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子的幸福 第三章
足足五分钟,两人面对面,望着彼此,没有任何语言。
“你……”他的嘴唇抖动了一下,“全看见了……”询问的话里,带着因为知道答案而生的颤抖。
他瞪大的眼睛里,怀着某种让人不忍观望的期待——回答他“什么也没看见”的期待。
“真是……不巧呢,”他忽然笑出声,只是笑得比哭泣还难看,“我那么想你回来,想了十年都没有现身,却偏偏在我最不想见到你时候出现了。”
一开始只是呜咽,从喉咙深处发出悲鸣,渐渐地,他咬着嘴唇嘶喊起来,不是那种发泄一般地咆哮,而是拼命压抑着的嘶哑喊叫,像受伤的小动物蜷缩起来的痛楚叫声,破碎地发出声响。
揪着凌乱的衬衫,他开始用力敲打自己的头部,狠命地、把自己置于死地的那种敲打。
“耶理……”他试图抓住他的手,双臂压制着他的动作,不让他继续自虐。但要制服一个陷入混乱的人并不容易,像是在比试角力一样,两人扭在一起。落在身上的拳头,分不清来自耶理,还是自己。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他激动地吼起来,拳头固定了目标,带着全身的力气砸向了康洛影的小月复、胸口和腰部,“你是个骗子……骗子……大骗子……”
“耶理……你冷静一下!”他抱住了他的身子,抵制着他的拳打脚踢把他圈在怀里,满月复的不舍,全倾注在这个紧紧的拥抱里。十年里的第一次肢体接触,此时他才惊觉,在他怀里的这具躯体,除去视觉上的差别,它和十年前一样纤细得让人心疼。
“……你放开我!”他揪着他的衣服,“……就像你走的时候一样放手啊……”
康洛影的心仿佛被狠狠抽打了一下抽搐起来,刺痛。
“记得你离开的那天答应过我什么?还记得吗?”他的眼睛红了,滚烫的泪水,止不住的从眼眶里滑了出来,落在康洛影的手上,烫得皮肤生疼。
“你说很快会回来……回来看我!我眼巴巴等你,在家一直等你,每天数着指头等你,等了十年……十年,十年啊……
你知道妈不喜欢我,你知道她只会欺负虐待我,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还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十年……如果不是为等你……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不回来就永远不要回来……如果你早告诉我你的‘很快’需要这么久,我一定……一定……不会让你走的啊……”
他像小孩子一样哭了出来,跪在地上,头顶着他的胸口,双手紧紧拽着他的胳膊,大声地抽泣着。泪水大滴大滴地掉落下来,溅湿了膝下的一片石地。
“耶理……”他抓紧拳头,松下,再抓紧,反复了好几次,他终于抬起手臂,抚上他的脸,抬起他的下巴为他擦拭起眼泪。
让他心疼不止的泪水,这是他想听的话,在回家的那刻起,他已经做好了被他责骂的准备,他有足够的理由恨自己,但是,从他口中听到和自己的想像完全是两个概念,他的眼泪,让他手足无措。
“……不要看!”他扭过头,拼命躲过他触模的手,“找不要让你看到这样的我……我宁愿被他打死……宁愿被他强暴……”他支起身子,捂着脸退到墙壁,逃月兑般离开他,身子再度蜷缩成一团,“……也不要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
他知道。正因为知道,才会犹豫,否则……他怎么会容忍那种人碰他?碰他的耶理……
“我该杀了他!”康洛影没想到这是自己的声音,直裁了当的心声,充满了浓重的、毫不遮掩的杀气。
“因为他碰了我吗?”他咬了咬嘴唇,没有眨眼,眼泪却再度滴落下来,“那他呢?你就允许他吻你吗?”
是的,就是这个,康洛影明白,这就是让他今晚失控的原因。该死的风见尘……
“……你很喜欢他,对吗?”他的嘴唇几乎快被他咬出血来,“他那么有魅力……不像我,只会像白痴一样等待的傻瓜……抱他很舒服吧?没有顾忌,亲吻、抚模、,怎样都可以……因为没有血缘关系……因为你们不是兄弟……”
仿佛心被刀猛然刺中一样跳动起来,康洛影紧了紧牙关,无法出声。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走,丢下我离开家,我知道……那天,在院子里,那棵梧桐树下,其实你没睡着,你早就发现我在吻你,那并不是第一次,你早发觉到了,只是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是为了逃避我才离开的……虽然我一直不想承认,可是,的确是我逼走你的……”
眼泪又掉了下来,他胡乱抹着,但依旧无法阻止下坠的泪水。仿佛憎恨自己不听话的眼睛,他又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康洛影靠近他,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双手扣在胸前,几乎在恳求:“冷静一点,耶理,别再伤害自己!”
