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频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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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个月后,时代的关系顺顺利利地进来了。倒是兰心,进是进来了,却从节目部调到了广告部。做起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来。兰心对时代曾有的威胁和关心成为她莫大的羞辱和无奈。她对时代的报复来得快速而又直接。
她首先找到了老周,说台里的值班室不像值班室,一到周末,什么样的人都往里钻,还有,从门口过都能看到里面的内衣内裤,象什么话!
每晚抱着资料往直播室去的时候,也常常会在走廊里遇到兰心,当着她的面示威般掏出一把台长室的钥匙来。兰心开门的时候总是先将半个身子贴在门上,门一开,就轻轻地跌到黑暗里去,仿佛故意要给时代一个悬念,让时代猜想,黑暗里,是不是有那个温文儒雅前途无量的中年男人在等着她。当台里终于谣言四起的时候,时代反而显得无所谓起来,关我什么事,时代对远程说,我一个字也没说。放风的是她兰心自己,这个变态的女人。时代说得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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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是全台职工大会,主要谈到的是台里的创收问题。
台里的经济是独立核算。几个月来创收都跟不上,支出就显得非常艰难。陈台长严肃地说最近几个月我们台里的创收都赶不上别的系列台,想必大楼下面的金榜你们都看过了,我这个台长很脸红,不知道大家心里怎么想。好几个大客户都被别人抢走了,要是大家再没有优患意识,这台还怎么生存?说完就看着大家。让大家发言。谁都不讲话,把头低着,于是就挨个点名。
第一个点到的是做经济节目的阿明,阿明说:“我天天除了做节目,还不都在外面跑,电台这个媒体,说实话效果来得慢,客户来上几次节目,觉得对产品没什么促销作用,也就转投别的媒体了。”
罗门说得简单:“我们编辑,手里没节目,又没名气,拉的广告都是人情广告,人情能做多少次?”
做音乐节目的小卫说:“拉广告的时候,除了别的媒体和我们的竞争,我们本台的人还经常起冲突,比如上次我去新开的”华洋商场“,经理见我就说你们台已经来了几批了,算你在一起是第六个,很难为情。有时为了自身利益,广告部和节目部主持人之间不是一种合作的关系,而是一种互相拆台的关系。这样电台在外的形象就很难维持。”
许多接着说:“我认为广告部的管理也很有问题,他们没有给主持人详尽的广告播出单,我们也不太清楚什么时间该播什么广告,客户和我们把合同签了,到时间听不到广告,自然是不肯付钱,我们的信誉也没了。还有,有的广告已经到期,该停掉的,广告部不及时通知,还继续播,一来给商家造成一种电台广告和合同不值钱的看法,二来又往往占住黄金时间,让新广告达不到最好的效果。”
这样一来矛盾就集中到了广告部的身上。广告部的主任老马就有点坐不住。他不好出面,就捅捅他下面一个牙尖嘴利的女人出来说话。女人姓王,名义上是广告部的副主任,一直都没有明确。平时讲话刻薄,喜欢一套一套地教训人,大家就戏称她为王律师。
“王律师”头一歪说:“我认为有的同志说话要注意,大家看看这台里的东西,你们坐的办公桌,办公椅。各办公室的空调,过年过节的福利,甚至喝水用的杯子,哪一样不是广告部辛辛苦苦厚着脸皮出去拉来的。我们广告部只有四五个人,每年的任务是八十万。而节目部每个人每年只有三万的任务。所以需要大家理解我们的难处。至于出现冲突的情况,我们也觉得很伤脑筋。既然今天说开了,我也就代表广告部来谈谈我们的看法。”王律师干咳一声接着说:“对于广告的信息来源,运作方法,广告的策划,我想我们广告部在这台里还算是一把手,不客气的说,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有的主持人遇到大的客户,不愿意和广告部商量,而且急功近利,往往几千元就接下来做了。如果由我们广告部出面,说不定就能谈成几万元的大项目。所以说对广告部的不信任,给台里造成了不小的损失。还希望节目部的各位同仁今后能多多和我们合作,不要再以小我为中心。另外广告的管理及播出问题,由于广告部人手不够,是不是请台长和周主任考虑一下,由节目部来接手,各主持人各负其责,谁漏播或谁错播,就由谁来负责。”
“王律师”的话嘎然而止,完了就靠在椅背上,有点得意的样子,老马的脸色也缓了下来。雨辰这时开口说话了,还是那样微微的笑着:“你们广告部不是才去了个兰心吗,她可是很有本事的,要利用起来才行啊!”
