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卷 第一章
蝶舞,花飞。草如碧丝,湖似明镜。
华丽画舫徜徉湖心,长风临水,吹起遮窗雪白纱幔。
舫内是与外形截然相反的朴素:一几、一毯,四壁萧然别无余物。
一人长发披肩,静静跪坐几后。宽大轻软的绣花绸衫在风中微微拂动,一缕发丝悄然扬起,横过艳色嘴唇——人,依然如蜡像纹丝不动。只有双眼波光流转间,若有所思。
蓦地抬头,透过飘舞的纱幔遥望湖岸,眼底飞快闪过一抹冷厉寒芒。
“来了。”
对着空荡荡的周围轻轻吐出两字,一弹指,舱底倏地传来一阵微震,画舫四周的水面顿起波丘。两道水纹迅速朝岸边涌去。
……
岸上,人来人往。小贩吆喝着叫卖糖果。几个胖妇人围住了首饰摊讨价还价,为一个铜板争得面红耳赤。还有三两顽童,踢着毽子,玩得正欢。
元烈边走边看,眼里满是笑意。这些市井小民的快乐总是能叫他从心底轻松舒坦起来,每到一处,必少不了游逛集市。为此,从小到大没被对他寄望甚高的兄长少训斥过。但他天性懒散,向来听过即忘。这一次,干脆趁兄长闭关修炼来个不辞而别,打算一口气遍游各地,玩他个痛快。
至于回家后如何向兄长交代,他倒是一点不急。反正家中有个对他溺爱万分的嫂嫂在,谅爱妻如命的兄长也不敢真个打断他的“狗腿”,虽然每次兄长一生气都会如此威胁他。
一吐舌头,元烈嘻嘻偷笑两声,但笑容很快褪去,皱了皱眉头,望向前方突然冲过来的数骑骏马。
马是良驹,骑马人更是衣衫光鲜,风流倜傥的世家子弟,却神情倨傲,如入无人之境。连马匹撞倒了货摊行人也不看一眼。
这帮骄纵少年,想必是在此地嚣张跋扈惯了,看人群忍气吞声的模样就知道……元烈摇着头,扶起一个倒地的老翁。忽然头顶风生,一条马鞭刷地劈脸抽来。
“兀那厮,摇什么头?!”
冲在最前面的少年嘴里咒骂,正想狠狠抽这一脸不以为然的青年一顿,手上猛地一轻,鞭子已到了青年手里,他不由变了面色。
“以后不要随便欺负别人,不然,被打的人可能是你自己。”元烈扬了扬手上马鞭,好心告诫。那少年在马上悄悄一缩,兀自嘴硬:“你算什么东西,敢教训我?”
元烈笑笑:“我的确不算什么东西,我是人。”
你!”少年瞪大了眼睛,也说不出是生气还是想笑。拿这笑眯眯、温吞吞的青年没辙,一扭头朝身后喊道:“二哥、三哥,你们看这家伙他———”
话没说完,就被湖面飞卷而起的浪花噎住了嗓子。水练如瀑,在日色下折出七彩流光,岸上众人正看得一呆,水墙骤然从中裂来,两个全身水靠的黑衣人凌空扑下,剑似毒蛇,直刺马上人。
两声短促惨叫同时响起,那少年的二哥三哥直挺挺栽下马背,喉头鲜血狂涌,喷了附近的行人满身。
惊叫四起,行人如梦初醒纷纷逃散。
元烈也不禁叫了一声,事发仓促,他想出手阻拦却已迟了。温和的笑脸瞬间沉凝。
黑衣人一击得手,更不稍停,双剑一上一下闪电奔雷般向少年咽喉心口刺落。
少年已惊得魂飞魄散,竟不知躲避。元烈飞身上前,抓住他肩头猛往后一拉,马鞭挥出卷住了剑身,用力一扯。
“撤手!”
清叱声里,两个黑衣人虎口剧痛,再也拿捏不住,长剑月兑手飞出。元烈手臂疾伸,已接住一把,掉转剑柄在一人颈后轻飘飘一敲,那人立时晕厥。
见同伙失手,另一个黑衣人一惊后退,望见那少年已哼哼唧唧地从地上爬起来,躲在了青年背后,心知再无机会行刺,他又退两步,忽然挑起地上长剑,虚晃一招,转身就跃上湖边一艘小船。在船板上借力一点,朝湖心画舫掠去。
难道这黑衣人还想刺杀画舫中的人?!元烈眸一沉,提剑踏船追去。
黑衣人踏上船舷,隔纱见到舫内静坐人影,心中狂喜,叫道:“救命!主——”陡然后脑挨了重重一拳,即刻瘫软。
还好赶上,没让他进入行凶!元烈松了口气,收回拳头,扬声道:“里边那位,没事吧?”
