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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 第八章

小楼昂首:

“我没说什么。”

“告诉我,你说过什么?”

“也无非是点小牢骚。哦?怕噎着,就不吃饭?”

“跟谁说的?”

“小四他们吧,非要问我意见,那我明白点。”

“我有哪一天不叮嘱你?”菊仙:“在家里,讲什么还可以,一踏出门坎儿,就得小心,处处小心——”

又再三强调:

“千万别烂膏药贴在好肉上,自找麻烦!”

“得。”小楼大声地应和:“我出事了,谁来照顾我老婆——嗳,都得唤‘爱人’,真改不了口。”

“小楼——”菊仙又要止住他了。她真情流露,投入他怀中:“我跟了你,不想你有什么漏子,让人抓了把柄。我不要英雄,只要平安!”

大半辈子要过去了。

是的,这个时代中再也没有英雄了。活下去,活得无风无浪,已经是很“幸运”的一回事了。不要有远大的革命理想,不要有鲜明的阶级立场,更不要有无畏的战斗风格。

不要一切,只要安度余生。

在无产阶级之中,有没有一个方寸之地,容得一双平凡的男女?平凡的男人,平凡的女人,就是理想。她甚至愿望他根本没演过霸王。

“你冷吗?”小楼陡地惊觉她在发抖。

“没有,我只是抖。”

窗外若无其事地,飘起温柔的细雨。

小楼一抬眼,故剑犹挂在墙上。他推开菊仙,拔剑出鞘。

挥动宝剑乱舞一番,只道:——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一派壮志蒿莱,郁闷难抒。末了只余欷嘘。

菊仙见那妖魔般的旧物,一语不发,把剑收好,挂回墙上。毛主席的像慈祥地瞅着他俩。菊仙只朝窗外一看:

“这几天尽下雨。”

转晴时,戏园子竟又重新修葺好了。

它换过新衣,当个新人。

舞台两侧新漆的红底子白字儿,赫然醒目,左书“文艺为工农兵服务”,右书“文艺为社会主义方向服务”,不工整,对不上。横额四个大字,乃“兴无灭资”。

一九六六年,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正演到“闯入虎穴”一场。小四担演杨子荣——身穿解放军追剿队服装,站得比所有演员都高,胸有朝阳,智勇光辉,他握拳,瞪眼,眼珠子因着对党的倾心忠诚而瞪着,随时可以迸跳下台,他摆好架势,在群众面前,数落着阶级敌人种种劣迹。

程蝶衣和一众生旦净末丑,充当“群众”老百姓,他仍是不欺场地做着本分,那索然无味的本分。

杨子荣在争斗:“八大金刚,无名鼠辈,不值一提——”

段小楼,他运足霸腔,身为歹角,金刚之一,于舞台一个方寸地,一句啸号,声如裂帛地吼了:“宰了这个兔崽子!”

台下观众如久违故人,鼓起掌来,一时忘形,还有人叫好:

“好!这才是花脸的正宗!”

“真过瘾呐!”

杨子荣下句唱的是什么?大伙不关心了。小四照样唱了,脸上闪过一丝不悦。蝶衣没发觉。小楼也没发觉,享受着久违的彩声,劲儿来了。

得好好唱。对得起老婆对得起自己这半生的艺吧,只要功夫到了家,搁在哪儿都在。死戏活人唱,就是这道理。

菊仙在上场门外,一瞧,戏外有戏。玲珑心窍的女人,世道惯见的女人,恰恰与小四那复杂的眼睛打个照面。

她的心忐忑跳了好几下。

当夜,就“自动自觉”了。

那时势,每个人虽在自己家中,越发畏缩,竟尔习惯了悄悄低诉,半俯半蹲,正是隔墙皆有耳,言行举止,到了耳语地步。

旧戏本,脸谱图册,都一页页撕下,扔到灶里烧掉。行头,戏衣,顺应号召,要上缴。跟着大队走,错不到哪儿去。

好好的中国,仿佛只剩下两种人民——“顺民”和“暴民”。没有其他了。

末了,菊仙捧出她的珍藏。是她的嫁衣。小楼见她趑趄,不舍,便一手抢过来。

菊仙问:

“这?你说——”

“交什么?”小楼从床底下抽出一张塑料布:“你把它包好了,藏到水缸底下去。没事,新娘子的嫁衣,我舍得你也舍不得!”

