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情霸王 第3章
再不让喉咙沾些水,鹿久很怕自己会全身干裂而死。
哭天抢地、撕裂般地哀号过后的感觉就是如此,她觉得浑身都在痛,眼睛、鼻子、嘴巴都是疼肿的,视线模糊得甚至让她看不清前方来人的样貌。
鹿久以为自己已经来到很安全、很孤独的地方了,就是那条她习惯浣衣的小溪边。她想在这里狼狈地舌忝拭自己的伤口都不行吗?这个人为什么要来打扰她呢?
来人越靠越近,近到可以感觉到对方的鼻息。她隐约看到那人俊朗的脸上布满大小伤痕、血迹,表情看起来痛苦又哀伤,他是因为自己身上的伤而痛?还是为了别的事情呢?
「小久子。」她听到熟悉的声音,原来这人真是允郎。「为什么妳的脸伤成这样呢?妳不要哭啊……」
他就知道!当他看到他的小久子也在围观的人群里时,他整个心都寒了,心里的疼竟超过了他皮肉上的痛楚。
他知道她会伤心、难过,一想到她的痛、她的失望,他便觉得别人对他的糟蹋不算什么。因此,受尽污辱后,他什么都不想,只是赶紧尾随着这个走路踉跄不稳的小人儿,不但想要跟她好好解释这一切,更是担心这样无助的她会半路发生什么危险……
没想到,面前的她,竟是这副难过得快要窒息、快要死亡的模样,脸颊边甚至有红肿的印子,这都让他无法思考,更忘了原本要向她解释的事,只是很本能的上前抱起她,双手习惯地抚上她的眼睛,要安抚她……
一双满是尘土沙粒的手温柔地抚上鹿久的眉眼,这该具有抚慰力量的触模却再也安抚不了她了,她只要想到这双手曾经像狗一样在地上爬,就让她作呕。她用力地甩开那只手,撇开头,没想到那双手不放弃,又要碰触她,她好生气,抬手死命地往允郎的脸上砸去。
允郎被她打得有片刻晕眩,当他恢复意识时,发现鹿久已经跑开了。他紧张地四处寻找,发现她正往油菜花田跑去,他急急忙忙也跟了上去。
鹿久听到后头的喘气声与脚步声渐渐逼近,依然是低着头拚命地往前冲。她记得,油菜花田的西边有一个坡崖,现下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想要从那里跳下去!
她没希望了啊!
不如一死百了吧!
允郎发现了她的意图,追得更快,双腿健壮如马的他随即赶上她,大臂一伸便将鹿久拦腰抱起,将她那决绝的脚步月兑离地面。这些动作让两人重心不稳,随即滚跌在地,两人翻了好几个跟斗才停下来。而从头到尾允郎都死命地护住怀里的小女孩,不要她受到任何的伤害。
可是鹿久一点都不领他的情,很快地挣开他的怀抱,允郎赶紧抱住她的腰,怕她又要做傻事。鹿久对他的纠缠感到很反感,于是抡起了拳头,像雨点般地往允郎的脸上、胸上、月复上纷纷砸去。但是允郎依然咬着牙,不愿放开她。
她的声音已经哭哑了,但她还是要骂。「干嘛要拉我?你都让我没希望活了,又在乎我的死活吗?连你都没有尊严了,要我这个自命清高的人独活干嘛?我活着也不过是被家里的人卖掉,去嫁给一个我不爱的男人啊……而我爱的男人,却是一个学狗爬的废物!废物啊——」
「嫁人?!」听到这惊天动地的消息,允郎瞠目结舌。最后他不得不翻身,将小人儿牢牢地压在身下,才好让他把事情问清楚。
「我大哥的生活过不下去了,要把我嫁给那姓方的大地主啊——」斗不过这男人的牵制,鹿久只能摀着脸哭喊道:「你要我怎么办?我要怎么办啊——」
「不要哭啊,我的小久子,我的好鹿久……」允郎听了也慌了,也难过了,他的唇颤抖地吻上鹿久的小手,想要给她安慰与支持。虽然他同样感到害怕、无措,但他是要保护她的男人,他要镇定。
