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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出曲 第四章

回去后,烛雁果然又被时汉庭责怪一顿。待他念完离开,烛雁就拎了白岫严肃训话。

“大哥,你说漏嘴是不是?”

白岫不敢应,低头端坐不吭声。

“下回他再问,怎么答?”

“是那丹珠帮你看的,我只是买药。”

“很好。”烛雁点头,“以后,汉庭哥在时,你不要拉我的手,不要帮我绑辫子,更别喂我吃东西。”

白岫抬头,“都不许?”

“对。”烛雁看着他受伤的眼神,心里不忍,柔声道,“你也知道,他那么啰嗦。”

“为什么?”

“避嫌嘛,分寸嘛,总之……不应该。”解释得自己心里也发闷,还得勉强安慰他,“大哥,你照做就好。”

“莫尔根也拉他姐姐的手。”白岫低声道,“你是妹妹,不是别家的姑娘。”

烛雁想笑,大哥也知道不是自家姊妹不能随便亲近,算他没有傻得过份。“莫尔根还小,我们却已经大了。再说,汉人礼仪多,避讳多,是没办法的。”白岫与她多年亲厚,心智又如少年孩童,要他一下子疏远守礼,他怎能接受。

最重要的,大哥,毕竟不是她的同胞骨肉。

她一家三口不计较,但时汉庭却放在心上,一再提醒亲疏有别。

温热的手掌伸来,握住她相较之下略显纤细的指端,她不解,“怎么了?”

“汉庭不在。”白岫闷闷地道。

烛雁失笑,主动递上手:“嗯,他不在,没有关系。”

“泰占每次下山,那丹珠都带着阿吉嘎接他。”他又说,摆弄妹子指尖。

烛雁任由他修长的手指一遍遍从自己指缝间梳过,“那又怎样,以后我也去接你和爹?”

“不是……”他欲言又止,漂亮的眼睛垂下,再抬起,很渴望地看过来。

烛雁恍悟:“那种抱腰礼,是不是?”

孩子般的兄长点头。

“……”她无言。满人风俗,男人狩猎期间因有性命之忧,回来时,儿女妻子抱父亲丈夫腰间痛哭,以泄担心关切之情,谓之“抱腰礼”。白岫自从见过这种礼节,便疑惑问她怎么从来不曾?她解释汉人没有这种习俗,他便很失望一样,每每让她好笑不已。

“大哥,你站起来。”

白岫便依言站起,她看着兄长修颀的身躯,叹气。

好罢,反正日后,也不会有机会如此亲昵了。

盯着白岫削瘦的腰,她默念:“没什么没什么”,慢慢靠近,贴到他身前,很犹豫,很不习惯地双臂合拢,轻轻圈住他的腰。

满人的风俗,这样淳朴,这样亲密。

儿子抱住父亲,妻子抱住丈夫,大声哭,开怀笑。她长这么大,从没有这么近地抱过谁,过世的母亲与在世的父亲,也许在她很小时,也曾抱过她。但她,第一次这般认真地、将温情的拥抱送与他人。

她要嫁的人家,不允许,她与毫无血缘的亲人如此近昵。

肩背一紧,是白岫高兴的拥住她,甚至一用力,将她抱得脚离了地。她惊笑,改搂住兄长颈子,兄长的胸膛那么宽阔,将她整个纳入温暖的怀抱。

待到以后嫁至时家,时汉庭也会这样……亲热地抱着她吗?

眼珠向上微翻,她不敢再想,觉得自己有冒冷汗的倾向。

纸窗外传来呜呜的声音,一会儿门板又响起吱吱的爪子抓挠声。是大黄在院子待得无聊了,想钻进屋里来转两圈。

“大哥,我们陪大黄玩一会儿。”一时兴起,烛雁提议。

“好。”白岫言听计从,牵着她往外走。

一开门,毛绒绒的看家狗亲热地扑上来,烛雁便往白岫身后躲,跟它捉迷藏,大黄立即兴奋吐舌,卯足劲狂追。

从院子东跑到院子西,到篱笆墙又猛地折回,大黄不屈不挠奋起直追,烛雁大笑惊呼:“大哥,快来救我!”

笑看她和大黄疯闹的白岫适时上前搭救,拖着她东奔西跑。白岫足底矫健岂是烛雁能比,片刻她就已跟不上。白岫索性横抱起妹子,满院腾挪闪跃,与狂追不舍的大黄逐闹。

“大哥,它追上来啦!”

