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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色十夜 第一章

“真不敢相信。这么说来,到目前为止,你都没看过惟显写的书罗?”

持明院叔美诚如所言,打从心底流露出讶异的神情,注视着仓桥千岁的脸。

“没错,我们已经约好了。”

微风舒适的轻掠脸颊,仓桥千岁抱着上衣,一边用指尖悄悄推开横亘眼前的枫叶一边点头。

隐约透出红光的树荫,在两人足畔摇曳着。视线一转,两人的头顶上,可以看见鲜红的叶片正在随风飘动,清澄透明的秋日天空,无所遮蔽地朝远方延伸而去。

细心照料的绿苔上,飘落了一地的鲜艳叶片,那画面仿佛是华丽的高级织品。

据称原本便是诸侯宅邸的持明院子爵大宅,在占地广阔的庭院中,有一座被赞誉为名园的日式庭园。

尤其是柔女敕的绿苔,搭配上素白的石景,对比性的冲突美感加上翩然落于其上的红叶,光是欣赏这幽雅的景致,感觉便足以洗涤心灵。

“你说你已经答应惟显,可是他究竟写过哪些书,里面的内容又都是些什么,难道你从来不好奇?”

“我当然好奇,鹰司送给我他的每本著作,而我也很珍惜地摆放在房间里。话虽如此,既然鹰司希望我不要看,我就绝对不会看。”

仓桥房间的书架上头,按照发行顺序摆放着鹰司签名的书。

每当著作问世,鹰司便会慎重地写下“仓桥千岁惠鉴”几个字,然后署名,再将它交给仓桥。书架上那一整排的藏书就是这么来的。

不过奇怪的是,将书送给仓桥之际,鹰司总是再三强调绝对不能看,所以仓桥至今都没看过那些书。

当然,仓桥对于老友究竟写些什么,自是感到兴致勃勃,也很想亲自拜读。但是既然鹰司嘱咐自己别读,仓桥自然不会将书翻开。

“你这男人真让人不敢恭维。”

持明院语带讽刺的说话声和堂弟鹰司惟显的笑声重叠在一起。

尽管身子纤瘦,容貌犹如女子那般白净秀丽,这位在帝大教授民族学的男子,却是名门之后、鹰司公爵家的三少爷。

他是仓桥自学习院时代以来的好友,个性温文儒雅,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还要年轻二、三岁。

顶着无心的表情,在两人身后捡拾枫叶的鹰司,不知何时竟偷听起两人的对话。

“叔美,仓从以前就是这种个性了。一旦答应别人的约定,不管如何他一定会遵守。所以仓也是我最信任的人。”

搞不好比我自己还要值得信赖。鹰司一边将枫叶夹进手中的记事本一边喃道。

持明院压低嗓音,故意不让鹰司听见,偷偷将脸凑向仓桥耳畔。

“仓桥,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你真的连一点点都没看过?放心,我绝对不会告诉惟显的。”

“从来没看过。鹰司那么说一定有他的理由,我为何要故意违背他的意思呢?

当然,如果他想听听我的读后感,我会很乐意拜读的。”

哼,你真是个无趣的男人。持明院耸耸肩。

“像你这种男人,就算背后站了一个全果的美女,想必你也不会回头吧。”

“如果对方不准我回头的话,我当然不会回头。”

虽然有点可惜,仓桥也苦笑了。

“一点芝麻小事也要讲求绅士风度,只会让人感到厌烦喔。肥肉送到嘴边还不吃,可是男人的耻辱。不强势一点的话,哪来的风流韵事供人回味呢。”

“或许吧。”

仓桥从脚边抬起一片形状完整、颜色格外鲜艳的枫叶,这片怎么样……一边将叶子交给鹰司一边点点头。

鹰司似乎非常中意,连忙将叶子小心翼翼地收进记事本当中。

“不过,这里的枫叶真是出色啊。光是用看的心情便能平静下来。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工作量渐渐多了起来,每天都很忙碌,能够在这时期悠闲地赏枫……心情好久没这么平和了。谢谢你的招待。”

