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令 第六章
「尺素如残雪,结为双鲤鱼。欲知心里事,看取月复中书……」
方才醒来,耳边即传来徐子谦抑扬顿挫的朗读声,声音温润轻缓、吐字清晰,这时,他声音隐没入空气中好一晌,半天仍不见下文,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这让已经转醒的柳绫儿,不禁也跟着微蹙起秀眉来……
「咦?」掀开被子,她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觑了房内摆设一会儿,然后望着他,「我还在你房中吗?」
闻声,徐子谦转过身来,看见她已经从床上坐起,正舒服地伸着懒腰,看起来精神多了。
「妳可终于醒了。」他解释道:「原本见妳睡着了,想将妳送回房的,可又唯恐此举会遭人非议,于是就想让小姐暂且在徐某房中小睡片刻……」
结果,不等他说完,她便噗哧一笑,反问道:「让我睡在你房中,要是给人撞见了,你岂不更加难以解释了?」啧,真是个书呆子!
此言一出,徐子谦顿时心中冰凉,大叫不妙!
是啊,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徐子谦心中不禁连声叫苦,一时慌了心绪,支吾地道:「我这……这……」自知难以辩解,他索性把心一横,向她躬身一揖,颇有壮士断腕的精神,道:「此举确实是徐某太莽撞了,若柳小姐心有不悦,就请严惩在下吧!」
「哪有这么严重?」她摆摆手,不以为杵,只是淡淡笑问:「对了,刚刚见你书念到了一半,便发起怔来,在想些什么呢?」
「我是在想……」这时徐子谦的脸上浮出了一抹异常温柔的表情,那是她从来没见过的,尤其当他眸光徐徐凝望向她时,她的心房突然像击鼓般,咚咚咚跳个不停!
由于他的目光镶满了柔情,使她心中感到一阵悸动,不得不垂下长睫,用来掩饰她此时的羞怯!
只不过这一片充满暧昧的氛围,并没有维持很久,一阵杀猪般的鬼吼鬼叫中断了这一切……
「不好了、不好了,小姐失踪了!徐公子啊,您可见着我家小……」一阵风似的,急如星火似的奔进房中的兰儿ㄚ头,杏眸一瞪,见着了让她苦寻大半个早上的主子正好端端地坐在房中,她一颗悬吊的心,也瞬间放松了下来,不禁埋怨道。
「唉呀!我的小姐呀!您怎么会在这里呢?」而且,还赖在人家床上,重点是,「您知不知道,我一早见您不在房中,差一点就要把柳府整个翻过来了!」她急呼呼的说。
「别老像个急惊风似的。」微皱眉头,她不以为意的回道:「不过就是在府中,我还能把自己弄丢吗?」
「可是……」偷偷觑了徐子谦一眼,兰儿压低了嗓,轻声一问:「昨晚您该不会一整晚都待在徐公子房中吧?」
「是又如何?」她可是坦坦荡荡的。
然而这一句话,却让兰儿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你们不会也睡一起吧?」兰儿不禁提高了细尖的音量,喳呼道:「小姐啊,您该不是把人家给『吃』了吧?」
「臭ㄚ头,胡诌些什么呢?」柳绫儿翻了翻白眼,没好气地一问:「一般人会担心的,应该是姑娘家有没有吃亏吧?」
「那您昨晚『吃亏』了吗?」笨ㄚ头又再一次追问。
这一回,柳绫儿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忍不住心忖,也只有像兰儿这样少根筋的ㄚ头,会蠢到向主子问出这样的话来。
深吸口气,她闭上眼睛半晌,从一数到十,感觉心平气和多了,才解释道:「昨夜我只是来找徐公子商议进宫为公主试衣一事,事情并不是妳想象的那样。」还有,她这个堂堂做主子的,什么时候沦为自个儿ㄚ鬟口中质问的人犯了?
只见兰儿依然一脸存疑,不信地斜眼觑了徐子谦一眼,皱眉以道:「可男女共处一室,总是诸多不妥。」至少,也应该懂得避讳才是。
「兰儿姑娘所言甚是。」一旁徐子谦歉赧应和道:「都怪徐某太不周详了,既然小姐已经转醒,为免落人口实,还请小姐先行回房吧!」
柳绫儿微抿着唇,依了他。
「好吧。」她看他一眼,又问:「那……昨晚你答应我的事?」
「但请宽心。」他轻柔地说道:「既与小姐立有字据,在下一切自然听从小姐的安排。」
她深吸一口气:「很好。」
他的话,让她安心不少!
