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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心 第二章

雨,敲打着华丽的琉璃瓦,发出清脆的声响。

大凉王朝天子寝宫,崇华殿。

灯火通明的宫殿里,巨大的宫柱上飞扬的金龙在摇曳的火光中呼之欲出,让整座宫殿看起来透着一种令人敬畏的庄严与肃穆。

大凉朝的天子,二十岁登基,在位已有三十九年的康帝宣宗祈随意地披着一身锦袍,坐在窗下的软榻上,身前放着一张檀木小桌,桌上撂着一局棋。一只手拈着一枚棋子,另一只手放在盘起的膝上,眼眸半开半闭,却不知道视线究竟落在何处,心中又在想什么。

一边的香案上,小小的金里点着的檀香,升腾起薄薄的青烟,将宣宗祈那张英武的脸庞掩得更加朦胧。

轻悄的足音,打断了青烟中冥思的宣宗祈。

「陛下,睿王爷来了。」

身形圆胖的老太监,在宣宗祈视线抬起时,赶紧俯身上前,低声禀报。

点了点头,宣宗祈又重新低下了头,看着桌子上的那局棋。

「臣睿华宫云落叩见陛下。」

清冷的声音,在静谧中响起。

俯首注视着棋盘的宣宗祈听到声音,抬起头,看着那声音的来处,只见俊美男子跪在了闪着冷光的地上。明灭的烛火中,精致的容颜让宣宗祈有一瞬间的出神。

「陛下?」

站在软榻边的老太监,悄然地出声提醒。

回过神来的宣宗祈,回过神,抬手指向小桌另一边的位置,沉声道:「啊,落儿,你来了啊。平身,过来坐吧。」

「臣……」

从睿华宫里冒着风雨过来的云落跪在地上迟疑了片刻,摇着头,刚刚张口,那边的宣宗祈已是扬着眉,望了过来。

「落儿,朕已说过多次,若无旁人时,就不可臣啊陛下的,你也是朕的孙儿,就和你那些表兄弟们一样,叫朕一声皇爷爷吧。来,朕让你过来坐,就过来。朕知道你棋下得不错,过来帮朕,接下来这步棋该怎么走。」

「是,皇爷爷。」

衣裳磨擦的声音里,云落坐在了宣宗祈的对面,然后,一只白皙的手,拈着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

那枚黑子一落,棋盘上的局势立刻起了变化,宣宗祈脸色微变,倒吸了一口气,良久,才抬起头看着眼前那张俊秀出尘的脸庞,轻笑道:「妙,妙。真是妙着……朕怎么没有想到该走这一步?看来,火儿说得不错,落儿的棋艺果然精妙呀。来,来,陪朕对奕一局。」

云落脸庞上滑过一缕波动:「陛下是说的是巽王爷吗?」

宣宗祈抬起头,精明的眼眸沉暗看不出任何的情绪,脸上却是淡淡的笑:「正是,怎么了?有何不妥?」

云落迟疑了一下,良久才轻声道:「回皇爷爷的话,落儿从未与睿华宫外的人对奕,却不知道巽王爷从何得知落儿棋艺精妙。」

「是么?」

宣宗祈眼眸一闪,脸上露出一缕淡笑,伸手拨弄着手边金现里的檀香块,让那浓烈的香气散飘得更广,然后在散开的烟雾里开口,「啊,联想起来,落儿无朕宣召是不可离开睿华宫的,又怎么会和火儿对奕,想来是朕记错了。无妨,无妨,来,来,布局。」

「是。」

云落轻应一声,接过宣宗祈递过来的棋盅,从中取出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上,清脆的回响中,透过薄薄青烟,可以看到清冷的眼眸闪过数缕幽暗。