仓桥一边目送赤蜻蛉飞离自己的肩膀,一边安静地环顾铺着绿毯的庭院。

持明院虽是外务省的高级官员,凡事讲求合理且独特的思考,但自幼在如此风情妩媚的庭院中长大,耳濡目染的结果之下,也有其温柔的一面。

“现在这个季节,差不多是这庭院在一年四季中最美的时候。我也很喜欢枫叶和绿苔这种强烈的对比。怎么看都不腻,每年都有不同的惊艳。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还有什么比和朋友一起分享更快乐的事情呢。”

持明院一脸满足地跳望庭园,之后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转头望向鹰司。

“对了,惟显,提起赏枫我便想到一件事。前不久,我家的一张能面具差点就引起轩然大波。刚好今天的主题是赏枫,你要不要顺便看一下?我猜惟显一定很感兴趣……”

“和赏枫有关?你是说‘红叶狩’的女面吗?”

“没错,正是女面。”

因为家风使然,除了书法外,持明院还精通各类文艺,对于历史典故也知之甚详。他正顶着意有所指的笑容,开始对仓桥说明。

“所谓的‘红叶狩’,相传是平惟茂在赏枫时节,应一群美女邀请前往参加酒宴,等到他喝的烂醉如泥,才发现那些美女其实足女鬼变的。”

对呀,那是一个鬼故事。鹰司愉快地点点头,注意力好像已经从枫叶移转到女面。

“那张面具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到底可不可怕,就由你自己来确认罗。”

持明院一向以讨小自己一岁的堂弟欢心为乐。快,走吧走吧。他催促着仓桥他们赶紧回到主屋。

“你先看看这个。”

白木盒以夸张的阵仗被送来,持明院将它放在厚实的黑檀木桌上。

面向走廊的纸门已经全部敞开,即使身在屋内,照旧能欣赏外头摇曳生姿的火红枫叶。

持明院恭恭敬敬地打开装饰着紫色绳结的木盒,从中取出同样也是包裹着紫布的物品。鹰司和仓桥目不转晴地看着持明院的动作。

从布料中现身的,好像是一张年轻女性的能面具,但最怪异的还是用白布将眼睛团团遮住的部分。

“哦……眼睛不能见光吗……这还真稀奇。”鹰司喃喃低语,挺出了身子。

他飞快地越过桌面,从堂哥手中接不能面具,专心凝视着眼睛被覆盖上白布的女面。

因为眼睛覆盖在白布底下,其他就只能看见垂在额头的三缯黑发、散发出象牙光泽的皮肤、疏淡的眉毛,以及白布下方的鼻梁、年轻女面特有的微笑嘴角、偏向丰腴的面颊,最后是下巴的形状。

不过,光从这些部分便能推测出,这是一张年代久远的上等女面。

“乍见之下,好像是一张大有来历的面具……用白布遮住眼睛,是不是因为什么传说啊?”

鹰司用双手捧起散发着艳丽氛围的雪白女面。仓桥伸出手,调整女面的位置,然后眯起眼睛仔细地观察。

仿佛从双眼被遮的女面上嗅出什么可疑的味道,鹰司形状美好的薄唇,略略地向上弯起,感觉上好像在笑。

鹰司虽有一张标致秀丽的脸蛋,但是骨子里却喜欢出处怪异的奇谈、怪谈,甚至是血淋淋的猎奇小说,后来兴趣越来越广泛,光研究民族学还不满足,非得亲自创作幻想小说之类的作品不可。

他赠送给仓桥的各种书籍,全部属于志怪小说的范畴。

持明院为了讨这位美丽的堂弟欢心,动不动便会捎来一些诡异的故事或物品,而仓桥每每会被拖下水,沦为每一场骚动的真正受害者。

“我听说人家说过,眼睛等于是面具的生命,所以才要将眼睛盖起来……”

不出所料,鹰司果然被挑起了好奇心。持明院开心地自告奋勇。

“要不要将白布拿掉看看?”

