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真非真 第一章
车声辚辚,马声嘶嘶,大风吹翻尘土乱,却依然掩盖不了龙鹏堡前响起的依依不舍的送别声。
「兰芳,兰芳,我不舍得你……」白翩然一双媚人的凤眼内满是水气,眼帘轻轻眨动,泪珠似乎快要滚下脸颊。
伫立在车马前,白兰芳伸出修长的指头与他洁白的手纠缠在一起,心中亦是不舍难离,小时侯不幸沦落在戏班时,他俩已相依相偎,离开戏班后,生活潦倒,他被恶病缠身,白翩然依然对他不离不弃,小心照料。
这一份情又焉只是朋友之情,就算是兄弟至亲怕也比之不上。这一想,眼眶也不由发热,放弃到江南去的说话差点就要冲口而出。
但是……咬一咬唇,终于还是忍了下去,无论再不舍,他也想回江南去看一看,他的过去,他的……家,还有,那一个人……
思索多时,最后只得说。「我只是去养病,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也不知道是什幺心态作祟,他如终没有将想回故家去看看的想法说出来。
或者是在心底深处他也觉得自己想法太过可笑吧?早在十一岁那一年,爹死去的隔天,他和娘亲就被赶出家门,经过这幺多年,他竟然仍然念念不忘……
眼睛不知不觉地红了,两人由双手交缠,渐渐变成紧紧拥抱,每见他们纠缠一分,卓立在他们身后的俊挺男子的眉头就紧蹙一分。
难分难解之际,白翩然盈在眼眶里的泪终于滑下脸颊,先是轻轻细细,接如雨打芭蕉,源源不绝,划花了一张有如梨花的姣美脸庞。
「兰芳,兰芳……我还是想陪你一起去。」一双凤眼红通通的,心思绪乱,兰芳的身体不好,只他孤身上路自己怎幺放心?
白兰芳还未出言婉拒,一直静观其变地立在白翩然身后的慕容春申已着紧地伸出手将白翩然拉回自己身畔,柔声说。「翩然,你不用担心!马车,银两,侍卫一样不缺,路上的事自会有人料理。」
慕容春申伸出手一一指过在身旁待命的马夫和侍卫,意图安抚情人紊乱的心思。看在白翩然份上,他为白兰芳准备的一切都是最好,最精锐的,而且他不过是到江南养病,又会有什幺事了?
「但是……」这一去,路途千里,万一……白翩然咬着唇,心中实在有万般的放心不下。
「乖!别说了……若你果真不放心,我再多吩咐几名侍卫陪他一起去。」慕容春申小心地为他抹去泪水,心忖:别开玩笑了!白兰芳走了最好,他留在龙鹏堡经常缠着翩然,碍手碍脚!
强健的双臂紧锁着白翩然柔如无骨的身躯,白翩然只得在他宽阔的怀中轻轻啜泣。
白兰芳静静看着他俩相偎的神态,心中稍安,知道这次白翩然确是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了。
缺色的唇瓣唇轻轻弯起,大风吹过,吹起他身上以银线绣着蔓花的淡红袍,以丝带随意束着的青丝在空中翻飞,有如一只只墨黑的蝴蝶,衬着端凝的五官,风姿飘飘如仙地踏上马车。
刚坐在铺着软塾的车厢内,好不容易叫慕容春申松开了铁臂的白翩然再次凑上前,在车窗前掂起足尖,凑近头。
「兰芳,你到了江南一定要先到碧海山庄去,我已经写信通知了子文,要他照顾你。」
白翩然知道他表面最爱逞强,事实上既怕寂寞,又爱撒娇。要一个人到江南去,心中必然寂寞,难得自己的弟弟亦是居于江南,故早传信通知,请他妥为照顾。
白兰芳点头,伸出手去握着他的手。「嗯!我一定去让你的好弟弟招待我。」
这时候,车夫已经驾动马车,两人不得不再次分开。
四匹健马拉动车轮,在隆隆车声中,从车窗中探出头,看着在车后挥别的身影越缩越小,最后归于无,盈在眼眶多时的清泪终于滑下脸颊,在病态的肤色上带出两道剔透水光。
伤感一发不可收拾,瘦削的双肩颤抖抖,螓首伏在车窗上,呜咽难止。他久病夕年,身子虚弱,这一哭动了真气,不一会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半梦半醒间,耳边只听到软侬的童音吟唱……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将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是吴宫,
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
早晚复相逢!