“我怕呀。”

“别怕。有我。”

菊仙蹲着包裹红裳,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小楼,你不会不要我吧?”

小楼没回答。他拿起一瓶二锅头,倒入碗中,大口一喝。碗儿啪一声放下,酒溅洒了点。菊仙站起来,也端碗喝一口。小楼把心一横:

“要!马上要!”

“小楼,我这一阵很晃,拿东忘西。又怕你又怕我”她喃喃地言辞不清。忙乱地,解着小楼的衣扣。小楼解着她的。

菊仙含着泪,很激动:

“——想再生个孩子,也——来不及了!”

因着恐惧,特别激情,凡间的夫妻,紧紧纠缠,近乎疯狂。只有这样,两个人亲密靠近,融成一体,好对抗不详的明天。

不是二锅头的醉意,是野兽的咆哮,要依靠原始的撞击,来掩饰不安和绝望。逃避现实。

运动来了。

无路可逃。

两人来至蝶衣宅外。小楼拍打着门。

“师弟,开开门!”

菊仙也帮个腔:

“蝶衣,我俩有话劝劝你。”

原来蝶衣在院子中晾晒行头戏衣,把自己埋在一片奇花异卉,云蒸霞蔚之中,数天不曾表态。已是最后关头了。他不交,人家也来封,派征抑或认捐,反正是“分手”之日。

他听得两口子在门外,焦虑而关怀,告诉他一句话:

“运动来了!”

“运动?”

他不清楚这是什么。外面的戏究竟演到哪一折呢?他们指的是鹿还是马?都说“从此”不再唱旧戏了,一切都无用武之地了。

是必然吗?

要不由人家毁灭,要不自己亲手毁灭。

他决意不理会门外的伉俪。他才不需要劝慰。切肤,撕皮,是自家之疼。

蝶衣缓缓地,用一把好剪子,先剪绣鞋,再剪戏衣。满院锦绣绫罗,化作花飘柳荡。任从小楼又急又气,他无言以对。

一个人,一把火,疑幻疑真。他亲自,手挥目送,行头毁于一旦,发出嘶嘶的微响,瞬即成灰,形容枯槁,永难缀拾

他痛快,觉得值!

喉头干涸,苍白的脸异样地红——我就是不交!我情愿烧掉也不交!

辜负了师哥的关怀了,他不听他的。若果他一个人来劝,他也许打开了门,容他加入,二人赏火去。他有伴儿,就拒诸门外算了。

微风吹卷,蝶衣嗅到空气中苦涩而刺鼻的味儿,戏衣有生命,那是回集体的火葬——

但,不过一回小火。

今天,剧团全体人员在会议室上学习班,学习毛主席对文艺界的批示。人人都是解放装,再无大小角儿分野,庄严肃穆认真地坐好,手持一本语录,一本记事薄,这是一向以来的“道具”。

但这不是一向以来的学习。

剧团书记慷慨陈辞:

“咱剧团演的是革命样板戏,不是旧戏,不能像旧社会般,灌输迷信,散播毒素,标榜身价——”

书记一瞥小楼。他不知就里,只稳当的坐着,又一瞥小四,小四若无其事。他便继续往下说了:

“最近,有人在闹个人英雄主义,演土匪,念白震天价响,淹没正面人物的光辉形象,这是在演出江青统治亲自领导加工修改的《智取威虎山》时,出了抵触了无产阶级文艺路线的立场问题。”

他厉声一喝:

“段小楼!”

小楼越听越不对劲,冷汗冒了一身。山雨欲来风满楼。末了终于正面把他给揪出来。

“你认识自己问题的严重性吗?你对大伙说说你的居心何在?”

全体人员一起望向段小楼。

蝶衣怔住——他以为那挨批的是自己,谁知是小楼出事了。

小楼只觉无妄之灾,又气又急,脖子粗了,连忙站起来自辩,理直气壮:

“咱们唱戏的,谁不知道只有‘卯上’了,才能发挥水平?我给杨子荣卯卯劲,好烘托他呀。台上这二亩三分地,比着来才出好庄稼,咱们错了”

“段小楼,你种过地么?你是无产阶级的农民么?你配打那样的比喻——”

小楼张口结舌,又一项新罪名?

他呆站着。冷汗汇流成河。

那么高个子,一下子矮了半截。

第八章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不知道是小楼讲错了一句话,世上才有文化大革命?抑或有了文化大革命,世上人人都曾经讲错了话?