兰心一听就话跳起来说:“阮丽,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阮丽是雨辰的本名,叫的人少了,忽一听,有些滑稽,加上兰心跳得急,差点没站得稳,大伙就一下子笑了起来。
台长站起身来说:“搞什么搞!这是在开会!一点新闻工作者起码的素质都没有。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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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又一次全台大会依然是不欢而散。
这一次谈到的是主持人的素质问题。首先发言的是老周。
老周说:“现在听众反映,有很多主持人的素质很差,有的连基本的普通话都说不好,做起节目来更是不知所云,把听众当傻瓜。我搞广播三十几年了,我们以前讲错一个字都是要扣奖金的啊!不要怪我这个主任讲话不客气,在坐的个个都是所谓的啊…明星主持,你们问问自己,究竟有多少档节目是认认真真准备后才上岗的?从这几个月的听众调查来看,我们的收听率是不如人意的。收听率上不去,还谈什么创收要上去?最令人气愤的是,我们有的主持人还背着台里在外面给人家主持婚礼厂庆什么的,甚至还有偷偷模模搞传销的,完全不把自身的形象当回事。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里面也有表现很不错的,比如时代,她到我们台里时间不长,文学节目就做得很出色,听众也很欢迎,是下了功夫的,这一点我们都有目共睹。所以说主持人一定要肯学肯干肯钻研,要有自己的东西,要做一个知识型的主持人。过一段时间省里有一个主持人培训班,这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局里给我们一个台两个名额。象时代这样的主持人,我们就是很乐意送她去的。大家都要一起来争取这样的机会。有人说广播这两年是在畸型发展,但我看,只有我们有进取心,无论如何都是不会被淘汰的……”
“周主任,”兰心这时把他的话打断了:“我记得你在大会小会上都不止一次地提过,说是一个全面的主持人只会做节目是不行的,一定还要会跑新闻,会创收才行。当然,我说这话是对事不对人,就说你刚才表扬时代吧,我手里刚好有一个统计表,她可是一分钱广告也没为台里拉到过,那么请问,送这样的人去省里学习,台里这么多资格老创收好的同志会不会有意见呢?”兰心把身子坐坐直,再次说道:“我这是对事不对人,只是想提醒台领导,做事要公平!”
整个会场安静下来。
陈台长扫扫大家,最后说:“有什么意见可以下来交换,但是兰心,我提醒你,别忘了尊重领导!”
大伙儿起身散开,兰心迈着步子走到时代的身旁,拍拍她的肩,几乎是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兰心说:“时老师,你可别得意得太早!”
散了会,时代心里不痛快,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发呆,罗门安慰她说:“这种女人的话你放在心上干什么呢,台里又不是你一个人拉不到广告,象我一样脸皮厚一点,什事都没有。”罗门那阵子很少正常地来上班,一天到晚跟在什么人后面搞传销,推销的是一种“键身摇摆机”。他神神秘秘地对时代说:“想赚钱你不妨跟我干,不会吃亏的。”
时代说台里不是反对吗。罗门说怕什么,这叫自谋生-17-路,总比拉广告容易得多。
晚上做完节目出来,许多递给时代几张花花绿绿的纸说:“这是我和啤洒厂签的广告合同,你交给广告部就可以了。”
时代一惊说:“这怎么可以。”
“你放心。”许多说:“这是新客户,谁也不知道是我让给你的,你把回扣给我就行了。”
时代还想拒绝,许多拍拍她的肩说:“堵住兰心的嘴并不是一件坏事,知道吗?”
