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王 第六章
宝儿抱着一筐驼毛,倒在油毡上铺平,晒在太阳下,柔软的小细毛被风吹起,惹得她打了个喷嚏。“鼻子好痒。”她一边咕哝一边柔柔鼻子,坐到一旁的小板凳初秋的太阳还很暖和,宝儿非常喜欢在后院温暖的阳光下一边晒太阳一边做小织件。
脚边的小篮子里放着她用纺车纺好的驼绒线,她从篮子中拿起两根粗硬的芨芨草茎,开始用驼绒线编帽子。
金爷的身子极易受寒,她发现骆驼肚皮上的细绒毛非常保暖,就动起了心思,先是用驼绒灌被子、灌枕头,果然舒暖无比,接着她巧手纺起驼绒线,织起了帽子、袜子、手套、贴身的衣裤。
这两年来,金爷的关节也不像以往那样容易犯病了。
“宝儿,过来帮我一把。”刘大娘拎来一桶洗干净的衣物。
“这就来了。”宝儿应声立即放下手边的活儿,来到刘大娘面前。“大娘,你叫我做就好了,你年纪这么大了,腰也不好,做这些太辛苦了。”
“哎,我天生劳碌命,要真闲下来,浑身都痛。”刘大娘抖开洗净的床单,挂到晒绳上。
“我来吧!”宝儿一脸甜笑,抢过刘大娘手中的衣物。
刘大娘也不争,宝儿挂好一件,她就再拿出一件展开,递给她。
“宝儿,现在这种好日子得来不易,当年我和英子带着金爷的积蓄来到这里的时候,只有十几间小土屋,我们忐忑不安地等待你和金爷的消息,你知道大娘那时有多害怕吗?”
“知道。”宝儿的小脸有了几分凝重。
刘大娘抹了抹眼角的泪。“那种没个底的感觉着实让人受罪,就这样,我跟英子等了半个月,金爷终于带你赶来了,金爷一到,我们就像是重新得到希望一样,整个心都踏实了。”
说着说着,刘大娘突然将宝儿紧紧揽进怀中。
“那一天,是我们所有人的重生日。”刘大娘拾起宝儿的脸。“大娘一直知道你对金爷的心思,但大娘不想你再受到伤害。”
宝儿以前受到伤害的事,对所有人来说都是禁忌,没有人敢提起,也不忍心提起。
金劲苍把宝儿当作晚辈溺爱着,却没有男女之情,就算有,他那双眼睛也看不见,正是这种态度,才更容易让宝儿受伤。
刘大娘心疼宝儿多年来的单恋,更认为她是因为那段过去,自觉配不上金劲苍,才什么都没说,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所以总是不自觉阻止两个人亲近。
刘大娘还想再多劝几句,宝儿却扬起灿若阳光的小脸,捧起木桶。“我记得还有一桶没有洗吧?你坐着歇息,我去洗。”不等刘大娘接话,她便抱着木桶,一溜烟地小跑出后院。
出了后院,就是一条银光粼粼的小溪,由西面高地流向低处,淙淙簌簌,水声欢快,是牧场的主要灌溉河流和盥洗用水。
溪水不深,溪边长满低矮的灌木丛和水草,宝儿走到溪边,将一桶脏衣服放到脚边。
“大娘真是的,突然一脸沉重,害我好害怕。”宝儿拍拍胸口,苦恼地咬着下唇,想了下,脸红了,低喃,“大娘知道我喜欢……”小嘴微张,坚决摇头。“不可能、不可能,大娘怎么可能知道嘛,哈哈……”干笑两声,又沮丧地垂下头,“有这么明显吗?人家都没跟任何人说过……”
她从桶里拉出一件衣服,用洗衣棍捶捶捶,这件衣服正是金爷的呢!
“别人都看出来了,为什么金爷那个大傻瓜就是不明白呢?”
宝儿瞪着波光潋滟的溪水,莫名看到金劲苍的笑脸浮现,她一恼,用衣棍把溪水搅乱。
“笑什么笑?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讨厌!”宝儿稚气地做了个鬼脸,突然眼前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嗯?那是什么?”
宝儿把东西捞了起来,举得高高的看着手上的东西。这手工编织的如意结非常小,没有一双巧手可做不来,下面还缀着细细的流苏。
宝儿将如意结放到鼻下一闻,一股很浓的香味。是女人的东西?
