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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色十夜 第一章

「真不敢相信。這麼說來,到目前為止,你都沒看過惟顯寫的書羅?」

持明院叔美誠如所言,打從心底流露出訝異的神情,注視著倉橋千歲的臉。

「沒錯,我們已經約好了。」

微風舒適的輕掠臉頰,倉橋千歲抱著上衣,一邊用指尖悄悄推開橫亙眼前的楓葉一邊點頭。

隱約透出紅光的樹蔭,在兩人足畔搖曳著。視線一轉,兩人的頭頂上,可以看見鮮紅的葉片正在隨風飄動,清澄透明的秋日天空,無所遮蔽地朝遠方延伸而去。

細心照料的綠苔上,飄落了一地的鮮艷葉片,那畫面仿佛是華麗的高級織品。

據稱原本便是諸侯宅邸的持明院子爵大宅,在佔地廣闊的庭院中,有一座被贊譽為名園的日式庭園。

尤其是柔女敕的綠苔,搭配上素白的石景,對比性的沖突美感加上翩然落于其上的紅葉,光是欣賞這幽雅的景致,感覺便足以洗滌心靈。

「你說你已經答應惟顯,可是他究竟寫過哪些書,里面的內容又都是些什麼,難道你從來不好奇?」

「我當然好奇,鷹司送給我他的每本著作,而我也很珍惜地擺放在房間里。話雖如此,既然鷹司希望我不要看,我就絕對不會看。」

倉橋房間的書架上頭,按照發行順序擺放著鷹司簽名的書。

每當著作問世,鷹司便會慎重地寫下「倉橋千歲惠鑒」幾個字,然後署名,再將它交給倉橋。書架上那一整排的藏書就是這麼來的。

不過奇怪的是,將書送給倉橋之際,鷹司總是再三強調絕對不能看,所以倉橋至今都沒看過那些書。

當然,倉橋對于老友究竟寫些什麼,自是感到興致勃勃,也很想親自拜讀。但是既然鷹司囑咐自己別讀,倉橋自然不會將書翻開。

「你這男人真讓人不敢恭維。」

持明院語帶諷刺的說話聲和堂弟鷹司惟顯的笑聲重疊在一起。

盡管身子縴瘦,容貌猶如女子那般白淨秀麗,這位在帝大教授民族學的男子,卻是名門之後、鷹司公爵家的三少爺。

他是倉橋自學習院時代以來的好友,個性溫文儒雅,外表看起來比實際年紀還要年輕二、三歲。

頂著無心的表情,在兩人身後撿拾楓葉的鷹司,不知何時竟偷听起兩人的對話。

「叔美,倉從以前就是這種個性了。一旦答應別人的約定,不管如何他一定會遵守。所以倉也是我最信任的人。」

搞不好比我自己還要值得信賴。鷹司一邊將楓葉夾進手中的記事本一邊喃道。

持明院壓低嗓音,故意不讓鷹司听見,偷偷將臉湊向倉橋耳畔。

「倉橋,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你真的連一點點都沒看過?放心,我絕對不會告訴惟顯的。」

「從來沒看過。鷹司那麼說一定有他的理由,我為何要故意違背他的意思呢?

當然,如果他想听听我的讀後感,我會很樂意拜讀的。」

哼,你真是個無趣的男人。持明院聳聳肩。

「像你這種男人,就算背後站了一個全果的美女,想必你也不會回頭吧。」

「如果對方不準我回頭的話,我當然不會回頭。」

雖然有點可惜,倉橋也苦笑了。

「一點芝麻小事也要講求紳士風度,只會讓人感到厭煩喔。肥肉送到嘴邊還不吃,可是男人的恥辱。不強勢一點的話,哪來的風流韻事供人回味呢。」

「或許吧。」

倉橋從腳邊抬起一片形狀完整、顏色格外鮮艷的楓葉,這片怎麼樣……一邊將葉子交給鷹司一邊點點頭。

鷹司似乎非常中意,連忙將葉子小心翼翼地收進記事本當中。

「不過,這里的楓葉真是出色啊。光是用看的心情便能平靜下來。最近不知道為什麼工作量漸漸多了起來,每天都很忙碌,能夠在這時期悠閑地賞楓……心情好久沒這麼平和了。謝謝你的招待。」

