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曲 第三章
琴音停在羽音处,祁鸯看见他急急奔往茶楼外,一颗心顿时沉不住,手里曲调乱了谱。
心底一慌,自然谱不成曲,好在她技巧好,捻弄琴弦,将后来的曲尾补上,才匆匆提裙跟着离开。
他的脚步很快,幸好午时的街市人潮不多,加上他高头大马的,祁鸯见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赶忙追去。
为什么他会突然离开,祁鸯也不明白,更不了解自己何故追上前去。
可能方才见到他一身僵直的姿态,那双灰色眼眸又变暗,因此她想也不想就跟上来。
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祁鸯真是想问。
转入小巷,她猝不及防地与人相撞,身形单薄的她被撞倒,两眼瞬间昏花。
「姑娘,妳还好吧?」对方拉了她一把,也显得相当惊慌。
祁鸯按着脑门,伤处撞得发疼,若不是人家搀着她起来,恐怕要赖在地上好阵子。
「不要紧。」她觉得昏沈,兴许撞得太重。以前这样磕碰到她从不在意,大概是因为伤过的关系,所以眼下才会如此不禁撞。
对方匆匆拜别,祁鸯扶着墙继续往前头追去。
她看不见石破磊的身影,心底开始发慌。
跟着他好一阵子,如果失去他的踪影,那她该如何找到自己要的琴谱?依她的能力,根本不可能只身拿到那张谱。
「可恶!」祁鸯低咒,弯着身莫名觉得累,突然见到地上一圈圈的血。
掩住鼻头,她蹲在墙角,手里黏呼呼的热度,让她感到害怕。
又流血了,不是早上吃过药了吗?她以为按时喝药就没事了。
祁鸯拿帕子堵着鼻头,低头想要见血是不是止住,帕上一滩血痕,让她怕得忍不住哽咽。
若是一点点,她可能不会当成一回事儿,但眼下流了好多血。
大夫的话言犹在耳,祁鸯心底凉飕飕地;她不想死,一点都不想!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她只是想替祁家取响应当归回的琴谱,却落得这般下场,爹爹若是知道,一定会很伤心……
一只大掌伸来,按在她的臂膀上。「妳怎么会在这儿?」
祁鸯泪眼汪汪地抬头,按着鼻头情况委实狼狈。「你去哪里了?」
蹲,石破磊抬起她的下巴。「见到熟悉的背影。」
「是不是那个假扮的狂音人?」
「妳认识对方?」石破磊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没想到她居然晓得对方是伪装的。
「真正的狂音人,恐怕已遭毒手。」祁鸯让他搀着站起,血似乎没有方才流得急,缓和下来。
「妳怎知道?」石破磊如此问,早就对她心有存疑。
祁鸯咬着唇,一脸很为难地看着他。
「不想说,无妨。」他继续带着她往前走,没有咄咄逼人。
如果她想说,早就会说了。不想说,逼她也不会讲出真话。他不想听见那些言不由衷的话语。
「我和你一样,在找『谱鬼曲』。」祁鸯见他瞇起眼,很防备地盯着自己。「那琴谱,是祁家所有……我只是,想寻回而已。」
「妳希望我们两人大打出手、两败俱伤,妳好坐享渔翁之利?」
祁鸯摇摇头,「我本来没有这样想。」可是,在她跟了对方一阵子之后,她就发现自己拿不回琴谱。
「但是现在有了?」原来她是打这个主意。
那么,对他说出那么温暖的话,也是在作戏?石破磊表情很冷地看着她,这是他对她唯一做出最明显的神态。
「若我说没有,你信不信?」祁鸯想要捂住他的眼,渐渐深黯的灰瞳如同他的心情,逐渐变得恶劣。
他会这样说,她一点都不意外;换作是谁,都会和他一样。
「你不信,是不是?」祁鸯不会太失望,毕竟两人素未谋面,谁敢如此轻信人呢?「若是我,也不信。」
推开他的手,祁鸯径自向前走。
她确实很该死,把主意打到他身上去,靠自己的力量做不到,她就只能走旁门左道,但他晓得她多努力吗?就为了那张该死的琴谱!
