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真非真 第一章
車聲轔轔,馬聲嘶嘶,大風吹翻塵土亂,卻依然掩蓋不了龍鵬堡前響起的依依不舍的送別聲。
「蘭芳,蘭芳,我不舍得你……」白翩然一雙媚人的鳳眼內滿是水氣,眼簾輕輕眨動,淚珠似乎快要滾下臉頰。
佇立在車馬前,白蘭芳伸出修長的指頭與他潔白的手糾纏在一起,心中亦是不舍難離,小時侯不幸淪落在戲班時,他倆已相依相偎,離開戲班後,生活潦倒,他被惡病纏身,白翩然依然對他不離不棄,小心照料。
這一份情又焉只是朋友之情,就算是兄弟至親怕也比之不上。這一想,眼眶也不由發熱,放棄到江南去的說話差點就要沖口而出。
但是……咬一咬唇,終于還是忍了下去,無論再不舍,他也想回江南去看一看,他的過去,他的……家,還有,那一個人……
思索多時,最後只得說。「我只是去養病,又不是永遠不回來。」也不知道是什ど心態作祟,他如終沒有將想回故家去看看的想法說出來。
或者是在心底深處他也覺得自己想法太過可笑吧?早在十一歲那一年,爹死去的隔天,他和娘親就被趕出家門,經過這ど多年,他竟然仍然念念不忘……
眼楮不知不覺地紅了,兩人由雙手交纏,漸漸變成緊緊擁抱,每見他們糾纏一分,卓立在他們身後的俊挺男子的眉頭就緊蹙一分。
難分難解之際,白翩然盈在眼眶里的淚終于滑下臉頰,先是輕輕細細,接如雨打芭蕉,源源不絕,劃花了一張有如梨花的姣美臉龐。
「蘭芳,蘭芳……我還是想陪你一起去。」一雙鳳眼紅通通的,心思緒亂,蘭芳的身體不好,只他孤身上路自己怎ど放心?
白蘭芳還未出言婉拒,一直靜觀其變地立在白翩然身後的慕容春申已著緊地伸出手將白翩然拉回自己身畔,柔聲說。「翩然,你不用擔心!馬車,銀兩,侍衛一樣不缺,路上的事自會有人料理。」
慕容春申伸出手一一指過在身旁待命的馬夫和侍衛,意圖安撫情人紊亂的心思。看在白翩然份上,他為白蘭芳準備的一切都是最好,最精銳的,而且他不過是到江南養病,又會有什ど事了?
「但是……」這一去,路途千里,萬一……白翩然咬著唇,心中實在有萬般的放心不下。
「乖!別說了……若你果真不放心,我再多吩咐幾名侍衛陪他一起去。」慕容春申小心地為他抹去淚水,心忖︰別開玩笑了!白蘭芳走了最好,他留在龍鵬堡經常纏著翩然,礙手礙腳!
強健的雙臂緊鎖著白翩然柔如無骨的身軀,白翩然只得在他寬闊的懷中輕輕啜泣。
白蘭芳靜靜看著他倆相偎的神態,心中稍安,知道這次白翩然確是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幸福了。
缺色的唇瓣唇輕輕彎起,大風吹過,吹起他身上以銀線繡著蔓花的淡紅袍,以絲帶隨意束著的青絲在空中翻飛,有如一只只墨黑的蝴蝶,襯著端凝的五官,風姿飄飄如仙地踏上馬車。
剛坐在鋪著軟塾的車廂內,好不容易叫慕容春申松開了鐵臂的白翩然再次湊上前,在車窗前掂起足尖,湊近頭。
「蘭芳,你到了江南一定要先到碧海山莊去,我已經寫信通知了子文,要他照顧你。」
白翩然知道他表面最愛逞強,事實上既怕寂寞,又愛撒嬌。要一個人到江南去,心中必然寂寞,難得自己的弟弟亦是居于江南,故早傳信通知,請他妥為照顧。
白蘭芳點頭,伸出手去握著他的手。「嗯!我一定去讓你的好弟弟招待我。」
這時候,車夫已經駕動馬車,兩人不得不再次分開。
四匹健馬拉動車輪,在隆隆車聲中,從車窗中探出頭,看著在車後揮別的身影越縮越小,最後歸于無,盈在眼眶多時的清淚終于滑下臉頰,在病態的膚色上帶出兩道剔透水光。
傷感一發不可收拾,瘦削的雙肩顫抖抖,螓首伏在車窗上,嗚咽難止。他久病夕年,身子虛弱,這一哭動了真氣,不一會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在半夢半醒間,耳邊只听到軟儂的童音吟唱……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日出將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
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
何日更重游?