总之,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文艺工作者,以顽强的斗志,顶恶风,战黑浪,在他们脚底下,但凡出言不逊,都成了“刘少奇的同伙”。

打倒!

打倒!

打倒!

一切封建余孽,旧文化,旧习惯,旧风俗,旧传统破四旧,立四新。

这时,广播声震撼汹涌,播音员播送文化大革命的纲领,淹没每个人的心跳,淹没每个人的心声。连书记也惊愕地抬头,他对别人的批斗才刚开始,他的权利初掌,新鲜而庄重,但,一场浩大的运动,难道连他也淹没吗?

蝶衣和小楼异常仓促地对望以下,不寒而栗。他们都再没机会自辩了。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不是作文章,

不是绘画绣花,

不能那样雅致,

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

那样温良恭俭让,

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广播很响亮,诵读毛语录的小伙子是个材料,嗓子很好。

中国历来注重音响效果。

太平盛世有敲击乐,英雄末路四面是楚歌,运动展开了,便依仗大喇叭来收“一统天下”的奇效。

建国以来,最深入民间最不可抗拒的传播工具,便是大喇叭,它们永不言倦,坚决不下班。发出一种声音,永垂不朽。

即使人民的听觉训练有素,有时,亦半个字也听不清。它轰天动地价响着,妖媚,强悍,阿谀,积极,慷慨,哀伤,亢奋百感交集,像集体销魂的嘶叫。

“做毛主席的好学生!”

“永远跟着毛主席走!”

都是革命小将呢。

年岁稍长的,成了反革命。孩子才是革命派。孩子不上课了,一伙一伙,忙于抄家,批斗真是新鲜好玩的事,而且又光荣,谁不想沾沾边儿?

领头的都是十来岁的红卫兵,不管是北京本土的,或是省外来的,随时随意,把人们家当砸乱,拿走。一来一大群。蝗虫一般。

黑帮被整,黑帮家属扫街去。

如果你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么多人的场面,永远不相信,“人”是那末的令人吃惊。他们甚至是不言不动,不带任何表情,光瞪着你,也是可怕的。人海是可怕的。即使全都是小孩,小到像每个被斗者家中的小儿女。

这些小将,被背后的大人重新换血,才懂得以“十六条”为指针,才敢于斗争。

一切是如何发生呢?

大家都懵然不知,据说只不过是某一天,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的墙报栏上,张贴了张小字报,说出“造反精神万岁!”这样的话,整个的中国,便开始造反了。连交通灯也倒转了,红色代表前进。

历史的长河浪涛滔滔,各条战线莺歌燕舞作为旧社会坐科出身的戏子,他们根本不明白。

现在,又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他们日间被批判,夜里要检讨。检讨得差不多,便罚抄毛主席的诗词。

钟山风雨起苍黄,

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

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

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人间正道是沧桑。

蝶衣对整阕的词儿不求甚解。只见“霸王”二字,是他最亲热的字。

钢笔在粗劣的纸上沙沙地刮着,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声音。他在罚抄,小楼夜在罚抄。

只要菊仙不在,他马上忘记了这女人的脸,他但愿她没出现过。如果世上没有她,他便放心。

像今晚。

学校因学生全跑去革命了,空置出来,被征用作“坦白室”。

他向自己坦白。若一切净化了,种种不快由它成为沉淀的渣滓。他享受此刻:段小楼,谁也别想得到他!嘿嘿!

小楼四十九岁了。

他已是一个迟暮的霸王。在蝶衣心中,他永远是一个样儿,他把他整个凝在盛年了。永远不算迟。

他们在抄,在写,在交代。一笔一划,错的字,错的材料,错的命运。

稍一分神,便被背后的小孩子又打又踢,喝道:“写!写你们怎么反革命!老老实实交代!再不用心,罚你们出去晒大太阳,跪板凳!”

“游行耍猴去!起来起来!”