祁鸯越走越急,按着心口不断往前走,就是希望可以摆月兑他的跟随,恨不得拔腿跑开,才不会觉得自己很羞愧。
她一点都不想深入江湖,这种有胆进去没命离开的地方,她对自己有几两重,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石破磊拉住她,她刚才可是流了鼻血。「走慢些。」
被他擒住的腕子温热热的,他的体温透过掌心传了过来。祁鸯一时之间觉得好委屈,再想到自己因此而短命,忍不住号啕大哭了起来。
面对她的眼泪,石破磊全身僵硬了起来,显得手足无措,只能傻愣愣地看着她泪水狂奔,泣不成声。
江湖中、满血海,见过风遇过浪,曾经九死一生过,曾经有勇无谋过,如今看见女人的眼泪,石破磊宛若惊弓之鸟。
「妳……不要哭。」他粗嗄地安慰,难得脸面涨红。
祁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安慰,仍旧自顾自地哭,一想到短命的自己,她怎么能感到平静?
石破磊别无他法,拿着帕子按住她的眼睛,把她的泪水当成鼻血,以为这样就不流了。
「你走开!」他的举动,让祁鸯好生气,再用力些就会按瞎她的眼了。
此举惹来她的不悦,石破磊忍不住皱起眉头,弯着身与她面对面,困惑地盯着泪流满面的女人。
「要不要吃糖?」拉开她摀着脸的双手,石破磊很认真的问:「我买糖给妳吃,不哭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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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简直把她当成三岁小鬼在哄。
祁鸯咬着糖葫芦,忍不住瞄着身旁的男人。而他显然也在观察她的表情,似乎很怕她突然又大哭了起来。
抿着嘴,骨碌大眼转了一圈,抓住他的弱点。
他明明看起来很凶狠,却意外是个软心肠的人。若不是他的外表这般,一定常常吃亏。
「你不要一直盯着我。」没有一个女人家被这样盯着,会觉得自在无所谓。
石破磊收回目光,「嗯。」
「谱鬼曲本来是祁家的琴谱,百年前被人抢走,一直流落在江湖之中。」尽管他不相信,但祁鸯还是说了。「我不知道你要琴谱做什么,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好事,我也就不过问了。」
「既然已经流落在江湖百年,祁家何必现在要寻回?」石破磊不懂,居然派一个这样软弱无力的女人,委实凄凉。
「你听过谱鬼曲的传闻吗?」
「不曾。」他根本没有兴趣,自己只是比较倒霉抽到字牌而已。
「那你为什么要它?」祁鸯真是不明白,那他到底在争个什么劲儿?
「受人委托,我是个镖师。」
祁鸯看着他,确实很适合,有他押镖,没人胆敢打劫。
「所以,你拿着它也没用了。」她偏了头,想了一会儿。「不如,你拒绝委案。」
「不行,镖局已经收下订金,风云镖局对于钱财是有进无出。」这点石破磊也觉得有点悲凉,真是有钱可以没天良。
「什么?你是风云镖局里的镖师!」祁鸯真是大感意外。
「妳知道?」凤非真是厉害,镖局的名气已经传到都城之外,显然是名气大开了。
「当然!全都城最没良心、黑心第一的镖局啊!」她离家这趟,若是无力取回琴谱,打算到都城找镖局委案呢。
石破磊脸面一抽,脸色惨绿。听见她如此说道,镖局火红得真是让人觉得颜面无光。
以这方式窜红,在金碧王朝大概是空前绝后了。回去他一定要跟凤非说,撤掉虞歌那一版的宣传单子,别把商号都抹得黑黑黑了。
他的沉默,让祁鸯不敢说得太过火。「但我也听说,风云镖局里头的镖师,非常有本领,若不是如此,恐怕会在都城生存不易,你说是吧?」
她的安慰,来得很是时机,就算石破磊觉得真是丢脸,但还真没办法辩驳些什么,只得顺着她给的台阶下。
「那现在我若去都城委托镖局,你们接是不接?」既然认识,说不定可以攀些关系呢。
「我们很贵。」他一点儿也不想让她看见那丢死人的传单,上面简直把镖局形容成豺狼虎豹,并且是专咬钱的那一种。
「嗯,我知道。」祁鸯掏出袖口的传单,朗道:「爱钱第一,风云镖局。高价收购烂摊烂债;别人不敢押的,来风云镖局。别人不敢承的,来风云镖局。不问因由、不看背景,仅需金山银山,或是腰缠万贯……」
石破磊一把将单子抽来捏烂,感到非常丢脸。
「这版旧了。」回去他一定要重新改版!实在太丢脸了,虞歌怎么会想出这款黑心版的词儿?