白纱轻飞,却无人应答。
元烈怔了怔,隔着纱幔他只隐约瞧见里面坐了一人,依稀可见衣衫洁净,并无血迹。但听不到响应,终是不放心。略一沉吟,拨开了如雾轻纱。
双眼一亮的刹那,对上了一双含媚微翘、淬若秋水的明眸。
啊……被这双似带无尽幽怨的眼眸静静注视着,元烈竟有瞬息恍惚——好凄婉寂寞的一双眼……
从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睛也会令他莫名辛酸……
“……看够了么?”冰冷而没有起伏的声音拉回元烈思绪,他脸顿时一红,这才发现面前容颜冷丽的人看似纤弱,其实有着与他不相上下的宽阔肩膀。
他居然盯着一个男子发呆。意识到这一点,元烈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拱手道:“在下元烈,擅闯宝舫,还望兄台恕罪!”见对方依然冷冷看着他,他一愣后恍然大悟,抛下手里长剑,笑道:“在下是怕匪人逞凶才持剑上船,绝无恶意,兄台请勿多心。”
漠然无言地任他在船头自说自话,长发男子骤然一推矮几,霍地站起。
竟然比他还高了大半个头……元烈一模鼻子,也不明白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地注意起这些事情来。见男子视若无睹地从他身边走过,他忍不住跟上一步:“兄台是要去哪里?”
“多管闲事!”
长发男子头也不回,元烈讨了个没趣,讪讪一笑,正想道歉。男子已走到那昏迷的黑衣人旁边,一脚将他踢入湖中,水花四溅。
元烈啊呀叫了出来:“兄台,你这是……”心下倒有些替那黑衣人担心。
“没用的东西,留着还脏了我的船。”男子冷笑着一撩被风吹散的长发,突然纵身跃落湖里。
“兄台——”还在为男子话中的轻蔑无情大感意外的元烈吃了一惊,忙奔近船舷。却见绣花宽袍在湖面一现,随即沉没。
这,该不该叫人来救?元烈张大了嘴,抓抓后脑勺——没办法,他就是不会游水。正在犹豫,岸上飘来少年惊天动地的大哭:“二哥!三哥!”
叹了口气,元烈跃回岸边。
岸上路人早已作鸟兽散,原本热闹喧哗的集市顷刻间冷冷清清,只留血腥味随风飘荡。少年跪在两具渐变僵硬的尸体旁,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眼睛已哭得红肿。
“二哥三哥他们,他们都死了……”
这几个少年虽然张扬,但毕竟罪不至死,眼下无端端送了性命,元烈一阵恻然。看了看地上那被他打昏过去的黑衣人,回头问道:“你来认一下,可是以前结下的仇家?”
少年抹着眼泪走近一看,摇摇头:“我从来都没见过他。”想到死去的兄长,愤懑填膺,“锵锒”拔出腰间佩剑,就往黑衣人当胸扎落——
“慢着!”元烈一指急伸,弹飞了佩剑。
“混蛋,你干什么?”
少年捡回剑,恶狠狠地瞪着他,恨不得扑上来咬他一口。元烈又叹了口气:“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指使他的吗?说不定他还有其它同党在暗中窥伺呢!”模模鼻子,他今天似乎变得越来越喜欢叹气了……
“你别想吓唬我!”少年犟声顶了一句,脸却有些发白,偷偷四下张望。
元烈噗嗤一笑,毫不意外收到少年一个白眼。他耸耸肩,蹲在那黑衣人身上模索,想找些线索,只搜得数张银票。突然想到既是有心行刺,又怎会将泄露身份之物贴身收藏?不禁暗骂自己愚蠢。
“喂,他是谁?”少年也凑了过来。
元烈拍了拍手站起:“只怕你要将他带回去细细盘问了……我帮你。”把那两具尸身搬上马背,解下两人的衣带牢牢绑住。又点了那黑衣人的晕睡穴,防他中途醒转,将他捆在另一匹马上。
少年在一旁看着他忙碌,瞪着眼:“你干吗这么热心帮我?”