一时兴到,红卫兵把他们揪出来,敲锣打鼓游街去。

“三开艺人”:日治期,国民党及共产党时皆吃得开的角儿,所受侮辱更大。不过,说真格的,二人又再紧密合作了。

一九六六年,这个人人永志不忘的年份。

正是八月暑天,游街的行列中,有生,旦,净,末,丑。像演着一台热热闹闹的戏。

被揪出来的首先得集体粉墨扮戏,全都擦上红红白白的颜色,夸张,丑化,现出“牛鬼蛇神”的原形。

小楼的手和笔尖在颤抖着,勾出不成形的霸王脸,黑白是非都混沌。蝶衣呢,他又登场了,白油彩,红胭脂,眉是眉,眼是眼,眯虚着,眼窝拿两片黑影儿,就像桃叶,捂住他,不让他把眼睛张开。

他敏感的手,明白自己的皮肤没弹性了,失去了光辉。如果现今让他歇一歇,枕在臂上好歹假寐个半天,衣袖上的皱褶,一定刻在脸皮上,久久不散——他回了不原状了。

但只见他走一定神,仍是如花似玉。他没有欺场,是戏,就得做足。

他在人群里,牛鬼蛇神影影绰绰中,如穿帘如分水,伸手取过小楼的笔儿:

“给你勾最后一下。”

跟很久很久很久之前一样。

他的断眉。

都是皮相。

小楼呆住了。

但游街马上开始了。每个穿着戏服的小丑,千古风流荟萃。关公,貂禅,吕布,秦香莲,李逵,高登,白素贞,许仙,包青天,孙悟空,武松,红娘还有霸王和虞姬。

一辆宣传车开路,红卫兵押送着,锣鼓夹攻。走不了两步,必被喝令:

“扭呀!不然砸断你的狗腿!”

“翘起兰花手来瞧瞧!臭美!”

“拉腔呀!扮牛叫!哞!哞!”

炎阳炽烈,臭汗混了粉墨,在脸上汇流,其稠如粥。整个大地似烧透了的砖窑,他们是受煎熬的砖。

“打倒文艺毒草!”

“连根拔起!”

“文化大革命万岁!”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还没喊完,忽闻前面人声鼎沸,不久轰然巨响,一个女人跳楼了。她的一条腿折断,弹跳至墙角,生生地止步。脑袋破裂,地上糊了些浆汁,像豆腐一样。血肉横飞,模糊一片。有些物体溅到蝶衣脚下,也许是一只牙齿,也许是一节断指。他十分的疲累,所以无从深究。

是这样的:北京女十五中的红卫兵小将查抄一个小说作家的老窝,已是第三遭,就在清查“赃物”,搜集反动罪证时,这个平日温文尔雅的好好先生,气力仅足以提起笔杆的写作人,蓦地抄起一把菜刀,疯狗似的扑过来,见人便砍,见人便砍。接着冲下楼梯,连人带刀仆在一个十二岁的革命小将身上。

他们的女领队,狂喊一声。

“敌人行凶了!战友们,冲呀!”

是的,他们以毛泽东思想的精神武器,面对一切反抗的力量。英勇上前,活活把他一双手臂都拗断了,发出嘎嘎嘎的声音。

作家的老婆歇斯底里,又抡起一根扫帚,企图抢救。不过一大群十来岁的毛头,锐不可当,把她逼到楼上,一层又一层。到了最高层,她无路可逃。一个家庭主妇,便只好耸身跳下来。没有了双手的作家,看不到这一幕惨剧。他早已昏死了。

蝶衣和小楼,木然地注视这台戏。

“古人”们在赤日下,人人步履慌乱。

小楼轻喟:

“唉,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蝶衣悄道:

“兵家胜败,乃是常情,何足挂虑?”

红卫兵见二人交头接耳,一记铜头皮带抽打过来,蝶衣珠钗被砸掉。

他只下意识伸手去拾。手背马上被踩一脚。几个女将向他脸上吐口水唾沫,骂:

“妖孽!走!不准拾!”

小楼见状,一时情急,欺身上前挡一挡,唾沫给溅到他脸上去了,如流。他用臂拭去污物,用力了一点,此举触怒了红卫兵,一齐把他双臂反剪,拳打脚踢。

蝶衣忘形:

“师哥!”

小楼忙用眼色止住他,示意别多事,便忍疼承受了孩子的拳脚。蝶衣恐怖地看着那批红卫兵,都是母生父养,却如兽。

也许是被弃掉的一群,当初那个血女圭女圭,他死了,轮回再来,长大后,一心整治他。是其中一个?面目看不清楚,但整治小楼,等于双倍对付他。蝶衣挤过去,硬是接了几下,一个踉跄趴倒在地。

尊严用来扫了地。

他几乎,就差一点点,沾到珠钗的影儿,它被踩烂了。

傍晚。

门外飞跑进来菊仙,她还挂着“反革命黑帮家属”的大牌子,扫完街,手中的扫帚也忘了放下。

进门就喊:

“哎呀——小楼!”