尤其从她的嘴里念出来,石破磊更是感到羞耻,好像是在对全天下人显现出爱钱的嘴脸。
「是吗?那你有新的吗?」祁鸯觉得他眼瞳突然黯了一些,脸面好似有些涨红。「要不要给我一张?」
「谁会将那种东西随身携带?」石破磊从没遇过比现在还要窘况的情形,简直比被人打到趴还要丢脸。
祁鸯不懂他何以这般不自在,替自己镖局宣传哪里奇怪?他看起来别扭得要命。
「镖师都知道委案的案主吗?」不管他再如何感到不自在,祁鸯仍旧想要知道。
「不清楚。」
真是头痛,祁鸯还以为可以说服他取回琴谱后,交还给祁家。
「但是,琴谱应当物归原主。」软的不行,那晓以大义好了。
「这与我无关,我只负责完成任务。」况且,他也尚未取得琴谱,现在说这些都是空口说白话。
她一脸失望,好像他的拒绝多么不该。石破磊皱起眉头,很怕她若是突然又落泪,可能又要回头买糖了。
买糖事小,她落泪事大,要是被她逮着自己这个小辫子,那免不了就是一阵麻烦了。
女人不像男人,不高兴就打上一架,谁赢谁带走;而他也不是虞歌,更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哄人,他这张尊容不要吓死人就好。
石破磊实在很苦恼,尽量不把话说得太重。
他一点儿也不想要再度回味刚才的景况,路过的人看着自己指指点点,虽然他已经习惯了,但不表示他必须得无条件接受这样的对待。
尤其是旁人的指点不是因为自己的外表,而是这女人的眼泪,他这辈子没有打过女人,也不欺负弱小,如此坏他的名声,实在很不好,这点他非常的坚持。
「妳……要不要跟我说说,为什么坚持要寻回琴谱,它在江湖流传那么久,若真重要的话,早在百年前妳们祖先怎会不坚持找回?」
祁鸯一脸支支吾吾,还在考虑要不要说。「你保证绝对不会觊觎琴谱。」
「我不通乐理,要谱无用。」
「江湖传言,你真的没听闻过?」
「没有。」
「真是个井底之蛙!」对于他的孤陋寡闻,祁鸯忍不住抱怨。
石破磊倒是哑口无言,不知道该如何辩驳了。
祁鸯拉着他,往前头走得快些。「这里不方便说,回客栈再谈。」
她的神情虽然有些急躁,但却没有丝毫的防备。
石破磊觉得意外,看着腕上握住自己的白女敕小手,那样的肤色,宛若白雪一般。
原来,真的有人不怕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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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内,阴沉沉地教人透不过气来,窗棂外透入的天光,仍旧驱不走袭上心头的暗冷。
「江湖谣传,祁家谱鬼曲夜里奏曲能视鬼怪,见形识体、互通灵识,并驱鬼为己用,可杀人于无形、令五鬼搬运财银。」祁鸯沉着脸,阴恻恻地述说。
「嗯。」石破磊不为所动的轻应一声。
祁鸯忍不住皱起眉头,这家伙怎么比石头还要硬梆梆的啊!
