我们终究是马背上的一族,无法做翩翩佳公子……」

话一出口,他惊觉自己居然嫉妒起薛瑜!是单纯嫉妒对方的白衣翩翩吗?恐怕没那么简单……

曾经的马上生活让他何其自豪,现在却是不堪回首似的。她的评价真那么重要?抑或她在自己心中变得重要?

盘云姿此刻完全没能理解他胸中的跌宕起伏,以为只是自己的一时多嘴令他不快,想尽力让气氛回暖。

「贝勒爷,你看——」她摊开掌心,继续她的话题,「我做了一个穗子,系在发尾,一定漂亮。」

他一怔,借着灯光往她手中望去,只见有一条深红的穗结,丝线编成,精巧可爱。

「这是特地……为我做的?」舒泽诧异。一直以来,她待在自己身边,虽然尽心竭力,但终究出于被迫,这是头一次,她主动为他,而且只为他一人。

此刻,他只觉得有股暖流迂回在心,就像整个人泡在温泉水中,全身都畅快地舒展开来。

方才的郁闷,已烟消云散。

盘云姿浅笑地点了下头,柔荑绕到他背后,轻结长穗。

他的目光自镜中凝视着她,觉得背心痒痒的,有种暧昧难言的滋味,此时此刻蜿蜒而行。

他忽然有一丝贪念,希望这样的亲昵举动能一直继续,直到天荒地老。

「为什么忽然想要替我做穗子?」舒泽忍不住问。

为什么?因为就要分别了吧?盘云姿暗忖邂逅薛瑜,意味着即将与妹妹若水重逢,她不久将会悄悄离开贝勒府,去完成义父未尽的心愿……但她不会忘记,在这落难的日子里,曾经遇到一个好心的男子,给了她片刻的安宁。

虽然处于敌对阵营,但她对舒泽,还是万分感激的。她也很喜欢跟他聊天,一边做着手中的活,一边悠悠闲言碎语,就算观念不同,也颇有乐趣。

这个穗子,就当是临别礼物吧。

「奴婢替贝勒效劳还需要原因吗?」但心中这些话不能说,她只能如此回答,「这是奴婢应该做的,」

他狐疑地盯着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门被砰然撞开,玉福晋迈了进来,箭一般的锐利目光投射在他俩身上。

「还没行礼呢,就卿卿我我了?」

「瞎说什么?」舒泽皱眉,「云儿在替我结辫。」

皱眉是因为心虚吗?他不确定。但两人之间的清白,他必须申明,为了她的名声。

「结什么辫?分明是狐狸精存心勾引男人!」玉福晋插腰骂道。

盘云姿脸一红,连忙退到一旁,不想徒生是非。

「放尊重点!」舒泽瞪着妻子,「别失了自己的身份!」

这又是个第一次,他为了一个丫鬟跟妻子争吵,为了盘云姿,他似乎尝试了许多前所未见的第一次。

「失什么身份?」玉福晋抬高语凋,「我丈夫都快没了,我还怕失身份?真没想到,这小蹄子长相不怎么样,引诱男人的功夫倒是一流!什么时候得手的?说!」

她逼近盘云姿,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咄咄逼人。

「放手!」舒泽立刻护在不知所措的她面前,拍掉妻子的手,「无理敬闹,看看你,像什么话?」

虽然总是与妻子争吵,但他从不会动粗——他失控了,一心只想着护住小云儿。

「无理取闹?」玉福晋神色更加愤慨,「别以为我是瞎子!每一次,只要她使一个眼色,你就乖乖听她的,甚至可以忍住脾气,不跟我争吵!你要真对她没意思,那天就该当面拒绝王爷,为什么你不?」

真是如此吗?盘云姿愣住,难以置信地看向舒泽。不……以她这样的平凡相貌,断不可能得到他的垂青,福晋一定是被嫉妒冲昏了头。

福晋是在怪她那天讲述佛经故事抢了风头吧?王爷亲自下旨,的确会威胁到身为妻子的地位,但无论如何,舒泽会喜欢上她……她觉得是件极其荒谬的事。

「我告诉你」玉福晋指着盘云姿的脸,狠狠道,「你休想得逞!就算跟你同归于尽,我也不会让你夺走我的丈夫!」

尖厉的指甲一把抓过来,眼看就要划破盘云姿柔女敕的脸庞,一旁的舒泽再也按捺不住,「啪」一掌甩在玉辐晋脸上。

这声骤响,让所有人都怔住了,包括舒泽目己,也对方才的情不自禁感到错愕。

「你打我?」玉福晋顿时泪如泉涌,「从小到大,你没这样对待过我,为了一个丫头,你……你……等着瞧!」

她嚎啕的转身狂奔出房间,踉跄之中,花盆底鞋落下了一只,遗失在墙角。

盘云姿呆呆地站立在原地,像是没弄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一般,眼前的画面像是送迟的书信,过了片刻,才映入她的脑海。而待一切清晰起来之后,她感到身子一软,撑在桌角,几乎摔倒。

「你没事吧?」舒泽立刻扶住她,复杂的神色煎熬片刻,他忽然道出令她更为吃惊的话语,「明儿我就送你到薛府。」

「什么?」盘云姿怀疑自己听错了。

「送你回到薛瑜的身边,不是你一直向往的吗?」他脸上乍现涩笑,「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你再待在这儿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担心玉福晋危及她的安全,还是怕她真的破坏自己的婚姻?为什么要急着送她走?

盘云姿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在方才的一刻舒泽才下的,在玉福晋的厉甲就要划伤她的那一刻。

他终于明白,也总算承认,这个丫头,对他而言意义非凡。

他绝对绝对不是遵照多尔衮的旨意,假装爱上她……或许,他真的对她动了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们的相处,不过短短时日,然而他知道,感情是无法用时间来计算的,否则他应该深爱着青梅竹马的妻子。

犹记得在那个月圆的夜晚,第一次见到这个温柔从容的丫头时,就勾起了他异样的情绪。

算命的说,他的人生中有一道劫,有道跨不去的门槛。现在他明白,大概是桃花劫。

遇见她,是上苍给他的磨难,但他愿意接受,无奈的是,他竞必须放手让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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