她突然有股不好的预感,立刻把桶里的脏衣全都倒出来。“全部都是金爷的衣服?”她一坐在地上,一脸惨白。
☆☆☆☆☆☆☆☆☆
“这是什么?”
金劲苍正在书房跟英子讨论即将到来的骆驼繁殖高峰期,宝儿像一阵风般刮进来,直接把东西扔向他,他反射性地扬手抓住,不解地看着手中有点熟悉又陌生的东西。
英子一看到小小的如意结,了然道:“爷,宝儿姑娘,我先下去了。”
“嗯。”金劲苍随口应声,注意力还放在如意结上面。
宝儿站在金劲苍面前,小脸上满是怒气。“这、是、什、么?”
“宝儿——”金劲苍微闭目。
“这是女人的东西!”宝儿的双手撑在书桌上,向他俯低身子,以从未有过的严肃态度,大声强凋道,“其他女人的,不是我的!”
金劲苍失笑,望着宝儿认真的小脸轻声道:“确实不是你的——”
“那是准的?”宝儿不等他说完,立刻打断他的话。
金劲苍敏锐地察觉到宝儿的不寻常,脸上的笑容逝去。
其实这几年来,他在城里养了一名家妓,不时会去那里纡解一下自己的需求,那名家妓偶尔会塞点小东西给他,像是护身符或香囊之类的,让他带在身上,驱魔辟邪。
他当下会收下,但转身就随手一放,并不是特别在意,下意识里,他就是不愿意让宝儿看到这些东西。
这一次是他大意了,因为太想宝儿连夜赶回,竟忘了身上带了这玩意儿。
对于宝儿的质问,他是有点慌,但转念一想,宝儿已经长大了,不可能永远瞒着她,只是他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大。
“宝儿你听我说,”金劲苍正色道:“这是一名女子送我的东西。”
“她是你什么人?”宝儿的脸色白了几分。
金劲苍沉吟半晌,才抬起头定定看向她,沉声道:“她是我的家妓。”
“家妓?”宝儿一听震惊不已,她不敢置信的摇着头,一步步往后退,向来爱笑的眼睛顿时蓄满泪水,像一串串破碎的水晶般滑落。“多久了?”
“宝儿……”金劲苍从紫金檀木椅上起身,想走到她身边。
“不要过来!”她抖着声音,娇小的身子也跟着颤抖,她悲伤地看着他,痛苦的询问,“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宝儿,她并不重要。”她向来只挂着甜笑的小脸,现下布满了绝望痛苦,她的每一滴泪,都像寒冰钻进他心中,冷得他全身麻痹。
“她怎么不重要?”她分享他的一切,更让她心碎的是,那个女人也会如她一样为他洗脚,为他捶背按摩,为他抚去一身疲惫……
她的心好痛好痛,痛得快呼吸不过来!
“宝儿!”金劲苍见她紧抓着胸口,张嘴用力急促的吸气,像是拼命挣扎着要呼吸,他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把她抱在怀中。“宝儿,宝儿你怎么了?”他惊慌失措地拍抚着她的胸口,希望她能快点顺过气来。
她紧盯着他,呼吸越来越短促,看着他焦急的神色,她动了功嘴唇,费力地低喃,“我、我讨厌你,讨厌你……”
“我知道……”他苦笑,她对他说过那么多次“我讨厌你”,但只有这一次,他知道,她是真的讨厌他了……
心中五味杂陈,加上对她现在这种情况的担忧,差点让金劲苍暴跳起来,冲出去找人狠狠干上一架。
“宝儿,先别说话,好好呼吸。”他大吼着命令她,生怕她不听活,故意不喘气来吓他,但她的手脚却越来越凉,他一边使劲搓柔,一边转头向外大喊,“英子,快去让人把大夫叫来,叫刘大娘赶快烧热水!”
接着,金劲苍将宝儿抱起来,安置在内室的床榻上。“宝儿,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会懂,男女之间,有很多不同——”
“我不想听——你走!”宝儿捂着耳朵拼命摇头,眼泪不停落下。
“宝儿……”他无法可想,只能紧紧握住她的小手,无力感像大浪,一波又二波漫过心头。
☆☆☆☆☆☆☆☆☆
“她没事了。”刘大娘从宝儿的闺房中走出,冷冷瞥了金劲苍一眼。
他正想进去着看宝儿,刘大娘却上前一步挡住他,“还是等大夫出来吧!”
