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千帆(下) 第十七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
……五年,五年是什么样的概念?一千八百二十五个白天加上一千八百二十五个黑夜?足够发生无数次一见钟情的时光,足够做无数个绮丽的春梦……
只是,天长与地久,它可曾明了?
而朝朝与暮暮……它,可能留得住么……
韩剑静静地坐在床头。灯火的影子忽明忽暗,把他一个长长的黑影投在昏黄的墙壁上。有风吹过,影子就轻轻颤抖一下,随即平静下来。
昊儿睡了。程青蓑拿了蒲扇,默默扇着炉火,只偶然向韩剑看上一两眼。那眼神里,却是深深的忧愁、淡淡的欣慰,万般难言。
他看见韩剑扳开柳煜云冰冷的手指,动作很轻柔,像是一不小心就会把云儿吵醒。他看见韩剑伸出手去,与那双苍白的手十指相扣,紧紧一握,仿佛握住了一个今生今世的盟约。他甚至看见,在那一握的时候,青年温柔而凄凉地笑了……
然后,一滴泪从眼角徐徐滑落,「啪」,落在少年平静的睡颜上……
程青蓑心中一叹。
已经是第三个白天和第四个夜晚了。柳煜云一直没有转醒,韩剑总是不肯离去。钱塘江水滔滔不息,天空晴了又雨,雨了又晴,而等待继续……
而每次看到这样的情景,程青蓑总是忍不住叹息: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那个青年对小师弟的感情,早已不是单纯的友情这么简单……因为,他看小师弟的眼神太宁静,太温柔,太……熟悉……
熟悉到可以勾起了他尘封多年的心事。程青蓑悄悄扬起了唇角,无声一笑:
人生自是有情痴……这样的情形,他又怎么会不明白?
小师弟,这世上有这么一个人真心等你,而你自己即使被他所伤因他而死,仍然是无怨无悔含笑而逝……这样子,你,怎能甘心渡过奈何桥?!
也许,真的是不甘心。
于是第四个夜晚将尽第四个白天来临的时候,柳煜云醒了。
他还没有说话的力气,甚至连睁眼也很困难,却听见韩剑的脚步声高高低低,从屋子里穿进穿出,替他更衣、喂水……闹腾得像个猴子,总不肯有一刻停下来。
醒了睡了迷迷糊糊,肩上的伤时常在疼……一直到第四个白天将尽,柳煜云才睁开眼睛。
第一眼看见韩剑伏在自己身上,打着鼾,脸上泪痕犹未褪去,却挂着好大好大的一个笑容,似乎是从梦里笑出来的。
柳煜云只看了一眼,心里竟不觉得湿了,却又有些恼:这家伙,到底有几天不眠不休了?他当他自己是铁打的身子不会生病么!一个大男人还哭哭啼啼……瞧那黑眼圈,跟熊猫有什么两样?!……
正想着,抬头却看见程青蓑师兄坐在一边,淡淡地笑着:「小师弟,这几天都是韩少侠衣不解带照顾着你呢。」
「我知道。」轻轻扬起了眉,柳煜云叹息一声,他怎么还会不知道呢?
「这傻瓜……每次我发病都是这般折腾,结果我醒来的时候,他就倒了,我说了多少回都不会聪明点……」语调也还是冷冷的,声音却尽量放了低,好不吵醒韩剑。
这种情形……程青蓑不说话,笑了,笑容中满是了然,了然中怜悯与凄凉一闪而过。只是一瞬间的神情,分毫不差落入柳煜云眼中。
「程师兄。」柳煜云忽然唤了一声。他看着程青蓑,眸光淡淡的,却是清亮宁静得不起一丝波澜──
这眼神!程青蓑一震,心中竟隐隐作痛:这孩子……才十六七岁的年纪怎么会有这般的眼神?!平静、深邃、睿智,还有……那隐隐的沧桑痕迹……
他这一生的苦难,只怕,是别人两辈子都不曾经历的。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程青蓑轻轻一声叹息,避开令他心疼的眼神,「果然是冰雪聪明……不错,你其实已经死了,之所以还能醒来,全是仗着忏魂火的药效……」说到此,他黯然垂下了眸子。
「我知道。」柳煜云的声音抖也不抖一下,说到这里他淡淡笑了笑,自嘲一般扬起了唇角,「其实,我早就该知道了……只是想问师兄一句,这忏魂火,能有多久?」
「五年。」程青蓑低声回答。
柳煜云没有再问下去,只微微笑了笑。
午后的阳光倾斜着,穿过窗子落在他身上,淡淡的。天地之间满溢着如水的温柔。
韩剑好梦正酣,柳煜云和程青蓑很默契地没去吵他。