「好棋。」

宣宗祈脸上露出一缕笑,然后也拈子落下。

云落凝眸,思忖了片刻,复又拈起一子,落下。

空旷的崇华殿里,棋子落下的声响越来越密,渐渐地宣宗祈的脸色显得有些不快起来,站在软榻边的老太监悄然地凑了上前,却禁不住吃了一惊,棋盘上,宣宗祈的那片棋已呈败像,云落胜局已定,却因为与他对弈的是宣宗祈而无法欣喜,俊美的容颜上已是隐隐见汗……

就在此时,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打破了宫殿的宁静,在雨声中响起,透着焦急的声音飘入崇华殿:「启奏陛下,臣兵部知事秦逸岚有急奏。」

「兵部知事秦逸岚?是什么人?」

宣宗祈头也不抬地开口。

站在软榻边的老太监,猫着步子走了过去。不一会,那老太监便急急地走了回来,在宣宗祈耳边低语几句。

云落抬起头,看着从灰暗的雨幕里穿行而来跪在宫门外的身影,手上拈着的棋子,轻轻放落在棋盅里,从软榻上站起身:「陛下,您有朝事要处理,臣不便打扰。请容臣告退。」

宣宗祈抬起阴沉的脸,看了一眼云落,摆了摆手,对着身边的老太监轻声道:「宣他进来吧。」

「是,陛下。」

老太监微弯着腰,从云落的身边穿过。

云落跟在老太监身后,退出大殿,就在他抬脚走出华丽雄伟的大殿时,一个并未穿着官袍,仅着一身儒杉的年轻男子满面焦急地从他的身边走了进去。

稍稍放慢了脚步,云落抬起眼眸,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与他擦身而过的身影,看到那人手上握着一个管状物体,上面的金色漆印让他的眉挑了挑,眼眸扫了一眼殿外的诸人,白皙的手掌轻轻地抚了抚额头。

「王爷,不舒服么?」

将那年轻男子领进殿后弯着腰出来的老太监看到云落的这个举动,不由出声相问。

「回公公的话,适才见了汗,似乎有些头痛。」

云落轻笑着回道。

「老奴也替王爷捏了一把汗哪……刚才可真是险哪,若不是正好有急报来,陛下就要输棋了。」

那老太监唏嘘了片刻,转身对着殿外的人招呼道,「你们出来个人,送睿王爷回宫。」

「是。」

那老太监声音才落地,一个身材瘦小的太监便提着伞从角落里窜了过来,手腕翻飞,十分利落地将伞撑起遮到了正要迈步离开的云落头上。

云落打量了一眼那太监,看到那太监的袖口上绣着一朵与衣服同色,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来的云朵,嘴角不由地略扬,转身随着那太监走进雨中。

「主子,让属下出来有什么事吗?」

「我问你,巽王爷这几日是不是来过崇华殿?」

「回主子,巽王爷昨日来过,和陛下下了几局棋。」

「说了什么?」

「因隔得远,属下不曾听清楚……」

「嗯……」

「主子,可要属下去查查吗?」

「不必了,我今天要出宫去一趟,你们去安排一下。」

「是。」

磅沱的大雨中,渐渐远去的两人,嘴角轻动,细细的声音被雨声盖了下去……

云起撑着伞,在渐渐沉暗的天色中,从不时会有向他招呼着的人出现的大街上走进渐不见人影的小巷,最后将脚步停在一幢占地极广的院落前。

两盏朱红的纱头悬挂在高高的门檐下,黑底绿漆,隽刻着「云府」两个大字的匾额下,两扇黑漆大门紧闭着,丈许高的白墙自黑漆大门向两边延伸,远远的看去,彷佛看不到尽头,足见这宅院的庞大。

白墙内,隐约可以看到亭台楼阁露出些许的屋宇,成片的绿荫穿插在其间,不时有三两枝极探出白墙,在雨水冲洗下变得翠绿而闪亮,在附近一整片华美的府邸中自有一种儒雅淡定的大家风范。