他担心宝儿,恨不得马上见到她。“我进去问大夫。”
刘大娘突然拉住他的手臂,态度明显此刚才更加强硬。“大夫说了,宝儿的病是气候变化过剧,加上情绪起伏太大引起的心疾为引,身上病灶起发,金爷既是病引,我看还是别进去的好。”说完,她冷哼一声,甩开金劲苍。“我去端些热水给宝儿擦身。”
“大娘留步。”
金劲苍说话的语气严厉,刘大娘虽不太情愿,但终究不敢违抗。
“大娘,为何用这种态度对我?”
他非常不解,在这世上,宝儿是他最宝贝的人儿,英子和刘大娘则如同他的亲人般,是他最信任的人。
若不是信任他们,当年也不会将全部积蓄交给他们,让他们先来乌里雅苏台探路,如果当年他与宝儿逃不过那一劫,那些积蓄就当是他留给他们的报答。
可是最近他发现,刘大娘只要一见他和宝儿过于亲昵,便会找各种理由将两人分开。
原先,他认为刘大娘是为宝儿着想,毕竟宝儿已经是大姑娘了,就算这里没人敢说闲话,但男女授受不亲,刘大娘阻止,他没有异议,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哎,”刘大娘重重叹了口气。“金爷,你如此精明之人,是故意不知,还是装作不知?”
“大娘的意思是?”
“我不相信金爷到现在都来看出宝儿对你的心意!”刘大娘索性将一切挑明了说。“既对她无同等的情意,就不要做让她误会的事情。”
“刘大娘!”此话如当头棒喝,金劲苍一惊,冷汗瞬间布满全身。
“还不知道她为什么犯心疾?”刘大娘看进他的双眼,有些许怜悯。
是宝儿发现他身上的如意结,知道他有了家妓之后。
“宝儿被那个狗官抢去的事,不是每个男人都能接受,金爷若心里有嫌隙,我也能理解。”
不,根本不是那样的!
金劲苍正要解释,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名穿着蒙古便服的貌美男子走了出来。
金劲苍抱拳,声音虽乎稳,微抖的手却泄露了他的恐慌。“大夫,宝儿怎么样了?”
大夫回身,颇有深意地看了房内一眼,转回脸,将金劲苍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不发一语。
金劲苍等不到答案,双眉渐渐收拢,正待发作,怎知大夫突地轻笑一声,挑眉道:“你这当家的是怎么回事,竟让小姑娘气急攻心,神魂不守,医法言“心藏神,肝藏魂”,可怜姑娘如此美貌,心啊肝啊的却早就碎成一地,呼天不应、叫地无门,可怜呐……”
不知大夫是有心还是无意,金劲苍竟觉得他句句都在讽刺自已,难得露出尴尬之色。
“得了,爷儿我还有事要办,没空在这穷蘑菇,这是药方子,药我用的珍贵,怕你们找不到,去城里的天下第一药庄抓吧。”
美貌的大夫说完,举腿便走,走了几步,又突然倒回来。
“啊,对了!你家姑娘已经吃了我秘制的保心丹,暂时没什么大碍,药方子要及时抓,服用半月后,带她来城里见我,半月后我会在天下第一药庄看诊,到时再让她服一粒养心丹,她才能完全康复。”
摇头晃脑地讲完,大夫双手负在背后,踱着夸张的方步向外走去。
“记着啊,本大爷很少亲自看诊,这小姑娘甚得本大爷的缘,逾时不候!还有,方子中磁石的量要慎重,多则反噬病身,切记切记!”
这位特异的大夫也不待主人相送,自行离去,边走还边唱着小调,“美姑娘呀美姑娘,藏在深闺人不识,美啊,美得天下第一,绝无仅有……”
“好俊的小子!”刘大娘喷喷称奇。
金劲苍低头看着药方子,上头写着:磁石、赭石各三钱,核桃仁、熟地、五味子、山药、茯苓各一钱,水煎服。
他略懂些医术,药方没什么问题,字迹道劲豪放,他抬头看那逐渐消失的身影,笑道:“确是个奇人!”奇怪的人!
只是,英子是从哪里找来这个奇人的?怎知才刚觉得困惑,就见英子满头大汗地拉着一位白发老者匆匆赶来。
“爷,我把大夫请来了。”
刘大娘和金劲苍互视一眼,看到彼此眼中的惊疑。
“那刚才那位是谁?”