不想小胡昊一蹦一跳从外面进来,贼兮兮地一笑。柳程两人知道不妙,月兑口叫得一声昊儿,胡昊就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在韩剑头上「咚」地一敲──
「哇啊……」一声惨叫,来不及了……
师兄弟眼睁睁看着韩剑捂着脑袋跳起来,满世界追打胡昊,而小胡昊则嘻嘻哈哈左躲右闪……不禁对望一眼,分明看到对方眼中的无奈:
习淡霜的儿子,果然是活泼伶俐,天生的小魔星一个。
「好了好了……」程青蓑眼见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撞翻了桌子、踢倒了凳子……再接下来连房子都要拆了,实在不能保持沉默,只好苦笑,「韩少侠,我师弟已经醒了!」
一句话,强过千言万语。
韩剑猛地一震,停下追逐,只缓缓转过身去。
阳光洒满的角落,柳煜云斜斜倚在窗边,正安静地看着他。
苍白更甚从前的容颜上,浮着一个淡淡的笑。
韩剑怔住了,仿佛又回到不久以前的「天福楼上」。那时那时,也是这般的阳光、这般的笑容……只是隔了四天,此时想起来却是象过了几十年、几辈子。
「云儿……我不是在做梦么?……」缓缓走近几步,喃喃的话语情不自禁出了口,韩剑颤抖着伸出手去,手,却在半空中停下,不敢再前进半分……
许是阳光太温柔。
一时间,韩剑的眼泪夺眶而出。
「哭什么,都二十一岁的大男人了,还哭鼻子!」柳煜云一抬眉,冷冷的斥责已然出口。
韩剑全身一震。那一刻眼泪无可遏止地奔涌而出,他张开双臂,飞扑上去……
紧紧的,温柔的,那一刻天地沉默,只有阳光无声流淌。
胡昊呆住了,眼睛红了。
程青蓑看着他们,笑容很深很深。
当韩剑的手臂紧紧拥过来,柳煜云忍不住闭上眼睛……从生到死,由死而生,这个拥抱,仿佛来自前世的温暖……却是远在彼岸遥不可及的。
早知如此。
他只是,不悔当初。
柳煜云扬了扬眉,在被拥进韩剑怀抱的一刻,他淡淡笑了,笑得既傲然也凄然……而这个笑容,沉浸在狂喜之中的韩剑是永远不会懂的。
只是那一刻,程青蓑黯然垂下了眸子,没人瞧见。
风雨过后的阳光,浸染了整个世界。
于是,那天下午到傍晚,天空一直是晴朗的。江边有风,有风里瑟瑟的长草,有长草间温柔无限的阳光,还有青壳的蟋蟀扑逐跳跃。
小胡昊像是出了笼子的雀儿,一下子扑进长草间,去捉蟋蟀。韩剑心怀舒畅,对着滔滔江水长啸数十声,一直喊到嗓子哑了都不肯停息。最后柳煜云嘲讽他几句,他才悻悻地住了口,回头却又和小胡昊比赛捉蟋蟀去了。柳煜云坐在一旁看,静静地笑着,笑容里三分愉悦七分沧桑。他身后的程青蓑看见了,只一声长叹。
整个下午宁静温柔,让人忘记了时光的流逝。不知不觉,日头已经沉了下去,顷刻间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
小胡昊玩了一个下午,累了,吃了几口饭就睡去了,睡梦中轻轻叫着「娘亲」。程青蓑心中暗叹,只好哄着他去睡了,留下韩剑照顾重病的柳煜云。
韩剑也玩了一个下午,到此时还十分兴奋,只拉着柳煜云一个劲儿讲,讲,讲。听得柳煜云淡淡横了他一眼:「真是长不大。」
韩剑竟也不生气,只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云儿,你这话可不对。捉蟋蟀其实很好玩的。只可惜我小时侯,爹爹总是要我习武读书……我那时竟然还以为……只要读好了书练好了武功,就能快快乐乐一辈子了……」说着说着,眼圈却渐渐红了。
柳煜云心中一动,若有所悟,却只静静看着他,听他说下去。
「我原本以为……只要练好武功就可以保护你的……」声音哽咽了,悲伤、愤怒、后悔、自责的记忆-那涌过心头。
韩剑垂下头去,一滴泪水坠落,话语却一字一字发着狠,「可是!最后却是这把剑伤了你……我竟然害你这么惨,我……我是宁可自己什么武功也不会!我……」
「笑话。」韩剑的话只来得及说一半,柳煜云将眉一挑,左袖轻翻处反手就是一掌打向韩剑肩头,突如其来毫不留情──
柳煜云竟这般向他出手!韩剑做梦也想不到。大惊之下他来不及闪躲格挡,只觉得肩头一痛踉踉跄跄向后跌退数步,「啪」地一声,撞倒一张椅子。