“我不要做你的弟弟……”他喃喃重复着,婆娑的泪湿的双眼,黑暗中那么明亮而透彻,那么让人不舍。“我不要……我不要啊……”
“耶理……”虽然预料到了他的动作,但距离实在太近,他还是没来得及阻止,看着他忽然凑近的脸庞,嘴巴就这样被他的两片唇瓣覆住,粗鲁地吻咬起来。相碰的嘴唇中,舌尖敏感地捕捉到了沾染着泪水的苦涩成昧。
“耶理!”他喊了一声,无奈之中,用他最不想使用的粗暴挣月兑开他死命的拥抱。他明白这声吼叫对他意味着什么,但是,他此时惟一能选择的方式,只能是这样的拒绝。
他浑身震了一下,然后退子,慢慢地瘫软下去,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眸子里的目光狼狈而无神。
“铃铃铃铃铃……”
康洛影从不知道母亲的电话会是种解月兑,在他不知道如何面对那双哀伤的眼睛时,电话铃声解救了他。
“……妈……路上出了点事……没事……真的没事,很快就回去了,您不用担心……好,知道了……”
他放下电话,没有言语,经由刚才的激烈争吵,此时忽然沉寂下来,对比中显得更加安静,安静得让人受不了。耶理还蜷缩在墙角,半天没有动一下,眼睑垂下去,阴暗的光线下看不清楚他视线的焦距。
康洛影月兑下外套,蹲子帮他披上。初夏的夜晚不是很冷,但是,无意中碰到他的胳膊,皮肤上却传来冰冷透心的触感。
“回家吧,妈在催你。”他呆呆地没动,说话的声音出奇的冷静。
“……好,我们一起回家。”他伸手想扶起他,但被他躲开了。他站起身子,外套滑了下来,他慢慢迈出脚步,从他身侧绕了过去。
康洛影唤了他一声,他没应声,也没停步。
他的步子虽然缓慢,但每一步落下,两人之间的距离便遥远一分。阻挡在两人中间的只有空气,康洛影却看到了一堵沉重厚实的透明墙壁,不是自己堆砌的、想摧毁却无能为力的墙壁。
清凉的夜风里,他在暗中的瘦削背影是那么地脆弱,脆弱得很快就要消失掉……
那天晚上他们在外游荡了很久,他保持着一定距离跟着他,看着他穿梭过一条条街道和一座座天桥,最后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母亲的怒吼震动了全屋子的人,耶理的衣冠不整和满身酒气让她几乎发疯,他没有任何解释的沉默更让她气急攻心。罗琳穿着睡衣下来,捏着鼻子躲闪她的丈夫。他能做的只有尽力安抚母亲,让下人为耶理准备毛巾和浴水。乱哄哄的一晚,等偌大的屋子安静下来,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没法人睡。他明白失眠的人肯定不止他一个,想到此,他更没法安心合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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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微妙的空气中度过三天,那晚造成的躁动慢慢地沉寂下来。母亲对他的看管变得严厉,回来的数天里,白天的时间还是很自由的,晚上不要太晚回去就可以,那天之后的限制变得多起来,风见尘在电话里嘲笑了他一番,然后以极具教养的绅士形象光临了他的住处,母亲对这种人最没有免疫力,简单客套的寒暄之后,他很轻易地就被风见尘“拐”了出来。
“怎么感谢我?”车子里,风见尘翘起腿,手指敲打着膝盖,心情极好的样子。
“除了开房间,什么都可以。”康洛影瞟了眼前面开车的男人。
“同样的游戏玩两次就太没创意了。”他的音量不高,但是足够让车里所有的人听到,“去我那里吧,你还欠我一杯咖啡,要亲手煮的!”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车身有轻微的颤动。平稳地到达近郊的一幢二层建筑,被绿地环绕的环境和屋内的质朴装璜让他颇意外。在他印象中,他的住所,应该是奢侈的富丽堂皇才对。
“你的计画似乎很成功。”敞开式的厨房里,康洛影一边煮着咖啡一边说道。开车的男人等候在车内没有进来,在自己下车的时候,他注意到他的脸色非常差。
“这是是我的秘密基地,除了他,我没让任何人进来过。”
“会不会逼他太紧?”
“他自找的!”短短三天,他们之间肯定发生过什么事情,这几个字听上去似乎很随意,但声调却很冷。
需要透气的不是自己一个,他有点明白他上门拉他出来的原因。
“不说我了。”他状似无聊地靠在琉璃台上,“刚才在你家注意到行李,是老太太的东西?”