许多的语气很亲切,象哥哥,还有一点象父亲。时代来不及去想他的用意何在,伸手将合同接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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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最终还是踏上了去省里学习的列车。据说为这事,兰习不知道到台长室去哭过多少回。时代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会招惹上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认定所有的不如意都是时代带给她的。倒霉的时代没有精力去和她明争暗斗兰心丢得起一百份这样的职业,时代却一份也不能。就象远程说的,忍忍吧,让她觉得跟你斗都没劲。
和时代一起去省里学习的,是许多。
这次学习一共半个月,每个名额的经费是二千元。主办单位的接待工作做得很不令人满意,宾馆的卫生很差,食堂的菜不能入口,热水又常常供应不上,各地来的“名主持”们怨声载道。第一阶段的内容是“主持人的基本功”,课是一个老头子来上的,老头姓张,据说是全省数一数二的播音界的老前辈。一整堂课都在教大家念“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满教室的人在他的示意下轮流着白日依山尽,时代就闷着笑了出来,坐在她旁边的许多问笑什么呢,时代就说象教小学生。几天的课都是念古诗,大家觉得都没劲透了,唯一的乐趣是一个西装笔挺的做音乐节目的小伙子带来的,他念起来诗来的时候总是无法按老师的要求做到气势磅礴,而且断句奇怪。比如,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大家就哈哈哈地笑起来,张老头说笑,笑什么呢,不会再来,来,再来一遍,播音,什么叫播音,那就是普通话一定要正,要有力,要坚决杜绝港台腔。
第二阶段讲“主持人的语言艺术”。课是一个中年的女人来上的,据就此人是北广的研究生,很有一点水平。这个女人讲起话来较之张老头要有趣得多,中间还插上不少主持人因语言不慎出丑的笑话。大家也算听得认真,欢笑声此起彼伏。但从第二天起她不再上课,而是让大家分为好几个组,一起来表演话剧《雷雨》的片断,先是说坐在座位上表演台词就行,后来有人提议要站起来表演才能入角色,再后来竟有人提议要穿上服装正儿八经地来,老师居然都一一地同意了,主持人培训班俨然成了一个演员-18-培训班。
时代分到的角色是繁漪,许多做了周朴园。许多的形象和周朴园相差甚远,他半哑着嗓子对时代说——把药喝下去!时代就笑得肠子都打结。不止是时代这一组,每一组都是这样的,把《雷雨》演做了一幕又一幕的喜剧。
学习过半,男人们把兴趣都转投到了扑克上。一到空闲时几个脑袋就凑到一起,时不时还杀声震天,仿佛是一场性命攸关的战斗。女人们则三三两两结伴逛商场。时代没带多少钱,没事就是躺在房间里看电视或者昏睡。有一天黄昏,时代正在整理衣物,许多敲开了她的门。
许多说:“食堂里的饭吃得人快吐,晚上我带你出去吃。”
时代注意到许多说的是一个“带”字,这个字里所含有的亲密的意味让时代措手不及,远程都不会这样讲话的,远程会说我们,我们一起去吃饭。时代怕自己心里的扭捏被许多识破,赶紧说好,我换件衣服。
时代关了门就发现其实根本没有衣服可换,穿在身上的那套是最适合的,刚才的话不过是掩饰内心不安的一句台词,索性就拿起一把梳子把头发梳了两三下,连淡妆也没画地走了出去,心里骂自己没出息,简单的事也给想得复杂起来。怪不得远程老骂她多心。
和许多走在宽阔的大街上,又是秋天了,黄昏的天是暗蓝的,象许多身上的那套西装。
光秃秃的树干努力向上伸着,渴望与天进行灵魂的交谈。许多快半拍地走在时代的前面,时代发现他的西装质地很好,把他的背影衬托得挺拔修长。于是时代就存心地慢半拍地走着,有省城宽阔的大街上把彼此营造出一种刻意的界限来。许多也没有回头,直到过马路的时候,才伸出手来轻轻地拉了她一把,那一把拉在时代的手臂上,很突然,时代的思绪给拉得猛的缓慢起来,脚步随之也慢了下去,一辆辆出租车呼啸而来,许多再狠狠地拉了她一把,两人就站在马路的对面了。
“唉,你!”许多责备说:“这么大的人了连马路也不会过。”
时代笑笑,手臂那儿热热的,象给谁套了一个重重的铁圈,好半天才卸下来。
许多把时代带到了经贸大厦十七楼的旋转餐厅,透过餐厅茶色的大玻璃看出去,城市的灯红酒绿有些变调。许多把菜单递给时代,时代赶紧摆手,许多也不勉强,轻车熟路地点了几个菜,自已点了啤酒,给时代要了杯饮料,淡绿色的液体上飘着几片女敕黄的柠檬。