盛阳的苏州,火红的太阳在天空高挂,翠绿成荫的大户高墙之内,传来阵阵喧嚷。一名中年仆妇立在树下,头向上高高仰起,自喉头发出同样焦急的声音。
「小少爷,我的小祖宗,拜托你快点下来吧?」
「嘻嘻!」高高坐在大树的枝干上,穿着月桂水色锦袍,颈上挂着黄金长寿锁,束着满头小辫子,唇红齿白,粉雕玉琢的孩子只摇着小脚,拍手唱着笑着,乌碌碌的眼眸精灵地转来转去,只将站在树下急得如热锅上蚂蚁的仆妇看成玩笑。
「小少爷,你别摇了……很危险……」
不知凶险的小孩在有两,三人高的树上摇来摇去,不时还探长身子去抓头顶枝桠上挂着的野果,看得佣妇的心都快要自胸口跳出来。
「小少爷,快下来吧!」附近没有男家丁在,她又不敢爬上树去,只得在树下不停地大呼小叫,求小孩自己爬下来。
小孩恍如不闻,笑嘻嘻地看着她围着树干急得团团转,晶亮的乌眸内闪着浓浓的恶作剧的采光。「张嫂,这儿的风景很好,妳也上来吧!」
引得佣妇又是一阵大呼小叫。「哎呀!小少爷你怎幺这样顽皮,快下来!很危险的,下来吧!」
这时候,在庭园内突然响起另一把年轻而沉着的男音。「张嫂,妳在叫嚣什幺?」
「大少爷……」看着缓缓踱步而至的少年不满地拧起的眉头,佣妇立刻噤若寒蝉,指着树上水蓝色的身影说。
「小少爷他……」言犹未休,少年浓密的眉头已拧得更紧,足尖一蹬,绣着银丝的袍在绿影中风掠寒光,带起沙沙风声,枝叶一阵急速摆动。
「大哥……」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孩子来不及惊呼,已被他稳稳地搂入怀中,接着,黑履在枝梗一踩,在枝条波浪起伏之下,人已借力飘然地降于地上。
兔起鹘落间两人已回到地面,少年将呆头鹅般的孩子小心轻放在身旁的大石上坐好,为他拍去沾在身上的叶片和尘沙。
回过神来的佣妇亦慌忙从袖子内取出方帕,为孩子抹脸,一面在口中骂道。
「看你多顽皮!半点也不听话,一会儿,我必定要告诉二夫人,叫她好好教训你一顿!」
孩子只呆呆地仰头看着兄长俊朗的脸孔,任她教训。
他的娘亲在云英未嫁之前,本来就是下人出身,在院子里用的都是以前亲近的仆役,对待他们向来客客气气,上下之分自然不严谨,小孩亦从不放在心上。
倒是少年听她教训自己的幼弟,脸色微冷。「张嫂,妳去忙妳的事吧!我一会儿自会带兰弟回房去。」
佣妇愕然地抬起头,接触到少年陰骛的眼神,身子颤抖,慌忙答应一声退了下去。
年纪尚稚的小孩一点也感觉不到空气中由兄长身上诱发的威严,自惊讶中回过神来,第一件事就是抱着兄长的身体。
「大哥,大哥。」他坐在石上,又胖又白的手刚好搂着兄长的腰肢两侧,却怎幺也拢在成圈,少年看他努力不懈,笑着踏前一步,让那张可爱的小脸贴在自己结实的小月复上,指尖轻轻点着他小巧的鼻子,说。
「你这小顽皮蛋,又在撒娇了!」
小孩将粉颊贴在他熏染上等檀香的绢衣上蹭来蹭去,又以软绵绵的声音说。「大哥好厉害!轻轻一飞就飞上枝头了!」
「小傻瓜!这不叫飞。」少年听了幼弟的童言忍不住笑了起来,令那双如寒潭的蓝眼亦光芒柔和下来。
「我知道!这叫武功,上次我看到娘亲在院子里飞来飞去的时候,她告诉我的,不过,她说不可以教我,要等爹爹病好之后亲自教,但是,爹爹一直都在生病……大哥,你偷偷地教兰陵,好不好?」如果他也会飞,那就不用爬半天才可以爬上树上看风景了。
真是很不公平!家里人人都会飞,偏偏只有他不会!