倉橋一邊目送赤蜻蛉飛離自己的肩膀,一邊安靜地環顧鋪著綠毯的庭院。

持明院雖是外務省的高級官員,凡事講求合理且獨特的思考,但自幼在如此風情嫵媚的庭院中長大,耳濡目染的結果之下,也有其溫柔的一面。

「現在這個季節,差不多是這庭院在一年四季中最美的時候。我也很喜歡楓葉和綠苔這種強烈的對比。怎麼看都不膩,每年都有不同的驚艷。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還有什麼比和朋友一起分享更快樂的事情呢。」

持明院一臉滿足地跳望庭園,之後仿佛突然想起什麼似地轉頭望向鷹司。

「對了,惟顯,提起賞楓我便想到一件事。前不久,我家的一張能面具差點就引起軒然大波。剛好今天的主題是賞楓,你要不要順便看一下?我猜惟顯一定很感興趣……」

「和賞楓有關?你是說‘紅葉狩’的女面嗎?」

「沒錯,正是女面。」

因為家風使然,除了書法外,持明院還精通各類文藝,對于歷史典故也知之甚詳。他正頂著意有所指的笑容,開始對倉橋說明。

「所謂的‘紅葉狩’,相傳是平惟茂在賞楓時節,應一群美女邀請前往參加酒宴,等到他喝的爛醉如泥,才發現那些美女其實足女鬼變的。」

對呀,那是一個鬼故事。鷹司愉快地點點頭,注意力好像已經從楓葉移轉到女面。

「那張面具真的有那麼可怕嗎?」

「到底可不可怕,就由你自己來確認羅。」

持明院一向以討小自己一歲的堂弟歡心為樂。快,走吧走吧。他催促著倉橋他們趕緊回到主屋。

「你先看看這個。」

白木盒以夸張的陣仗被送來,持明院將它放在厚實的黑檀木桌上。

面向走廊的紙門已經全部敞開,即使身在屋內,照舊能欣賞外頭搖曳生姿的火紅楓葉。

持明院恭恭敬敬地打開裝飾著紫色繩結的木盒,從中取出同樣也是包裹著紫布的物品。鷹司和倉橋目不轉晴地看著持明院的動作。

從布料中現身的,好像是一張年輕女性的能面具,但最怪異的還是用白布將眼楮團團遮住的部分。

「哦……眼楮不能見光嗎……這還真稀奇。」鷹司喃喃低語,挺出了身子。

他飛快地越過桌面,從堂哥手中接不能面具,專心凝視著眼楮被覆蓋上白布的女面。

因為眼楮覆蓋在白布底下,其他就只能看見垂在額頭的三繒黑發、散發出象牙光澤的皮膚、疏淡的眉毛,以及白布下方的鼻梁、年輕女面特有的微笑嘴角、偏向豐腴的面頰,最後是下巴的形狀。

不過,光從這些部分便能推測出,這是一張年代久遠的上等女面。

「乍見之下,好像是一張大有來歷的面具……用白布遮住眼楮,是不是因為什麼傳說啊?」

鷹司用雙手捧起散發著艷麗氛圍的雪白女面。倉橋伸出手,調整女面的位置,然後眯起眼楮仔細地觀察。

仿佛從雙眼被遮的女面上嗅出什麼可疑的味道,鷹司形狀美好的薄唇,略略地向上彎起,感覺上好像在笑。

鷹司雖有一張標致秀麗的臉蛋,但是骨子里卻喜歡出處怪異的奇談、怪談,甚至是血淋淋的獵奇小說,後來興趣越來越廣泛,光研究民族學還不滿足,非得親自創作幻想小說之類的作品不可。