元烈皱皱眉头,原来这年头做善事也不见得受欢迎。他板着脸,一本正经地道:“其实我是横行江湖的独脚大盗,专找富家子弟绑架勒索,我看你身价不菲,又一身细皮女敕肉,正好劫财兼劫色——”
少年眼睛越睁越大,终于忍俊不禁喷笑出来:“你这样子也叫江洋大盗?”
“你以为一定要满脸胡髭拉渣、凶神恶煞的才能做强盗?大错特错!那种强盗已经过时了。”元烈老气横秋地摆了摆手,又指指自己鼻子:“像我这等年轻英俊、玉树临风的美男子,才是上上人选。谁会相信我是强盗?一掉以轻心还不被我手到擒来,呵呵……”
“哈哈哈……你若也算是美男子,那我就是人间绝色了。”少年瞅着元烈虽然年轻但绝对与英俊两字扯不上关系的脸,不无讽刺。
模模脸,元烈又开始叹气:“也不用说得这么直接吧。虽说我眉毛淡了些,眼睛小了些,嘴唇又厚了些,可起码鼻子不偏不歪,很有男子气概啊,还有,你不觉得我笑容很亲切么?”故意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呼天抢地的暴笑打断了他的自吹自擂,少年边笑边抹泪——
“没见过你这么厚脸皮的人……”
“我只不过实话实说罢了。”元烈习惯性地一模鼻子,眼里泛起笑意——连番信口胡诌,总算令这少年暂时忘却了丧兄之痛……握住驮了尸身和黑衣人的马匹缰绳,他轻轻一跃,翻上少年的坐骑,向少年伸出了手:“上来吧!我送你回剑庐,沈公子。”
“你怎么知道我姓沈?!”少年一惊止笑,戒心顿生。
一指少年腰间佩剑,元烈微笑:“你的剑坠上刻着沈字,这里又是姑苏城。呵,自从浣剑居士沈清秋十年前与剑术通神的凌霄城主一战,三十招未败,姑苏剑庐一夜间名动江湖。从此其它姓沈的剑客无人敢将自己的姓氏镌刻剑上。看你的年岁,应该是沈清秋前辈的公子罢。”蓦然一弯腰,将正听得眉飞色舞的少年拎上马背,笑道:“我说得没错吧?”
听到家门被人夸赞,少年难掩得色,只觉这笑容温厚的陌生青年一下子顺眼许多,颔首道:“沈清秋正是家父,我叫沈日暖,家中排行第四。”指向两具尸身,神情间笼上悲伤,低低地道:“那是我二哥沈月明,三哥沈蓝田……”垂下头,不再出声。
暗中轻喟,元烈驱着三匹骏马,沿寂静无人的堤岸徐徐而行。马蹄在青石板路面“得得”脆响,倏地身后一声巨大的爆炸,惊得诸马鸣嘶。元烈同沈日暖也是一震,齐齐扭头——
那艘华丽画舫已被火舌吞没,火光浓烟冲天而起,映红了苍穹碧湖。船身在劈里啪啦的爆裂声中,缓缓下沉。
两人正自惊疑,彼岸悠悠扬扬飘来一阵曲声飘渺。元烈隔火遥望,一人长发披肩伫立柳荫下,可不就是先前跃入湖中的美丽男子?
轻轻吹着横在唇边的两片柳叶,男子慢慢走进浓荫深处。唯留凄凉悱恻的余音丝丝缕缕盘旋耳际心头。
“……好古怪的曲调,不似中原的味道……”沈日暖喃喃道。回头见元烈仍怔怔望着男子消失的方向,他送上一记手肘:“喂,人都走了,你还看什么?”
啊?!元烈霍然回神,叹道:“我的名字不叫喂,我叫元烈,复姓东丹。”
“东丹元烈?好少有的姓。”沈日暖眼睛猛地一亮:“对了,你可认识那位急公好义的武林盟主东丹天极?他和你还是同宗——”
“我一出世就认识他了,他是我兄长。”
沈日暖张大嘴,半天吐了口气:“难怪你的武功那么厉害,又,又喜欢……”
“又喜欢多管闲事。”元烈替他接了下去。见沈日暖一脸窘迫,不觉莞尔。一振缰绳纵马飞奔,心神却依然沉陷在那凄哀的曲子里。
那支小曲,曾在十几年来无数个夜阑人静时,听兄长轻声哼唱过千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