「你不怕?」她瞇起眼,两手伸在他面前,装神弄鬼地说:「鬼啊……鬼啊……你不怕?」
石破磊正色地道:「我不会奏曲,应当没有这样的疑虑。」
「这不是说没弹琴就无事,是本身这个传闻很邪门。」他脑子到底是哪里有问题,祁鸯简直没辄。
说他鲁直,其实也还好,但有时候还真是一丝不苟得让人觉得很受不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普通人听到谱鬼曲的事,都会跃跃欲试啊。
「有一点。」好吧,他有些这么认为。
「岂止是一点!」祁鸯差点张牙舞爪了起来,他是不是觉得她在说谎?「还是你不信?」
石破磊双手抱胸,沈思片刻,又道:「奏曲就能视鬼怪这点,因为没有见过,所以无法说相不相信,委实太过悬疑。至于五鬼搬财,应当是无稽之谈,不过是骗人把戏。」
他的词严义正让祁鸯额间青筋暴凸,忍不住低了音调。「你说什么?」
实在不会看人眼色,石破磊居然正色地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诸如此类之事,要抱持虔敬的心,不谈论、勿招惹。」
他说得很认真,但祁鸯有一瞬间想要拍桌大骂,可他那张面孔板起来她又会怕得半死,只得独自生着闷气。
「如果不谈论,我该怎么告诉你江湖上为何有人要这琴谱?」她一直觉得他很正经的,可这种表现,祁鸯只觉得他在恶搞自己呀!
「也是。」
祁鸯趴倒在桌上,状似投降。本来呢,是想要吓吓他的,一般人听见这么玄妙之事,要嘛一定很害怕,不嘛铁定跃跃欲试。
但是他两者皆无,一脸天下太平无我事的漠然。
谱鬼曲要是落入他手里,还真是不值钱啊!
「妳sheng体不舒服?」她脸面朝桌,动也不动。
「我心底不舒服。」她不想要和他说话了。
「心痛?」
「头也很痛。」她闷闷地说,抬起头来。「如果你找到谱鬼曲,可不可以给我?」在这样下去,她会被击败呀。
「不可以。」
「要不拿到手,你让我弹弹看,试一回如何?」祁鸯起身,走到床铺边,把藏在棉被下的包袱给拿来,然后坐回到他身边。
展开布包,一只略小十三弦的黑木琴筝,静静地躺在其上。
祁鸯一手抚着琴弦,看得出相当宝贝,且琴不离身。
「原来那天压着妳的,是这把琴啊。」若是再重一点,一定准将她给压死。「还以为是什么东西。」
祁鸯瞇起眼,他似乎在嘲笑自己。
「见妳在茶楼奏琴,模样很熟稔,习琴几年了?」
「快十六年了。」
石破磊直直地盯她,怀疑她的话。「十六年?」她看起来年纪没有那么多啊,小丫头一个。
「如果换做是练武,大概会是个高高手。」
「高高手?」她说的明明是中原的话,怎么他实在听不太懂。
「高手中的高手,不是高高手,是什么?」她反问他。
石破磊嘴角隐隐抽动着,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想了半晌,才「嗯」了一声。
她嘻嘻地笑了两声,知道他不擅于言辞,闹他委实有趣多了。
相处时日虽不多,祁鸯大抵抓住他的性子;他一脸凶神恶煞,但意外的心肠很软。
世间多数人都以貌取人,祁鸯不意外他会遭人「排挤」,因为一开始她也是怕得要死,却嘴硬地说没有。
事实上,只要他一瞠眼,她就会惊到要翻白眼昏过去。不过她的优点就是会忍耐,牙一咬,许多时候都可以忍过去。
果真,让她蒙到一个大好人呢!
祁鸯摊开双手,十根指头白白细细的,却长着薄茧。「练成这样,说高高手也不为过吧?」
石破磊根本不懂,但他细想习武之手,长年握着兵器的手,绝对会出茧,连他也不例外。
石破磊以为女人莫不追求娇女敕女敕的,谁喜欢身上带伤生茧?看来这女人应当也是个勤快之人,才会留下茧子。
「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祁鸯低下声,表情很认真。
石破磊倾身听闻,相当配合她神秘兮兮,装模作样的傻样子。
「祁家曾经是金碧王朝第一乐师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