他贈送給倉橋的各種書籍,全部屬于志怪小說的範疇。

持明院為了討這位美麗的堂弟歡心,動不動便會捎來一些詭異的故事或物品,而倉橋每每會被拖下水,淪為每一場騷動的真正受害者。

「我听說人家說過,眼楮等于是面具的生命,所以才要將眼楮蓋起來……」

不出所料,鷹司果然被挑起了好奇心。持明院開心地自告奮勇。

「要不要將白布拿掉看看?」

接著從鷹司手上接過面具,動手解開白布。

白布上的結遠比目測扎實,持明院費了一番功夫,好不容易才將白布松開。

「哦……」

一看到持明院雙手奉上的美麗女面,鷹司不由得逸出贊嘆。

「做工真是精細啊。眼角、嘴角好像都能夠勾攝人的魂魄。」

鷹司說的沒錯,這張女面不光是美麗,其端整的眼眸、唇瓣在在散發出誘人的意味。

還有艷光四射的五官,讓人的目光即使在抽離面具之後,仍會不可思議地留下殘像,仿佛已經深深烙印在眼臉內部,想忘也忘不了。

更驚人的是,這張能面具完全不像一般的老面具,半點古樸的風味也沒有,而是透露出那麼一丁點兒時髦、現代的味道

即便是倉橋這樣的門外漢,照舊可以看出其秀逸不凡。

「沒錯,因為這張女面比起普通的‘小面’、‘若女’感覺上更嬌媚一百倍、一萬倍,所以又稱為‘萬媚’。」

「嬌媚更勝一萬倍的‘萬媚’……百聞不如一見……」

鷹司仿佛得到新玩具的孩子般,對著倉橋歡欣雀躍地將女面捧高在自己端整而雪白的臉蛋前方。

瞬間,真的只是一瞬間,眼前那張含著蠱惑笑容的女面,視線仿佛和倉橋的眼楮筆直對上了。倉橋感到不寒而栗,不假辭色地回瞪眼前的萬媚。

毛橋自己也說不上來,總覺得萬媚的眼楮棲宿著強烈妖氣,明明是張風情萬種的面具,但那對眸子簡直與魔女之眼無異。

「唉呀……」

試著將面具捧起來之後,鷹司才首次發現另有玄機。他將萬媚翻到背面,用眼神示意倉橋。

鷹司所指的面具背面,留著用鑿子刻出來的粗糙痕跡,而且還用墨色當底,以金漆寫著「化生」二字。

平滑不紊的發瀏、以胡粉涂抹而成的美麗臉蛋,翻轉過來,平坦的深黑色臉型上,眼楮的部位開了兩個孔穴。

粉女敕白淨的外表與平板陰森的黑色內里,表里的差異再度讓倉橋興起不適感。

先前讓倉橋感到有些淒厲的妖艷雙眼,表面上是黑瞳偏多的細長鳳眼,哪想到背面僅是四角挖空的洞穴而已。

相較于外面是栩栩如生到近乎妖氣逼人的美女,內里的眼、鼻、口,卻像是死氣沉沉的木偶雕刻,讓人怎麼樣也無法聯想在一塊兒。

「故意寫著化生,是不是為了鎮壓?」

「沒錯,傳說這面具會作祟。所謂的萬媚,同時也含有妖女、妖精之意。在能劇‘紅葉狩’中,女鬼化身成美女誘惑武士,而在‘殺生石’中,九尾狐狸化身成傾國美女玉藻前,所使用的面具便是這張萬媚。

雖然‘泥眼’同樣也是女鬼、女妖的象征,不過泥眼自古以來便被視為觀音菩薩的化身,代表的含意是高貴莊嚴。相對來說,萬媚純粹是用來誘惑男子的面具,也就是紅顏禍水。」

持明院的語氣隱約透著興奮之情。

「不管表面裝扮的多麼美麗高雅,翻個面卻是在涂上黑漆,隨便挖鑿兩個洞而已,將美女那種面善心惡的特色表露無遺,真是妙極。」

從學習院時代起,臉蛋便和有女菩薩美譽的姐姐仿若孿生子的男子,一邊吐出和勻稱容貌完全不搭的毒辣見解,一邊興味濃厚地將女面翻來覆去。

「今天是我第一次看到萬媚,這張面具似乎沒有難過的時候。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它都浮現著神秘的笑容。平時只要將面具略微朝下彎,表情看起來就會比較陰沉……」