时代埋怨说:“早知是这种培训班就不来了。谁有意见就让谁来受受罪。我看在我们台里,要不象你一样有权有势,要不就象兰心,不要脸。否则不会有好日子过。”
“怎么?”许多喝口酒说:“对电台失望了。”
时代不说话。许多也就不再追问下去。
于是一顿饭两人之间话不多,好象专门为吃而来。做-19-节目时妙语连珠的时代和许多谨慎地守着各自的心事,象两个沉默寡言的陌生人。酒足饭饱,时代抢着把钱包拿出来要去付帐。许多站起来说喂喂你干什么呢,时代连连说我这人最怕欠别人你就算行行好,要不我们AA制。许多说给我一点面子。时代坚持,面子是另一回事,这次一定要AA制。许多握住时代的手说:“你得把我当个朋友,以后还情的机会有的是。”许多的这一握让时代惊慌失措,一种温暖的带有质感的情愫象剑一样的穿透她的心,一时竟有些舍不得把手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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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回来上班的第一天,在楼下碰到了雨辰和她的儿子,雨辰的儿子长得俊俏,大眼睛尖下巴,神气的运动装,牵着妈妈的手。雨辰说:“叫阿姨。”
小男孩不吱声,有仇似的瞪着时代。
雨辰笑笑说:“他总是不听我话…”雨辰的话没说完,小男孩突然抬起脚来踢了时代一下,尖头皮鞋不轻地打在时代的小腿上。
时代“唉哟”一声退得老远。
雨辰一巴掌打在小孩身上,小孩哇哇地哭起来,时代又连忙上去说没事没事小孩子都是这么调皮。雨辰报歉地笑笑,拖着儿子远去,平日里风情万种的雨辰留给时代的是一个仓促狼狈的背影。中午抽了空去看远程,远程的单位有一种大企业的气派,处处纤尘不染。来去匆匆的人都穿着淡蓝色的厂服。远程的厂服好象大了一号,腰那里空空的。见了时代,他大着嗓门说“哟!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时代很不满意他这样的见面语,好象两个人是多年不见的普通朋友,没有风,就不会吹到一起。
时代靠到他身上问:“想不想我?”
远程说:“老夫老妻了,别那么肉麻行不行?”
时代把不悦摆在脸上说:“巴心巴肝地来看你,半句贴心话都没有。这么长时间不见,你就一点都不想我……”时代这一说,就有些伤心,一伤心,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
远程一见她来真的,连忙哄起她来:“我不是忙着挣表现挣钱,好早点娶你过门吗。
瞧,还著名主持呢,这文学节目怎么把你做得这么多愁善感呢。“
时代没好气地说:“没房子就不能结婚?”
远程说:“不是你不肯吗?”
“我现在肯了,”时代说:“我们马上结婚。再说,给那女人一闹,台里看样子也住不下去了,你得赶快给我找房子去。”
时代一幅下了决心的样子,倒是把远程弄得有点激动起来。
回到办公室从罗门那里听说雨辰打算离开台里,连辞-20-职报告都写好了。时代奇怪地说她在台里这么重要,她一走新闻谁来播。罗门说你真是天真,这地球离了谁不转,你当初离开那班学生,他们不照样念书照样毕业。罗门讲话向来是不给人留面子的,时代也不和他计较,只是觉得雨辰可惜,好端端地把一份好工作扔掉,什么样的理由都说不过去。又隐约觉得这事和兰心有关,晚上的时候,时代就问许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雨辰在一笔广告上做了手脚,给兰心捅了出来。”许多说:“她怕台里真跟她计较,以辞职为要胁罢了。”
“这地球离了谁不转。”时代用罗门的观点:“雨辰这样做是不是幼稚了一点?”
“雨辰自有她的资本,她老公是一家大集团的总经理,每年给台里的赞助有十万,这一点老陈还是很在乎的,局里考查台长的业绩,还不就看个创收。”
“怪不得。”时代啧啧地说。
“不过,这是一次钱与权的较量,”许多说:“雨辰不一定会赢。无论怎样,领导要选择的还是他的尊严和面子。”
进行这番交谈的时候时代站在导播室的窗边,导播室的窗很少那么大的敞开着,秋风吹进来,有一些凉意。许多的手放在窗台上,离时代很近,有一些咄咄逼人的亲近感,这种感觉在省城的时候总是若有若无地袭击着时代,让时代不得安生。唯一的办法是在夜里反复地想远程,想他们初恋时点点滴滴的片断,象一个老年时对爱情仓促回顾急于收集过时甜密的妇人。许多就站在她的身旁,笔挺的西装散发着一种安安静静的男人气息。时代鄙夷起自己内心的沉迷,她故作轻松地宣布:“许多,我要结婚了。”
“真的?”许多很有兴趣的样子:“什么时候?”
“明年春天。”时代说,时代说完很潦草地掠了许多一眼,害怕他会说些什么,又害怕他什么也不说。
许多的回答很简单,他说:“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