这就是云起的家,闻名大凉,独此一家的叶城云府。

云,在大凉,是一个显赫而尊贵的姓氏。

云氏一簇的显赫和尊贵,来自于他们英明神武的先祖。

大凉的前朝,闵国,是一个富庶的小国,因为富庶,所以引来了无数的觊觎者,年年都要经历战火,再富庶的国家,也会无法承受长年的掠夺。深受战火荼毒的百姓,在长久的忍耐之后,终于无法忍受,揭竿起义,反抗异族的侵掠。

乱世出英雄,一个叫做宣泽渊的无名小卒,因为冷静果断的性格和颇富谋略的头脑,在诸多的义军中月兑颖而出,成为数十支义军的首领,率数十万人一起驱逐了在大凉土地上以着残暴手段统治百姓的异族。

与宣泽渊拥有着同样的功勋的还有一位,他的名字叫做云恺。

云恺,闵国末代君王的三皇子,在众多义军奋起驱逐异族的时候,公然地违抗其被异族控制的父皇颁下的不战旨意,捐助义军钱粮兵器。在被驱逐出皇宫之后,他自立门户,组创义军对抗异族,成为当年反抗异族众多义军中最强大的一支队伍。

异族被驱逐,面对着残破不堪的家园,百姓们期待建立一个新的强大的家园。

义军们废除了懦弱的闵国国君,建立了新的皇朝,国号大凉。

新的国家建立了,可是在宣泽渊和云恺之间选谁当这个百废待兴的国家君主却成为了难题。

当时的宣泽渊是拥兵数十万的义军之首,他成为大凉之主自然是理所当然。可是拥护宣泽渊称帝的人有多少,拥戴云恺的人就有多少。

强大的云恺,以仁待人,虽然他的身上流着闵国皇族的血脉,可是他有着卓越的眼光和过人的胆识,同样有资格成为君王。

就在拥护宣泽渊和拥护云恺的两方之间一触即发之时,云恺做出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事情。他当着数十万义军的面,将象征着皇权的玉玺交给了宣泽渊,拥戴他成为了大凉的新君。

后人对于当时云恺的这一举动有着众多的猜测:出身皇家的云恺厌恶皇室的黑暗而无心皇位;也有传说是云恺有心逐鹿,是宣泽渊暗中算计所以无奈放弃;也有传说是当年时势混乱,天下初定,云恺不愿皇位之争再起争斗,有心退让……

云恺当年如何考虑已经是一个谜,而宣泽渊成为大凉的新君却是不争的事实。宣泽渊顺应民意,广赦天下,立年号明。他成为皇帝后所颁布的第一道命令,更是让所有的人都为之惊奇。

宣泽渊下旨,将大凉一半疆土和一半的统治权给了云恺,他封云恺为睿帝,允诺他所拥有的一切,云恺都可以拥有,甚至,只要云恺愿意,大凉的皇位随时都可以取走。

一朝二君,这是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可是宣泽渊这样做了,同时,他命令他的子孙也必须这样做,这就是云氏的显赫来由。

因为数百年前,大凉开国帝君的一道旨意,云氏一族在大凉国境中,等同于皇族。

「等同于皇族……」

喃喃地凝望着雨中的宅院,云起苦笑着摇了摇头。

等同于皇族的背后,又有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痛苦?数百年来,大凉国境中,除却他们,又有何人姓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一个王朝,只能有一个皇帝。

当年的宣泽渊留给云氏的那份权力,在他的子孙后代心目中无疑是一根永远无法消融的刺。没有一个皇帝会心甘情愿地让出皇位,也没有一个皇帝愿意让一个可以随时夺走至高无上权力的家族存在,所以,云氏一族的命运注定了是悲惨的。