鷹司詫異的歪著脖子,不斷改變女面的角度。

他說的沒錯,一般而言,女面的神情偏向中庸,仰角看起來明亮,俯角看起來黯淡。不過,不管由哪個方向望去,萬媚的臉都漾著微笑。

「經常保持笑容的女面,感覺上的確有點恐怖,不過這並不表示面具有瑕疵……

原本所謂的萬媚,就是精巧細致的面具。」

「該怎麼說呢。我看過幾次名為‘若女’或‘增女’的面具,可是對于萬媚就沒那麼了解了。」

持明院同樣也歪著頭。

「但是家父看過之後,也認為這女面比其他面具秀逸許多。特別是那對眼楮,制作的活靈活現,好似能挑動人心。」

或許正是因為眼楮的緣故,持明院嘲譫地彎起嘴角。

「剛才我也說過,家父對于書法、能劇一類不賺錢的玩意兒,向來是重視有加。自從他將事業交給上面的哥哥,專心鑽研書法以來,凡是見到稍微中意的物件,便一個接一個帶回家。這面具似乎是從散盡家財的沒落貴族那兒買來的……」

提到不務正業,惟顯也不遑多讓,持明院心中如此補充道。

盡管地位比不上貴為五攝家之一、朝臣之首的鷹司家族,持明院家族和歷來擔任參議、大納言等重要官職的羽林家族淵源頗深,絕非尋常人家。

持明院家族承襲自室盯時代,是非常有名的日本書道宗家。也因為如此,持明院本身的藝術修養也比尋常百姓深厚。

「家父將萬媚帶回家的時候,眼楮的地方便已經用布料遮住了。雖然家道中落,但賣方原本便是和家父志同道合的朋友。听說對方也是一眼看上這個面具,當場決定買下來。把面具賣給他的人說,將萬媚的眼楮遮住足有原因的,如果長時間解開面具上的布,家中必遭橫禍。」

唉呀呀,這面具會作祟啊,鷹司笑說。

「正是……雖然問這個不太吉利,不過所謂的橫禍,是指具體而言會發生什麼事情?」

「這就是有趣的地方。據說男面會追逐女面而來。」

哦,是嗎。鷹司一如平常心情愉快的時候,宛若高貴的西洋貓般眯起眼楮。然後帶著半開玩笑的的口吻,對著手中的女面說道︰

「男面追逐女面而來,足見人家被你迷的神魂顛倒耶?你這女人真是罪孽深重。」

原本他便是過分喜歡此類奇談的男子。比起在庭院听到持明院的說明那時,他對女面的好奇心又增加了幾分。

「最初,這女面和一個名為‘今若’的公卿男面是配成一對的。因為某些緣故,中途便分散了。

會搜藏這一類面具的人,通常有異于常人的熱情,怎麼可能將面具眼楮用布遮住,收放在箱子中,讓它一直不見天日呢?既然知道‘今若’的存在,當然會四處打听,想盡辦法將它弄到手。所以今若現身的機率也就跟著提高了。

那個賣面具的沒落貴族說,兩個面具一旦重聚,也會發生不吉利的事情,他還再三囑咐家父,要將萬媚的眼楮遮住,而且不能將它懸掛出來。」

居然會買下一個不能拿來裝飾、不能懸掛的面具,父親還真是好事,持明院繼續往不說︰

「唔,到底會發生什麼樣的災禍,我也很想親眼確認……」

「對了,說到哪里了。將萬媚賣給家父的那個貴族,從前手邊還有今若,听說家父曾在他家看過成對的面具。

那貴族買到萬媚之後,又從別處得到今若,比對兩個盒子的落款,才發現面具原本是成對的。

就這樣,自從兩張面具在貴族手中團聚,經營的事業也開始走下坡。家父和賣方都認為這麼不吉利的面具,最好不要成對買賣,所以家父便以適當的價格,分購到這個萬媚。

不過說到做生意,貴族原本就是大外行。因此,區區兩個面具便能讓事業走下坡的說法,我倒寧願持保留態度。怪的是,對方將萬媚賣給家父後,家里便發生火災。

當初事業還一帆風順的時候,對方好像過著極度奢華的日子,如今則連屋子都燒掉,落得租屋而居的下場。

對方的屋子燒掉之後,家父才驚覺請神容易送神難,遂對家族坦白自己買了一張棘手的面具。母親听到這件事,氣急敗壞的要求家父立刻將面具處理掉,當然也不能在家里將面具的遮布拿掉。