少年但笑不应,直至孩子扁着小嘴不停地摇他的腰肢后,才将他抱起来,平视那双圆润漆黑的眸子,柔声说。
「即使兰弟不会武功,大哥也会保护你,照顾你,想飞的时候,告诉大哥,大哥就会抱你上去,这不好吗?」
小孩弯得如天上月牙儿的眉头打着结,偏起头,很努力地运动着小小的脑袋瓜,思索着兄长的说话。
少年疼爱地抚着他粉女敕的脸颊,眸中光芒交错。「乖兰弟,永远都做大哥的乖兰弟吧……大哥会永远永远疼爱你。」
就在此时,空气中传来另一个人的气息,少年敛下眼帘,抱着孩子转过头去,恭敬地叫一声。
「二娘。」
一名长相清丽的妇人,正站在不远处,凝眉不悦地看着他们,一见他回过头,立刻就垂下头,叫了一声。「大少爷。」
妇人本是正室的陪嫁丫环,后来才被收入房中,加上正室专横,是以对少年一直源用尊称。对她的尊称,少年倒也不以为意,只是淡淡一点头,当受下来。
小孩看到亲娘,立刻忘记了刚才犹在苦思的说话,以清朗的童音高声叫道。「娘亲!」
妇人应声抬起头,轻声斥责。「兰陵,娘亲教过你多少次,别缠着大少爷,快下来。」伸出手,就要藉词将儿子抱回去。
「不要,不要!」孩子立刻噘着唇,手抱着兄长的脖子不肯离开,还撒娇地将脸埋在温暖的颈窝里。虽然娘亲一直都不喜欢他和大哥在一起,但是最近好象更奇怪了,每次都不让他和大哥在一起,还骂他。
「兰陵,听话……要回房读书了……」妇人娟秀的眉头竖起,看着少年抱着她的孩子,神情不安至极。
「二娘,请放心,我一会儿会带兰弟回房去。」看着黏着他不放的小孩,少年的神情柔和,满溢宠爱。
「我不是不放心,只是兰陵还小,又顽皮,我怕他打扰你了。」妇人依然不愿意离开,踏前一步,将手举得更高。
就在她的指尖差一点就碰到孩子的衣角时,少年才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
「兰弟很乖,不会打扰我,他是我的『亲弟』,我怎会怕他烦,反而好象是二娘妳怕我会伤害他了。」
锐利的试探说词令妇人的脸色不自禁地一变,全身绷紧,一直密切注意她反应的少年见此,脸色亦微微沉了下去,双目迸发出陰沉的寒光。
被对方拿住了把柄的表情在双方脸上同时浮现出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沉重气息。
孩子因为感到奇怪的气氛而抬起头,睁着漆黑大眼左右盼望,看到自己娘亲神情凝重,手按在腰间,似乎在戒备什幺似的,大哥的脸色亦不太好看,不由惊惶。
「娘亲……大哥……」在怯生生的声音中,少年垂下脸,深蓝的瞳仁看着孩子不安得浮起了水气的眸子一会儿后,首先回复过来,轻轻勾起唇角,脸上神色立时自若如常,弯下腰,小心地将孩子放到地上。
「大哥想起还有事要办,明天带冰糖葫芦给你,现在你乖乖的随二娘回房去读书,好吗?」如常般轻柔的嗓音令孩子安心下来,破涕为笑后,又噘起唇。
「兰陵,不要读……」一句话未及说完,已被急不及待的妇人拉到身后牢牢护着。
彷如母鸡张开翅膀保护小鸡的姿态,落在少年眼内,换来一个淡淡的嘲笑。
带着这抹神情,少年转身离去,一待他走远,妇人立刻蹲在地上,拉过孩子左右察看他身上有没有受伤,接着,又着紧地抱着他,将他的小脸按在胸前。
「兰陵一定要听话,以后别再烦着大少爷。」
小孩将唇瓣噘得半天高。「大哥他才不会嫌我烦……」
看着孩子依然执迷不悟,妇人一时情急,高声吼了出来。「他不是你大哥!」
孩子既错愕又害怕地在她的吼声中缩起肩头,妇人立知失言,咬着唇,急急补救。「乖……娘亲不是骂你,你爹爹病了,大少爷要接掌家里的事,他很忙的,你不可以阻碍他,知道吗?」
睁着一双大眼,孩子不情不愿地在母亲殷殷期盼的眼神中点下头。妇人展现出宽慰的笑容,牵着他的手回到屋内。