但不知道为什么?当她向他索讨保证的时候,心中竟然升起了一股罕见的思绪,她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吸血虫似的,总是不断地对他予取予求,霸道刁钻。
而反观他,总是逆来顺受、听之任之,从不婉拒她种种苛刻要求,除了……轻言娶她。
昨夜他与福叔之间的对话,她都听得一清二楚,真不知该说他太有骨气、还是太傻?竟说除非他考取了功名,否则绝不应允这一桩从天上掉下来的好亲事儿,不但给福叔碰了个软钉子,也当场婉拒了她。
所幸她对这一书呆还不算讨厌,甚至还有一点点喜欢上他那一股耿直到有些呆笨的傻气!
只是她怀疑的是,届时一旦他榜上有名,真会履行诺言,娶了她这个打从第一眼见他开始,便满脑子打着他主意的坏心姑娘吗?
想到此,她赧颜地收回在他俊脸上的目光,讷讷一语:「我答应你,这是第一次,也会是最后一次了。」语落,她很快的抬眸看他,如果他脸上出现了讽刺的神色,她会立刻中止这件事,然后还他给清静的日子。
但他没有,眼中一片清明,清澈得像无云的天空。
他先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然后给了她一抹暖洋洋的笑:「尽管放心吧,一诺千金,我是不会临阵月兑逃的。」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他还是误会她了,她并不担心他会言而无信,而是不愿见到他为了她如此难为,而她不想令他为难。
很快的,一股矛盾的思绪在她心中发酵着,想起柳家日渐陷入窘境的产业,她不禁将已经滚到舌尖的话,又硬涩的吞回喉头。
经过几番思量,她还是选择了以家业为重。
只见她的表情令人费解,似乎还有未竟的话?但……
「谢谢你愿意帮忙。」说完,她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自私自利,只会不断利用他的卑鄙小人似的。
「柳小姐不用客气。」他对她微笑,嘴角那抹温柔仍在,「毕竟是为皇室裁制新裳,万万马虎不得,在下很荣幸能帮得上这个忙。」
听完,她心中烦忧顿消,对他的善解人意颇感到意外,「你能理解我,真是太好了!」
此刻,她对他的喜欢,又多了一点点……看来,或许嫁给书呆,也不算是太差的选择呢!
目送走了一脸欣喜之色的柳绫儿,徐子谦在笑叹口气后,转身走向床铺,微弯着腰,正打算将一床凌乱被褥折迭铺齐的当儿,被内倏地掉下一条小巧可爱的坠饰。
「咦?这是……」
徐子谦好奇地拾起了玉坠,发现玉坠雕刻的图腾是一只凰鸟,上头还镂刻了一首半阙诗句,当他看清了上头所题的诗句之后,双眸倏地大瞠,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赶紧掏出怀中另一只贴身佩带多年的玉坠,两两合并。
只见两块玉坠合并之后,恰巧成一圆,玉的中央,便刻着那首半阙诗……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这一首《秋夕》,是当初这一对玉坠的持有人所刻,在他四岁那一年,其中一块玉坠被交付到他手中,那象征着一份责任、也是一段挚友之间的约定。
只是这个约定并没有持久,就在玉坠的原持有人离世之后,这一项约定也不再作数了。
思及此,徐子谦脸上神情从讶愕、不信,很快转变为暗淡与冷凝,就连一双黑眸也变得幽暗深沉!
至此,他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一丝柔和。
这简直是太完美了!
那缀有翡翠与紫玉的白色长袍,看几来格外的尊容华贵,将一头墨玉色的头发梳向头顶,再用一条同样镶有紫玉的黑色亚麻织绳扎起,更是显得风度神采、飘逸潇洒。
原来这天底下还有这样一张锦锈皮相、这样的俊秀风雅、这样的幽柔神态,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吶!
「很好,为驸马裁制新裳,就归柳家布坊了。」一名穿着雍容华贵,模样也生得十分福态的妇人,其涂抹着厚厚脂粉的脸上,满尽是惊艳之色!
「多谢公主赏识,小女一定会吩咐下去,让工坊一流的师傅,为驸马爷裁制最华贵的新裳。」一旁的柳绫儿,面容沉稳,恭恭敬敬的回话,但一双闪烁着胜利光采的眸光,已掩藏不了她此刻雀跃的好心情!