接着从鹰司手上接过面具,动手解开白布。

白布上的结远比目测扎实,持明院费了一番功夫,好不容易才将白布松开。

“哦……”

一看到持明院双手奉上的美丽女面,鹰司不由得逸出赞叹。

“做工真是精细啊。眼角、嘴角好像都能够勾摄人的魂魄。”

鹰司说的没错,这张女面不光是美丽,其端整的眼眸、唇瓣在在散发出诱人的意味。

还有艳光四射的五官,让人的目光即使在抽离面具之后,仍会不可思议地留下残像,仿佛已经深深烙印在眼脸内部,想忘也忘不了。

更惊人的是,这张能面具完全不像一般的老面具,半点古朴的风味也没有,而是透露出那么一丁点儿时髦、现代的味道

即便是仓桥这样的门外汉,照旧可以看出其秀逸不凡。

“没错,因为这张女面比起普通的‘小面’、‘若女’感觉上更娇媚一百倍、一万倍,所以又称为‘万媚’。”

“娇媚更胜一万倍的‘万媚’……百闻不如一见……”

鹰司仿佛得到新玩具的孩子般,对着仓桥欢欣雀跃地将女面捧高在自己端整而雪白的脸蛋前方。

瞬间,真的只是一瞬间,眼前那张含着蛊惑笑容的女面,视线仿佛和仓桥的眼睛笔直对上了。仓桥感到不寒而栗,不假辞色地回瞪眼前的万媚。

毛桥自己也说不上来,总觉得万媚的眼睛栖宿着强烈妖气,明明是张风情万种的面具,但那对眸子简直与魔女之眼无异。

“唉呀……”

试着将面具捧起来之后,鹰司才首次发现另有玄机。他将万媚翻到背面,用眼神示意仓桥。

鹰司所指的面具背面,留着用凿子刻出来的粗糙痕迹,而且还用墨色当底,以金漆写着“化生”二字。

平滑不紊的发浏、以胡粉涂抹而成的美丽脸蛋,翻转过来,平坦的深黑色脸型上,眼睛的部位开了两个孔穴。

粉女敕白净的外表与平板阴森的黑色内里,表里的差异再度让仓桥兴起不适感。

先前让仓桥感到有些凄厉的妖艳双眼,表面上是黑瞳偏多的细长凤眼,哪想到背面仅是四角挖空的洞穴而已。

相较于外面是栩栩如生到近乎妖气逼人的美女,内里的眼、鼻、口,却像是死气沉沉的木偶雕刻,让人怎么样也无法联想在一块儿。

“故意写着化生,是不是为了镇压?”

“没错,传说这面具会作祟。所谓的万媚,同时也含有妖女、妖精之意。在能剧‘红叶狩’中,女鬼化身成美女诱惑武士,而在‘杀生石’中,九尾狐狸化身成倾国美女玉藻前,所使用的面具便是这张万媚。

虽然‘泥眼’同样也是女鬼、女妖的象征,不过泥眼自古以来便被视为观音菩萨的化身,代表的含意是高贵庄严。相对来说,万媚纯粹是用来诱惑男子的面具,也就是红颜祸水。”

持明院的语气隐约透着兴奋之情。

“不管表面装扮的多么美丽高雅,翻个面却是在涂上黑漆,随便挖凿两个洞而已,将美女那种面善心恶的特色表露无遗,真是妙极。”

从学习院时代起,脸蛋便和有女菩萨美誉的姐姐仿若孪生子的男子,一边吐出和匀称容貌完全不搭的毒辣见解,一边兴味浓厚地将女面翻来覆去。

“今天是我第一次看到万媚,这张面具似乎没有难过的时候。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浮现着神秘的笑容。平时只要将面具略微朝下弯,表情看起来就会比较阴沉……”