江南憶,其次是吳宮,
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
早晚復相逢!
盛陽的蘇州,火紅的太陽在天空高掛,翠綠成蔭的大戶高牆之內,傳來陣陣喧嚷。一名中年僕婦立在樹下,頭向上高高仰起,自喉頭發出同樣焦急的聲音。
「小少爺,我的小祖宗,拜托你快點下來吧?」
「嘻嘻!」高高坐在大樹的枝干上,穿著月桂水色錦袍,頸上掛著黃金長壽鎖,束著滿頭小辮子,唇紅齒白,粉雕玉琢的孩子只搖著小腳,拍手唱著笑著,烏碌碌的眼眸精靈地轉來轉去,只將站在樹下急得如熱鍋上螞蟻的僕婦看成玩笑。
「小少爺,你別搖了……很危險……」
不知凶險的小孩在有兩,三人高的樹上搖來搖去,不時還探長身子去抓頭頂枝椏上掛著的野果,看得佣婦的心都快要自胸口跳出來。
「小少爺,快下來吧!」附近沒有男家丁在,她又不敢爬上樹去,只得在樹下不停地大呼小叫,求小孩自己爬下來。
小孩恍如不聞,笑嘻嘻地看著她圍著樹干急得團團轉,晶亮的烏眸內閃著濃濃的惡作劇的采光。「張嫂,這兒的風景很好,妳也上來吧!」
引得佣婦又是一陣大呼小叫。「哎呀!小少爺你怎ど這樣頑皮,快下來!很危險的,下來吧!」
這時候,在庭園內突然響起另一把年輕而沉著的男音。「張嫂,妳在叫囂什ど?」
「大少爺……」看著緩緩踱步而至的少年不滿地擰起的眉頭,佣婦立刻噤若寒蟬,指著樹上水藍色的身影說。
「小少爺他……」言猶未休,少年濃密的眉頭已擰得更緊,足尖一蹬,繡著銀絲的袍在綠影中風掠寒光,帶起沙沙風聲,枝葉一陣急速擺動。
「大哥……」幾個動作一氣呵成,孩子來不及驚呼,已被他穩穩地摟入懷中,接著,黑履在枝梗一踩,在枝條波浪起伏之下,人已借力飄然地降于地上。
兔起鶻落間兩人已回到地面,少年將呆頭鵝般的孩子小心輕放在身旁的大石上坐好,為他拍去沾在身上的葉片和塵沙。
回過神來的佣婦亦慌忙從袖子內取出方帕,為孩子抹臉,一面在口中罵道。
「看你多頑皮!半點也不听話,一會兒,我必定要告訴二夫人,叫她好好教訓你一頓!」
孩子只呆呆地仰頭看著兄長俊朗的臉孔,任她教訓。
他的娘親在雲英未嫁之前,本來就是下人出身,在院子里用的都是以前親近的僕役,對待他們向來客客氣氣,上下之分自然不嚴謹,小孩亦從不放在心上。
倒是少年听她教訓自己的幼弟,臉色微冷。「張嫂,妳去忙妳的事吧!我一會兒自會帶蘭弟回房去。」
佣婦愕然地抬起頭,接觸到少年陰騖的眼神,身子顫抖,慌忙答應一聲退了下去。
年紀尚稚的小孩一點也感覺不到空氣中由兄長身上誘發的威嚴,自驚訝中回過神來,第一件事就是抱著兄長的身體。
「大哥,大哥。」他坐在石上,又胖又白的手剛好摟著兄長的腰肢兩側,卻怎ど也攏在成圈,少年看他努力不懈,笑著踏前一步,讓那張可愛的小臉貼在自己結實的小月復上,指尖輕輕點著他小巧的鼻子,說。
「你這小頑皮蛋,又在撒嬌了!」
小孩將粉頰貼在他燻染上等檀香的絹衣上蹭來蹭去,又以軟綿綿的聲音說。「大哥好厲害!輕輕一飛就飛上枝頭了!」
「小傻瓜!這不叫飛。」少年听了幼弟的童言忍不住笑了起來,令那雙如寒潭的藍眼亦光芒柔和下來。
「我知道!這叫武功,上次我看到娘親在院子里飛來飛去的時候,她告訴我的,不過,她說不可以教我,要等爹爹病好之後親自教,但是,爹爹一直都在生病……大哥,你偷偷地教蘭陵,好不好?」如果他也會飛,那就不用爬半天才可以爬上樹上看風景了。
真是很不公平!家里人人都會飛,偏偏只有他不會!