开国之君宣泽渊的去世,就是云氏一族沉入深渊的开始。

云氏功高震主,让大凉的第二个皇帝下令将云恺削帝为王,囚禁至死,云姓男丁一律斩首,此令一出天下无人敢姓云,这也是大凉国境内云姓者除叶城云氏之外别无分号的缘由。

灭门旨意一下,天下大乱。云氏功高,拥戴者不在少数。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皇帝又对云氏网开一面,留下了云恺身怀六甲的妻子,许诺若是为男赐封安平侯,并且为了弥补云氏的灭族之祸而将天下一半的财富尽归云氏掌握。

后,云恺之妻果真产下一子,大凉皇帝也不曾食言,赐其世袭安平侯爵位,世代掌管天下一半财富。

从此,百姓只看到了宣氏一族对于云姓的恩宠,随着岁月的推移,云姓们也渐渐淡忘了数百年前云氏曾经承受过的灭门惨痛,更不知道皇帝的恩宠背后又隐藏着什么样的玄机。

世袭的安平侯,和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并不为能云氏家族带来繁荣,相反的,数百年间,整个云氏家族在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背后也一直承受着无尽的痛苦。

为了控制云氏一族,大凉皇朝的君王煞费苦心,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并且在每代君王更替之时口耳相传。

表面上看来,云氏一族是因为灭族之祸而大伤元气,实际上却是因为自灭族之后,云家子嗣的繁衍一直被大凉历代国君所控制,云家一代只能有两个男丁。两个男丁之中,身为长子的那一个,在出生之后就被送入皇宫,成为一个质子,住进宫城中被划为禁地除了君王之外连皇子们也不能踏足的睿华宫中。

质子,那是一个国与国之间才会有的称呼,却在大凉朝中出现。高高的宫墙,在宏伟的宫城里,圈起一个小小的天地,质子们长在其间,死在其间,终身不得踏出睿华宫一步,用他们的生命,羁绊着宫城外继承着爵位和荣华的亲人,直到新生的质子进宫长到七岁。

在漫长的数十年岁月里,质子们终其一生所期盼的只有新的质子被送进宫庭时的那一刻。那是唯一让他们感受到他们还是一个人的时光。抚育婴儿,教其学语行走,传授其各种知识。然而,这样的时光,却也只有短短的七年。新的质子七岁生辰的那一日,代表着前任质子的使命已完,等待着他的是御赐的一杯毒酒。

云起的爹,叫做云容,是云恺的第一十八代孙。

与之前的每一位云家主事者一样,云容世袭安平侯爵位,掌管天下一半的财富;与之前的每一位云家主事者一样,云容也是云家的次子;与之前的每一位云家主事者一样,为了让在宫中做质子的兄长可以尽可能的多活一些年月,云容成亲的很晚;与之前的每一位云家主事者一样,云容也有一个经过精挑细选,小他十九岁的未婚妻子,只等着他满四十那一年,娶进家门。

与之前的每一位云家主事者不一样的是,云容成亲的那一年,只有三十九岁。那一年,在一个风清月朗的夜里,宫里急急而来的快骑,给云氏一族带来了不祥的消息。云容身在宫中做质子的兄长云仪染了急症,虽然经过救治已经无碍,却提醒了当朝皇上,云家,应该有新的质子进宫了。所以,云容,在三十九岁的那一年成亲了。

与之前的每一位云家主事者更不一样的是,云容在三十九岁成亲的那一个晚上,同时娶了两个妻子。

一个是云家选定的女子路心柔,她温柔婉约,对云家的命运有着彻底的认知。

另一个却是当朝的天之骄女,金枝玉叶的公主,康帝宣宗祈的独女,大凉的第一美人——画雪公主。

十七岁的画雪公主,又是大凉朝的一个传奇。她来到人世的那一天,正是她的父亲,亦是当时的太子登基成为皇帝的日子;她的第一声啼哭,引来了无数的鸟儿停留在她的寝宫外;她张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原本飘着雪的阴暗天空转眼间绽放出五彩绚丽光芒……