如果讓她發現我將面具的眼楮露出來,還拿給你們欣賞,等一下一定會被叫到屋內狠狠地教訓一頓。

听父親說,那張名為今若的面具同樣也是件不可多得的佳作,其實我也很想親眼見識一下那張男面。至于兩張面具會合之後會發生什麼事情,我也好奇的不得了。

不過家母執意認為這張面具會觸霉頭,最好敬而遠之。盡管覺得她太過迷信,但是我和家父是無法違逆母親的。

惟顯應該也同意吧,一見之下,家母似乎相當高雅內斂,實際上卻是我們家權力最大的人。

從男性的審美觀來看,這張萬媚不但做工精細,而且就像美女般豐姿綽約,但對家母而言,卻是打從心底嫌惡這張女面。

這麼上乘的作品,家父根本舍不得放手,我在母親的恐怖威脅之下,只得將念頭動到惟顯身上,不知道能否寄放在他那邊。」

持明院以啼笑皆非的語氣瀟灑地說道,將木箱推給鷹司。

「不是要惟顯放在家中啦,萬一鷹司家族有什麼意外,我可承擔不起。不過如果是大學的話,應該不會有問題吧。區區一兩張面具,不至于會對帝大造成什麼影響。

對于那些只知念書、欠缺滋潤的木頭學生而言,有幸能見到美女的嫣然一笑,多少也能培養風雅之情吧。因為日本的文化就是情感的文化嘛。」

「這麼說來,你是要將面具推給我羅?」

鷹司浮現苦笑,用布將面具的眼楮遮住,放入箱中。

「好啊,那就交給我保管吧。我會謹遵叔美的忠告,直接帶到學校而不要拿回家。」

「萬一發生什麼事情,一走一走要通知我。」

持明院用手拄著下巴,依依不舍地注視著收妥在箱中的女面。

盡管擁有豐富的藝術知識,骨子里卻是不折不扣的現實主義者,比起消災解厄,持明院對于面具重棗後究竟會引發何種不幸的事件,反倒比較感興趣。

「這麼做很自私吧。」

不會啦,鷹司邊笑邊點點頭。

「不管怎麼說,對于我和家父而言,在這個家里面,母親大人可比萬媚什麼的還要恐怖上一百倍哪。」

持明院對著倉橋聳了聳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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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益濃,或許是接近晚秋之故,夜間涼氣甚重,倉橋將一邊外套前襟牢牢抓住,一邊踏上歸途。

從東京帝國大學法律系畢業、考取律師執照之後,倉橋便受聘為西新橋法律事務所的年輕律師,因為所長岩城驟逝,便依夫人所托接管事務所。

「我回來了。」

拉開玄關的格子紙門,正要踏人屋內之際看見身穿圍裙的母親,倉橋一如往常地低下頭。

「你回來啦,晚飯已經準備好了。」

母親照舊以沉靜的聲音回應,穿著草編拖鞋的腳,不斷在水泥地和玄關間踩上踩下,仿佛確認手里某種物體般,跳望著鞋櫃上方的牆面。

那里是平日擺放季節花卉、畫框的地方。

「您要掛裝飾品嗎?交給我吧。」

倉橋在玄關口彎下腰,月兌去鞋子,立直身子預備協助母親時,赫然瞥見母親手中的物品,不由得心頭一震。

那是一張年輕公卿的男面。

倉橋幾乎已經忘記,一個月前才在持明院家欣賞過萬媚的女面。乍見和萬媚配成對的「今若」,腦中赫然浮現這段記憶。

「那是能面嗎?」

「嗯,你父親的朋友今天要啟程前往滿州,這張面具就是他送的……機會難得,他便想掛起來,直到朋友平安返國為止。可是他覺得不適合掛在壁龕,雖然這張面具的做工相當精細……」