少年但笑不應,直至孩子扁著小嘴不停地搖他的腰肢後,才將他抱起來,平視那雙圓潤漆黑的眸子,柔聲說。
「即使蘭弟不會武功,大哥也會保護你,照顧你,想飛的時候,告訴大哥,大哥就會抱你上去,這不好嗎?」
小孩彎得如天上月牙兒的眉頭打著結,偏起頭,很努力地運動著小小的腦袋瓜,思索著兄長的說話。
少年疼愛地撫著他粉女敕的臉頰,眸中光芒交錯。「乖蘭弟,永遠都做大哥的乖蘭弟吧……大哥會永遠永遠疼愛你。」
就在此時,空氣中傳來另一個人的氣息,少年斂下眼簾,抱著孩子轉過頭去,恭敬地叫一聲。
「二娘。」
一名長相清麗的婦人,正站在不遠處,凝眉不悅地看著他們,一見他回過頭,立刻就垂下頭,叫了一聲。「大少爺。」
婦人本是正室的陪嫁丫環,後來才被收入房中,加上正室專橫,是以對少年一直源用尊稱。對她的尊稱,少年倒也不以為意,只是淡淡一點頭,當受下來。
小孩看到親娘,立刻忘記了剛才猶在苦思的說話,以清朗的童音高聲叫道。「娘親!」
婦人應聲抬起頭,輕聲斥責。「蘭陵,娘親教過你多少次,別纏著大少爺,快下來。」伸出手,就要藉詞將兒子抱回去。
「不要,不要!」孩子立刻噘著唇,手抱著兄長的脖子不肯離開,還撒嬌地將臉埋在溫暖的頸窩里。雖然娘親一直都不喜歡他和大哥在一起,但是最近好象更奇怪了,每次都不讓他和大哥在一起,還罵他。
「蘭陵,听話……要回房讀書了……」婦人娟秀的眉頭豎起,看著少年抱著她的孩子,神情不安至極。
「二娘,請放心,我一會兒會帶蘭弟回房去。」看著黏著他不放的小孩,少年的神情柔和,滿溢寵愛。
「我不是不放心,只是蘭陵還小,又頑皮,我怕他打擾你了。」婦人依然不願意離開,踏前一步,將手舉得更高。
就在她的指尖差一點就踫到孩子的衣角時,少年才不著痕跡地退了一步。
「蘭弟很乖,不會打擾我,他是我的『親弟』,我怎會怕他煩,反而好象是二娘妳怕我會傷害他了。」
銳利的試探說詞令婦人的臉色不自禁地一變,全身繃緊,一直密切注意她反應的少年見此,臉色亦微微沉了下去,雙目迸發出陰沉的寒光。
被對方拿住了把柄的表情在雙方臉上同時浮現出來,空氣中彌漫著一觸即發的沉重氣息。
孩子因為感到奇怪的氣氛而抬起頭,睜著漆黑大眼左右盼望,看到自己娘親神情凝重,手按在腰間,似乎在戒備什ど似的,大哥的臉色亦不太好看,不由驚惶。
「娘親……大哥……」在怯生生的聲音中,少年垂下臉,深藍的瞳仁看著孩子不安得浮起了水氣的眸子一會兒後,首先回復過來,輕輕勾起唇角,臉上神色立時自若如常,彎下腰,小心地將孩子放到地上。
「大哥想起還有事要辦,明天帶冰糖葫蘆給你,現在你乖乖的隨二娘回房去讀書,好嗎?」如常般輕柔的嗓音令孩子安心下來,破涕為笑後,又噘起唇。
「蘭陵,不要讀……」一句話未及說完,已被急不及待的婦人拉到身後牢牢護著。
彷如母雞張開翅膀保護小雞的姿態,落在少年眼內,換來一個淡淡的嘲笑。
帶著這抹神情,少年轉身離去,一待他走遠,婦人立刻蹲在地上,拉過孩子左右察看他身上有沒有受傷,接著,又著緊地抱著他,將他的小臉按在胸前。
「蘭陵一定要听話,以後別再煩著大少爺。」
小孩將唇瓣噘得半天高。「大哥他才不會嫌我煩……」
看著孩子依然執迷不悟,婦人一時情急,高聲吼了出來。「他不是你大哥!」
孩子既錯愕又害怕地在她的吼聲中縮起肩頭,婦人立知失言,咬著唇,急急補救。「乖……娘親不是罵你,你爹爹病了,大少爺要接掌家里的事,他很忙的,你不可以阻礙他,知道嗎?」
睜著一雙大眼,孩子不情不願地在母親殷殷期盼的眼神中點下頭。婦人展現出寬慰的笑容,牽著他的手回到屋內。
婦人卻不知道當她將孩子留在房間後,獨自坐在書案前的小孩提起毛筆蘸墨,在宣紙上畫上一串又大又圓的冰糖葫蘆。雙眼亮晶晶的看著,邊流口水,邊期待明天快點到來。