「我永远也等不到你封侯拜将,回乡接我了……」鹿久什么都不顾了,管它吉不吉祥,呜呜地把心底的话都说了。「而你还有那个能力让自己求得富贵吗?你为什么要跪下去?为什么要那么卑贱?为什么要糟蹋自己的自尊?你以前跟我允诺过的事情,难道都是骗我的吗?」
允郎又是一个震撼!他使力扯开鹿久摀着眼睛的手,怒吼道:「让我看妳的眼睛!」鹿久紧闭着眼,允郎吼得更大声。「张开眼!我要看妳的眼睛!我要知道妳说的是不是实话,妳真的以为我在骗妳吗?妳怎么可以这么伤我的心?」
鹿久不理会他,将整张脸往他的胸膛上埋。
「我就要入项梁军了,马上就要随军出征、渡过淮水北上。如果我还依着这方刚的血气去和他们这群无赖拚死拚活,那我才真的是休想建功封侯、求得富贵!」允郎的下巴死死地抵住鹿久的头顶,怀抱的力量也越发的紧实。他的声音有一种忍着剧痛的紧绷感。「我可以忍受那群无赖对我的轻蔑以及其它人的误解,但是唯独妳不行!小久子妳不可以不信任我,妳不可以因为这样而为我哭泣,这样无疑是要让我心痛致死啊!」
怀中的鹿久一愣,身体不再剧烈颤抖了。她慢慢地恢复理智,开始思考着。
对啊!如果允郎在那当下隐忍不住,和那群无赖拚斗起来,被他们打死了怎么办?虽然她相信依允郎的能力绝不会输,但是项军发兵之日在即,如果闹上这种丑闻,项军的长官与县上的县卫会怎么处置允郎?允郎在乡人的心目中又不是个值得为他出头说话的人物,他们落井下石都来不及了,又怎么会还他清白呢?
所以,在那个当下,允郎就真的只有跪、钻过那无赖胯下的选择了?
为什么?为什么上天待人要那么不公平!她感到好生气。
但是她明白了!是她太过冲动了,因为大哥而造成的绝望让她看不透事情的本质,她竟然在伤害允郎,伤害她最爱的男人啊!
想到这儿,鹿久又哭了,因为惭愧而哭。可是抱着她的男人不这么想,现下盘旋在他脑海的只有该怎么做,才可以让这女孩相信他对她允诺过的诺言?还有,该怎样才可以带她逃离那杀千刀的「买卖关系」?
他闭上眼睛思索着,等到再张开时,眼神平静许多,更有一股坚决、强悍透露其中。他轻唤道:「小久子,我们走。」
「走?」鹿久怯怯地抬起头,男人火热的唇马上吻上她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
依两人的默契,鹿久其实早就了解允郎的想法了,但是她有些害怕,害怕事情总不能那么美好。她紧紧地抓住允郎胸前的衣襟,又开始发抖了。
允郎握住她的小手,说:「和我一起走,我带妳去看外面的世界。或许妳无法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但我会把妳安置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每个月我都会捎军饷给妳过生活。暴秦气数已尽,我相信战事很快就会结束,到时我就会立马回到妳身边……娶妳,和妳生好多好多的孩子。」
鹿久被他眸子里的坚定给撼动了,允郎总是给人一股神奇的力量,那就是他说出的话都会让她想要毫无条件地相信。尽管这样私下与他一起离开自己的家乡是多么令人畏惧的事,可是……她真的只要一想到可以和他在一起,没有不相干的人会干扰、置喙,甚至能够亲眼目睹他封侯拜将的过程,她就觉得好高兴、好雀跃。
而且这总是言出必行的男人,还跟她说了一句话。他说他会娶她,他会和她生一窝子的小孩。他们将会有一个真正属于他们的家,有尊严地过着生活……这是多美好的未来冀望啊?