鹰司诧异的歪着脖子,不断改变女面的角度。

他说的没错,一般而言,女面的神情偏向中庸,仰角看起来明亮,俯角看起来黯淡。不过,不管由哪个方向望去,万媚的脸都漾着微笑。

“经常保持笑容的女面,感觉上的确有点恐怖,不过这并不表示面具有瑕疵……

原本所谓的万媚,就是精巧细致的面具。”

“该怎么说呢。我看过几次名为‘若女’或‘增女’的面具,可是对于万媚就没那么了解了。”

持明院同样也歪着头。

“但是家父看过之后,也认为这女面比其他面具秀逸许多。特别是那对眼睛,制作的活灵活现,好似能挑动人心。”

或许正是因为眼睛的缘故,持明院嘲谵地弯起嘴角。

“刚才我也说过,家父对于书法、能剧一类不赚钱的玩意儿,向来是重视有加。自从他将事业交给上面的哥哥,专心钻研书法以来,凡是见到稍微中意的物件,便一个接一个带回家。这面具似乎是从散尽家财的没落贵族那儿买来的……”

提到不务正业,惟显也不遑多让,持明院心中如此补充道。

尽管地位比不上贵为五摄家之一、朝臣之首的鹰司家族,持明院家族和历来担任参议、大纳言等重要官职的羽林家族渊源颇深,绝非寻常人家。

持明院家族承袭自室盯时代,是非常有名的日本书道宗家。也因为如此,持明院本身的艺术修养也比寻常百姓深厚。

“家父将万媚带回家的时候,眼睛的地方便已经用布料遮住了。虽然家道中落,但卖方原本便是和家父志同道合的朋友。听说对方也是一眼看上这个面具,当场决定买下来。把面具卖给他的人说,将万媚的眼睛遮住足有原因的,如果长时间解开面具上的布,家中必遭横祸。”

唉呀呀,这面具会作祟啊,鹰司笑说。

“正是……虽然问这个不太吉利,不过所谓的横祸,是指具体而言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就是有趣的地方。据说男面会追逐女面而来。”

哦,是吗。鹰司一如平常心情愉快的时候,宛若高贵的西洋猫般眯起眼睛。然后带着半开玩笑的的口吻,对着手中的女面说道:

“男面追逐女面而来,足见人家被你迷的神魂颠倒耶?你这女人真是罪孽深重。”

原本他便是过分喜欢此类奇谈的男子。比起在庭院听到持明院的说明那时,他对女面的好奇心又增加了几分。

“最初,这女面和一个名为‘今若’的公卿男面是配成一对的。因为某些缘故,中途便分散了。

会搜藏这一类面具的人,通常有异于常人的热情,怎么可能将面具眼睛用布遮住,收放在箱子中,让它一直不见天日呢?既然知道‘今若’的存在,当然会四处打听,想尽办法将它弄到手。所以今若现身的机率也就跟着提高了。

那个卖面具的没落贵族说,两个面具一旦重聚,也会发生不吉利的事情,他还再三嘱咐家父,要将万媚的眼睛遮住,而且不能将它悬挂出来。”

居然会买下一个不能拿来装饰、不能悬挂的面具,父亲还真是好事,持明院继续往不说:

“唔,到底会发生什么样的灾祸,我也很想亲眼确认……”

“对了,说到哪里了。将万媚卖给家父的那个贵族,从前手边还有今若,听说家父曾在他家看过成对的面具。

那贵族买到万媚之后,又从别处得到今若,比对两个盒子的落款,才发现面具原本是成对的。

就这样,自从两张面具在贵族手中团聚,经营的事业也开始走下坡。家父和卖方都认为这么不吉利的面具,最好不要成对买卖,所以家父便以适当的价格,分购到这个万媚。

不过说到做生意,贵族原本就是大外行。因此,区区两个面具便能让事业走下坡的说法,我倒宁愿持保留态度。怪的是,对方将万媚卖给家父后,家里便发生火灾。

当初事业还一帆风顺的时候,对方好像过着极度奢华的日子,如今则连屋子都烧掉,落得租屋而居的下场。

对方的屋子烧掉之后,家父才惊觉请神容易送神难,遂对家族坦白自己买了一张棘手的面具。母亲听到这件事,气急败坏的要求家父立刻将面具处理掉,当然也不能在家里将面具的遮布拿掉。