不過,在玄關放著這樣一張面具似乎有點……母親一臉為難地望著手中的男面。

或許主角是貴族王公吧,雖是男面,輪廓卻十分高雅,整體的色調偏白,額間縱刻著兩條代表苦惱的皺紋。

「這張是‘今若’嗎?」

「這個嘛……通常這種公卿面具都稱為‘中將’詳情我也不太清楚……可是千歲,你覺不覺得面具看起來像在笑?」

母親反問,將面具的正面轉向倉橋,倉橋凝視著母親手中的公卿面具。

「不像在笑,感覺好像在悲嘆著什麼似地……」

「沒錯,你父親也是這麼說的……」

母親嘆了一口氣,要放在哪里呢。再度歪著頭,將男面抱在胸前走進屋子。

後來一直到就寢的那一刻,倉橋都覺得母親手中的公卿面具,那怨恨的神情不斷在眼前浮現。

男面追逐女面而來,在周圍現身……他不禁再三反芻著持明院說過的話。

「雖然是朋友送的,可是我父親畢竟沒有收藏物品的嗜好,也不想將這面具放在家里,要我想辦法賣掉或送人。」倉橋邊說邊在鷹司面前打開白木盒。

倉橋的父親是海軍中將,最出名的便是他那果敢堅忍的性格。

平日的他絕非顧忌繪畫或面具忌諱之輩,唯獨這一回,說什麼也不肯點頭答應將面具裝飾在家中,困惑的母親只得委托倉橋處理面具。

「我不知道這個今若是否能和萬媚配成對,不過從木箱的落款來看,的確和那天在持明院家看到的一模一樣。」

倉橋回望被鷹司掛在大學研究室外走廊的萬媚。

在敞開的門那頭,妖魅的女面今天仍舊浮現著意有所指的笑容。

「如果兩張面具重逢之際,當真會引發災難,我打算今天就將它們帶回家,倘若父親反對放在家里的話,只好暫時先賣給舊貨商,寄放在他們那里了。」

比起目黑的書房,鷹司在大學的研究室顯然整潔許多,即便如此,牆壁還是懸掛著歐洲地圖,無法塞進書架的書籍便堆到桌上,顯得到處一片凌亂。

靠近窗邊、采光最好的書架一角,擺放著鷹司和倉橋一同留洋之際,鷹司在倫教購買的聖母瑪麗亞像。今天她也流露著慈悲的笑容,展開雙臂俯視著兩人。

雖然僅是簡素的陶俑,非基督教徒的鷹司卻覺得她的笑容足以洗滌人心,因此一眼便決定將她買下。

倉橋仰望著那尊聖母像,雖然同為笑容,但味道卻和萬媚截然不同。

「這面具是‘今若’沒錯。同樣是公卿面具,比中將還要年輕一點的面具稱做今若,通常眉骨的位置比較低,中將僅能窺見上排牙齒,今若的特征是上下排牙齒都會外露。比這個還要年輕的公卿面具,俗稱十六中將……」說罷,鷹司審視著木盒,微微皺起頭眉頭。

然後他將今若拿在手中,采出身子和走廊牆上的萬媚做比較。

「果然,不管怎麼看都像是萬媚的另一半。原以為放在大學,就算被卷人什麼麻煩,也不至于太嚴重,沒想到會出現在倉家……"

我的背脊有點發麻呢,鷹司低嘆般地說,臉上浮現苦笑。

「真的是一張為愛所苦、游蕩在理智和瘋狂邊緣的男性容顏呢。表情實在太逼真了,就好像散發著妖氣似地……」

明明是個不可多得的上乘面具……鷹司也頂著無法釋懷的神情,早早用布將面具包起來,收妥在箱子中。

「倉的父親究竟為了什麼緣故,才會收下這張面具?方便的話,可以告訴我嗎?」

「我父親有個老朋友,對能劇非常有研究。就在不久前,熟識的舊貨商說進了一樣好東西,要他務必過目。

父親的朋友一看到那張隱約透著怨恨悲嘆的男面,喜歡的不得了,遂將它買下掛在屋內。

從那以後,孫子每晚都會夢見這張面具,被惡夢驚醒。因為小孩子每晚哭鬧不休,妻子便勸他將面具處理掉,剛好近期要到滿州洽公,需要月兌手幾件物品,不過他就是舍不得賣掉這張面具,所以便送給家父。