为了当初与爹爹的一场赌注,她不下数百次言明,纵然自己排行最小,却也与几位姐姐一样能干,足有挑起大梁的本事,定能闯出一番大事业!
果不其然,如今梦寐以求地与皇家做成了大买卖,光是为柳家赚进这一笔可观的财富,往后爹爹一定会对她刮目相看,再也不会认为她不过是个不经事小ㄚ头了。
思及此,感到十分得意的柳绫儿,正想向公主福身禀退,欢欢喜喜领着今日大功臣,回府向爹爹邀功去的当儿,却让大主顾给神神秘秘拉至一旁,小声地问起话来。
「等等,本宫尚未问四小主,这一位生得眉清目秀,英气飒然的美男子,究竟是柳家庄中何许人物呢?」只见公主一双眸子媚眼如丝,问话的同时,眸光还相当不老实地直往徐子谦身上飘。
「此男子姓徐,历阳人士,是庄内布坊新聘的伙计,但在坊里既不管事、也不管帐。」柳绫儿不疑有他,对于贵阳公主的寻问,一概有问必答。
贵阳公主听着,先是愕然一晌,又问:「那他在贵坊中,都做些什么活儿呢?」
「不干活儿,只当招牌。」
当招牌?「那倒是挺称职的呀!不过嘛……」
特地拉长了尾音,贵阳公主微露出一抹颇为可惜的神情,又道:「听说此人原本是一位落难秀才,前些日子为柳四小主所救,因此为了报答救命之恩,愿为柳家所用,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这不该呀!」公主先是啧啧了声,又道:「这样上乘绝色,若仅是为了报答恩情,便委身在民间做个小小坊工,岂不显得太暴殄天物了点儿?这样吧,不如妳将他让给本宫,如何?」
说到最后,一向以喜兴豢养男宠闻名长安的贵阳公主,干脆公然向柳绫儿索讨眼前的美男子了。
「这……」听出公主言中之意,柳绫儿顿时深感不妙,不禁面露窘色,一时支吾不语。
「怎么了?」瞟了一眼兀自低头不语的柳绫儿一眼,贵阳公主不悦地质问:「柳四小主舍不得割爱吗?」
「不不……不是这样。」她连忙反驳。
「不是最好。」贵阳公主出言咄咄,冷凝地又提醒了句:「柳四小主应该明白,本宫随时可以另选工坊,为我驸马赶制新裳,嗯?」
这个明显不怀好意的公主,摆明了就是色欲熏心,一副吃人又不打算吐骨头的姿态,眼下她若是不依,今日这一笔生意就此夭折了不打紧,还极有可能因此惹恼了公主,为往后柳家庄埋下种种难以收拾的祸端。
反复思量,柳绫儿不动声色扯了一个小谎,迂回地搪塞道:「实不相瞒,那徐子谦虽为我柳家所用,可从未签下卖身契,民女实在无法决定他的去留!不如这样吧,待民女向他寻问了意愿,再答复公主如何?」
闻言,贵阳在心中暗忖,向来官不与民斗,况且她身为一名大唐公主,这夺人之事,要是传扬了出去,必定惹来世人一番责难,只有姑且先应允了下来,反正那徐子谦必定是她囊中之物,再也逃不了了。
「也罢,本宫就静待柳四小主的好消息了?」语落,她暗示地又道:「但愿妳不会教本宫失望才好。」
深吸了一口气,在与徐子谦商谈此事以前,柳绫儿已经准备好迎接她种种的奚落与刁难,就算要是她卑躬屈膝、降格以求,她还是会尽一切力量来说服他,并避免和他产生争执,尤其是今晚。
但奇迹似的,原以为在听见这样恶劣的要求之后,徐子谦会火冒三丈、怒不可遏地对她大声咆哮、抗议、责怪她出尔反尔、不守信用,是个冷血无情的卑鄙小人!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表情甚至没有改变,只是沉默的、淡然地听完她转述今日在公主府中,那一位显然对他势在必得的贵阳公主对他种种的『期待』。
「所以,妳也是认真的吗?」他看着她,眼光中有着询问的意味。
「你……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妳故意谎称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契约,是因为妳不想得罪贵阳公主,还是妳不甘心为了我一人,平白失去这样一笔大买卖?」他平静地问,好像能看懂她的心思。
「我承认,我是这么想过,可是……」
「够了。」他脸上肌肉因她这句话而紧绷了起来,她的坦承不讳,着实教他的心冷了大半,不禁愠怒地打断了她!「这样就够了。」
不知道自什么时候起,他对她的感激之情早已变成了深深的爱慕,如今这一份爱慕却得永远深埋在他心中了。
说到底,都怪他蠢,是他不该先自作多情地爱上了她,而这一场错误的相遇已经造成将可预见的遗憾,为了不让这一份遗憾继续漫延,他必须现在就结束这一切!
