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出曲 第三章
林子前围了三三两两胆大的村民,也是面有惶色惊惧未消,手里持着镐钯木棍,战战兢兢守在林外。
卢射阳凑上前去,“借问一下,出了什么事?”
“黑瞎子伤了人啦!”李大叔心有余悸,“前屯的小丁在山路上遇了黑瞎子,差点被一掌拍死,拼了命逃回来,却见那畜生进了晓霜家的庄稼地,地里有几个孩子在玩,见了吓得不会跑……”
“停停停!黑瞎子是什么东西?”
“就是山里的熊,开春了,睡足一冬天下来找食吃,可能饿急了,居然晃到村子附近,以往黑瞎子是不靠近村里的。”泰占的妻子那丹珠哄着怀里刚满周岁的小儿子,“吓坏了在地里玩的一群孩子,刚好烛雁经过,将黑瞎子引进了林子里。”
“那丹珠,你抱着加新嘎出来凑什么热闹,别人躲还来不及,你倒胆子大。快回去,大冷天的,别冻坏了孩子。”
“不要紧,泰占说男孩子就要打小经风雨,我抱加新嘎出来看看,让他见识一下。”那丹珠一笑,“要是阿吉嘎没和他阿玛出门,说不定已经追到林子里去了。”
“这关外的女人家胆子可真不小。”卢射阳咋舌,姑娘敢引熊往林里跑,媳妇抱着女乃娃在外头瞧热闹。
“村里的猎户打猎的打猎,赶山的赶山去了,只有佟家那一个丫头怎么成!”莫尔根的老玛法焦急道,“阿岫倒是也追了去,但这两个年轻孩子经验不多,怎么叫人放心得下?”
正默念“我腿伤未癒,不宜使力奔波,所以用不着我帮忙……”的卢射阳闻言,叹了口气,认命地奔入积雪未消的老林子。
风像刀子一般从脸上刮过,冻得肌肤生疼,手脚几乎麻痹,却动也不敢动——
只要动一下,她就滑下去了!
烛雁小心地向下望望,那庞然大物还没离去,一会儿靠在树干上蹭蹭粗厚的毛皮,一会儿又磨磨爪子,露出白森森的利齿低咆。一人一熊、一个树上一个树下,已经对峙了近一顿饭的功夫。
此刻,她很不雅地盘在树干上,忏悔自己那几颗石头砸得太狠,本来想轰走这大家伙,谁知它被砸得愤怒了,竟掉转头来追击自己。黑瞎子看起来笨重,动作却甚灵活,她一急之下爬上一棵松树。爬到中途却懊恼地想起熊是会上树的。还好这棵松树较细,黑瞎子爬起来十分困难,试了几次均告失败,它也不放弃,始终在树下绕来绕去不离去。
“黑大哥,我很瘦,没有什么肉,绝不如晓霜家的小猪可口……”
叹了口气,这个时候便尤为思念起她的唠叨老爹来。烛雁在心里默默认错:我再也不欺负大哥了,再也不懒床不顶嘴了,再也不忤逆你,说将来不养你把你丢给大哥的混帐话了……
只盼阿爹能奇迹般出现在眼前,救她逃出生天。
但奢想终归是奢想,盼也无用,阿爹人在深山,没有几个月是回不来的,眼下只能靠自己……正思虑月兑身的法子,树干忽然剧烈震动起来,向下一瞧,黑瞎子正卯足了劲撞树,树身不甚粗壮,几下就有折倒之虞。烛雁暗暗叫苦,火速四下望望,附近树木相类,少有可攀援逃生的,无人来援,她岂不是要命丧于此?
松树剧晃一阵,没多久终于听得“咔咔嚓——”令人心惊肉跳的断裂声,然后缓缓覆倒。烛雁抑住慌乱,松树倾覆半途中猛地纵身跃出,极力去攀左边一棵同样高的树——啊啊糟!惶急间,居然差一点!