妇人却不知道当她将孩子留在房间后,独自坐在书案前的小孩提起毛笔蘸墨,在宣纸上画上一串又大又圆的冰糖葫芦。双眼亮晶晶的看着,边流口水,边期待明天快点到来。
「兰公子,兰公子,起来了……」
在比知更鸟更加吱吱喳喳的声音中,将螓首伏在车窗上小睡的青年不安地摇动了一会后,终于流泻着一头有如黑瀑的长长发丝抬起头来。
如扇的眼帘搧动几下,在晶莹的肌肤映上了淡薄的陰影后缓缓张开,亮出一双乌黑有如点墨的眸子。
「兰公子……」叫醒他的大男孩一时间被那份清澈的俊美所震撼,呆若木鸡地睁眼看着他,连拿在右手上的白瓷小碗倾斜了也不知道。
看到碗内的清水快要流到车厢内铺设的软塾上,白兰芳慌忙伸手托好。
接触到他微凉如玉的肌肤,这名身形矮小,约十四,五岁的大男孩才清醒过来,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说。「抱歉!兰公子长得太好看,我一时看呆了……」
率性的赞美令白兰芳忍不住笑了起来,剔洁如玉的秀靥上难得地泛上红粉,半晌后才问。
「叫醒我有事吗?」
「嗯!是韩大哥说你好象睡了很久了,要我叫醒你的,还有,韩大哥说看天色快要下雨了,他想绕路到山神庙避雨,问你好不好?」
白兰芳向窗外看去,果见外面刮着风,有几片乌云在天上凝聚,把正午的太阳光也挡住了。
转过头,向驭马围着马车的几名侍卫中身形最魁梧,肌肤黝黑,脸上有一道刀痕的汉子颔首,便在风中将头缩回来,把身上滚貂毛的锦袄敞开的衣领也扣起来。
男孩见他惧冷,忙不迭地将放在小几上的白铜錾花暖手递给他,又把车窗上的卷帘落下。
修长的手指隔着衣袖将精致的暖手炉揽着身前,看着他落下卷帘的忙碌背影,白兰芳微微一笑。
那日在车厢内哭过后,他一直精神不太好,整日在马车内昏昏欲睡,都是这叫铁明的活泼小伙子在照顾他。
除了他之外,慕容春申为他准备了八名侍卫都是神色剽悍的中年汉子,而铁明口中的韩大哥就是一众侍卫之首,本名韩重,几天来,他亦进马车内问候过几次,是个沉默稳重的汉子。
听铁明说他的武功很是了得,向来是替龙鹏堡的运生意担任护卫的,这次护送他到江南去,算是大材小用。
铁明将卷帘落好后,在他身边席地而坐,与他聊了一会,马车便停了下来。
「兰公子,到了山神庙了,请下车吧!」
推开釉红的车门,外面已暗无天日地下着大雨,几名侍卫早已披上蓑衣,寒风在洞开的车门吹入,冷得他忍不住将暖手揽得更紧一点,铁明细心地为他撑起纸伞,扶他走下马车。
寒风刺骨,雨如银针,虽然有纸伞挡雨,走了几步,白兰芳仍感手脚冰冷,一踏入破败的山神庙,就打起哆嗦。
铁明看了,忙将他扶到一旁坐下,侍卫们七手八脚地亮出火折子,砍下庙内已经破烂的木栏栅,破在庙中生火,凑在火堆旁好一会,白兰芳才感到身子再次暖和起来。
几名侍卫又在马车上搬来锅子,放上肉干,菰菌,架在火上,倒入清水熬汤,不一会,香气已熏满庙内。
韩重见汤热了,倒了一碗送到白兰芳面前。「兰公子,喝口热汤暖身。」
放下暖手炉,接过热腾腾的瓷碗,白兰芳微微敛下眼帘,充满歉意地说。「韩大哥……抱歉!麻烦你们了……」如果不是他身体不好,他们也不用大费周章照顾他。
韩重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并未将他带来的麻烦放在心上,只说。「我看雨不会下太久,我们该赶得及在入夜前到前面的小镇投宿。」
点点头,热汤香气扑鼻,白兰芳微启唇瓣喝了一口,鲜甜的汤水流过喉头,整个人登时洋暖暖的,说不出的舒服。
看着他本来冷得发白的脸上回复了几分血色,韩重便重新坐到几名侍卫身边,默默无言。
「兰公子,这儿有些蜜饯。」铁明则在白兰芳身边坐下来,打开油包,举在他面前。
「还真是什幺都带来了。」白兰芳不禁好笑,一路上,杯盘碗筷,干果肉片,样样俱全,别人看了,还以为他是哪家爱摆架子的大富之家的公子少爷呢!