如果让她发现我将面具的眼睛露出来,还拿给你们欣赏,等一下一定会被叫到屋内狠狠地教训一顿。

听父亲说,那张名为今若的面具同样也是件不可多得的佳作,其实我也很想亲眼见识一下那张男面。至于两张面具会合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也好奇的不得了。

不过家母执意认为这张面具会触霉头,最好敬而远之。尽管觉得她太过迷信,但是我和家父是无法违逆母亲的。

惟显应该也同意吧,一见之下,家母似乎相当高雅内敛,实际上却是我们家权力最大的人。

从男性的审美观来看,这张万媚不但做工精细,而且就像美女般丰姿绰约,但对家母而言,却是打从心底嫌恶这张女面。

这么上乘的作品,家父根本舍不得放手,我在母亲的恐怖威胁之下,只得将念头动到惟显身上,不知道能否寄放在他那边。”

持明院以啼笑皆非的语气潇洒地说道,将木箱推给鹰司。

“不是要惟显放在家中啦,万一鹰司家族有什么意外,我可承担不起。不过如果是大学的话,应该不会有问题吧。区区一两张面具,不至于会对帝大造成什么影响。

对于那些只知念书、欠缺滋润的木头学生而言,有幸能见到美女的嫣然一笑,多少也能培养风雅之情吧。因为日本的文化就是情感的文化嘛。”

“这么说来,你是要将面具推给我罗?”

鹰司浮现苦笑,用布将面具的眼睛遮住,放入箱中。

“好啊,那就交给我保管吧。我会谨遵叔美的忠告,直接带到学校而不要拿回家。”

“万一发生什么事情,一走一走要通知我。”

持明院用手拄着下巴,依依不舍地注视着收妥在箱中的女面。

尽管拥有丰富的艺术知识,骨子里却是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者,比起消灾解厄,持明院对于面具重枣后究竟会引发何种不幸的事件,反倒比较感兴趣。

“这么做很自私吧。”

不会啦,鹰司边笑边点点头。

“不管怎么说,对于我和家父而言,在这个家里面,母亲大人可比万媚什么的还要恐怖上一百倍哪。”

持明院对着仓桥耸了耸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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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益浓,或许是接近晚秋之故,夜间凉气甚重,仓桥将一边外套前襟牢牢抓住,一边踏上归途。

从东京帝国大学法律系毕业、考取律师执照之后,仓桥便受聘为西新桥法律事务所的年轻律师,因为所长岩城骤逝,便依夫人所托接管事务所。

“我回来了。”

拉开玄关的格子纸门,正要踏人屋内之际看见身穿围裙的母亲,仓桥一如往常地低下头。

“你回来啦,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母亲照旧以沉静的声音回应,穿着草编拖鞋的脚,不断在水泥地和玄关间踩上踩下,仿佛确认手里某种物体般,跳望着鞋柜上方的墙面。

那里是平日摆放季节花卉、画框的地方。

“您要挂装饰品吗?交给我吧。”

仓桥在玄关口弯下腰,月兑去鞋子,立直身子预备协助母亲时,赫然瞥见母亲手中的物品,不由得心头一震。

那是一张年轻公卿的男面。

仓桥几乎已经忘记,一个月前才在持明院家欣赏过万媚的女面。乍见和万媚配成对的“今若”,脑中赫然浮现这段记忆。

“那是能面吗?”