她在半空及时一个侧身,掠树而过,狼狈地在地上打了个滚,也不敢瞧熊的动静,蒙了一个方向就夺路而逃。
林子里的积雪依然很厚,踩起来咯吱咯吱极难奔跑,她又穿了家居的布鞋,不一会儿就灌了两脚雪,冰冷刺骨。鞋子拖拉间穿将不住,陷在了雪里,听得身后野兽骇人的粗喘声,也顾不上捡,只得弃鞋狂逃。
要命,这黑瞎子的报复心可真强,看情形竟是誓要逮着她报仇不可!
心念疾转,她这样一味躲闪奔跑也不是办法……耳畔寒风呼啸间,隐隐传来马啼声响,烛雁心里暗祈,谁家好猎手,危难当头挺身相救?
那马来得好快,须臾马铃叮当声近,马上人笑声清脆悦耳,“时呆子,你不会是第一次骑马吧?瞧你吓得脸都白了……”
原来不是救她的,是陪她一同作熊餐的!她分心高声叫道:“别过来,这里有黑瞎子!”
然而已经迟了,马匹见了庞然大物,受惊长嘶,一扬蹄将背上的人齐齐掀了下来。孔雀与时汉庭惊叫摔落,跌得昏头昏脑,还没等爬起来,冷不防乍见不远处,巨大可怖的黑熊,登时骇得说不出话来。
烛雁只得奔过去,用力拖起二人,厉声喝道:“愣什么,还不快跑!”
另两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又被吓得腿软,踉踉跄跄奔了几步又颠踣摔倒。黑瞎子的低咆就响在身后,烛雁心头狂跳,千钧一发间腿一抬将时汉庭踢开,自己抱着孔雀就地一滚,滚出老远。拽着孔雀再爬起来没头没脑地跑。
微微眩晕之际,听到一个声音斥道:“顺风跑!”立时稍一惊醒,黑瞎子嗅觉极灵敏,山里人都知,若遇上熊,逃时绝不能逆风而行,黑瞎子可由风传递人的气味追觅不舍,须顺风方能阻断其嗅觉。可慌乱间,谁又能冷静如常想到此项?
无暇顾及此刻逆风还是顺风,黑老兄不去难为时汉庭,偏向这边追了来,烛雁叫苦不迭,听那声音唤着“烛雁,这边来——”于是想也不想,拖了孔雀就寻声拐转方向,绕过两棵树,果然瞧见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岫当风而立,长臂挽弓,满弓如月,气势雷厉似虹,凝然喝道:“趴下!”
烛雁立即和身覆上已经晕得不辨东南西北的孔雀,用力压倒她,一同扑向雪地。下意识回头望去,黑瞎子已追到近前,巨大的身躯犹如一座小山,黑压压可怖至极,嘶咆低吼,腥涎扑鼻。它前爪离地,身躯抬起,如人一般直立,胸口厚实皮毛间,清清晰晰看见一撮白毛——那是它的心脏部位。
刹那一杆长箭呼啸而至,羽翎挟风,疾如流星,瞬间刺入那撮白毛处,黑熊动作滞了一滞,慢慢凝止……
刚松口气时,它蓦地仰天高嚎,震得人心神俱裂。
第二枝第三枝箭接踵而来,连珠般射入白毛处,杆杆刚劲透力,箭箭俱准。黑熊嘶吼震天,挣扎蹒跚了一阵,终于轰然倒下。
烛雁瞠视良久,一个人奔上前来,揽住她摇晃,急切低唤,“烛雁,你受伤没有?”
她一时应不得话,只是一把抱住白岫颈子,用力摇头。身后“哇”的一声,却是孔雀那小姑娘返过神来,吓得哇哇大哭。
白岫检查妹子全身,她额鬓见汗,细喘微微,倒是不见什么伤痕血迹,但鞋子丢落一只,甚是狼狈。右脚冰冷青紫,不知在雪地里踩了多久。他月兑了外衣包住烛雁双足,给她按摩足踝脚趾。
烛雁缓了一阵,忽然想起什么,扑地一笑,赞道:“大哥,你射箭那时,俊得很呢!”
白岫迷惑抬眼,仍是一副懵懂稚拙神态,“什么?”