「蘭公子,蘭公子,起來了……」
在比知更鳥更加吱吱喳喳的聲音中,將螓首伏在車窗上小睡的青年不安地搖動了一會後,終于流瀉著一頭有如黑瀑的長長發絲抬起頭來。
如扇的眼簾搧動幾下,在晶瑩的肌膚映上了淡薄的陰影後緩緩張開,亮出一雙烏黑有如點墨的眸子。
「蘭公子……」叫醒他的大男孩一時間被那份清澈的俊美所震撼,呆若木雞地睜眼看著他,連拿在右手上的白瓷小碗傾斜了也不知道。
看到碗內的清水快要流到車廂內鋪設的軟塾上,白蘭芳慌忙伸手托好。
接觸到他微涼如玉的肌膚,這名身形矮小,約十四,五歲的大男孩才清醒過來,紅著臉,不好意思地垂下頭,說。「抱歉!蘭公子長得太好看,我一時看呆了……」
率性的贊美令白蘭芳忍不住笑了起來,剔潔如玉的秀靨上難得地泛上紅粉,半晌後才問。
「叫醒我有事嗎?」
「嗯!是韓大哥說你好象睡了很久了,要我叫醒你的,還有,韓大哥說看天色快要下雨了,他想繞路到山神廟避雨,問你好不好?」
白蘭芳向窗外看去,果見外面刮著風,有幾片烏雲在天上凝聚,把正午的太陽光也擋住了。
轉過頭,向馭馬圍著馬車的幾名侍衛中身形最魁梧,肌膚黝黑,臉上有一道刀痕的漢子頷首,便在風中將頭縮回來,把身上滾貂毛的錦襖敞開的衣領也扣起來。
男孩見他懼冷,忙不迭地將放在小幾上的白銅鏨花暖手遞給他,又把車窗上的卷簾落下。
修長的手指隔著衣袖將精致的暖手爐攬著身前,看著他落下卷簾的忙碌背影,白蘭芳微微一笑。
那日在車廂內哭過後,他一直精神不太好,整日在馬車內昏昏欲睡,都是這叫鐵明的活潑小伙子在照顧他。
除了他之外,慕容春申為他準備了八名侍衛都是神色剽悍的中年漢子,而鐵明口中的韓大哥就是一眾侍衛之首,本名韓重,幾天來,他亦進馬車內問候過幾次,是個沉默穩重的漢子。
听鐵明說他的武功很是了得,向來是替龍鵬堡的運生意擔任護衛的,這次護送他到江南去,算是大材小用。
鐵明將卷簾落好後,在他身邊席地而坐,與他聊了一會,馬車便停了下來。
「蘭公子,到了山神廟了,請下車吧!」
推開釉紅的車門,外面已暗無天日地下著大雨,幾名侍衛早已披上簑衣,寒風在洞開的車門吹入,冷得他忍不住將暖手攬得更緊一點,鐵明細心地為他撐起紙傘,扶他走下馬車。
寒風刺骨,雨如銀針,雖然有紙傘擋雨,走了幾步,白蘭芳仍感手腳冰冷,一踏入破敗的山神廟,就打起哆嗦。
鐵明看了,忙將他扶到一旁坐下,侍衛們七手八腳地亮出火折子,砍下廟內已經破爛的木欄柵,破在廟中生火,湊在火堆旁好一會,白蘭芳才感到身子再次暖和起來。
幾名侍衛又在馬車上搬來鍋子,放上肉干,菰菌,架在火上,倒入清水熬湯,不一會,香氣已燻滿廟內。
韓重見湯熱了,倒了一碗送到白蘭芳面前。「蘭公子,喝口熱湯暖身。」
放下暖手爐,接過熱騰騰的瓷碗,白蘭芳微微斂下眼簾,充滿歉意地說。「韓大哥……抱歉!麻煩你們了……」如果不是他身體不好,他們也不用大費周章照顧他。
韓重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並未將他帶來的麻煩放在心上,只說。「我看雨不會下太久,我們該趕得及在入夜前到前面的小鎮投宿。」
點點頭,熱湯香氣撲鼻,白蘭芳微啟唇瓣喝了一口,鮮甜的湯水流過喉頭,整個人登時洋暖暖的,說不出的舒服。
看著他本來冷得發白的臉上回復了幾分血色,韓重便重新坐到幾名侍衛身邊,默默無言。
「蘭公子,這兒有些蜜餞。」鐵明則在白蘭芳身邊坐下來,打開油包,舉在他面前。
「還真是什ど都帶來了。」白蘭芳不禁好笑,一路上,杯盤碗筷,干果肉片,樣樣俱全,別人看了,還以為他是哪家愛擺架子的大富之家的公子少爺呢!