“嗯,你父亲的朋友今天要启程前往满州,这张面具就是他送的……机会难得,他便想挂起来,直到朋友平安返国为止。可是他觉得不适合挂在壁龛,虽然这张面具的做工相当精细……”

不过,在玄关放着这样一张面具似乎有点……母亲一脸为难地望着手中的男面。

或许主角是贵族王公吧,虽是男面,轮廓却十分高雅,整体的色调偏白,额间纵刻着两条代表苦恼的皱纹。

“这张是‘今若’吗?”

“这个嘛……通常这种公卿面具都称为‘中将’详情我也不太清楚……可是千岁,你觉不觉得面具看起来像在笑?”

母亲反问,将面具的正面转向仓桥,仓桥凝视着母亲手中的公卿面具。

“不像在笑,感觉好像在悲叹着什么似地……”

“没错,你父亲也是这么说的……”

母亲叹了一口气,要放在哪里呢。再度歪着头,将男面抱在胸前走进屋子。

后来一直到就寝的那一刻,仓桥都觉得母亲手中的公卿面具,那怨恨的神情不断在眼前浮现。

男面追逐女面而来,在周围现身……他不禁再三反刍着持明院说过的话。

“虽然是朋友送的,可是我父亲毕竟没有收藏物品的嗜好,也不想将这面具放在家里,要我想办法卖掉或送人。”仓桥边说边在鹰司面前打开白木盒。

仓桥的父亲是海军中将,最出名的便是他那果敢坚忍的性格。

平日的他绝非顾忌绘画或面具忌讳之辈,唯独这一回,说什么也不肯点头答应将面具装饰在家中,困惑的母亲只得委托仓桥处理面具。

“我不知道这个今若是否能和万媚配成对,不过从木箱的落款来看,的确和那天在持明院家看到的一模一样。”

仓桥回望被鹰司挂在大学研究室外走廊的万媚。

在敞开的门那头,妖魅的女面今天仍旧浮现着意有所指的笑容。

“如果两张面具重逢之际,当真会引发灾难,我打算今天就将它们带回家,倘若父亲反对放在家里的话,只好暂时先卖给旧货商,寄放在他们那里了。”

比起目黑的书房,鹰司在大学的研究室显然整洁许多,即便如此,墙壁还是悬挂着欧洲地图,无法塞进书架的书籍便堆到桌上,显得到处一片凌乱。

靠近窗边、采光最好的书架一角,摆放着鹰司和仓桥一同留洋之际,鹰司在伦教购买的圣母玛丽亚像。今天她也流露着慈悲的笑容,展开双臂俯视着两人。

虽然仅是简素的陶俑,非基督教徒的鹰司却觉得她的笑容足以洗涤人心,因此一眼便决定将她买下。

仓桥仰望着那尊圣母像,虽然同为笑容,但味道却和万媚截然不同。

“这面具是‘今若’没错。同样是公卿面具,比中将还要年轻一点的面具称做今若,通常眉骨的位置比较低,中将仅能窥见上排牙齿,今若的特征是上下排牙齿都会外露。比这个还要年轻的公卿面具,俗称十六中将……”说罢,鹰司审视着木盒,微微皱起头眉头。

然后他将今若拿在手中,采出身子和走廊墙上的万媚做比较。

“果然,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万媚的另一半。原以为放在大学,就算被卷人什么麻烦,也不至于太严重,没想到会出现在仓家……"

我的背脊有点发麻呢,鹰司低叹般地说,脸上浮现苦笑。

“真的是一张为爱所苦、游荡在理智和疯狂边缘的男性容颜呢。表情实在太逼真了,就好像散发着妖气似地……”

明明是个不可多得的上乘面具……鹰司也顶着无法释怀的神情,早早用布将面具包起来,收妥在箱子中。

“仓的父亲究竟为了什么缘故,才会收下这张面具?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吗?”