“快快快,它转弯了。”抱着兄长头颈急急催。

“啊小心!”尖叫尖叫——

大叫大笑,连墙角未萌新绿的老柳树也挑了枝帘,吟吟看热闹。

“大黄没跑到篱笆边,耍赖不要脸!”

“汪汪汪!”你叫人抱着跑,你才不知羞。

“哎,大黄也会鹞子翻身?大哥,是不是你偷偷教它?”

“呜呜呜……”人家明明自学成才!

“哈哈哈哈,滑倒了,活该!”

大黄伤了自尊心,恼羞成怒咆不停。

“你们在干什么?”

天外飞来一声低唤,隐怒暗恚,责斥不满。

大黄疑惑昂首望,冲着来人“汪汪”几声。

时汉庭去而复返,站在门口面目僵硬时,白岫正抱着烛雁站在大门左数第七根篱笆桩上,金鸡独立,衣袂飘飘。

又要挨训了。

卢射阳最近新学了一句当地话——“嘎哈”。

每日里拿这个词作了口头语:

“泰占,你嘎哈去?”

“时老弟,你在嘎哈呢?”

“烛雁妹子,你嘎哈这样瞧我,我也没嘎哈呀。”

一屯老小用诡异的眼神瞄他,他也不在意,整天“嘎哈”来“嘎哈”去,说得洋洋自得。

哈哈哈,这句“嘎哈”实在太太太豪迈了!不愧是土生土长的关东方言。

白岫受他影响,拿着平时练手眼的羊关节骨认真研究:这种小玩意满语叫‘嘎拉哈’,到底与方言中的‘嘎哈’有什么关系?

时老先生家藏书不少,兼有几本方志民俗类,白岫便去借阅。卢射阳也跟着凑热闹,挤在书房里寻有趣的戏文志怪书看。

“阿岫,你翻那种生僻书嘎哈,来瞧这个,又易读又好看。”

白岫望过去,卢射阳刚寻到一本演义小说,津津有味地翻阅。他笑笑摇头,将手中一本书放回去,又抽出另一本。

看了一阵,听见时汉庭在旁边诧异问:“你看得懂蒙文?”

他想了想:“起先也觉得生疏,看得久了,又觉得好像学过,慢慢能记起一些。”

时汉庭指向蒙文旁边:“满文呢?”

“也能记起一些。”

时汉庭暗暗惊异,家中满蒙书籍廖廖,是父亲教书时旗人贵族所赠,他也识得不多。白岫竟能大致看懂,从前必是学过的。

而有条件学习汉蒙满等多种文字,按理只有汉人书香及满蒙贵族。白岫身世不明,到底来自何处?以往他只当白岫要学认字,并没注意他寻了那些书读。

过了一会儿,卢射阳又找到了什么新鲜文章,拉着白岫过去看。

“原来画眉是有典故的,今天我才知道。”他现宝地将书页指给白岫看,“早先还以为那些书呆子没出息伺候老婆,想不到居然是夫妻逸趣什么的。”

白岫看了那张书页一阵:“哦。”

“长见识啊长见识。哎我说,以前我见你给烛雁妹子……”手臂忽被一扯,卢射阳的话止住,见白岫轻轻摇头,他及时一省,回头看时汉庭在桌边聚精会神地看书,便含糊应道,“啊晓得,有人会啰嗦。”

憋了一会儿,他实在忍不住,便将声音压得极低,笑嘻嘻道,“将来烛雁妹子嫁过来,就不用你这做哥哥的帮她画了,汉庭也是读书人,应该也有这种酸掉牙的兴趣。”

白岫慢慢翻着手里的书,许久却一个字也读不进。他常来时家看书,自重新识字至渐渐忆起,久而久之文章也能大致通读。记起书中文字,是他的一项极大乐趣,回去和烛雁提,烛雁也替他高兴。可现在,他却对这一屋子书有了抗拒感,也不知为什么,就只觉,翻阅任何一本,都隔膜得心头不舒服。

不能拉烛雁的手,不能亲昵地抱着她,更不能替烛雁画眉……他伴着烛雁一同长大,这么多年的家人,怎就忽然不能亲近她了?

“来阿岫,看这个!”