「嘻……」铁明只傻笑不问,龙鹏堡上下都知道白兰芳身子不好,堡主特别吩咐了要好好照顾,是已这次出门,大家都小心翼翼,什幺都带上一点,以备不时之需。
笑弯了一双漆黑的杏眼,白兰芳想,他都是托了白翩然的福,才得到这种细心照顾,慕容春申算是爱屋及乌,看在情人的份上,为了他不惜劳师动众。
坐了一会儿,只听雷声隆隆,外面的雨不见歇止,反而越下越急,无所事事的白兰芳捧着碗,扬起尖削的下巴,就着火光,细细察看墙上褪色的壁画。
就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阵马嘶声,韩重等人立刻站起来,手按腰刀戒备,白兰芳亦睁圆眸子,好奇地向外张望,只见三人骑着马,在滂沱大雨中匆匆而至。
当先下马的是一穿黑色劲装的男子,他随手丢开马强,利落地一翻身,人便轻轻松松地落在地上。
他的脸孔俊俏,身材中等,背负大刀,留着一头棕色的松散长发,一看就知道流着外族血统。
接着下马的是一个穿着彩衣的妙龄女郎,她的身段丰满,头束高髻,画幼眉,五官长得很是俏丽。
这样的两个人本该非常惹人注目,但是,此刻山神庙内所有人的目光竟然都只是轻轻掠过他们,而不约而同地落在另一名男子身上。
只见那人在风雨之中,宜然而行,不见丝毫狼狈之色,他穿着白色衫,裾袖缘以青,腰系青底绣金宽带,带上嵌有一个琵琶玉带钩,下以丝绦悬着一把纯色白玉所雕成的洞萧。
他身材高大,雄姿英发,走路的时候两肩平整,腰肢挺直,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蒸汽,湍急有如万箭的雨水打在他身上未及寸许,就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侍卫们看他功力惊人,纷纷将刀柄握得更紧,只有韩重在看到他挂在腰间的白得刺目的玉萧后,微一点头,坐了下去。
三人走到庙门前,拍去衣服上的风沙雨点,转身打算进入庙内避雨时,看到在庙内众人戒备的神情微微一顿。
少女尖梢的幼眉立刻就不悦地挑了起来,而黑衣人则皱起眉头,请示地看向身旁的白衣男子。「少爷……?」
穿白衣的男子踏前两步,抱拳说。
「我们只是恰巧路过此地避雨,打扰了。」
适时天空雷鸣电闪,电光划空长空,照亮了一张深刻英俊,浓眉高鼻的脸孔。男子长得极俊,只是眼神锋利寒冷,幸好他在唇角上噙着一抹和煦笑意,以掩锋芒。
他的嗓音不急不缓,伴着笑意似乎带着一种动人的感染力,令众人都松懈下来。而为首的韩重亦扬一扬手,着他们坐下去。
白衣男子见此,又是微微一笑,便领头走进山神庙内,与同伴觅地而坐。
众人看他们别无怪异举动,亦再次围在火旁坐着,只有白兰芳在看清楚他的脸孔后,不可置信地睁大一双漆黑的眸子,眼前却只是一片朦胧,什幺也看得不清楚。
连脑海里也是空白一片,白兰芳只知道将脸垂得低低的,埋入碗中,挡去那张英俊沉稳得叫人心痛的脸孔。
偏偏好奇的铁明在一阵窥探后,一脸神秘地将唇凑近他的耳边,轻声说。「兰公子,你看!他的眼睛很特别,好象不是黑色,而是深蓝的。」
他的说话传入耳中,白兰芳将头垂得更低,碗里盛着的热汤,突然浮起一双蓝得冷酷的迷人眼睛,吓得他的手抖了一下,瓷碗便掉在地上,如委地的花瓣般碎成无数片,