“我父亲有个老朋友,对能剧非常有研究。就在不久前,熟识的旧货商说进了一样好东西,要他务必过目。

父亲的朋友一看到那张隐约透着怨恨悲叹的男面,喜欢的不得了,遂将它买下挂在屋内。

从那以后,孙子每晚都会梦见这张面具,被恶梦惊醒。因为小孩子每晚哭闹不休,妻子便劝他将面具处理掉,刚好近期要到满州洽公,需要月兑手几件物品,不过他就是舍不得卖掉这张面具,所以便送给家父。

不过,我父亲打从看到面具的第一眼起,似乎就不怎么喜欢。他不明白朋友为何执意将这张面具让给自己,他对能剧一窍不通,也没有足以衬托这面具的豪宅,尽管表明不想要,对方却说可以任凭处置,不得已只好带回家了。

不过,意志坚定的家父,居然也有糊里糊涂被说服的时候,说来便够令人觉得稀奇的了……”

仓桥一边说,一边回想父亲将手抵住满布胡子、陷入沉思的侧脸。

“鹰司,我知道现在才这么说很像在找碴,不过我真的觉得这张面具不太吉利。”

怎么会呢……暂时用手抚住额头、喃喃了几个字后,鹰司的视线飘向窗外。

“学生里面,也有几个人和仓说过同样的话。大部分的人在看到那张面具之后,不是称赞它漂亮就是说自己爱上它了,也有人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这张面具,一眼便爱上那种妖气逼人的气氛,希望我务必割爱呢。其中也有二日不发,光是看到面具便觉得异样疲倦的人,或者傍晚时分看到眼睛绽放青光啦,经常从背后呼唤之类的……

不管如何,一旦牵扯到这张面具,下场都不会太好。不过说这些话的,并非平日里喜欢恶作剧的学生,全是像仓一样正经八百的人,或许将万媚的眼睛遮住,像原先一样放在木盒中,才是最适当的方式吧……”

平日议论总是条理分明的鹰司,难得语意不清,还蹙起了眉头。

或许是日落西山之故,一丝不苟的端整发际,看起来仿佛多了一层阴影,这让仓桥的心情更加抑郁。

“当初听到叔美描述时,我只觉得这传说很有意思,没想到居然真的出现成对的面具,实在让人感到不寒而栗啊。”

鹰司叹了一口气,起身踱步走向窗边。

“据说老面具会吸取工匠或人类的意念,就好像有生命似地……不晓得事实真相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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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大学造访鹰司的数日后。

一边想着明天要将今若面具拿到事务所附近的旧货商处,仓桥一边走路回家。

天色已经全暗,在街灯晕黄的光线下,可以看到母亲和妹妹绫音,正在和几个巡警说话。

“妈,怎么了?”

“千岁,幸好你回来了。”

母亲跑向仓桥,平日坚毅的脸上,浮现总算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哥,我们被闯空门啦。家里乱七八糟的,我好害怕喔……”

将长辫子垂在胸前,刚从女校放学回家、身上犹穿着和服裤裙的妹妹,轻轻皱起眉头。

“看样子是宵小之辈闯进仓桥中将的私宅,所幸家里的狗大声咆吠,因此并没有太大的损失。”

看似年纪最长、蓄着黑色山羊胡的巡警,略略行礼之后回覆道。

“嗯,我只是出去买一下晚餐的材料……一会儿功夫而已,没有被偷什么东西……”

一想到有可疑人物在家中四处物色,感觉实在不怎么舒服。

母亲做事一向谨慎确实,即便只是外出片刻,恐怕也会将门窗全部锁上,可见小偷是从某处窗户强行破窗而人的。

“目前警方已经检查完毕。明天还得麻烦你们亲自跑一趟,到警察局做个笔录。今天就寝之前,请记得将门窗全部关上。”

既然公子已经返家,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说罢,巡警们便离开了。

仓桥猜的没错,小偷似乎是从庭院溜进来的,然后再从走廊破窗而人,面对中庭的廊沿,散落着玻璃碎片和几枚怵目惊心的足迹。

“刚才巡警也说,小偷这么蛮横,如果家里有人的话,搞不好会演变成强盗事件……幸亏妈妈出门买东西了。”

妹妹铁青着脸,一边帮母亲收拾走廊的残局一边说。

“妈,家里被偷走了什么东西?”