卢射阳又在唤他,他愈觉心里滞闷烦燥,闭目凝神,还是压不下一股隐隐升起的郁结气。

“阿岫,快来……”

“我回去了。”

“哎?”卢射阳纳闷,见白岫已向门外走去,只得与时汉庭告辞,“我们走了,你慢慢看,不打扰了……哈哈你家的书真是蛮好看的。”

时汉庭全神贯注地捧书细阅,根本也没听到。待注意到屋子里只余他一人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出门却直往村外树林,卢射阳跟在白岫身后追得满肚子疑惑:“喂,你到底想嘎哈,这么冷天不回去?”

白岫进了林子才停下:“我心里不舒服。”

“不舒服?要不要陪你打一架?”他随口建议。

没想到白岫迟疑一阵,竟答道:“好。”卢射阳挑眉,兴致顿起,喝道,“接招!”眨眼间出手如电。

白岫就那么轻巧巧站着,却极稳。手腕抬、臂推、肩转、闪身。垂眉间从容应对,一招一式疾准灵逸,大大出乎卢射阳的意料。

初见时,只知他生活在山中普通猎户家,相处一段日子,慢慢晓他不仅只擅些骑射狩猎之术,席间炕头的兽骨争抢游戏已初露端倪,白岫掌腕灵活,隐有武艺,绝非寻常。

眼下他应招虽生涩却有板有眼,敏捷腾跃,也并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就的。

“停停停!”卢射阳忽然喊停,“你的功夫谁教的?”

“是爹。”

“不会吧?”他惊讶,“这里的猎户参客都是深藏不露的人物?”

“烛雁说,佟家祖辈原本不是猎户,住这里也是后迁来的。”白岫老老实实道,“但烛雁记事起,爹就一直打猎采参。”

“就算是佟大叔教的,你的底子也绝不是三五年的粗浅功夫。”卢射阳慎重审视他,“你应是早年习武,现在只是荒废后重新拾起。”

“我不知道。”他茫然道,“过去的事,我不记得。”

“算了,想不想得起又有什么关系,日子还不是照过,说不定,比从前还要快活些。”卢射阳一向对自己的豁达乐观颇为自得,也不在意探究过往,本着一好奇就要倒霉的灵验经历,决定听过就算,“走了走了,开春了还这么冷,关东真是个怪地方。”

白岫便无异议地跟他一同往回走。方才一番舒展筋骨,胸中郁气淡去,心情总算好些。

经过一个背坡地,隐隐传来嬉笑声,他本没要特意去瞧是谁,卢射阳却眼尖瞥见了,登时嗤地一笑,将他拉到一棵老树后,悄声道:“是莫尔根的二姐。”

白岫糊里糊涂跟着他藏身树后,微向外望,果然是莫尔根的二姐,另一人是邻屯的尼满。两人嬉闹着一起折砍枯枝,捆回去作烧柴。

两个少年男女追打嬉戏,笑着闹着,忽然尼满一下子抱住哲兰,在她颊上亲了一下。哲兰捶他几拳,却没有躲闪,尼满便得寸进尺,亲到她唇上。

卢射阳很想撞树,他嘎哈不赶快闪人,偏要一时好奇看热闹?人家十八九岁就有了心上人,谈情说爱甜甜蜜蜜,简直是刺激他这个娶不到老婆的可怜单身汉。

小心探头瞄一眼:还在亲!还在亲!当心控制不住失火溜!

目光稍斜看见白岫,不由张大嘴,差点“喂”出声——老兄,你不要看那么明目张胆聚精会神啊!

一块石子丢过去,提醒已经暴露在树外的他——回来,小孩子不要乱瞧!

石子落地声惊动两人:“有人!”

哲兰看见不远处树边的白岫,顿时放心:“不要紧,阿岫不懂。”

尼满却害了羞,拉着哲兰速速遁逃:“快走。”

两人没了踪影,卢射阳才愧疚地从树后现身:“阿岫,我可不是故意要教坏你,你看过就忘,别放在心上。”

白岫困惑地问:“他们……为什么那样?”