那一刻,雪白的雪花仿佛被画上了各种颜色,美丽而让人惊叹,这也正是画雪二字的由来。

大凉皇室历来阳盛阴衰,皇子众多,公主却是少之又少,这本就足以让画雪公主深受宠爱,面这样的各种祥瑞景象更是让她成为康帝宣宗祈捧在手心里加倍疼爱的明珠。

画雪公主一天天长大,她没有因为集万千宠爱一身而骄纵刁蛮,而是美丽、端庄、大方、活泼、天真、可爱……就在她的父皇被众多的求亲奏折而烦恼的时候,对于那个只在历代君王更替时口耳相授的秘密一无所知的面雪公主,却爱上了比她的父皇还要年长的安平侯云容。

宣宗祈自然不会让他的女儿嫁入那个背负着沉重命运的家族,他甚至想要杀死那个『勾引』了他掌上明珠的云容,可是当他看着她美丽单纯的女儿,流露着满满幸福的眼眸时,所有的反对都化成了一声叹息。

美丽的画雪公主在锣鼓喧天中成为了云容两位妻子中的一个,她没有看到她转身离开宫门的那一刻,她的父皇复杂的眼眸。她全心全意地爱着她的夫婿,甚至因为这份爱,甘愿与另一个平凡的女子共同分享她的夫婿。

新婚不久,路心柔有了身孕,而在她怀孕七个月的时候,画雪公主也传来了喜讯。

从画雪嫁入云家之后就一直忧心的宣宗祈,因为这个顺序而松了一口气。可是,世事难料,怀胎十月,路心柔临产,却迟迟听不见孩子降生时的那一声啼哭,最后产婆抱出来的却是一个死婴。

第二年的七月,一个下着瓢泼大雨的日子里,流着云家血脉也同时流着宣家血脉的孩子出生了。

云家第十九个质子——云落来到人世之后,美丽的画雪公主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就永远地闭上了美丽的眼睛。

在云落进宫后的第五年,云容因病亡故。那一年冬天,第一场雪纷纷扬扬落下时,路心柔诞下了云落的遗月复子,第十九位安平侯——云起。

送进宫的孩子取名为落,留在家族中的孩子则命名为起,一落,一起,两个截然相反的名字,昭示着两个人不同的命运。

一个被送进深宫,自小就承受着骨肉分离的痛苦;一个却从一出生就享有无尽的荣华富贵……

所幸的是,这一代的质子,他的血脉里,流着属于皇室的血。

画雪公主天生体弱,似乎早就预料到她的身体会撑不过产子这一大难关,而提前书写了一封信,信中将她的孩子托付给了最疼爱她的父皇——康帝宣宗祈。画雪公主的这一封信,只是想给她的孩子多一些的关爱,并没有涉及到其它,而云家质子的命运,却因为这一封信而有了改变。

云家第十九位质子,因为他身体里流着的皇室血脉和酷似其母画雪公主的容貌,在他七岁那一年,得到了一个旨意,只要康帝传召,他就可以走出睿华宫。同时,因为这个旨意,大凉朝堂之上第一次知道云家质子的存在,在诸多朝臣的力谏之下,继承了安平侯爵位的云起,也有了进到宫城看望自己兄长的机会……

想起了那个深居宫庭的兄长,云起的脸庞上泛起一缕牵挂。

那个美丽、孤独,用冰冷包裹住自己、保护自己的哥哥——睿王云落,此时又在做什么呢?最后一次见到他,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少爷,您怎么回来了也不进来?」

正在云起出神时,云府那两扇紧闭的黑漆大门从里面打了开来,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头正拿着伞走出来,看起来似乎是要出门,一抬眼看到云起,脸上的皱纹瞬间仿佛花儿开放一般舒缓了开来,露出欣喜的笑容。乐滋滋地上前接过云起手上的油布伞,将他迎进了门里,「可叫老奴好找!」