“唔,我想想……我的两件外出服,还有放在壁龛的那张今若面具。我将面具收在木箱里面,顺手就放在壁龛。虽然是张好面具,可是我真没想到居然会被偷走。

虽然对致赠面具的前田先生不好意思,但你父亲说的不错,那张面具似乎不怎么吉利,自从它来到我们家,乃木坂的叔叔便突然去世,现在还被闯空门……对我们而言,或许应该感谢有人将它给偷走吧……”

终于能放松紧绷的情绪后,母亲停下收拾的动作,神情朦胧地跳望着昏暗的中庭。

“下个月刚好有笔谢酬会进来,订制新的外出服就包在我身上吧。原本我就打算将那张面具处理掉……绫音说的对,这次的损失不大,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我去将雨窗关上。仓桥帮妹妹一边拉合雨窗,一边望着母亲的背影如此说道。

那张不祥的面具能在这种情况下月兑手,真让人有说不出的释怀。

“板空门……真是无妄之灾啊。”

鹰司前往造访仓桥位于西新桥的事务所,边说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袋,表示那是叔美的慰问。

“别闹了,又没被偷什么东西……怎好让持明院如此破费呢。”

鹰司对退回信封的仓桥摇摇头。

“叔美也认为这次风波因他而起,心里觉得对仓很抱歉呢。你就收下吧,这样叔美会觉得好过一点。”

“可是也不能一口断定和今若面具有关,因为闯空门的小偷,事前应该不知道家里有这么一张面具。何况不只是我,你那边也不太平安吧。”

“嗯,是有一点事……”

鹰司脸上浮现淡淡的疲倦,将背脊整个交给椅子。

“今若在仓那里被偷了,结果我这边的万媚也是下落不明。尽管我对这类传说兴趣浓厚,但老实说,面具不见之后,我真的松了一口气。

卖掉也好送人也罢,总觉得不好将来路不明的东西强塞给别人……尽管如此,却也不能损毁或烧掉,谁晓得面具会不会作祟报复呢……”

鹰司调查过诸多文献和资料,想要找出那对男女面的出处,结果仅知道完成于桃山时代,巨于制作者和出身国家则一无所获。

姑且将面具送往寺庙供养,寺方却发生不明火灾,火势扑灭之际,万媚也随着木箱消失无踪。

“当初为了避开火势,寺里的人将面具抢救出来,放在空荡的地方,所以应该没有被烧掉……虽然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不过寺里也有派人负责监视,看样子也不像是被偷走的……实在是没道理呀。

住持认为自己很失职,不断地表示歉意,也听说他那里也发生了诡异的事情。

我将万媚交给住持的时候,他便说过那万媚会迷惑人心,是真正的邪物。明知足不祥之物,却还眼睁睁让它逃走,住持感到懊悔不已。

而且自从那张今若面具现身之后,每回我望着万媚,总觉得精气仿佛被吸走了,成天昏昏沉沉的。”

“总算学到教训了吧。如果你能稍微克制一下自己的好奇心,我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唉呀呀……听到仓桥刻意挖苦自己的言词,鹰司宛若女性般标致的美丽容颜,浮现了浅浅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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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后,漫步在静冈某城镇,仓桥瞥见一家乡土小吃店,店头赫然悬挂着极度类似那张万媚的女面。

视线之所以忽地逗留在恰巧路过的小店前方,果然是因为女面诱惑般的微笑之故。

不过,仓桥却慌张地移开视线,根本不想确认那究竟是不是万媚。

因为看到女面笑容的瞬间,仓桥突然没来由的心头一震,让他再也不愿和女面有所牵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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