「云儿,你干什么!」好不容易站定了,心头却冒了火气。韩剑猛然抬头望去──
愤怒,却在看见柳煜云的-那,转为惊慌,「云儿!」
烛火昏黄。柳煜云坐在床上,一手紧紧攥着被褥,剧烈地咳嗽着,脸色苍白得像是刚刚死去,唇边是触目惊心的一痕鲜血……
「云儿!」一-那韩剑连呼吸都要停顿,只颤颤地一声喊,凄厉而惊慌无限。
他冲到床边,将柳煜云抱入怀中,「为什么要动真气?你忘记你身子还──」
「韩剑!」猛地推开熟悉的怀抱,纤瘦的手还微微发着颤……苍白的脸容竟是决绝的冷。
韩剑心里一沉,却见柳煜云清亮的眸光正落在他身上。
又是一震。
「江湖中人比武失手,伤亡已是在所难免,何况凶杀斗殴?刀剑没眼,大家不过各凭实力,受点伤算什么──」柳煜云看着他,淡淡说着,眸光越来越清亮,「何况你那时喝了孟婆汤,形同傀儡,误伤我一剑并非出于本意。」
「云儿……」淡淡的几句话仿佛没有感情……却分明是在为他开月兑!
韩剑心中一热,情不自禁伸开手臂,悄悄揽上柳煜云腰际。
「这有什么大不了?我又怎会同你计较?」冷冷的反问中,柳煜云抬起眸子笑了,笑中竟有些狡狯,「何况,我刚才不也打了你一掌么?这不就扯平了?」
「云儿!」又好气,又好笑,又是开心,又是心疼……韩剑手臂一紧,俯在柳煜云耳边轻轻一笑,笑里无奈而宠溺。
「你呀,这种玩笑也是开得的?再说──」声音低了下去,「你不计较,我会计较!」
韩剑……
柳煜云心中一热,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心里流出来,湿的……像是蜡烛的眼泪……明眸中流过一丝黯然,他却轻轻笑了:
「既然这样,那你就答应我一件事,作为这一剑的补偿。这样,总该可以了罢?」
「呃?」韩剑一怔。
也不等他回答,柳煜云仰起脸,眼眸映着烛火,很清很亮:「我想到钱塘江边上走走,你陪我去,就是现在。」他的声音也很宁静。
韩剑又是一怔:「可是外头风大,你……」
柳煜云敛了笑容,淡淡横他一眼:「我没这么柔弱。」
眼看柳煜云露出这种神情,韩剑也没办法,只好小心扶起他,半扶半抱着出了屋子。
夜很深。
两人并肩走在江边上,任大风吹得衣袂飞扬。可以听到朝潮朝落在沉沉的黑暗之中,却没有月色,就连星光也像是腐烂了……只有对岸,还剩下渔火点点飘渺在空旷的江天,孤独,而执着。
那是另一个世界的灯光。
柳煜云一言不发走到江畔,望着对岸。
又是一阵风起,他白衣飘飞,渔火在清冷的眸中明灭摇曳,像是要燃尽自己的痴狂不悔──
那一刻韩剑心中剧震!
仿佛,只要风大一点点……那个清冷纤瘦的人儿就会随风而去飞渡大江……
冥冥之中,一水永隔。
从此错身。
「云儿!」不安-那袭上心头。撕心裂肺的记忆像在那一刻复苏了,那么的伤恸欲绝……于是,韩剑冲了上去,不顾一切。
从背后紧紧地搂住。不要走,云儿……心里无声地喊,喊,喊,如果可以,他愿意尽一切可能留住这个幽魂般的人儿……
一个瞬间,五年,一生一世。
泪水忽然润湿了两个人的衣衫。
柳煜云身子微微一颤:「韩剑!」
风很大,浪很高,他吸了一口气,语音是听不出感情的平静,「我叫你出来,只是想问你几句话。」
他缓缓转过身子,深深看了韩剑一眼:「我想问你,对你而言,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
火光在他眼中轻轻摇晃。韩剑一时怔住。
柳煜云淡淡抬眸,眸光穿过钱塘江浩浩汤汤的黑暗,凝在对岸:「周青梅白是本教弟子,他们拼尽全力活下去,有错么?」
「没有。云儿,你……」韩剑不知道柳煜云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很乱很乱。
「那好,」柳煜云的衣袂在风中徐徐飘展,苍白的容颜在黑夜里看来分外冷,冷得可怕。他扬起了眉,眸光转动,「我再问你,苏冉和颜漠红身为正道中人,他们也很努力想活下去,就不对了么?」
「对啊。」韩剑只好回答。
听到他的回答,柳煜云淡淡笑了:「那么,周青他们和苏冉他们只有一方能够存活,谁该活着,谁又该去死呢?」
韩剑一震,答不上来。
一时间只听见江潮汹涌,千滔万沫长涨长消终于化做一片凄厉,冷冷的,响彻了心中!