“喜欢喽,亲一亲抱一抱有什么稀奇?”卢射阳敷衍他,“你长大就明白了。”

“我不是小孩子。”

“好好,你不是。”不过,跟孩子没太大区别。

白岫不再问,他知道自己与别人有所不同,所有人都和颜待他,与他说话也跟同龄人不一样。平时他多与阿吉嘎、萨图等一起游戏,站在一群少年孩童里,他的存在犹为突兀,久了虽不觉如何奇怪,只是大家言谈中,仍显出他与旁人的相异。

不是没有觉察的,有很多事对于他来说懵懂不清,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想问,却怕本是不该问的,问了要被人笑。他所理解的世事与他的年纪不相应,让他时时困惑不已。

烛雁便曾说过,他平空消蚀了十几岁,从孩童时候重新来过。

是好?是坏?他不知道。

沉默地与卢射阳一起回去。半路上,卢射阳被阿克敦拉去帮忙捉月兑了圈的猪仔,他便一个人慢慢踱回家去。

进了屋子,烛雁在整理一些针头线脑的小玩意,看见他,煦暖一笑:“大哥,回来了?”

白岫便觉,想那些七七八八做什么用,只要回到家,能看见烛雁熟悉的笑容,就够了。

晚上,西屋炕串了烟,一屋子浓烟将烛雁呛了出来,炕灰沿着炕席缝扑出,光清灰就清了一顿饭功夫。浊烟两个时辰也没散尽,薰得人头晕脑胀,烛雁只得抱了枕褥到东屋来挤。

“大哥,你移一移,炕头让给我。”很无情地将兄长轰到炕稍去。

折腾了大半夜,炕头也没有了热度,被窝里凉得像冰窖,再困也不爱往里钻。烛雁将火炭盆移到炕沿边,拨了拨炭灰,暗红的火苗立刻窜出来。

她冷得哆哆嗦嗦,嘱道:“大哥,你先睡吧。”见白岫月兑了外头的袄,仅穿着单薄的亵衣,距自己不远不近的,忽然觉得有点怪,又说不出哪里怪。想了半天,大概极少和大哥同屋睡,有点不习惯罢了。

凉凉的被子覆在她肩上,她立即打个寒战:“不要,被子好冷。”

“盖一点东西,总比不盖强。”白岫安慰道,“忍一忍,焐一阵就暖和了。”

“冷!”她牙齿都打颤,“大哥,你的袄给我。”

披了白岫的袄,内里还有他身上的热度,暖乎乎的舒服得很。烛雁念头一转,将兄长欺压到底。

“大哥,躺进来。”让白岫躺进她被褥间,等焐得暖和,再把他轰走。

白岫乖乖无怨言地给妹子暖被,听她问着:“今天去汉庭哥那儿看书,他又啰嗦你什么没?”

“没有。”

“卢大哥也没拉着你惹祸吧?”

“没有。”

“没去找莫尔根玩儿?”

“没……”

这边漫不经心地问,那边认认真真地答,炭火盆里火苗闪着微弱的光,暖烘烘翻腾着热流。

身后窸窸窣窣的,白岫坐起身,将她笼进被里,“被子热了。”

她讶笑:“大哥,你是火炉!”这么快就焐得暖了,热量果然不可小觑。

和烛雁一同披着棉被烤火,听她有一句没一句说些琐事,白岫也有一句没一句应着。这样乍暖还寒的春夜,心里融融的,冷意也渐渐淡了。

侧过头瞧烛雁,她晚上不画眉,眉睫浅淡,有一种白山秀水的清冽,时不时看过来一眼,笑着,说着。

烛雁唇色也淡,柔和的粉润色,多么好看。偶尔咬唇笑一笑,淡淡的红便漾上来,添几分艳。

忽然想起白日里,树林中相拥的那一对有情人。

要好的两个人为什么会相互亲吻呢?是因为哲兰的嘴唇像烛雁一样可爱吗?

靠在烛雁鬓间,她耳前的肌肤细致柔女敕,依稀可见极淡的茸毛,发丝颈间,隐隐一股好闻的清浅香气。

“大哥,你要睡了吗?”

他含糊地应,贪恋着烛雁柔软的耳鬓颊畔。

“回你那里睡。”

烛雁轻轻推一推他,他的脸贴在自己颊旁不肯动。她只好稍侧过脸,肌肤摩挲,看见他漂亮的长睫毛。

“大哥?”

白岫似是半睡半醒,凑得那么近,探一探,便触在烛雁温软的唇上。

烛雁失笑:“大哥,你梦见大黄么?”