此时,不知啥时出现在角落的守门人,怯怯地举高手,众人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调至他身上。
“他当时出现在门外,小的见他背着药袋,一身大夫打扮,以为是来给宝儿姑娘看病的大夫,所以拉了他就往宝儿姑娘的房里去了。”
守门人解释完毕,缩了缩脖子,害怕地又退到一旁的角落。
“我进房间时,他还颇有礼地守在外室,也以为他就是大夫,就让他给宝儿看病了!”难道是个大乌龙?刘大娘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我才是大夫!我才是这方圆十里地内天下第一药圣唯一的传人!”老大夫气得吹胡子瞪眼,在原地直跳脚。
金劲苍低眉敛目,恭敬地交出药方。“那就烦请先生再看一下这药方。”
被身份尊贵的爷儿如此敬重对待,老大夫的自尊心得到莫大满足,他假意清清喉咙,手抚抚花白胡须,昂着下巴,口气傲慢的道:“我怕不知什么蒙古大夫骗了你家小姐,医者父母心,我是要负责的……”
老大夫一边嘟喽,一边接过药方,才随意瞒这么一眼——突地,他吓得一跌坐在地。“哎呦。我的妈呀!这这这这这字……”
金劲苍上前想要扶起大夫,却反被对方一把揪住袖子,老大夫以极其恳迫的语气连声追问:“金爷,你你你这是哪来的药方?”不等回答,他又迫不及待问道:“噢,不是,我应该问那位老人家已经走了吗?”
金劲苍只来得及伸出指头指向门外,那原本看起来行动蹒跚的老大夫转眼就跑得不见踪影,只余声音。
“药圣大神,等等您的徒孙啊,徒孙这么大年纪,能亲眼见到您老一眼不容易啊……药圣大神……”
看到老大夫如此夸张的举动,在场所有人皆张大嘴回不了神,唯有金劲苍不动声色地捡起地上的药方,若有所思地看着。
☆☆☆☆☆☆☆☆☆
更鼓早已打过几遍,金劲苍仍毫无睡意,再加上宝儿从刚才开始昏睡,到现在还未醒转,他担忧得根本无法阖眼。
“宝儿,你这是何苦呢?”他苦笑,紧握住她的小手,抬到他已长了胡髭的下巴磨蹭。“你对我是那样的感情吗?”她就连在睡梦中都痛苦的脸,让他的心一阵阵揪痛。“你对我是依赖还是……”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心中似乎有着暗暗的期盼,却又有着不敢置信的复杂感情,他企盼的是什么?疑虑的又是什么?
他的手停留在她憔悴的小脸前,想要将她深锁的眉头抚平,却又害怕迟疑。
“哎!”叹了一口气,终究什么都没做,收回手,也放开她的手。
他细心地替她将被子盖妥,强忍着内心的痛楚,走出她的房间,当房门被关上时,明明只是那么轻微的声响,却像是铁锥一下子刺穿他的骨髓,让他眼中莫名染上湿意。
“金爷。”刘大娘默默地从角落走出来。
“大娘,也许你无法理解我此时的心情,对宝儿,我、我不能……”他说不下去,不能什么?不能去爱还是不敢去爱?
刘大娘理解地点头。“我明白,金爷。我全都明白。”
金劲苍不舍地看了宝儿的房间一眼。“其实比较起来,我更依赖宝儿,我不知道宝儿对我是真的喜欢还是将依赖误当作喜欢,宝儿还那么小,如果有一天,万一有那么一天……”他根本没办法把话说完。
刘大娘同情地看着他。
他抬头看着清冷的月光,声音压抑而痛苦。“如果有一天,她遇到真正心爱的人,我该怎么办?”
刘大娘知道此时再说什么都是多余,解铃还须系铃人,两人之间的心结,只有他们自己才能解决,她安慰地拍拍他的背。
“不管我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是为了宝儿好。”
他此时根本不像名震天下的驼王,颓丧的语气和佝凄的身躯让人看了鼻酸,认识他多年的刘大娘,怎会听不出他话中的消极之意?
刘大娘警觉,“金爷,你一向精明,不要一牵扯到宝儿,你就犯傻呀!”