不過,我父親打從看到面具的第一眼起,似乎就不怎麼喜歡。他不明白朋友為何執意將這張面具讓給自己,他對能劇一竅不通,也沒有足以襯托這面具的豪宅,盡管表明不想要,對方卻說可以任憑處置,不得已只好帶回家了。

不過,意志堅定的家父,居然也有糊里糊涂被說服的時候,說來便夠令人覺得稀奇的了……」

倉橋一邊說,一邊回想父親將手抵住滿布胡子、陷入沉思的側臉。

「鷹司,我知道現在才這麼說很像在找碴,不過我真的覺得這張面具不太吉利。」

怎麼會呢……暫時用手撫住額頭、喃喃了幾個字後,鷹司的視線飄向窗外。

「學生里面,也有幾個人和倉說過同樣的話。大部分的人在看到那張面具之後,不是稱贊它漂亮就是說自己愛上它了,也有人不知道從哪兒打听到這張面具,一眼便愛上那種妖氣逼人的氣氛,希望我務必割愛呢。其中也有二日不發,光是看到面具便覺得異樣疲倦的人,或者傍晚時分看到眼楮綻放青光啦,經常從背後呼喚之類的……

不管如何,一旦牽扯到這張面具,下場都不會太好。不過說這些話的,並非平日里喜歡惡作劇的學生,全是像倉一樣正經八百的人,或許將萬媚的眼楮遮住,像原先一樣放在木盒中,才是最適當的方式吧……」

平日議論總是條理分明的鷹司,難得語意不清,還蹙起了眉頭。

或許是日落西山之故,一絲不苟的端整發際,看起來仿佛多了一層陰影,這讓倉橋的心情更加抑郁。

「當初听到叔美描述時,我只覺得這傳說很有意思,沒想到居然真的出現成對的面具,實在讓人感到不寒而栗啊。」

鷹司嘆了一口氣,起身踱步走向窗邊。

「據說老面具會吸取工匠或人類的意念,就好像有生命似地……不曉得事實真相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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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大學造訪鷹司的數日後。