鹿久已经激动到无法言语了,她伸出手勾搭住允郎宽阔的肩背,又窝在他的肩窝处哭了起来。
允郎起先一愣,但他能认得出这哭声的情绪,于是他笑了一下,放松了全身肢体——这才发现这女孩力气这么大,竟把他打得浑身发痛。
两人就这样相拥在一起,在金黄的油菜花田上睡了一阵短暂却安详的午觉。梦里尽是对未来美好的希冀。
距离项梁军结束在县城的募兵活动,还有半个月的时间。这段期间,允郎已经正式进入军营接受训练,要见到他并不容易。
但鹿久一点也不受影响,虽然思念他,但她知道自己不仅很快就可以见到他,甚至可以与他一起生活在没有鄙夷、轻蔑、强逼、压迫的世界中,自由自在的、有尊严的用自己的灵魂活着。
他们都说好了。在集训的这段时间里,允郎会一直待在北城门的营中,待项军发兵的前三天,他会与她在城北的小山丘会合,骑快马将她送到离淮阴县城十数里远的小村落,先让她远离家人逼婚的威迫。
那小村落比淮阴县城更靠近淮水岸边,是北上渡淮的必经之地,他要鹿久在那里等大军路过此处扎营,然后扮成小伙子,去当看顾粮车的小工,混入载着辎重的车队里,随他们一起渡过淮水。
允郎都打听过了,为了渡过淮水,他们需要更多的人力来看顾辎重、粮草等货物,让这些军需品能确实安全的上船渡江。这些人力便是沿着江边村落随机征召,不若利用县城据点招募军士这般标准严苛。
渡江后再往西北走,便进入了离关中颇近的陈郡。这时,他便要把鹿久安置在沿岸的城里。虽然接近战源,但是项军为了保住淮水以南的势力,将会力守此处,因此对鹿久来说无疑是最安全的。渡过淮水后,家人便追不过来,待战事稍歇,大军退回岸边歇息时,允郎也能就近找到她,见面一聚。
不过允郎也跟鹿久说得很明白,这趟路会很累、很苦,不是一个女子能够轻易消受的,一定要有这个心理准备熬过去。
「我能!」当下鹿久就给允郎保证。「我当然知道军旅生活不是普通的苦,但是不过是一段渡江的路,为了我们日后的生活,我一定会忍过去的。」
允郎微笑,马上就给她一个满足的拥抱。
允郎还说,关于对岸城里的生活不用太担心,他会先分给她一些盘缠,日后发得军饷后再去接应她。可鹿久哪是甘心白受他人恩惠的人呢?她马上拒绝,说道:「既然是我们两人共同的决定,就不能只是你单方面的保护与付出。我虽然是个女孩,但是女孩也有能够保护自己、让自己坚强起来的能力啊!你不要担心我,你只要专心打好你的仗。」
允郎又笑,满足的拥抱之后,再是一连串疯狂的亲吻。
好幸福!她从允郎的动作与响应中,同样感受到这样喜悦的吶喊。他们这次终于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一起生活、一起面对困苦。即使前往的地方将是战火连天,但只要知道彼此的心都牵系得紧紧的,这份恐惧也就削减了不少。
于是,这半个月来,鹿久拚了命地浣衣,光一天的工作成果,便是以往三天的劳动量。她赚了许多钱,除了将固定的工钱缴给大哥大嫂好掩饰耳目,其余的则都储存在一只陶制的「缿」中。这种缿是一种封死的陶罐,只在顶上开个投入钱币的孔,让钱只进不出,是专门储钱用的陶器。鹿久相信,半个月后便会储满,之后在对岸的生活也就不用太让允郎操心了
对于未来一切的一切,她都想得很好。在营中受训的允郎,也满心期待着。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两人相约于北门小山丘会面之日终于到来,而那只陶缿也无法再存入任何钱币了。
存不下喽!浣完衣的鹿久欢快的走回家,她紧抱着用绨缯裹着的贯钱——那是新攒来的工资,在心里暗想着:就是今天晚上了!而我的陶缿甚至没有空间能再让我存钱。对了,我还得在暮鼓鸣前,把它们从榻下搬出来呢!