这一生,他都不能爱她,更不能对她有期待……
这是宿命。
「我不想令妳为难。」他说服自己,对于她,他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而他不会让那一股欲念凌驾他、主宰他。
思及此,于是他又问:「是不是只要我答应入了公主府,我们之间的所有约定,也就一笔勾消了?」
此刻,他的笑容有一丝冷漠,目光咄咄,毫无暖意,已不复往常温柔的气息。
「你想与我撇清关系?」她知道这一句话问得有多么任性、想法有多么可笑,但她就是无法按捺地问出口了,「你生我气了?」
她最后一句问话,远比她承认已将他拱手让人,还令他感到难堪百倍!
「没有。」他宣称,却听见自己沙哑难辨的声音,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原本我就不属于这里,能够离开,是我梦寐以求。」当他说这些话时,他的眼神那样冷、那样锐利,不但冷到她骨子里,也刺进了她心底。
听见他的理解、妥协,甚至是完全不刁难的配合,她应该感到大大松了一口气,可不知为何,心中却像是被压了一块巨石,一点欣喜的感觉都没有。
一时之间,茫然、虚空,各种最苦涩的滋味在她心头发酵凝聚,只觉一阵怅然若失,心中布满一层又一层矛盾心绪……
「明天一早我就离开。」他突然宣布,而她的心开始往下沉,他却仍滔滔不绝:「如果柳小姐不介意,在下想取赎。」
「你想拿回契约?」她愕然片刻,表情像是当场吞了颗生鸡蛋一样。
「毕竟上头都有我的签字捺印,总是当面取回得好。」他温和有礼的解释,但平静的语气更教人毛骨悚然。
「你……怕我会赖账?」她面如死灰,口吻僵硬。
「出门在外,凡事还是小心的好。」他声音变得毫无感情,尽管没有抬高音量,但几近冷淡的言词却更加刺伤了她!「况且,妳刚刚才给了我有股被背叛的感觉,让我实在无法再信任妳。」
就算他赏她一记耳光,也不会比这话更伤人。
平生第一次,她有一股想尖叫的冲动,不明白在一夕之间,他对待她的态度为何会有这样的转变,彷佛判若两人一般?
纵然想开口问他,但歉疚与罪恶感在她心中撞击着,强烈得令她再也没有勇气抬起头来面对他。
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她始料未及的!她知道,他永远、永远都不可能原谅她这个自私鬼了。
这一句话,反复地敲在她心头上,敲得她眼前发暗、四肢冰冷,好似严冬突然降临……
「还记得我曾经说过,我爹爹的一生,是怎么毁在一张契约上的吗?」话锋一转,他淡淡说着,声音低沉,却掩不住其中的愤怒及紧绷的控制。「他就是太过相信别人,以为掏心掏肺,别人也会真诚以待。」
说到这里,他一对目光缓缓地凝向她,脸上表情就像石刻一般,教她不由得一阵心虚。
接下来他所吐出的每一个字,就似冰雹括过一般。
「但真相总是残酷的,一句话说得好,休将我语同他语,未必他心似我心,不是吗?」他温和、丝丝的声音中藏着冷酷,温柔的音调远比尖锐的咆哮还令人感到害怕。
这令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就在她和他眼神交接的一剎那,她看到他眼中一层冷淡的雾气……
「看来,我在你的眼中已经成了一个卑鄙小人了,是吗?」从小到大在爹爹的宠爱与姐姐们的呵护中,她从来不知道悲伤与痛苦为何物?
可是现在,她突然间都顿悟了……
所谓的悲伤,就是心不断撞击着胸口,彷佛要撞裂开来才肯罢休;而痛苦是血一吋吋的冰冷,好像要冻结成冰一般,想要紧紧挽回失去的,却使不出半丝力气,宛如僵化似的,令人无助。
他深深注视着她,不愿说出更伤人的话,「事已至此,我多说无益,还请柳小姐成全。」
微张着口,她想留他、想说不,但到了舌尖,它却化成了一声「好」,一听到自己说出口的,竟是个「好」字时,她震惊得连自己都感到错愕!
而他,只是面如死灰地望着她,心已如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