一邊想著明天要將今若面具拿到事務所附近的舊貨商處,倉橋一邊走路回家。

天色已經全暗,在街燈暈黃的光線下,可以看到母親和妹妹綾音,正在和幾個巡警說話。

「媽,怎麼了?」

「千歲,幸好你回來了。」

母親跑向倉橋,平日堅毅的臉上,浮現總算松了一口氣的神情。

「哥,我們被闖空門啦。家里亂七八糟的,我好害怕喔……」

將長辮子垂在胸前,剛從女校放學回家、身上猶穿著和服褲裙的妹妹,輕輕皺起眉頭。

「看樣子是宵小之輩闖進倉橋中將的私宅,所幸家里的狗大聲咆吠,因此並沒有太大的損失。」

看似年紀最長、蓄著黑色山羊胡的巡警,略略行禮之後回覆道。

「嗯,我只是出去買一下晚餐的材料……一會兒功夫而已,沒有被偷什麼東西……」

一想到有可疑人物在家中四處物色,感覺實在不怎麼舒服。

母親做事一向謹慎確實,即便只是外出片刻,恐怕也會將門窗全部鎖上,可見小偷是從某處窗戶強行破窗而人的。

「目前警方已經檢查完畢。明天還得麻煩你們親自跑一趟,到警察局做個筆錄。今天就寢之前,請記得將門窗全部關上。」

既然公子已經返家,應該沒什麼好擔心的了。說罷,巡警們便離開了。

倉橋猜的沒錯,小偷似乎是從庭院溜進來的,然後再從走廊破窗而人,面對中庭的廊沿,散落著玻璃碎片和幾枚怵目驚心的足跡。

「剛才巡警也說,小偷這麼蠻橫,如果家里有人的話,搞不好會演變成強盜事件……幸虧媽媽出門買東西了。」

妹妹鐵青著臉,一邊幫母親收拾走廊的殘局一邊說。

「媽,家里被偷走了什麼東西?」

「唔,我想想……我的兩件外出服,還有放在壁龕的那張今若面具。我將面具收在木箱里面,順手就放在壁龕。雖然是張好面具,可是我真沒想到居然會被偷走。

雖然對致贈面具的前田先生不好意思,但你父親說的不錯,那張面具似乎不怎麼吉利,自從它來到我們家,乃木阪的叔叔便突然去世,現在還被闖空門……對我們而言,或許應該感謝有人將它給偷走吧……」

終于能放松緊繃的情緒後,母親停下收拾的動作,神情朦朧地跳望著昏暗的中庭。

「下個月剛好有筆謝酬會進來,訂制新的外出服就包在我身上吧。原本我就打算將那張面具處理掉……綾音說的對,這次的損失不大,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我去將雨窗關上。倉橋幫妹妹一邊拉合雨窗,一邊望著母親的背影如此說道。

那張不祥的面具能在這種情況下月兌手,真讓人有說不出的釋懷。

「板空門……真是無妄之災啊。」

鷹司前往造訪倉橋位于西新橋的事務所,邊說著邊從懷里掏出一個信封袋,表示那是叔美的慰問。

「別鬧了,又沒被偷什麼東西……怎好讓持明院如此破費呢。」

鷹司對退回信封的倉橋搖搖頭。

「叔美也認為這次風波因他而起,心里覺得對倉很抱歉呢。你就收下吧,這樣叔美會覺得好過一點。」

「可是也不能一口斷定和今若面具有關,因為闖空門的小偷,事前應該不知道家里有這麼一張面具。何況不只是我,你那邊也不太平安吧。」

「嗯,是有一點事……」

鷹司臉上浮現淡淡的疲倦,將背脊整個交給椅子。

「今若在倉那里被偷了,結果我這邊的萬媚也是下落不明。盡管我對這類傳說興趣濃厚,但老實說,面具不見之後,我真的松了一口氣。

賣掉也好送人也罷,總覺得不好將來路不明的東西強塞給別人……盡管如此,卻也不能損毀或燒掉,誰曉得面具會不會作祟報復呢……」

鷹司調查過諸多文獻和資料,想要找出那對男女面的出處,結果僅知道完成于桃山時代,巨于制作者和出身國家則一無所獲。

姑且將面具送往寺廟供養,寺方卻發生不明火災,火勢撲滅之際,萬媚也隨著木箱消失無蹤。

「當初為了避開火勢,寺里的人將面具搶救出來,放在空蕩的地方,所以應該沒有被燒掉……雖然圍了很多看熱鬧的人,不過寺里也有派人負責監視,看樣子也不像是被偷走的……實在是沒道理呀。

住持認為自己很失職,不斷地表示歉意,也听說他那里也發生了詭異的事情。

我將萬媚交給住持的時候,他便說過那萬媚會迷惑人心,是真正的邪物。明知足不祥之物,卻還眼睜睜讓它逃走,住持感到懊悔不已。

而且自從那張今若面具現身之後,每回我望著萬媚,總覺得精氣仿佛被吸走了,成天昏昏沉沉的。」

「總算學到教訓了吧。如果你能稍微克制一下自己的好奇心,我也不用那麼辛苦了。」

唉呀呀……听到倉橋刻意挖苦自己的言詞,鷹司宛若女性般標致的美麗容顏,浮現了淺淺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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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年後,漫步在靜岡某城鎮,倉橋瞥見一家鄉土小吃店,店頭赫然懸掛著極度類似那張萬媚的女面。

視線之所以忽地逗留在恰巧路過的小店前方,果然是因為女面誘惑般的微笑之故。

不過,倉橋卻慌張地移開視線,根本不想確認那究竟是不是萬媚。

因為看到女面笑容的瞬間,倉橋突然沒來由的心頭一震,讓他再也不願和女面有所牽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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