她本以为白岫睡得迷糊了,谁知他又一次凑近来,意犹未尽地亲吻住她。

烛雁呆住,反应不过来。

白岫被罚陪大黄一天,不许进屋。

烛雁哭笑不得,昨晚大哥像迷了心窃,胡七蒙八地前凑过来亲她。一问才知,他竟是瞧了别人亲热,有样学样地照搬回家。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亲吻这种举动,他想知道,亲吻是什么滋味。

于是,可怜的妹子她,成了被尝试的牺牲品。

冷着脸训了他一顿,告知他这是不应该的举动,很多时候,嘴唇轻轻一触,许下的就是一生一世的承诺。

最后,严正告诫他,这件事绝不能让旁人知道,关乎自己清誉,禁讳之行,不可以再犯。

白岫似懂非懂地听着,她倒也不担忧,待大哥心智渐长,日后自然而然会明白。

但不是不羞恼的,于是第二天将大哥赶到院里罚站。

烛雁出门倒水,大哥站在院子一角,无辜地看着她,大黄蹲在旁边,疑惑地瞧大哥。

烛雁出门晒衣服,大哥站在井辘轳旁,渴望地看着她,大黄在咬自己的尾巴玩,追得团团转。

烛雁出门取干菜,大哥站在院墙边,委屈地看着她,大黄不知从哪儿捉了只田鼠,兴奋地跑来邀功。

黄昏时,烛雁推开屋门,一人一狗老实等在门口,白岫低声道:“大黄想进去。”

她板住笑,向旁侧让,“进来吧。”

大黄快快乐乐溜进屋,白岫却站在原地不敢进,看见他冻得微红的脸孔,烛雁忽然心里有点酸,他只是不懂,只是好奇,何必将他推到外面捱一天的冷,让他这样受苦。

孩子样的大哥,将来爹爹百年,谁来照顾你,谁来爱惜你陪伴你,许一辈子给你?

“快进来!”烛雁唤他,“大哥,到炕里暖一暖,我给你倒碗热水。”

他这才迟疑一下,如释重负地迈进门。

烛雁俐落地解他衣扣,嘱道:“一会儿你盖上被,祅压在褥底烘一烘,大黄寻你也别理,先去了身上寒气再和它玩。”

“你不生气了?”

烛雁瞥他一眼,“反正,以后不准。”

“卢射阳说,因为喜欢,抱一抱亲一亲不要紧。”

叹气:“大哥,我说过,姑娘家不能随便亲,这么快就不记得?”

“我没忘。”他居然还振振有词,“你又不是其他的姑娘。”

烛雁啼笑皆非:“许了人的姑娘就更不可以,你轻薄了她,将来她怎么嫁?”

“你不是不想嫁?”

“那倒是……不对,大哥你不要歪缠,快去炕上躺。”她催着,将他棉袄月兑下来,踢开在脚边绕来绕去黏人的大黄,“我去倒水。”

白岫却忽然抱住她,定定盯着她的唇,盯得她脊背刺痒,浑身发僵,“大哥,你再胡闹,我可恼了!”

他低低恳求:“我想亲一亲你。”

不会吧!早知如此,就不该心软。

“再闹,就出去和大黄站两天!”烛雁微怒,“现在,去炕上躺着。”

白岫沮丧地放开她,闷闷不乐地进屋月兑鞋。大黄将脑袋歪在炕沿上,乌溜溜的狗眼不解地看来又看去。

就算对大哥生恼,还是要照顾他。烛雁将热气腾腾的水碗放在炕沿,拍开偷伸过来的狗脑袋,冷言道:“慢点喝,别烫到。”

白岫心里难过至极,不吭声地低头瞧着老旧的炕席,席色陈暗,但光滑干净,模上去很舒服。

烛雁扯过被来为他盖上,按他躺在枕上,“好好躺着不准动。”回头警告一句大黄,“不许碰水碗!”便自去西屋整理些物件。

一人一狗忧伤对望,烛雁今天这么凶。

半个时辰后,烛雁放心不下地过来看,大哥很乖地继续躺,大黄很乖地继续蹲,水碗孤零零立在炕沿上,一滴没有少。

她叹了口气,慢慢在炕边上坐下,大黄立即讨好地将脑袋伸来,舒服地枕在她腿上。

“大哥,你要知道,兄妹不会那样的。你将来会遇到喜欢的姑娘,也会想亲她,如果她愿意,才可以。”

白岫沉默半晌:“你不行吗?”