他点头。“我想送她去加拿大休养,就近照顾她。”留在这里对她和耶理都是折磨,包括罗琳也是。她也不可能放任自己再次离家,再从她眼前消失,她怕真的会疯掉吧。
“耶理知道吗?”
“还没有机会对他说。”三天里,他没见到他一眼。
“还会回来吗?”
“安顿好母亲,如果有必要,我会回来。”
“必要?”风见尘呼地笑了一声,“如果他再被枪杀才会回来,我的理解有错吗?”
康洛影专心致志地磨着咖啡豆,没有抬头。被人买凶的可能性其实已经基本排除,一个多月了,中间有许多下手的好机会,包括那场豪华盛大的婚礼,但事实是至今都没有一丝风吹草动,除了他的敏感和怀疑,他没有任何买凶的证据。只是长期和黑暗打交道,将这种事牵扯上阴谋,似乎已经是种习惯。
“不要忘记,上次和你开房间的交换条件!”
“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不过,但愿你不会后悔你离开的决定。”风见尘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告诉我,那晚我们离开之后发生了什么?你简直像在逃跑!”
“……没什么。”他没停下手里的动作,“这是很早的决定,我上周就告诉过你。”
风见尘抱胸,笑得暧昧。
“答应我一件事,”在把咖啡被送到他手上时,康洛影的表情微微严肃起来,“你保存的带子,关于耶理的,必须全部销毁;还有……”
“还有摄影机。”他接过杯子,“你的这杯咖啡可真够贵的,附带值这么多!”他小啜一口,眉头拧成线。
“不好喝?”
“不,很好喝。只是,比起他煮的,差了一点点而已。”
这或许是和风见尘的最后一次见面吧,按照计画,他后天就会离开。在耶理的婚礼上,他们刚见面时他问过他们是否上过床,其实一直想问他那是什么意思,喝咖啡的时候也差点问出口,但是总缺少一点勇气。或许他依旧会说开玩笑,也或许会告诉一个他一点都不想知道的答案。
邵晚在黑巷子看到的,已经或多或少说明了什么,他曾在他脖子附近看到的吻痕,更也许是某个男人留下的……
他不会让任何知道他此时的心情,在意、不甘、嫉妒,他向来将这些掩饰得很好,这次也不会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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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时,母亲站在庭院里望着什么,看她的表情,似乎有些悲伤。见他回来,眉头立即舒展开来,踩着小碎步迎了上来。
“刚才那人是你朋友吗?回来新认识的?好俊的孩子,和你父亲年轻时真有几分相像呢,我刚看到他真的吓了一跳,现在这么懂事有教养的孩子很少见了,当年怀你的时候,我和你父亲就想着有这样的小孩……”
她自顾说着,看起来对风见尘的印象非常好,更或者说,是风见尘的表演功夫太好。康洛影附和着,没说他是在耶理的婚礼上认识的。
“阿影,我们过两天真的要走吗?”母亲的兴奋忽然冷却下来。
“妈不希望和我一起走?”
“当然不是了。”她捉住他的手,“只是……这里是我和你父亲结婚的新房,我嫁入康家后,和你父亲一直住在这儿。近三十年了,这里的每一朵花、每一株草我都熟悉。现在突然要走,真的有些舍不得……”她叹息,仿佛现在就要离开一样万般不舍。
“只要您想,随时都可以回来看看。”
“……对!有你陪着,妈去哪里都行!”
晚饭过后,待母亲歇息上床,他便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等待耶理。
独自在客厅等了许久,他让下人去休息,关闭灯光静坐在黑暗里。耳边响起落地钟铿锵稳重的敲打声,不清楚到底几点钟了,沉重的木质大门终于随着钟声被推开来,门框里出现一道细细长长的剪影,一只手肘上挂着外套,另外一只拎着公事包,虽然背光看不清容貌,但影子里挂满疲惫。
“耶理。”康洛影唤了一声。“我想和你谈谈。”
被唤的人僵了僵身子,停下了往楼上去的脚步,似乎没想到这么晚还在等他,他愣在原地好几秒钟,随后才过来放下手里的东西,在对面坐下。
“今天早上,我已经对妈说过了,我后天……会走。带妈一起走,我送她去加拿大休养。”
夏耶理没动,也没说话,但是寂静的黑暗里,他注意到了他手指的颤抖。
“耶理……你听到了吗?”这种沉默让他窒息。
“你等找到现在,就为说这个?”
“是的。”
“电话里说也是一样的。”他拉了拉领带,站起身,但没有移动脚步。“你讨厌我吗?”他忽然发问,语气平静,也很轻柔。
“当然不!”这是实话。
“你喜欢我吗?”