金劲苍轻喟。“你曾说过,如果我对宝儿无意,就不该做让她误会的事,这几年,宝儿陪着我,关心我,我都视作理所当然,宝儿的生命中,从来只有我一个人存在,我将正值青春的宝儿放在这荒无人烟的草原,她就像只笼里的雀儿,不得不喜欢她的主人。”
他悲凉地看着刘大娘。“我不能再自私地抓住宝儿了,她应该有更广阔的天空,我不想让她因为年轻时的有限选择而做出后悔一生的决定。”
“金爷,你……”刘大娘哑了,完全没想到金爷对宝儿的心意,竟藏得如此之深,原本的精明干练全不见了,就像个平凡的男人,害怕最爱的女人带给自己伤害,没用的想要退缩?
金劲苍举起手,示意刘大娘不要再说,便有些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刘大娘摇头叹气,推门进房,看到宝儿虽然闭着眼睛,但眼角延伸至颊边的泪痕说明了一切。“你听到了吧?你自己想开些,也许金爷是对的。”
刘大娘的话,宝儿无力反驳,可她在心里不停地大喊,绝不是这样,她会让他知道,她是用生命在爱着他,不是别人,就是他金劲苍!
☆☆☆☆☆☆☆☆☆
半个月后。乌里雅苏台城。
正值正午,街道上的人潮并不多,一辆马车缓缓穿过街道,因为执鞭的人太过普通,马车外饰也很朴实,所以没有引起过多的注意。
帘子此时被掀开。
“英子,先送我到万三爷那,随后带宝儿去看病,再回来接我。”
金劲苍一路上闭目养神,这半个月来,他也想了很多,几个时辰的路程,他听着马蹄踏地的笃笃声,离万家的宅子越来越近,决定也益发清晰。
他对宝儿,为父为兄,呵护多年,宝儿正是迎风绽放的年龄,他却已经经历过太多风霜,他配不上她。
半月前将自己的感情全告诉刘大娘,那是唯一一次压抑不住,经过这段时间的思考,他知道自己现下做的决定对宝儿和自己都好。
“金爷,你不陪宝儿姑娘一起去?”金爷的决定让英子很纳闷,平常只要事关宝儿姑娘,金爷就紧张得跟什么似的,怎么这一次……
金劲苍连看也不看宝儿一眼,冷道:“有你陪着就够了。”
坐在车内另一侧,始终沉默的宝儿,听到他的话,小脸更加苍白,她捏紧衣襟,闭眼忍受胸口那一阵深过一阵的痛楚。
不久,马车停了下来,金劲苍随即起身,她怞噎一声,直觉想抓住他,他避开,她只抓到他的袖子,她紧紧抓住,小声乞求。“别走,不要走……”
金劲苍顿了一下,她以为他会留下,脸上刚要浮起笑容,怎知他却无情地将她的手推开,没有回头,迳自下了马车。
笑容瞬间僵在失色的脸庞上,她的手无力地垂下,直到英子将她送到药庄,被安排坐定在大夫面前时,她仍旧未回过神来。
吊儿郎当的大夫看着眼前的泪娃儿,不免暗自惊叹,世上怎会有生得如此精致特别的美人儿,就连流泪伤神都那么动人。
不过,到底有啥好哭的?上次见她失神失魂,像个失语的木头女圭女圭,这次见她,半月的药程在她身上似乎毫无作用,脸色反而更加惨白。
“宝儿姑娘,求你别哭了,赶紧让大夫给你瞧瞧吧。”跟在一边的英子也有些心急,担心她又发病。
大夫的眼珠子溜了一圈,突然贼贼一笑,一把捉住宝儿的小手,“美姑娘,是为了男人才如此失魂落魄的吧?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呢!”
宝儿尴尬,连忙怞回自己的手。
“喂,你这大夫怎么如此无礼!”英子本来就不喜欢这油头粉面的大夫,一个大男人,长得如此妖媚,让人看不起。
大夫的那双丹凤眼往英子一横。“怎么,难道你们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大夫来医治姑娘的病?”
英子有点心虚地垂下头。确实,这半月来,他们又陆续找了几位大夫,但宝儿姑娘心中的郁结却丝毫未减,才会又来到药庄。
“我要给你家姑娘看病,滚出去!”大夫也不再给英子好脸色。
英子不甘想要理论,宝儿却轻声阻止,“英子哥哥,你先出去候着吧。”
“可是……”他在,大夫就如此无礼,他若出去……他实在不放心。
宝儿摇头。“没事的,你就先出去吧。”
在宝儿的坚持下,英子只得出去,关门前,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频频看向宝儿,“宝儿姑娘,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情,你只要大叫就可以了。”
“嗯。”宝儿点头,用眼神示意他放心。
大夫看着英子不情愿地关上门后,随即笑了出来。“那男人在你身边安插了一只忠心的小狼狗,你别伤心,我看得出来,那男人绝对很在意你。”
“姐姐,英子哥哥是好人,你不要骂他是狗。”
大夫一惊,随即笑道:“姑娘果真有双慧眼,那好,我也不逗你了,咱俩相识一场,也算有缘,我叫陈蓁蓁。”
陈蓁蓁?还有这天下第一药庄?宝儿将两者兜在一块,随即双眸圆睁。“你就是塞北十三庄的主人?”