绕过倒刻着福字的影壁,行走在两侧种着半人高花草的青石径上,云起轻斜着脑袋看了一眼那老头,忍俊不禁地笑道:「崔伯,您老今儿是怎么了?怎么不去吆喝那些不听话的小厮丫环们,改做应门的了?还给我拿伞,我瞧瞧是不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咦,分明还是在下雨呀……」

「少爷,您还有心思取笑老奴。老奴都派人在城里找了您好几遭了,您要是再不回来,老奴可就要遭殃了。」

那崔姓老头,听着云起的打趣,脸上显出懊恼的神情,怏怏不乐地开口。

云起怔了怔,温润的脸庞上笑颜稍敛,脚步一顿,皱眉道:「崔伯,是什么事情让您急成这样?」

崔伯跟着云起停下了脚步,眼睛打量着已在眼前模样古朴雅致却又不失大气的厅堂,压低了噪音,轻声道:「少爷,巽王爷来了……夫人让老双在门口候着您,跟您提个醒。少爷,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那巽王爷可是朝里出了名的狠角色,您可要小心着点。」

「巽王爷?」

眸间微露诧异的神情,云起禁不住抬眼看了看那近在眼前的厅堂。

他们所站的位置之前,正好有一株齐人高的茶花挡住了他们的身形,从茶花的枝极间,可以清楚地看到窗门俱开的厅堂里面。

偌大的厅里面,上宾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人。

那人看起来不过是二十七八岁,年纪甚轻。样貌又是十分俊美,举手投足之间看似温文俊雅,眉眼之间却又暗藏着肃杀,让人禁不住心生寒意。

因为进宫探望云落的关系,曾经与那巽王爷有过数面之缘的云起,只消一眼就已经认出那人确正是如今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巽王——宣离火。

巽王宣离火,其父为当朝天子康帝宣宗祈的第九子。

康帝宣宗祈有十九位皇子,除后面几位年龄尚幼,或是老实木讷,或是阴邪奸滑,或是气量窄小……都不甚得宣宗祈的心意,只有这九皇子刚正不阿,从少时就在大凉朝的疆域上英勇杀敌,为大凉开疆扩土立下显赫功勋。

宣离火在其父熏陶之下,从小就修习兵书,精通十八殷兵器,擅骑射,十三岁时就随其父南征北战,十九岁时就已经立下赫赫战功,敌人为之闻风丧胆。

更难得的是,宣离火并不是鲁莽之辈,他同时又精通四书五经,擅音律琴操,深得康帝喜爱,是所有皇孙中唯一一个被赐封为王的。前几年,九皇子因病亡故,巽王爷从其父手上继承了大凉百万雄兵的执掌大权,整个大凉朝中无人敢持其锋芒。

这样的一个人物,也难怪在云府待了六十多年的老管家崔伯也会乱了分寸。沉吟了片刻,云起低声问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巽王爷来时正是酉时二刻。」

崔伯有些担心地看着点头表示明白,正要举步向前的云起,小心道,「少爷,可要小心些。」

笑着前行的云起,三两步之后,已经站在了厅前的屋檐下。

将淌着水的油布伞递给管家崔伯,伸手接过厅前家奴递过来的帕子擦着脸上的水珠,整了整已经湿了一大半的衣衫,云起带着笑走进了厅里,对着那正端着青瓷茶盏浅啜的宣离火朗声道:「啊呀,可真是稀客呀。王爷,照理是我到您的府上拜访才是,怎么能劳您的大驾屈尊呢?您瞧瞧,今儿还下这么大的雨……」

「好说。好说。」

只见宣离火眼睑轻翻,闪着邪魅冷光的眼眸,将云起从头至脚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啧啧敷声道,「小侯爷,这是上哪儿去了?不但让本王好一阵等,还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

云起低眸看了看自己的样子,苦笑着摇头:「不瞒王爷,我适才去了北门。」

「北门?」

宣离火眼光一跳,俊美的脸庞上微微起了一缕波澜,「最近两月,北边遭了水患,因此有大批民众往南迁移……早就听说安平小侯爷广施善举,活像是大士身边的金童下凡……本王的这一番苦等倒也不算冤枉。」