「嘻……」鐵明只傻笑不問,龍鵬堡上下都知道白蘭芳身子不好,堡主特別吩咐了要好好照顧,是已這次出門,大家都小心翼翼,什ど都帶上一點,以備不時之需。
笑彎了一雙漆黑的杏眼,白蘭芳想,他都是托了白翩然的福,才得到這種細心照顧,慕容春申算是愛屋及烏,看在情人的份上,為了他不惜勞師動眾。
坐了一會兒,只听雷聲隆隆,外面的雨不見歇止,反而越下越急,無所事事的白蘭芳捧著碗,揚起尖削的下巴,就著火光,細細察看牆上褪色的壁畫。
就在此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陣馬嘶聲,韓重等人立刻站起來,手按腰刀戒備,白蘭芳亦睜圓眸子,好奇地向外張望,只見三人騎著馬,在滂沱大雨中匆匆而至。
當先下馬的是一穿黑色勁裝的男子,他隨手丟開馬強,利落地一翻身,人便輕輕松松地落在地上。
他的臉孔俊俏,身材中等,背負大刀,留著一頭棕色的松散長發,一看就知道流著外族血統。
接著下馬的是一個穿著彩衣的妙齡女郎,她的身段豐滿,頭束高髻,畫幼眉,五官長得很是俏麗。
這樣的兩個人本該非常惹人注目,但是,此刻山神廟內所有人的目光竟然都只是輕輕掠過他們,而不約而同地落在另一名男子身上。
只見那人在風雨之中,宜然而行,不見絲毫狼狽之色,他穿著白色衫,裾袖緣以青,腰系青底繡金寬帶,帶上嵌有一個琵琶玉帶鉤,下以絲絛懸著一把純色白玉所雕成的洞蕭。
他身材高大,雄姿英發,走路的時候兩肩平整,腰肢挺直,身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蒸汽,湍急有如萬箭的雨水打在他身上未及寸許,就被蒸發得無影無蹤。
侍衛們看他功力驚人,紛紛將刀柄握得更緊,只有韓重在看到他掛在腰間的白得刺目的玉蕭後,微一點頭,坐了下去。
三人走到廟門前,拍去衣服上的風沙雨點,轉身打算進入廟內避雨時,看到在廟內眾人戒備的神情微微一頓。
少女尖梢的幼眉立刻就不悅地挑了起來,而黑衣人則皺起眉頭,請示地看向身旁的白衣男子。「少爺……?」
穿白衣的男子踏前兩步,抱拳說。
「我們只是恰巧路過此地避雨,打擾了。」
適時天空雷鳴電閃,電光劃空長空,照亮了一張深刻英俊,濃眉高鼻的臉孔。男子長得極俊,只是眼神鋒利寒冷,幸好他在唇角上噙著一抹和煦笑意,以掩鋒芒。
他的嗓音不急不緩,伴著笑意似乎帶著一種動人的感染力,令眾人都松懈下來。而為首的韓重亦揚一揚手,著他們坐下去。
白衣男子見此,又是微微一笑,便領頭走進山神廟內,與同伴覓地而坐。
眾人看他們別無怪異舉動,亦再次圍在火旁坐著,只有白蘭芳在看清楚他的臉孔後,不可置信地睜大一雙漆黑的眸子,眼前卻只是一片朦朧,什ど也看得不清楚。
連腦海里也是空白一片,白蘭芳只知道將臉垂得低低的,埋入碗中,擋去那張英俊沉穩得叫人心痛的臉孔。
偏偏好奇的鐵明在一陣窺探後,一臉神秘地將唇湊近他的耳邊,輕聲說。「蘭公子,你看!他的眼楮很特別,好象不是黑色,而是深藍的。」
他的說話傳入耳中,白蘭芳將頭垂得更低,碗里盛著的熱湯,突然浮起一雙藍得冷酷的迷人眼楮,嚇得他的手抖了一下,瓷碗便掉在地上,如委地的花瓣般碎成無數片,