“笨,我在夸你。”烛雁抿唇莞尔。
“哦。”他扬起一个有点孩子气的纯净笑容,也不知烛雁为何夸他,反正烛雁赞他好,他就高兴。
身边的哭声转为呜咽,烛雁扯扯孔雀锦绣的华丽衫袍:“别哭了,没事吧?”
不说还好,一说这小姑娘又后怕地抽泣起来,爬了两爬靠过来,“烛雁姐,吓死我了……”
她乏力地倚着白岫,安抚地拍拍孔雀后背,柔声道,“不怕不怕,黑瞎子已经死了。”抬头间见时汉庭扶着腰慢慢走来,登时险些笑出来,勉强道:“你怎么样……唔,我那时一急,也没注意力道,你别见怪。”
时汉庭咬牙忍痛,“不要紧,我知道你是为救我。”没那一脚,他早被熊扑倒。见烛雁不在意地倚在白岫怀里,他暗暗皱眉,“你伤着了么,还能不能走?”
“我……哎呀呀疼,大哥你轻点!”被冻得麻木的脚渐渐暖和过来,才觉出冷,才知喊疼。试着站了一站,足踝一软又坐在地上。她苦笑,“大哥,你扶我一下。”
白岫却拦腰将她抱起,她吓了一跳,赶快搂了兄长头颈稳住重心。自小到大,从没叫人这样抱过,又是新鲜又是好笑:“大哥,你要抱我回去吗?”
“嗯。”
她就说大哥最疼她待她最好!“背我就成啦,这样抱着多累。”她又不是十年前轻飘飘没几斤重那时了。
“不,衣裳裹不住。”
烛雁怔了怔,方晓他意指若背着她,她足上的衣裳盖不住,怕会冻着她,这样抱着,才能完全遮住她双脚。
她笑,心里慰贴得很。然而不小心瞥见时汉庭脸色,又不由叹了口气,“没关系,我能自己走。”
时汉庭也道:“她既能走,就放她下来罢。”
“什么能走,你没瞧见烛雁姐的脚都冻成什么样子啦?”孔雀横他一眼,没好气道:“又不会照顾又不知关切,还让人家自己走,心长到哪里去了?”
时汉庭被噎得无话可说,暗道这小丫头才被吓着了,不过娇弱那么一会儿,就又恢复常态刁蛮无比,他今日被她硬拖上马背,随后又遇险,受惊更甚,谁来安慰他?
“熊已经死了?唉唉来晚一步,可惜!”
卢射阳才寻到此处,见了兽尸大是惊叹:“谁这样好箭法,杆杆命中,不简单。唔,力道也够劲,不错。”
孔雀不曾见过他,好奇问:“你是谁?”
“我么,本该是救美英雄现在却成了过客甲。”卢射阳笑嘻嘻,仔细瞧了瞧她鲜艳的旗装,由衷夸道,“小姑娘,你穿这衣裳好看得很哪!”
哪个女孩被人夸赞不喜上心头,孔雀自也不例外,欣欣然高兴道:“真的吗?”
“当然,卢某人向来有一不说二。”卢射阳注意力被熊尸吸引过去,“对了,熊胆!快趁新鲜挖,迟了就失效卖不上价了。”
垂涎地扑过去:“熊皮这么完好,应该也能卖个好价钱。”兴高采烈地拔出靴中匕首,“白兄,你救我一命,我剥了熊皮送你以偿救命之恩,如何?”
他不要脸地算计,完全不管这是谁射杀的。
匕首刚刺入皮肉半分,忽听一声巨吼,黑瞎子蓦地翻身而起,庞大身躯霍动,卢射阳猝不及防,被它迎身碰地撞倒,孔雀嚇得尖声大叫,其余三人也绝未料到熊竟没有死透,眼睁睁见卢射阳被它扑在身底。
然而情势又是瞬间逆转,被扑倒的卢射阳居然还有余力出手,掌力一吐便重击在黑瞎子胸口箭杆上,长箭立时完全没入。黑熊本就是垂死挣扎,受此重创,扭了两扭,随即真正毙命。
厚重的熊尸下,半天后努力拱出个人头,苦兮兮申吟:“救、救命!哪位好心拉在下一把?”