对方一双飞凤媚眼一眯,很是霸气。“宝儿姑娘知道我?”
宝儿点头。“当然知道,金爷曾说过,买卖城是天下商人的必争之地,而城中霸主非十三庄主人陈蓁蓁莫属。”
“哈哈哈,宝儿姑娘真会说话,这话我爱听。”
陈蓁蓁忍不住大笑,她那张倾国倾城的美艳脸庞,使得宝儿看得目不转睛。
宝儿心想,天底下真是再也找不出像她这样的女人了,自信霸气,名动天下,所掌管的十三庄号称做遍天下生意,尤其还拥有能起死回生的绝妙医术。
陈蓁蓁察觉出宝儿看着她的目光既羡慕又悲哀,同为女人,这女孩又长得如此可爱精致,她挺心疼她的。
金劲苍她听说过,十三庄的人脉信息很广,商场上的事情没有陈蓁蓁不知道的,当时她经过金家的驼场,被误认作大夫,她一时兴起,将错就错,没想到却有缘认识这么一位养在深闺的绝色美人。
“宝儿姑娘,你犯的是心疾,心病还须心药医,我就是给你救命仙丹,你若还一味钻牛角尖,就算神仙下凡都救不了。”陈蓁蓁握住宝儿的手。“养心丹你先服下,以后要多宽心,病才能好,如果长期郁结于心,你这单薄的身体可承受不起。”
宝儿落泪,颤着唇说道:“如果要这样活着,那还不如死了好。”
“什么话!”陈蓁蓁怒斥,“难道你离了男人就活不了了?”
“离开谁我都活得下去,就算卑贱过一生,我也无所谓,但世上只有一个他,这辈子识得他,有幸伴在他身边,我就再也回不去过没有他的日子了。”宝儿咬着唇,神情娇弱动人,含泪的眸光却透着一股坚毅。
陈蓁蓁怜惜地叹口气,看来她并不像外表那般软弱,她有着为了爱可以粉身碎骨的决心了。“这又是何必?”
“原先我只想一辈子守在他身边,也曾哭着暗自决定,就算他以后娶妻,我也要将感情压抑住,爱他就是看着他幸福美满,但……”
“做不到是吗?”情啊,成就了多少人,又害了多少人啊!
宝儿怞噎着道:“是的,当我发现他有别的女人,我就受不了了……”她用力捶着胸口痛哭,“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管不住自己,姐姐,我真的不想这样贪心,让他为难呀……”
宝儿的哭声让陈蓁蓁为之鼻酸,她安慰地拍抚着她的背。“好了,不要太过伤心,你的病还未痊愈呢!”
“姐姐,我为什么要这么贪心?”
看着宝儿自责又委屈的脸,连一向潇洒的陈蓁蓁都忍不住红了眼眶,看来这事她不能不管了!
“宝儿,别哭。”陈蓁蓁双手捧起宝儿的脸,替她擦去泪痕。“听我说,你哭也没有用,我只问你一句,你爱他到何种程度?”
宝儿抬起泪眼,毫不犹豫道。“我愿意为他活!”
“为他活?”陈蓁蓁不解。
“是的,为他死,那是最基本的,不是吗?”宝儿的眼神穿透陈蓁蓁,看着不知名的远方,美丽的小脸上表情凄迷。“我爱他,爱到可以忍受人世间最痛苦、最悲惨,甚至是最羞耻的事情,即使灵魂已经痛苦得想要立刻死掉,但为了爱他,我可以背负着这些痛苦活下去!”
听到这番话,陈蓁蓁震惊了,她没有想过宝儿心中竟然有如此细腻深沉的情感,性格中见不得弱者受苦的一面立刻表现出来,她握住宝儿的手,信誓旦旦地说道:“放心,我来帮你。”
“帮我?”宝儿看向她。“怎么做?”
“苦、肉、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