鹿久回到了家,看到大哥在院门前与邻居聊着北方局势。大哥看到她,撇开头连声招呼都没打,鹿久也快步进了自家门,她庆幸大哥对她如此绝情,让她更有动力要离开这个容不下她的家。
正要回自己位在偏屋的居室时,她竟听到搬箱倒柜的声音。
事实上,她的居室也不过是在柴房里隔出一个小空间罢了,与大哥一家居住的正堂相距甚远,除了要运些柴薪、或搁置用不着的农具外,这栋偏屋荒得连孩子都不会靠近玩耍。也因此她才那么放心,将存满钱的陶缿直接搁在平时坐卧用的榻下头,也不用什么布匹遮掩一下。
鹿久心一慌,赶紧冲进居室,果然看到那麻子脸大嫂早将榻上的衣箱、木案、烛台扫到一边,铺在榻上的席也给翻乱一团,最后甚至大剌剌地将木榻架给立在墙面上,直接抱着沉甸甸的陶缿要走。却因为怀里的东西太重,保持不了平衡,再看到鹿久突然冲进来,更是吓得绊了跤,把陶缿给打破,钱哗啦地洒了一地。
鹿久大喊:「妳凭什么?不要动我的东西!」
没想到大嫂不但没愧疚,反而自个儿先气红了麻子。「凭什么?凭我们家供妳吃住十几年了,连点回馈报酬都没跟妳算计!只要妳还没嫁人,妳赚的所有钱都是咱们的,警告妳呵!妳可没资格私自储钱。」
然后,她竟弯下腰把钱币都捡进自己的布围裙里,捡得理所当然,好像那些钱本来就是她的。嘴边还一边碎念道:「我就跟妳大哥说嘛!浣衣浣得那么勤,拿回来的钱怎么可能只有那么一点……」
「妳……」鹿久气得大骂。「无耻!」
这句话骂得大嫂冲上前来,打了鹿久一巴掌。鹿久震惊得马上想举手反击,但最后还是憋着气忍住了。不料大嫂却夸张地放声大叫道:「老天!反啦!有人要打我!孩子的爹,你那不肖妹子要打人啊!反啦!反啦!」叫着叫着,竟又跑出偏屋去叫。
鹿久没有阻止那疯女人,她只觉得浑身无力,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睛直直盯着那被打碎的土陶片。就是今晚了,她的钱却这么被搜刮一空?她不是允郎的包袱,可是现在的她又要怎么靠自己生活在无依无靠的淮水对岸呢?就是今晚了!她一定得赶紧想出法子啊!
正当她要去捡地上的钱币时,偏屋的木门被撞开,顿重又急促的脚步声往居室走来。鹿久还没回头,便被一股蛮力给推跌在地上。还没看清对方,一下比一下更重的巴掌搧落在她脸上,呼吸也益发困难。这只粗手竟拎着她的衣襟,要把她拖起来,再打。
「住手!」鹿久发现自己会被打死,开始挥手抵抗,尖叫哭喊。「大哥!住手啊——」
大哥看着四散的钱币,瞠眼骂道:「妳存什么钱?存那么多钱干嘛?想要逃走吗?」举手又是几个巴掌落下。「妳逃不了的!妳花了我们那么多钱,就是要嫁给方大地主,把欠我们的债还清。妳还敢打妳大嫂,妳怎么打妳大嫂,我就怎么打还妳!」
「住手啊!」鹿久死命推拒,最后终于挣月兑粗手,跌倒在地。她低着头,赫然发现自己的鼻子嘴巴都是血,血也连着眼泪滴下来了。
大哥把外头的大嫂叫进来,要她把钱币捡干净。然后又对她狠狠地说:「我警告妳!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妳想什么,如果妳敢和那无赖逃走,我绝对告到县卫那里去,要他们用军法狠狠把那无赖整治一番,砍了头最好!」
「他们会理这件事?」大嫂像看好戏似地问道。
「妳不知道那项军出了个项籍吗?他都敢把会稽郡守给砍了,还不敢砍一个诱拐民女的无赖?那支项军不讲究军纪,怎么跟暴秦打仗?」
鹿久一直低着头发抖。她的脸很痛,但是这个颤抖不是因为这痛,而是害怕大哥真会上那县卫处告发允郎。然后允郎他……他就会被砍头?
不!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她不会跟他走了——不会了!
为什么半个月前两人会这么天真,连这一点都没有想到?他们怎么会这么轻易地以为,他们可以逃过命运的纠缠呢?允郎要依附军队而生,才能够从战争中月兑颖而出,她不可以因为自己的事而让军队伤害到他……
不知道在内心挣扎了多久,当鹿久再次抬起头看望四周时,只看到被翻乱的室内陈设,以及满地的碎陶片。连一个钱币的影儿都寻不到。
她用袖子擦了擦脸,袖子将血水都吸透,变得黑红黑红的,湿沉沉的。呵!她流了多少血啊?
鹿久瞪着袖子笑了一下,然后,又低下头,掉了好多好多的眼泪。
她……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对彼此最好的。
鹿久煎熬地度过了她与允郎相会的那天夜晚。只要一想到他在那北门山丘上焦急地引颈盼望,她就会掉眼泪。一直哭、一直哭,让她的眼睛都像那伤过的面颊一样肿了。
到了早上,她也不敢出城到溪边溜达,就怕如此懂她的允郎会在那里等候着捉她。更何况,她的脸伤得连自己都不敢看,她怎敢外出?