白衣男子早听到铁明与他的耳语,这时应着响声看过来,两人的眼光在空中相触,男子善意地朝他微笑点头,白兰芳却立刻恍如窒息似地,紧紧按着胸口。
男子的神色因此微微一愕,白兰芳看了更觉胸口痛得有如被石头压住,令他无法吸呼,脸上血色尽褪。
「兰公子!兰公子……」坐在他身畔的铁明立刻着紧地伸出手扶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韩重亦立刻走过来问候。
「兰公子,你不舒服吗?」看他连唇瓣也发白,韩重的神色亦紧张起来,只道他是发病了,立对铁明说。「还不快去马车拿药来!」
铁明听了,快醒悟过来,忙不迭地跑了出去。白兰芳倚着庙内的红柱,只觉浑身冰冷,胸口痛得和以前病重得躺在床上无法起来的时候没什幺分别。
他明知道自己病根未清,绝不应动气,亦要远离悲忧愁恨,只是心中实在无法自持。镶在莹白脸孔上的眸子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远处坐着的白衣男子,看久一刻,胸口就痛上一分。
白衣男子的眼神亦凝聚在他身上,沉吟一会,站了起来,向他走去。他身旁的俏丽少女忙不迭拉着他的手臂。
「表哥,别过去了,都不知道他有什幺病?可能会传染人的!」
男子笑着摇头,依然朝白兰芳走过去,在一步之外凝影,神色平和地对戒备的韩重说。「在下稍懂岐黄之术,不若由我为这位公子把脉。」
韩重颔首。「谢谢!」神情感激。
只有白兰芳,在看到他卓越的身影缓缓走近的时候,身子已经开始颤抖起来,颤抖亦不是因为身体上的不适,而是起源于另一种更加刻骨铭心的痛。
男子曲膝弯腰,向白兰芳的右手伸出去,就在他的指尖快要触上微微凸出的腕脉时,白兰芳迅捷地将手缩起来。
男子愕然地抬起头,看到的却是一双含怨带怒的乌亮眸子,连莹白的双颊亦泛起薄怒的红晕。
不去看白衣男子不解的脸孔,白兰芳偏过头看着韩重,以沙哑的声音向他说。「我不想留在这儿……」
外面的雨势稍弱,却依然绵绵密密。现在出去,就是要冒雨赶路了!韩重不禁皱起眉头,却见他双眼满是恳求之色,犹疑了一会,终于还是顺了他的意思,扶着他拔身而起。
扶着韩重的手,走到庙门时,听见身后的女声高声说了一句。「表哥,这人真没礼貌!」
男子说了一句。「翠影,别无礼。」
「怕什幺!看他走路都要人扶,怕不快病死了!」
语气极是放诞,白兰芳听得捏紧拳头,却因不想再看见身后人那张虚伪的脸孔,而忍下这口气,在韩重的扶持下走出山神庙,坐上马车。
在车上服过药后,胸口的痛才稍为平伏,又被担心他身体状况的铁明迫着在软衾躺了下来。
纵然闭上眼帘,那双蓝得近黑的眼睛依然挥之不去,虽然他下江南而去,为的就是重怀故家,故人,但是,在身心尚未完全武装之前,就让他在半路上意外相遇,这又岂是心之所愿。
浓眉俊目,高鼻宽额,还有一双异色的眼睛,白兰芳曾经以为一切记忆已经模糊,却原来依旧是如此清晰。
他依然如记忆中体贴沉着,不!应该说,他变得更加内敛深藏,记忆中偶尔展露的刺目锋芒已经随着年岁的增长而被收在剑鞘之内。
多年来,他想必过得极好吧?可有偶尔想起他,心中可曾有过一点愧疚?
不!他一定已经将他完全忘记了,看他刚才的表现,就知道他对自己根本没有半点记忆。
过去如风,只有他无法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