孔雀受惊不小,许久才反应过来,顺手推时汉庭一把,“看什么,还不过去救人!”
时汉庭不与她计较,舒口气,上前去拉卢射阳,才一使力,他立刻惨叫起来:“啊啊啊我的腿——”
好像旧创口迸开了!
卢射阳欲哭无泪,他就知道,只要好奇,他一定会倒霉……
清晨,天色刚刚发白,烛雁正睡得迷迷糊糊间,就感觉有人进来,走到炕前。
她动了动,困得不想睁眼,含糊道:“大哥?”
“嗯。”
她知道白岫是来唤她起身,仗着佟老头不在家,一瞬间决定懒床到底,“我不去镇上了,大哥你自己去吧。”
“哦。”
眉上有物轻轻拂划,力道柔和,很是舒服。她闭着眼笑,“大哥,我还没洗脸。”
“那等我回来再画。”
“好。”烛雁应着,感觉白岫替她掖了掖被,悄然而出。不由满足地偎了偎枕头。阿爹不在家就是自由啊,想睡到什么时辰就睡到什么时辰,大哥由着她犯懒,绝不会像爹一样强拎她起床。虽然偶尔害大哥饿肚子她也很愧疚,但大哥也有叫醒她的法子——用热巾子给她擦脸,擦得她瞌睡虫全都跑光,半点睡意皆无,想不起都不能。
朦胧半睡半醒间,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个小丫头的时候,就托着白岫的庇护睡懒觉。每日早上,她伺候大哥起身,大哥总是很早就醒了,等着她过去。那双明亮纯澈的眼睛高兴地看着她,透着愉悦的光芒。如今,换成大哥来唤她起,那么多年光阴岁月,仿佛在这一睡一醒间,就荏苒流逝了。
意识缓缓下沉,忽听窗外有人叫她,不悦的语气:“烛雁,该起了!”
是时汉庭。
烛雁不理,她还没嫁,目前还轮不到外人来唤她早起。
“烛雁?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来,像什么样子!”
要他管!烛雁嫌烦地用被蒙头,时汉庭打小就一板一眼,她实在很不喜欢。大哥大哥,何时能替他作主退了亲,救妹免入苦海?
顽强地装死,反正时汉庭自恃有礼君子,绝不可能进屋来,像可恶的阿爹一样在她耳朵边敲炕砖。
过了一阵,外头没了动静,时汉庭果然放弃。可是窗外又蓦地响起高歌声,是卢射阳闲着无聊来嘲笑她:
早上雄鸡叫三叫哎,
佟家小丫睡懒觉哎,
一二三人叫不起啊,
大了想嫁没人要哎……
这个东家串西家住闲得发霉的家伙倒有一副嘹亮嗓子,自己编的小曲唱得还挺顺。烛雁闷在被窝里逗得发笑,随手模了炕沿边针线篮里的一团线丢出去砸在纸窗上:“难听死了!”
卢射阳哈哈大笑而去,远远叫着:“白兄,你家妹子有趣得很啊!”
时家不捕猎也不种田,靠时老先生在富户教书授业以度日。因此其他村民猎户进城赶集之时,时汉庭虽也常一同去,却只是为了买些书纸用具。
早上没唤起烛雁,他微带不豫。这丫头年纪也不小了,如此惫懒,成何体统。就连看着烛雁长大的他都看不惯,旁人又怎样议论!
越想越不放心,见白岫正经过,便唤住他:“白大哥,烛雁每天都这样晚起吗?”
白岫想了下:“爹在家时,会早起些。”
时汉庭皱眉道:“佟伯不在,就任由她胡闹了?一个姑娘家,这样懒惰,叫人笑话。白大哥,你该管管她才是。”
“有什么关系,她爱睡,就多睡一阵。”白岫不以为意,微微笑着,“烛雁并没有起得太晚,早饭也都煮了的。”
时汉庭气结,他就不应该和白岫提,一个心智如同孩子般的人,能指望他懂什么?
卢射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笑嘻嘻插话:“人家还没过门,就管头管脚起来了?”见时汉庭脸上不甚自在,更是趁机起哄,“啊哟居然脸红,你这小子面皮也忒薄啦!”