至于夜晚,她甚至不敢留在自己的居室里就寝。因为她同样也有预感,心焦的允郎会潜入她家。尽管她家就住在县城中,每到日暮就会鸣起鼓声关上城门,但是她知道那不会是她防着允郎的屏障,他照样会拚死拚活找她出来。
于是她将还没砍成短小柴薪的粗木都斜立在角落,让粗木底下形成一个缝洞,自己便窝进这漆黑的地方,睁眼看着自己居室的门口,直到天亮。
毁约后的第二天夜晚,同样无事,允郎没来找她。
而鹿久并没有为此感到失落,她坚信自己没有多想。她知道允郎的心,她深爱的男人一定会来找她的,可悲的是,她竟然不能让他找到。
鹿久的预测在第三天的夜晚——也就是项军发兵的前一天,实现了。
在粗木盖住的墙角下窝着的鹿久,听到了微微的咿呀声,接着便看到一抹高大的黑影压低着身势,利落地闪进了这栋偏屋柴房。黑影略直起身子,张望着这偏屋的四角,他很快就找到了她居室的方位,一晃眼就见他已经奔到那头去了。
天知道,当那黑影的视线往这堆废木扫来时,鹿久差点儿激动地哭出声来。她赶紧摀着自己的嘴,把自己颤抖的四肢都蜷缩得紧紧的,怕现在的自己就像惊弓的鸟儿,任何一点声音都可能让她无法克制自己。
「小久子、小久子……」她听见允郎的唤声了,那声音好疲惫、好伤心,却又含着一丝丝的希望,在那间空无一人的居室里孤单地响起。「好鹿久,出来吧!妳在哪儿?我是允郎,别躲我啊……」
鹿久把浑身绷得像颗石头一样,手紧紧地捏着嘴,都可以捏出一道道的红印子了。但她还是不敢松开力道,因为她知道自己快哭出声音了,在听到那一声声她极思念的呼唤声后,她觉得自己快要爆发了。
流到颊边的眼泪湿滑了手,手最终没能守住她呜咽抽气的声音,而这一点点声音立马就被耳尖的允郎给捕获到。
鹿久看到那抹黑影从居室钻出,机警地瞪视周遭。她不自禁地抽口气,黑影马上锁定她藏身的粗木堆,像匹敏捷的野狼一样冲了过来。
鹿久手脚并用,要把自己藏得更深,不料脚马上就被一个强大坚决的力道给捉住,而且对方几乎是没有迟疑的,就要把她往外拉。
「不要!不要!」鹿久低哑地叫着,双手扣住地上的土洼,不让那人拉走她。
「小久子、小久子!是我!」允郎怕伤了她,不敢硬拉,于是也钻进窝缝中,伸出大手把她扣住土洼的手扳开。他压向自己的粗壮身子,让鹿久有片刻的失神,因为那是她多么思念的男性气息啊!她的手劲一松,便给了允郎机会,他便将她给抱出了这堆粗木窝外。
寂寞的允郎一旦抱住这小人儿,就不会再放开了。他把寂寞施予自己的折磨、痛苦,都化成拥抱的力量,拥得鹿久都快窒息了。最后男人甚至发现这样不足以发泄他思念的苦楚,又将鹿久给压在墙上,让自己能深深地吻遍她。
他一边舌忝她的唇,一边喘息着急问:「为什么?小久子,为何没有准时出现?妳知道我有多慌、有多急?为什么?妳告诉我原因,我知道一定有原因,妳不会是故意的!妳知道吗?我好想妳、真的好想妳……」
鹿久也想念他啊!她怎么可能不眷恋允郎珍惜她的拥抱、亲吻呢?世上能够好好爱她、疼她,将她视为心头上的一块肉的,就只有面前这个男人啊!可是……
如果妳敢和那无赖逃走,我绝对告到县卫那里去,要他们用军法狠狠把那无赖整治一番,砍了头最好!
啊——不行!不行!鹿久想起大哥的狠话,在心里尖叫连连。
她硬下心,在允郎的嘴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她知道那一定很痛,但是允郎并没有大叫,只是闷哼一声,迟疑了一下,像是不相信鹿久的推拒,可是他不愿意放弃她,竟然还是强硬地要吻她,更用力地压紧她的小头颅,将她整个人都融向他的怀里。
嘴里泛着血腥味,那是允郎的血,这味道让鹿久好心酸。同时,她也发现了一个事实。如果跟允郎老实说大哥的阻挠,他是不会怕的。他虽然能够忍受他人对自身的污辱、轻蔑,但是他能眼睁睁看着她遭受压迫吗?他能忍受她的委屈,就像忍受他自己被乡人看轻、贱视的伤口吗?