“不行。”

“你不愿意?”

“我……”烛雁伤脑筋,不知怎样说才好,“我是要嫁汉庭哥的,旁人怎么可以……那个,唉,我才同你说的,怎么都忘了?”

“我记得。”白岫心口发堵,一阵阵异样的寒悸不断涌上,不是天气那种冷,是骨子里的一股凉,慢慢渗进肌肤血脉。

“大哥,你还冷吗?”见他微微瑟缩,烛雁奇怪,炕上温暖,他又习武,这么久还缓不过来?

白岫不想应声,他成了旁人!他成了旁人!烛雁还没嫁,他就成了不相干的人!

卢射阳不是说过,烛雁一旦嫁了,就是婆家的人,恐怕会顾不上娘家,到时候他和爹就没人管了,又可怜又凄凉。不能随意和她说话,不能随意见面,要是跟着夫家搬走,一辈子都见不到……

“大哥,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烛雁伸手,要探他额头,他下意识避开,不愿受到碰触。

他是旁人,还理他关心他做什么!

“大哥,你怎么了?”烛雁奇怪,白岫从来都听她亲近她,一向觉得,他若真的仅有十二三岁,必定是个沉静乖巧的孩子。可是今天,他竟忽然闹起脾气来。

兄长以被蒙头,一句话都不说。

她好气又好笑,揭他被角:“到底有什么事,生气了?”

好吧,哄哄他就是。

“我哪句话说错了,我陪不是,别闷着头,出来透透气。”

哄劝了好半天,也不见动静,她无奈,只得道:“我先走了,你好生睡一觉,若是不舒服就叫我。”

她才起身,一只手忽然从被里伸出拉住她,白岫的声音闷闷传出:“到哪里去?”

她笑,俯身蹲在炕边,轻轻揭被,大哥俊秀的眉眼露出,眸里清澈纯粹。她心头柔和,软声莞尔:“我哪里也不去。大哥,你有什么不高兴,就和我说,别闷在心里,生了病,我和爹会担心。”

这样的温声软语,这样的关切担忧,白岫心里滞涩气闷顿消,心情也大好起来,捺不住地一伸臂抱住烛雁:“你担心?”

“嗯,担心。”烛雁稍挣一下,抑住些微窘迫,大哥脸孔近在眼前,没准又不明不白地亲过来,她长这么大也没教人亲过,如今被个孩子样人轻薄了,却计较不得。

“我的眉色是不是掉了?大哥,你帮我重画一下。”非但不能计较,还要哄着他开心,天理何在!

白岫很高兴地起身,取了细炭枝来给烛雁画眉。她的眉色并没有掉,依旧保持完好一如初画,烛雁很在意,怎么会轻易抹了去。

那也略略着色,眉稍轻拂,细心修饰,画眉与不画眉的烛雁,都一样好看。

只是一点不好,闭着眼的烛雁,神情平和,那微抿的淡色樱唇,自然翘起的小小弧度,怎么就那样动人?

心里有点乱,很慌也很挣扎,以前从来都没有想要亲一亲烛雁,半点那种心思都没有,但从昨夜起,仅仅只是碰了那么一小下,仅仅只是觉得很舒服,想要仔细地再试一下,就像开启了一道闸,便再也抑制不住。

那么渴望那么渴望,烛雁的唇,温温软软,想要舌忝一舌忝,想要咬一咬,甚至,想要更往里探,想要把她揉在怀里。

他是怎么了,变得这样可怕?心底深处,有只蠢蠢欲动的小兽,一个不小心就要冲破桎梏,要咆哮,要嘶吼,不顾一切!

可是烛雁说,不应该。

她说,兄妹不会那样的。

白岫痴痴望着烛雁,白净的可爱的烛雁,很凶的又很温柔的烛雁,很冷淡也很亲切的烛雁,我们并不是同胞骨血,那么,可不可以?

“大哥,你发什么呆?”烛雁等了许久,不解睁眼,手指在他眼前晃晃,“怎么了?”