时汉庭微窘:“我不是管什么,我……”
卢射阳自来熟地跟他勾肩搭背,“你这岂不是白说,他做哥哥的,能不疼自家妹子?什么时候娶过了门,再抱怨也不迟。”
泰占在旁边听了去,他也是看着烛雁长大的,话里不免偏疼些:“我们家那丹珠做姑娘时也贪赖不爱起,成了亲就好啦,习惯要慢慢养,不是一下就改过来的,再说,我瞧烛雁起得也不算晚,咱们屯里谁家女孩不是鸡叫三遍才起,烛雁和佟大叔进山那阵,日日天不亮就起身,难为她小小年纪,可吃了不少苦。”他爽朗笑道,“我说你们两个何时办喜事啊?加新嘎都周岁了,我们烛雁还没嫁出去!”
“那要看家里人的意思。”时汉庭瞧了眼白岫,他含着笑意,很干净很优雅地站在那里,像一位出身良好的贵公子,要不是笑容太过清透,眼神太过单纯,谁能想到,他会是个痴儿。
卢射阳又去逗白岫:“你妹子嫁了,你舍不舍得?”
他困惑:“有什么不舍得?”
“嫁了人就是泼出去的水,不是佟家的人啦,煮饭是给婆家煮,洗衣是给婆家洗,恐怕就顾不上娘家了。”卢射阳已渐知道白岫心智较弱,很无聊地在那里危言耸听,“白兄,到时你们爷儿俩就没人管了,又可怜又凄凉,想去找妹子说个话,也要看婆家允不允,那边要说一句不行,就连面也见不上……”
时汉庭见白岫神情渐渐肃然,无奈地挺身辟谣:“时家没那么苛刻不通情理……”
“要是婆家搬走了,你妹子自然嫁鸡随鸡跟着走,到那时就再也见不着了。啊,从此关山万里,两地迢迢,数十年杳无音信——”卢射阳瞎掰得起劲,却见泰占去忙着套车,时汉庭摇摇头去照看自己东西,唯有白岫认真地听着,一脸凝重。
“呃、其实,我开玩笑的,你别太当真。哈哈,别当真别当真。”卢射阳也不晓白岫能禁得起多大玩笑,万一急起来不许烛雁嫁了,他可担不起。赶快补救道,“佟姑娘嫁过去,只是从家里搬到隔壁,没有大区别,我刚才说的,都是随口胡诌,没那么严重——哈哈哈……真的没那么严重,你别往心上去啊!”
“我知道你在开玩笑。”白岫忽的一笑,笑得卢射阳有点发愣,不甘的火花哔哔冒出头,不公平不公平!为什么有的人就是能笑得这样俊,不知吸引了多少姑娘家钦羡的目光。不像他,白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一名女子青睐过!
“唔,知道就好。”这般好人材,要是傻得彻底未免可惜。
“但我也知,烛雁若嫁,并不只是从家里搬到隔壁那样简单。”白岫轻轻地道。或许从前曾经如此以为,但卢射阳一番话,让他深想了几分。成婚是人人皆盼的大喜事,他以往替烛雁真心欢喜过,可是烛雁并不盼望,反而不止一次偷偷向他发牢骚,倘若只是换个地方住那样简单,何必说到为她做主驳了婚约这一句。烛雁不高兴,他又怎会欣喜。
卢射阳抚着下巴打量他:“白兄,你不要用这种神情说话,我都快以为你其实不傻的。你这样正常,实在太危险了,全屯、不,前后十八个村屯里没出嫁的姑娘见了你这样说话这样笑,都会遣人到你家求亲。到时候,你家不知要换多少门槛,佟姑娘不耐烦,一定会气得骂你。”
白岫怔愣,那般纯憨的样子又显露出来:“是么,烛雁会骂我,为什么?”
“对对,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你就保持原样不变,你妹子才待你好,才不骂你。”卢射阳阴险地误导他,白岫若始终痴如稚儿,才衬出他英姿威武、机智出众、不凡超群……哈哈哈哈!姑娘们的眼神就会在他身上多驻留片刻,他也不小了,是该娶个老婆了。
“走了走了,你一个人在这儿傻笑什么?”