「王爷过赞。」

云起笑了笑,在宣离火对面的位置上坐下,身后的家仆即刻端上了茶水。拿过茶杯,轻啜了一口热茶,润了一下口舌,试探着道,「不知王爷在这大雨之日,来敝府所为何事?」

闻言宣离火脸上露出一缕淡淡的笑。

伸手拿起身边茶几上的茶杯盖子,轻敲着下面的青瓷茶碗,清脆的响声中,宣离火抬起透着邪魅的眸,看着那张虽然因为淋了雨有些狼狈却依旧让人禁不住想要亲近的脸庞,一字一顿地道:「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本王来此,自然是有要紧的事情想请小侯爷帮忙。且放眼天下,此事唯小侯爷可办。」

倾听着那在簌簌雨声中显得格外响亮的脆响,云起看着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心头禁不住突突地一阵急跳。勉强露出笑容,云起迟疑道:「不知王爷有何事为难,云起定当竭尽所能,为王爷解忧。」

似乎就是为了等云起的这一句话,宣离火不等他的话音触开,就自袖中取出了一件东西,放在身边的茶几上:「不知道小侯爷可认得这件事物?」

云起凝眸看去,却是一块残缺不齐的布料,从齿口看起来像是匆忙中被扯下来的一样,拧眉想了一会,他摇了摇头:「这不过是一块碎布……」

「不知道小侯爷可曾听说过,前几日,本王府里进了贼人?」

宣离火云淡风轻地说笑着,仿佛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情。

云起吃了一惊:「什么人好大的胆子,竟敢闯王爷您的府第。不知道……」

笑着摆了摆手,宣离火淡然道:「本王的王府一向戒备森严,那贼人自然是占不了什么便宜。这块布料便是本王的侍卫与那人缠斗时撕下的。」

云起听到这里心中已是明白,这巽王冒雨前来,恐怕是与这块碎布月兑不了干系,只是却还是有些弄不明白这布料却又与他有什么关联。

就在云起心中揣测之际,那边宣离火却站起身走到了云起身前,将那块碎布放在他手边的茶几上,淡淡地道:「小侯爷仔细看看,这料子有什么不同?」

云起低下头,视线触及那块料子时,心神一凛,一声惊呼已是不由自主地月兑口而出:「彩云锦?」

宣离火浅笑着点头:「小侯爷果然好眼力,这正是彩云锦。看来本王是找对人了,普天之下,也唯小侯爷有此眼力,一眼便可以断定这是彩云锦。」

「王爷谬赞了。」

云起拿起那块布料,轻叹了一口气,「彩云锦乃是云家布庄所产,云起认得也不稀奇,王爷的意思是……」

迎着云起小心问询的眼神,宣离火点了点头:「这彩云锦看起来普通,可是只要迎光望去,便恍如染了霞光的云彩般美丽,而它的名字也正是由此而来。这彩云锦乃是云家布庄独有,传闻它的用料和制艺十分独特,每次染出的料子都为孤品,更因为其用料难求,一年只能产五匹……小侯爷明白本王的意思了么?」