“没什么。”极淡地笑一下,炭枝仍然从她眉睫掠过。

我好像病了——

因为这样热又这样冷,心突突地跳着,炭枝也拿不稳,呼吸多么急促,手心微微渗汗。

烛雁,我好像真的病了——

但不能说,知道他病,烛雁会担心。

“开春了,你家怎么都不开窗!”

纸窗外,声音突兀响起,有人大呼小叫,粗鲁拍着窗棂。

“喂喂,窗栓打开,省得我还得进屋!哎?我才注意,这里的窗纸都是贴在外头的……哇啊破了!我不是故意的,谁让它那么旧……”

烛雁到窗边查看一下被不小心拍碎的窗纸,卢射阳手上没注意力道,连棂框也有点变形,她有些不悦,将窗栓拉开,启窗探头:“不管有什么急事,修了窗子再去。”

院子里,泰占笑哈哈,“不急不急,是卢老弟图省事要在外头喊你。窗子好说,泰占大哥帮你修,先让汉庭和你说说进省城的事。”

“省城?”她疑惑看向泰占身边的时汉庭。

时汉庭面色微异,瞧不出情绪。

时汉庭要去省城,在亲戚家住几个月,然后进行秋试。若顺利及第,也好次年上京参加春闱。亲戚家也是人丁单薄,无力照顾时汉庭起居,时家二老年事渐高,经不起长途劳顿,便想叫烛雁一同跟去,未婚夫妻不怕闲话,方便相互照应。

“爹还没下山,我想同他商量一下。”烛雁垂着头,强捺不快地轻声道。

“不要紧,老佟回来,我们告诉他一声就完了,想必他也不会反对。”时老先生慈祥和蔼,“你要是觉得不妥,就先替和你汉庭办个仪式,等汉庭高中了,咱们再正正式式大办。”

烛雁驳不得,瞧一眼白岫,“但是,大哥没人照顾,我怕……”

“别担心,有我们呢,饿不着阿岫,放心好了。”时母也蔼声道,“洗的涮的都有我,你嫁过来,阿岫就是我们半个儿,绝不会委屈了他。”

“这样……”烛雁心里渐渐下沉,指甲掐住掌心。

“我也去。”白岫听了半天,适时出声。

“你去做什么,路上辛苦,别说老佟,我们都舍不得。”时家二老当他孩子话,笑笑不当回事。

“我想去。”白岫轻声道,央求的眼神投向烛雁。

烛雁向他微微莞尔:“好,那么……”

“我看,白大哥就不要去了。”时汉庭忽然道,“我们到省城,虽然是亲戚,毕竟叨扰人家,人多也不好,能省事就省些事。”

时家二老忖着在理,便劝白岫,“汉庭与烛雁不是上京去玩,你去了,反要多照顾你一个。”

“我会照顾烛雁。”他执意道,“不需要别人照顾我。”

“你会什么?”时母笑,“阿岫,你听话,我们商量正事,你先去泰占家,让阿吉嘎陪你一起去捕野兔。”

白岫神色不豫,仍然坚持,“我可以住在外头,不会打扰别人,我能照顾自己,也能照顾烛雁。”

“你这孩子,怎么都说不听!”二老叹气,看看汉庭,又看看烛雁,“烛雁,你也劝劝你哥哥。”

她也无声叹,轻扯兄长衣袖,“大哥,算了,你好好在家等,明年这个时候,我就回来了。”

“我要和你一起去!”他不高兴了,语气有些生硬起来,“我不是孩子,不要拿这些话哄我。”

他说这话时,眉宇间带了一丝凛然,不似平时那个乖顺温和的半大孩子,他从前不会这样,又是冲撞又是焦燥,让其他几人略微吃惊地看向他。

时家父母相互对视,不知说些什么好。时汉庭沉着脸色,低声唤烛雁:“到书房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烛雁稍感意外,见时父时母点头,便同他一起去书房。白岫拉住她,不知所措地要跟着,她无奈地拍拍兄长手背,应着马上就回来,才被勉强放行。

进了书房,时汉庭阖上门,沉默好一阵,直到烛雁轻催:“你要和我说什么?”他才微吐一口气,不悦开口。

“你不觉得,你将白大哥宠得太过分,是非轻重不懂,这样下去怎么行!”他踱了几步,皱眉道,“他虽心智较弱,毕竟不是稚龄孩童,有些常理总该明白,你也不要老是什么都由着他哄着他,任他更不通世情,将来得寸进尺,最终如何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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