而天地沉默。
「对错难分,这世上本没有这许多该死之人,很多人都只是想要活下去……」柳煜云深深看着水天之间,自嘲般地扬起了唇角,「只可惜,这世上的福分实在太少太少,分不给这许多人……而我,恨正道的人。」说到最后一句,他冷冷挑起了眉,眸中升起杀气!
怨恨涌上心头!柳煜云只觉得胸口一痛,竟剧烈地咳嗽起来。
韩剑连忙扶住他,只听得咳嗽声短促而剧烈,每一声都像是带着血!
「云儿,你的身子……」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咳嗽,韩剑却骇然发现柳煜云衣衫上已多了几痕血迹。
「我知道……」柳煜云无力地攀着韩剑肩头,脸上没有半分血色……仿佛刚从幽冥归来、转眼又要化为灰烬的魂魄,「我知道我已经死了!……可是这世界没有变!」
声音冷冷回荡在黑夜中。
韩剑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拥住怀里的人。
「本教还在分崩离析,风雨飘摇,正道的人一样要除魔卫道……我要做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少!」激荡的情绪沉淀下来,其中的坚决之意却犹胜从前。
柳煜云冷冷地望着韩剑,眸光如雪,「所以,我只会比以前更狠,更绝!」
「云儿!」天福楼那一幕惨象-那浮上心头……韩剑心中狠狠一震,再忍不住了,他猛地大声喊出口,「他们真的是该杀么!值得你这样!」
声音远远从江上传出去。
片刻间,江水滔滔,天地沉在一片冥冥的昏暗之中。
只有风冷冷吹过。
柳煜云摇了摇头:「不是。只是为了本教,我非杀他们不可。」他抬起眸看着韩剑,眸光淡淡的,那一眼却是沉了千年万年的深。
「所以,如果你要离去,我不会勉强。」徐徐的,缓缓的,柳煜云脸上没有半分情绪的波动,他只静静凝视着韩剑,「你看不得这些的,不是么?」
眼底没有一丝的游移,心中却起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就是这样。两个世界,飞鸟游鱼,终于要有分开的一天……谁也,强留不住。
更何况他们之间,早已隔了一川深不见底的冥水。
生与死,善与恶,天空与海底,此岸与彼岸──不能再回头。
不是么?
韩剑心头大震,不是么?不是么!一直一直,自己总是不习惯的,那样的生杀予夺残忍江湖……每一笔淡墨里凝聚了多少血色!
一时心乱如麻。
从来不曾想到的事竟是压在心底不愿去想……直到如今,就如决了堤的洪水,谁也止不住的暗流汹涌澎湃。
风吹起了,天水茫茫,柳煜云的白衣默默飞扬。
韩剑嘴唇动了动,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云儿……」
柳煜云一直深深看着他,只是在这一刻,他垂下了眸子,轻轻一声叹:「你可以……不必这么快告诉我答案……」
是不想知道?还是不愿承认?或只是不甘心……他自嘲般地扬起唇角。
韩剑怔住。柳煜云说了那一句后,不着痕迹地转过脸庞,不再看他。
「风大了,进屋去罢。明天,咱们就要上路了。」淡淡丢下一句话,柳煜云转过身子走进小屋,头也没有回一下。
那天晚上,韩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屋子里。
他只是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对着天花板,看,看,看,像是要把那天空看穿却终于做不到……三更时分,他听见下雨的声音,点点消魂。
象五个白天四个黑夜以前。
钱塘江的潮水化作了梅子雨,一下就是一夜。
到了天明的时候,程青蓑拿了两把竹骨伞交给两人,站在屋檐下淡淡笑着送别,眼角眉梢都是慈爱和忧愁。
「师兄保重。」柳煜云深深看他一眼,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挽起胡昊的小手,「走罢,昊儿,咱们找你娘去。」
「程师兄!」韩剑走出几步,蓦然心中一阵悸动,他忍不住回头喊了一声,「我……」
「不用问我,要问你自己的心。」程青蓑打断了他的话,只是微笑。韩剑一阵恍惚,程青蓑的微笑在烟雨里,遥遥地看不清。他怔忪了一下,转身跟上了柳煜云。
但听潮声化作雨。一路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