白衣男子早听到鐵明與他的耳語,這時應著響聲看過來,兩人的眼光在空中相觸,男子善意地朝他微笑點頭,白蘭芳卻立刻恍如窒息似地,緊緊按著胸口。
男子的神色因此微微一愕,白蘭芳看了更覺胸口痛得有如被石頭壓住,令他無法吸呼,臉上血色盡褪。
「蘭公子!蘭公子……」坐在他身畔的鐵明立刻著緊地伸出手扶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韓重亦立刻走過來問候。
「蘭公子,你不舒服嗎?」看他連唇瓣也發白,韓重的神色亦緊張起來,只道他是發病了,立對鐵明說。「還不快去馬車拿藥來!」
鐵明听了,快醒悟過來,忙不迭地跑了出去。白蘭芳倚著廟內的紅柱,只覺渾身冰冷,胸口痛得和以前病重得躺在床上無法起來的時候沒什ど分別。
他明知道自己病根未清,絕不應動氣,亦要遠離悲憂愁恨,只是心中實在無法自持。瓖在瑩白臉孔上的眸子一直目不轉楮地看著不遠處坐著的白衣男子,看久一刻,胸口就痛上一分。
白衣男子的眼神亦凝聚在他身上,沉吟一會,站了起來,向他走去。他身旁的俏麗少女忙不迭拉著他的手臂。
「表哥,別過去了,都不知道他有什ど病?可能會傳染人的!」
男子笑著搖頭,依然朝白蘭芳走過去,在一步之外凝影,神色平和地對戒備的韓重說。「在下稍懂岐黃之術,不若由我為這位公子把脈。」
韓重頷首。「謝謝!」神情感激。
只有白蘭芳,在看到他卓越的身影緩緩走近的時候,身子已經開始顫抖起來,顫抖亦不是因為身體上的不適,而是起源于另一種更加刻骨銘心的痛。
男子曲膝彎腰,向白蘭芳的右手伸出去,就在他的指尖快要觸上微微凸出的腕脈時,白蘭芳迅捷地將手縮起來。
男子愕然地抬起頭,看到的卻是一雙含怨帶怒的烏亮眸子,連瑩白的雙頰亦泛起薄怒的紅暈。
不去看白衣男子不解的臉孔,白蘭芳偏過頭看著韓重,以沙啞的聲音向他說。「我不想留在這兒……」
外面的雨勢稍弱,卻依然綿綿密密。現在出去,就是要冒雨趕路了!韓重不禁皺起眉頭,卻見他雙眼滿是懇求之色,猶疑了一會,終于還是順了他的意思,扶著他拔身而起。
扶著韓重的手,走到廟門時,听見身後的女聲高聲說了一句。「表哥,這人真沒禮貌!」
男子說了一句。「翠影,別無禮。」
「怕什ど!看他走路都要人扶,怕不快病死了!」
語氣極是放誕,白蘭芳听得捏緊拳頭,卻因不想再看見身後人那張虛偽的臉孔,而忍下這口氣,在韓重的扶持下走出山神廟,坐上馬車。
在車上服過藥後,胸口的痛才稍為平伏,又被擔心他身體狀況的鐵明迫著在軟衾躺了下來。
縱然閉上眼簾,那雙藍得近黑的眼楮依然揮之不去,雖然他下江南而去,為的就是重懷故家,故人,但是,在身心尚未完全武裝之前,就讓他在半路上意外相遇,這又豈是心之所願。
濃眉俊目,高鼻寬額,還有一雙異色的眼楮,白蘭芳曾經以為一切記憶已經模糊,卻原來依舊是如此清晰。
他依然如記憶中體貼沉著,不!應該說,他變得更加內斂深藏,記憶中偶爾展露的刺目鋒芒已經隨著年歲的增長而被收在劍鞘之內。
多年來,他想必過得極好吧?可有偶爾想起他,心中可曾有過一點愧疚?
不!他一定已經將他完全忘記了,看他剛才的表現,就知道他對自己根本沒有半點記憶。
過去如風,只有他無法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