云起静默片刻,闭眸轻叹一声,点了点头,「云起明白王爷的意思了。明日。明日王爷即可知道您想要知道的事情了。」

宣离火眼眸一亮:「好。那么本王就等着小侯爷的好消息了。」

言罢,衣袖一挥,起身就走出了厅堂,只留下云起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出神。

雅致的厅里,一瞬间静的只剩下雨声。

「起儿,巽王爷来此究竟是为了什么?」

温柔的声音,打破了整个厅堂的宁静。

捏紧手上的布料,云起抬起头看着从厅后走出来的妇人,那妇人不过是四旬左右的年纪,面貌与云起有着五六分的相似,眉宇之间十分慈善。

捏紧了手上的布料,云起勉强地笑了笑:「娘,没什么事情,您不必担忧。」

「你在骗娘。」

路心柔看着脸色苍白的云起,眼光一转,落在被紧紧握在那白皙手掌中的布料,眉头意颦,「起儿,那是什么?」

「啊……啊!」

云起顺着路心柔的视线看着手掌,下意识地一缩手,把那块碎布料放进了袖子中,然后站起身走到母亲的身边,伸手扶住那娇小的身子,柔声道,「娘,没什么。只不过是布坊送过来的一点点样品罢了。」

路心柔疑惑地看了一眼那张尚带着几分稚气的俊秀脸庞,迟疑道:「可是,巽王爷……」

「娘,巽王爷他只是想让起儿为他寻一件东西罢了。」

云起扶着路心柔,往厅后走去。

「巽王爷要找什么样的东西?」

路心柔总觉着心里有些不踏实,迟疑了一会,还是问了出来,「以他的权势,他还有什么东西是找不到的,要你……」

「娘,真的没什么。您不用担心。娘,您往这边走,外边的风大。您还病着呢,再受凉了可不好。」

云起扶着路心柔,穿梭在曲折的回廊里。

路心柔静静地看着那小心翼翼将自己护在回廊内侧而自己却被打进来的风雨吹湿了肩膀的俊秀容颜,瞧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柔柔地回握住了扶着她的那双手。

讶异地抬眸,云起看着路心柔神色复杂的双眼,静默了一会忽地轻笑道:「娘,起儿不是说过了吗?真的没什么……」

「嗯,没什么。娘相信你。」

路心柔伸出手,拂开沾在那张俊秀脸庞上的几缕湿发,柔柔地笑了。

「嗯。」

应了一声,云起扶着路心柔,走出回廊,转进一道圆门,进了门里那幢两层小楼。

「娘,歇着吧。大夫说您需要调养。」

云起扶着路心柔躺下后,察看了一下房内的门窗,又在香炉里点燃了宁神定气的檀香,一切妥当之后,转身准备离开。

路心柔躺在床上,对着那正要离开的背影,忽地轻轻开口:「起儿,娘想问你一句话,你如实告诉娘,好不好?」

云起转过头看着床上那双直视着他的眼睛,犹豫着道:「娘,您要问什么?」

温柔的眼眸动了动,路心柔欲言又止,摇了摇头,她缓缓地躺下,将头靠在枕上,闭上了眼睛。八仙桌上,小巧的香炉里,飘出薄薄的青烟,在昏暗的厢房里,散开缕缕的香。

云起放轻了脚步,退出了房间。

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床上,原本看起来像是睡着了的路心柔张开了眼,凝望着房里那散开的青烟,轻轻地开口:「我还是问不出口啊……起儿,告诉娘,你怨不怨娘……怨不怨娘把你带进这个家门……告诉娘,好么?」

可是,回答路心柔的却只有满室的静寂和楼下隐约传来的说话声,凝神细细听去,温润的嗓音传入耳中……

「你们是怎么做事的?夫人还病着呢!怎么可以让她单独在风雨里去厅上?」

压低的声音里,透着严厉。

「奴婢们……」

丫环们嗫嚅惊惶的声音里,带着几许的颤抖。

「下次这样的事情不许再发生了。现在夫人睡下了,看样子会误了晚饭。我会吩咐厨子做一份送过来,你们在楼下偏屋里起个炉子将饭莱热着,等夫人醒来就送上去,知道吗?」

云起轻声吩咐着。

「是,少爷。」

丫环们欢快地应着,听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

一阵足音之后,楼下便陷入了沉静。

路心柔从床上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正好看到窗下,撑着伞的云起低声对着一个黑衣人低声吩咐着什么。眼眸一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将窗户给关了起来。

这场雨怎么越下越大,总也不停呢?

天知道,会下到什么时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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