胸口挨了一拳,卢射阳回过神,咦,白岫人呢?眼光向下溜,比他矮了一头半的阿维站在跟前:“你到底跟不跟着一起走?就等你一个了,瞧你笑得像个傻瓜。”
“你一个女孩子家,不要这么粗鲁,亏得好眉好眼的,行事举动一点也不细致温柔。”卢射阳揉着胸口,本着年长者的心情教导,“你看人家晓霜,多娇怯可爱;再看莫尔根的两个姐姐,人长得花朵一般,性子也和气;还有屯东头那个谁家的三姑娘,说起话来柔得像褥里的棉絮……”
“啰嗦!”阿维不耐听他,一把拽过他胸前衣襟,像拖自家的老黄牛,“叫你上车,那么多废话!”
被粗鲁推上车,见里面正坐着他刚刚赞过的屯东那个谁家的三姑娘,瞧了他被个小丫头推推搡搡很不英姿威武的拙相,正不由掩口悄笑,让他登时大失颜面,没脸地溜下车,扔下一句硬撑话:“有姑娘家在这儿啊?不早说,多不方便……”
见了载货的狗爬犁上还有个空位,便自动过去挤着坐下。一抬头瞧见对面爬犁上正是白岫,卢射阳不满抗议:“刚才正说着话,怎么忽然就走了?在我一个人自言自语被人笑话……”
念着念着就消了音,因为那边根本就没听他抱怨。那微微出神的白岫,坐在简陋的狗爬犁上,还是俊得不象话。端正的坐姿,雍容的神态,连发呆也说不出的优雅。
卢射阳觉得自己也不由自主被吸引住,暗叹老天何其偏心,郁闷地抬手看看掌纹,“算命先生明明说我今年该逢桃花,有那傻小子在,就算有桃花,也被他抢走了……”
一只狗爪搭在他手掌上,愕然抬眼,对面英武高大的雪地犬吐着舌,向他友好微笑。
领车人高声吆喝着:“还有没有落下的?走了啊——”
车队缓缓起动,一时间“叱”声不绝于耳。关东的货队不同于南方,少见马匹,多是牛车和狗拉爬犁,牛车慢慢,长途不歇;爬犁飞快,一驰三停,满路高歌欢笑,声浪喧嚷,端的是一道特殊风景。
到了镇上,各家或以货易钱,或采买些油盐酱醋衣料脂粉,各自暂且分开行动。
时汉庭进了一家笔纸铺,才要和老板说话,背上就挨了一击,清脆的笑声让他避之不及。
“时呆子,好巧,最近总能碰上你。”孔雀高高兴兴地和他打招呼,“正好我下午想去萨图家玩,你们车队回去时,顺道捎我一程。”
“随便你。”
“你这是什么口气,我去玩,碍了你的眼不成?”时汉庭淡漠的语气激怒了她,“领车的是谁?我去和他说。”
时汉庭意识到不妙:“找领车的干什么?”
孔雀一抬下巴,挑畔道,“我要和你乘一辆车,就在你眼皮底下,你要照顾我,出了什么事,你担着。”
时汉庭头疼不已:“萨图一家是你们家的包衣,你去找他们,自然会照顾你,你拖着我有什么用?”
孔雀撇撇小嘴:“你姨婆婆当年也是我们家包衣。”
时汉庭勃然变色:“所以我们一家子都是你的奴才!”
“我、我可没说,你那么凶干什么?”孔雀见他恼怒,反倒怯了,“就是捎我一下嘛,又不费你什么心思,这样大嗓门吼我。”
委屈怯软的口气让人怒火渐消,时汉庭无奈暗忖怎就碰上这么个小煞星,年纪半大不大的,世事说懂不懂,缠得他头疼不耐,让一屯人瞧了乐子。
“你买什么,我帮你挑。”
难得讨好的语气,时汉庭发作不起来,只得道:“不用了,你又不懂。”
“懂不懂的,你就是不爱理我。”孔雀不满抱怨,无聊地向外张望,正巧看见白岫从铺子前经过,立刻兴奋地冲出去拦下他,“白大哥,你也来了!”