赶忙帮他褪汗衫,却被血黏住,凝成一块黯红的狗皮膏似地,得用剪子,一绺绺慢慢的剪开来。不能用强,因为伤口连布纠结了,热水拭了拭,菊仙心疼,泪汪汪。滴进热水中。

小楼迄自强忍,还道:

“这点皮肉,倒没伤着我。可恨是拿人不当人,寻开心,连蝶衣这样。手无缚鸡力气,都要骑在他头上拉屎似地——”

“你呀,这是弹打出头鸟!”菊仙恨:“招翻了,惹得起吗?”

末了,一定得问个究竟。

“就只晓得为他?有没有想过,要真往死里打了,撇下我一个!”

说着用力一揩,小楼急疼攻心。菊仙不忍,按揉伤处。

“要不是想想你在,真会拼掉他两三个算了!”

“千万别——”

正耳语着,不知人间何世。外面冲来一群红色小将,哗啦撞开了门。

其实,夜色未合,拍门撞门声已经此起彼落了,不管轮到谁,都跑不掉。到处有狰狞的怒斥,他们捣毁,砸烂,撕碎最后焚烧,是必然的功课——除非见到中意的,就抄走,由造反派分了。

红卫兵抄家来了。

先封锁门窗,然后齐拿起语录本。为首的一个,看来不过十四五,凶悍坚定,目露精光。领了一众念语录:

“凡是反动的东西,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他吩咐:

“来!同志们!我们来扫!”

于是翻箱倒柜。见什么毁什么。

最痛快是击碎玻璃,声色俱厉,铿锵而奏效,镇住不甘心的阶级敌人。

这一家,没字画,没古董,没书,没信这是一个空架子。也得砸!

小楼紧捏着菊仙的手,二人并肩呆立着。他另一只手,握拳透爪。

咦?

一把剑。

一个红卫兵见到那把剑。

它挂在墙上。

毛主席像旁边。

所有人刷地转头仇视着段小楼。本来怅怅落空的脸重新燃烧起来,他们抓到把柄了,好不兴奋。像饿了四五天的人忽地挟着一块肉骨头,生生按捺了欢欣,换过张夺命催魂使者的宝相,嗓音拔尖了好多。

怪笑:

“啊哈,这剑是谁的?”

未及作答。

夜更深沉了。如无底的潭。

京城中没一个能够好好熟睡的人——整个中国也没有。

黑暗迎头盖面压下来。两个红卫兵灵机一动,商议一下,马上飞奔而出,任务伟大。

蝶衣被逮来了。

三个人,被命令并排而立。

冷汗在各人身上冒涌淋漓,都呆立不动。掂量着该怎么应付?

首领怒问:

“说!这剑分明是反革命罪证,大伙瞧着了,搁在伟大领袖毛主席身畔,伺机千斩万剐——”

小楼一瞥菊仙,蝶衣看住它,三个人脸色陡地苍白,在荒黯的夜晚,白得更白,如僵死的蚕,暴毙的蜈蚣,再多的内足,都走不了——

这可是滔天之罪呀。

“不!”菊仙尖叫着。

“是谁的剑?”

菊仙为了保护她的男人,在自己的屋子立,搜出反革命罪证,小楼怎么担戴?他已经一身里外的伤了。菊仙一点也没迟疑,直指蝶衣:

“这剑是他的!”

她悲鸣申吟:

“不是小楼的!是他的!”

小楼一听,心情很乱,不由自主地身子一挺:“是我的!”人硬声音软。

菊仙急了,心中像有猫在抓,泪溅当场。她哀求着:

“小楼,咱们要那把剑干什么?有它在,就没好日子过!”

一个红卫兵上来打了她一记耳光。她没有退避。她忘了这点屈辱,转向蝶衣,又一个劲儿哀求:

“蝶衣,你别害你师哥,别害我们一家子!”

她毫不犹豫,没有三思,在非常危难,首先想到的是袒护自己人。油煎火燎,人性受到考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蝶衣两眼斜睨着这个嘴唇乱抖的女人,他半生的敌人,火了。他不是气她为小楼开月兑,他是压根儿不放她在眼里:

“什么一家子?”

蝶衣瞥瞥那历尽人情沧桑的宝剑,冷笑一声:

“送师哥剑的那会儿,都不知你在哪里?”