借着一次又一次深刻的拥抱与亲吻,她明白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像养育他的母亲一样重要。他可以让自己受伤,但是他不会容许别人伤害他灵魂赖以为生的支柱!
鹿久痛苦地闭上眼睛。除非……她作践自己,让自己再也成为不了他的支柱。
鹿久颤巍巍地模上了允郎的头,开始用力地拉扯他鬓角的头发以及梳拢得齐整的发髻,力道之大,都让允郎分心了。然而,他像是要与她对抗似的,硬是不理,疯狂地用亲吻来化解她对他的疏远与暴力。
直到鹿久硬生生地拔下他的头发,允郎才瞠着圆目,龇牙咧嘴地看着她。他的发髻也散了,现在的他披散着一头乱发,像是一只遇到敌人、耸着鬃毛的野狼。
借着窗外的月光,她看到允郎痛苦的眼睛泛着一层泪光。「妳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低低地嘶喊道。
「我不会跟你走了。」鹿久说:「我不走了。我想通了,是我太胡涂,竟然以为和你一走了之,可以过上很富裕的生活,我怎么会那么傻呢?」
允郎好久没说话,眼睛慢慢地瞇起。鹿久庆幸身处暗处,他看不清她的眼睛,否则他马上就可以看出她在撒谎。
「妳在说什么?」允郎哑着声说:「我听不懂……」
「我觉得……我还是嫁到方大地主家,会更适合自己以及我的家人。」鹿久鼓起好大的勇气,才可以说出这么伤他以及伤自己的话语。「我累了,经过了这半个月,我发现用劳力死命地赚钱真的好累。难道我的一生就要一直困陷在永无止境的劳动中吗?我的青春是有限的,我们女人跟你们男人不一样,没了青春就一无是处了。我也想要漂亮衣服,也想要有华丽的宅邸……我都想通了,所以不想和你一起受苦了。」
允郎像是呼吸困难,开始大口大口地吸气、吐气。
缓过气后,允郎急说:「有没有烛台?我要光、我要光,我要看妳的眼睛,我不相信这会是妳的真心话!不是!」说完,他箍住她的双颊,要在黑暗中用力地看透她。可忽然他又一愣,发现掌下的颊怎么会那么肿……
「妳……小久子!妳的脸怎么那么肿?妳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允郎觉得不对劲,心疼地抚模她的颊,一下又一下。听到他的发现,鹿久委屈得好想哭。
「我要点灯!我要好好看看妳!」说着,男人马上要起身回到居室拿灯。
鹿久赶紧抱住他的腰,刻薄地骂道:「你想要害我吗?点了灯就会被人发现你找过我了。这样我还有人要吗?」
「鹿久!」允郎箍住鹿久的双肩,绷着声音问道:「妳对着妳家门户上的神荼发誓,妳说的都是真的!妳敢发誓,我就敢相信妳!」
像我这种背叛自己良知的低贱女人,恐怕连门神都不愿护佑我了。鹿久这么想着,便坚定地点头。「神荼保佑,我说的都是真的。」
话刚落下,允郎立刻挥起拳头。鹿久瞪着大眼,看着男人的拳头落下——
她多希望他可以打她,把恨都发泄在自己身上。可是她深爱的男人没有,他对她再生气、再失望,他也不会伤害她,他宁可伤害自己……
男人重重打在土墙上的拳头,又抡了起来,搥了一下又一下,力道之大震得土墙都像要倒塌似的。
「我的好鹿久——」被搥出鲜血的手用力握住她的脸,允郎咬着牙痛道:「我真是爱妳呀!」说完,他连忙起身,狼狈地逃离鹿久的视线。
她看到他哭了,她把一个大男人伤得多重啊?他竟然哭了……
但不管怎么说,她终于把他赶走了,赶离了她的视线外,驱离了她的世界外,她鹿久再也不是他允郎最爱的人了,再也不是像母亲一般重要的灵魂支柱了。
但这些都是她要的。她要的!没有她,她相信允郎会更执着地在沙场上大建奇功,富贵封侯,因为他要她看得起他,他要用一身的荣华富贵报复她……
鹿久一边哭一边笑。
那很好啊!只要他可以成功,她都无所谓。
什么都无所谓了……
「允郎!要向前冲啊!不要停!绝不要停!让大家都看得起你……」鹿久喃喃地对自己念喊完,便伏在膝盖上,痛哭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