“当然!”这也是实话。
“不是兄弟之间的,你像我喜欢你那样喜欢我吗?”月光洒在他的眼中,映出他闪亮的目光,像日光下的玻璃那样的闪亮。
“……耶理……”
“我明白了。”他打断他,轻轻一笑,非常自然。“吻我一下吧,像小时侯哄我睡觉时那样的。”
微笑的脸,看不出他的勉强,但是他却解读出另舛一种表情,悲伤地、仿佛快哭出来的隐忍表情。他应了一声,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弯子,轻轻地在他额头上吻了下去。光洁的额头,没有了小孩子的女乃味,却感觉到了一种渗到心底的冰冷凉意,冻得他的嘴唇微微颤抖起来。
他缓缓睁开眼睛,因为太不愿意睁开,薄薄的眼皮抬得极其缓慢。明亮的眸子漾在一双含着水气的眼眶里,仔细地端详着他脸上每一处角落。“谢谢你。”他再次笑了笑,拿起外套和公事包,起身上楼,“祝你们一路顺风。”
平静地告别着,虽然离别是在后天,但他显然不想再看到自己。那抹细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口,看着空荡荡的楼梯和客厅,忽然一股难言的东西涌上了心头。康洛影走到窗边打开窗户,让夜风吹进来。
胸口很闷,闷得非常难受。
告别之吻,他明白他的意思,不是生离死别,横跨大西洋也不过十几个小时,为什么他却有再也见不到他的错觉?记忆中临睡前的晚安吻,因为温馨的感觉是那么清晰,此时回味起来,居然是那么酸涩。
“你真的要走?”
背后忽然响起女人的声一首。
康洛影吃惊地回头,暗惊自己的大意,实在太专着于自己对耶理的感受,打开的大门后藏着一个人都没发觉。
看不清楚罗琳的表情,但是从她的问话中可以判断她很早就隐藏在那里了。
“老太太怎么会同意的?那天早上你只是提了一下她都受不了,还害我老公被打被骂的,她是吃错药了吗?”
“我带她一起走。”她的语气让人有些不舒服。
“我刚才听到了。先申明,可不是我故意偷听,凑巧而已。”她轻轻哼了哼,月光下还是看不到她的神情,“真没想到,那家伙还有点恋兄情节啊!”
“耶理会是个好丈夫,希望你好好珍惜。”他蹙眉,推想她话里的意思。真是个糟糕的夜晚。自己回来这一趟,于他的亏欠没有一丝弥补,反而只会给他添乱。
恋兄情节?如果她真的这么认为的话倒不失为庆幸的事。一个月不到的相处,多少也了解了她的脾气,并非心机重城府深的凶险之人,但实在任性。自己带走了母亲,可是这个大小姐恐怕也不会少让耶理费心。纯粹是商业联姻也好,既然已经是夫妻,作为兄长,他期盼他们能融洽相处。
“我珍惜他,他会珍惜我吗?”她笑,笑声充满不屑。
这句话问得他哑口无言,太清楚他挂心的人是谁,此刻才深深体会到自己和罗琳的关系竟然如此微妙。
“你不喜欢他吗?”婚姻是要靠两个人用心维持的吧?还在新婚中,他们两人的关系就糟糕到这种程度?
“喜欢!这个世上我最喜欢他!”她不迟疑地回答,“不喜欢他,又怎么会嫁给他?”
她的回答让他感觉出小女儿的心态,归根到底,她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儿。
“第一次见他是在朋友的酒会上,我觉得他很特别,和我见惯的商场里的男人不同,不会阿谀奉承也不会笑里藏刀,他的笑容很温和,淡淡的一点不虚伪。起先只是想逼他玩,所以常去找他,后来发现自己真的喜欢上他了。不过他从一开始就表示对我没兴趣,在向我求婚的时候,他说得很清楚,这个决定完全是为康氏的利益考虑的。当时我不仅不怪他,反而觉得他很诚恳,婚姻会帮我挡住其他所有女人,而且我自信,我会慢慢打动他,让他接受我。”
她走近,语气渐渐浮现出和年纪不相仿的复杂,既怒又怨的,月光反射在眼里的目光也变得凌厉起来,“可是……我怎么都没想到,我根本一点机会都没有!”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刚才的事,她才如是说吗?
“因为他不可能喜欢上我。比起我这个枕边人,他似乎更在乎你这个分别了十年的哥哥呢!”她笑得仿佛在开玩笑,又仿佛蕴涵其他深意。视线一转,她迎上康洛影的目光,“难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