蝶衣转脸怔怔向着红卫兵们说:

“送是我送的。挂,是她挂的。”

他一手指向菊仙,坚定地。

小楼拦腰截断这纠葛,一喝:

“你俩都不要吵,是我的就是我的!”

“哦?”一个红卫兵抬起下颚:“你硬?”

有人抬来几大块砖头。又把小楼推跌。

“黑材料上说,这楚霸王呀,嗓子响,骨头硬,小时侯的绝活是拍砖头呢。”

“好,就看谁硬!”

首领拎起砖头,猛一使劲,朝小楼额上拍下去。菊仙惨叫:“小楼!不不不!是我——”

蝶衣惊恐莫名。

他年岁大了,不是铜头铁骨,快五十的人,蝶衣热泪盈眶。他不再是天桥初遇,那什么人事都没经历过的,从石头里钻出来的,一块小石头。风吹雨打呀。

只见小楼吃这一下,茫然失神的脸上,先是静止,仿似安然,隔了一阵,才淌下一股殷红的鲜血

砖头完整无缺。小楼强撑,不吭一声——

但,

他老了。英雄已迟暮了。终于头破了。

本来傲慢坚持的蝶衣,陡地跪倒地上。

菊仙屏息。小楼用血污所遮的双目看他。他连自尊都不要?下跪?于此关头,只有哀恳?

“我认了!请革命小将放过段小楼。”

蝶衣跪前,借着取剑,摩挲一下。然后把心一横,闭目,猛地扔在地上:

“是我的错!”

菊仙愕然望向蝶衣。他望向小楼。

蝶衣只觉万念俱灰。但为了他。他终别过脸去,一身抖索,非常不舍。

他既承担了,菊仙衷心地如释重负,也许人性自私,但她何尝不想救小楼?此刻她是真诚的,流着泪:

“蝶衣,谢谢你!”

蝶衣凄然划清界线,并无再看她一眼。目光流散至遥远,只对半空说道:

“我是为他,可不是为你。”

小楼激动得气也透不过,暴喝一声,直如重上舞台唱戏,他的本色,他的真情。

“你们为什么要胡说!欺骗党?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不要倒下。

还是要当“英雄”。

动作一大,鲜血又自口子汩汩流了一脸。他像嗜血的动物,嚎叫:

“我这就跟你们走!”

他背影是负伤的佝偻,离开自己的家。

何去何从?

如同所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坏分子”们,接受单位造反派的审问。

又是主角了。

一代武生坐在一把木椅子上,舞台的中央,寂寞而森严。两盏聚光灯交叉照射在他的粗脸上。他有点失措,如新死的魂,乍倒阴间玄界,不知下一站是什么?

审问者的声音坚冷如锋刃,发自头顶,上方,仿似天帝的盘诘。

问的不止一人。

轮着班。每回都是新鲜壮悍的声音。小楼一个对付一众。自科班起,旧社会的陋习,嫖妓的无耻,同谁交往?有什么关系?年?月?日?

记不清的小事,得一一交代。

经一道手,剥一层皮。

小楼的个性,遭疲劳轰炸而一点一点的消灭了——只想倒下去,睡一下,明天回到群众中,当顺民。

到了第三天。

聚光灯又移得更近。小楼脸上已煞白。

“你说过要把八路怎么怎么的话没有?”

“没有。”

“好好想一想。”

“没有,想不起来。”

“你说过要打八路军么?”

“一定没有!肯定没有!”

“你就爱称霸,当英雄,怎么肯那么顺毛?”

“解放了是咱们的福气。”

“那你干嘛处处跟毛主席作对?”

“我怎么敢”

“你攻击样板戏!搞个人英雄主义!还用破剑来阴谋刺杀毛主席宝像!毛主席教你‘不可沽名学霸王’,你不但学足了,还同你老婆联同一气反革命!”

“——我没——”

突然数十盏聚光灯齐开,四面八方如乱箭穿心,强光闪刺,小楼大吃一惊,张目欲盲,整个人似被高温溶掉。

几个,或十几个黑影子,人形的物体,拳打脚踢,皮鞭狂抽,一个拎来一块木板,横加他胸前,然后用皮带何锤子乱击。人体和凶器交织成沉闷,黯哑的回响,肝胆俱裂。

“好好交代!”

“”

“不招?”

小楼不成人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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