白岫微微笑:“我给烛雁买药。”
“什么药,借我看看。”小姑娘好奇翻看他手中扎好的药包,“烛雁姐病了吗?”
“没有,她起疹子。”白岫像是有点着急,“我们到铺里去。”
“怎么了?”
“有人追我……”
话音未落,有个人急匆匆赶上来,拦住白岫气喘吁吁:“别走别走,让我再细认一下!”
白岫下意识向后退,那人扯紧不放,细细打量,喃喃道:“应该没错,虽说有些年头,但样貌应该不致大变。”
“放手!你再拉他,我的鞭子可不认人!”
孔雀小姑娘出马,鲜有人不畏惧,那人被她厉声吓了一跳,认出她来,陪笑道:“原来是松昆额真家的小格格,额真福晋都安好?”
“都好。”孔雀对他的谦恭还算满意,鞭头敲敲他手腕,“还不放手,你干嘛满街追白大哥?”
“白?”那人诧异,“他姓白?”
“自然姓白,你认错人了吧。”孔雀不耐烦地轰他:“我在和白大哥说话,你走开。”
“你真的不是关家小爷?”那人困惑,上下看了又看。
白岫摇头:“我姓白。”
“关家人丁单薄,福晋早殁,只留一位大格格和一位小爷,大格格出阁多年,嫁给姨家表兄。”
“我有爹,还有妹妹,妹妹还没嫁。”白岫困惑不比他少,“你说的是谁,我不识得。”
“真的不是?”那人很失望,连连叹息,“这么像!这么像!”
“你有完没完!”孔雀推开他,“都说你认错了,还在这里纠缠不停。”她拉起白岫往纸铺走,见时汉庭也闻声而来,正站在铺子口,便向他笑道,“你也听到了?那人说有人和白大哥很像,多奇怪。”
时汉庭心中微动:“是奇怪,世人形貌各异,虽有相似相像,但让人错认的却少见。”他瞧一眼白岫,“白大哥,你不去问清楚?”
白岫不在意地摇头:“长得像而已,我不知道谁姓关。”
时汉庭若有所思:“姓关?”白岫来自异乡,记忆全无,谁晓得他身世怎样,本姓为何。“既然不愿问就算了。我还没有选好笔,你们先去别处逛罢。”
“笔笔笔,整天除了你的笔墨纸砚书,你还记挂什么!”孔雀打抱不平,“烛雁姐起了疹子,你知不知道,问过没有?”
“起疹?”
“果然不知道!”孔雀拎起白岫手中药包,忿忿指控,“这么大堆药,一定很严重,你都不关心她。”
时汉庭分辨不得,只能问白岫:“什么时候的事,严重吗?”
“还好,背上多一些,前段时间手臂上也有……”白岫一时未多想,话出口见时汉庭脸色稍变,立即知道失言,不由懊悔,回去烛雁一定大大责怪他!
偏偏孔雀不晓轻重,火上浇油地问:“是不是很痒,你帮烛雁姐搽药吗?”
“这是洗疹的药,不是搽的,我没看过……烛雁自己说的。”白岫不惯谎饰,越说声音越弱,“她说,背上有,手臂上也有……”
时汉庭见他垂眼不安,已猜得几分,皱眉低声道:“烛雁未免太过胡闹,大哥,你年纪渐长,也该清楚‘避嫌’二字。”
“烛雁姐又没有娘,你不要老说她这个不对那个不好啦!”孔雀年龄尚稚,虽知略有不妥,但也不大在意所谓男女之嫌,何况白岫又是烛雁兄长,照顾妹子理所应当,便觉时汉庭颇有些小题大做。“好啦,你去挑你的笔,我让白大哥陪我玩。”
时汉庭巴不得她快去缠别人,闻言顿时轻松,随口嘱道:“别带着白大哥闹出乱子,多顾着点他。”说完自己也叹气,这两人,都是懵懂孩子心性,说什么谁照应谁。
“你才会闹乱子!”孔雀不服气地顶一句,拉着白岫到别的店铺去逛。
时汉庭摇了摇头,转身走进笔纸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