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情歌 第四章 风云
思文上了晚上十点的火车。
他想先去附近一座非常出名的古镇「清水湾」看看,然后再去北方。
车厢里没有坐满,显得空空落落。
列车上的女播音员操着嗲嗲的语气广播着,车轰隆隆的启动,拉着长长的汽笛,将思文带离了这座城市。
思文早已疲惫至极,靠在玻璃窗边,很快地睡着。
他作了一个梦,很特别的梦。
他梦见他刚走出学院的大门,就被一辆黑色的宝马车盯上,那辆宝马车尾随着他来到火车站。他没带伞,从那宝马车里下来的人也没带伞。
他在售票处买了一张去清水湾的火车票,那个人也买了和他去同样地方的车票。他在候车大厅里焦急地等待,而那个人就在离他不太远的椅子上坐下来抽烟。等他上了车,那个人也随后上了车……
其实,在这个过程当中,那个人曾几度想走到他面前拦住他、想和他说些什么。那个人的表情颇有些失望和痛苦,但还是没有立刻出现在他面前。
是没有勇气?还是有其它的什么原因?思文无从考究。
火车加速,在漆黑的大地上穿行,车厢里的日光灯莫名其妙地灭了几支,四周一下子暗了许多。有几个去洗手间抽烟的男子,在过道里走来走去,像一个个移动着的鬼影。
思文对这些如鬼影般的男子心存恐惧,他希望这些男子能够离他愈远愈好。但他万万没想到,却有一个男子径直走到他的面前,坐了下来。
这个男子并没有打扰他的休息,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
思文感到鬼气正一波波地向他靠近、一层层地包围起他,渐渐地,他就要被这层层的鬼气吞没……
思文猛地从梦中惊醒,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的对面,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渴望一见、却又害怕再见的年轻魔术师——玄虚!
「你怎么来了?」思文月兑口而出,心跳得快极了。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
玄虚并没生气,脸上还带着一丝微笑,「说好第二天我来听你答复的,为什么要连夜不告而别呀?我的请求,就这么让你难以接受吗?」
玄虚没有说错,是自己背守信诺,不辞而别。此刻的相见,思文理屈词穷,尴尬至极,「对不起!请不要问我不告而别的理由。」
「可以!」玄虚径自展开一张地图来,「但你必须给我一个机会。」
思文害怕对方重提那个「请求」,只问:「什么机会?」
「给我一个做你向导的机会。」
玄虚指着地图,说道:「这个清水湾,已有千年的历史。小桥流水、民风古朴,的确很值得一看。据说远秦时代,也有一个跟我一样被称为『千面神手』的魔术师,就出生在这个古镇上。」
思文一怔。
难道,玄虚所说的这个也叫「千面神手」的魔术师,就是阿朗告诉他的那个传说里的艺人?难道,这个古老的小镇,会如此巧合地牵连着那个远秦的传说,还有那传说里的两个少年?
思文定定地看了玄虚几秒,刚想拒绝,玄虚口袋里的手机却不择时机地大叫起来。
玄虚取出电话,看到显示屏上的号码,脸色刷地变了。
玄虚快速地走到车厢的连接处,说话声压得很低。
思文不知道这位大明星又遇到了什么大破天的麻烦,但从玄虚紧张又为难的样子来看,这个打电话给他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可以随便打发的角色。
玄虚听完电话走回来时,脸色变得阴沉灰暗。
思文注意到:玄虚会习惯性地表露出一种愁眉紧锁的神态,而这种下意识表现出来的情绪,或多或少地流露出,他并非只拥有表面上那大明星的八面风光。
也许,他并不快乐。至少,他有心事,而且还不少。
思文以为,这个肯定不平常的电话,一定会让玄虚立刻改变方才自告奋勇做他向导的决定,没料想玄虚硬是挤出了一个笑容,说道:「我已经预定好了清水湾最有特色的一家旅店。今晚,我们好好聊聊。聊聊你的音乐。聊聊你的《恶魔情歌》。」
「也许,你我还能成为好朋友呢。」
思文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的心,如鹿狂奔。
这样一个很多人求之不得的机会,也许玄虚并无他意,可思文却为此脑海翻腾。是兴奋?还是不安?他说不清楚。
但是,他怕自己和玄虚走得太近。
在他看来,玄虚,像是一个充满谜的陷阱。如果自己被光环吸引,身不由己地逐光而去,很可能就会坠入是非的陷阱里,难以自拔。
玄虚注视着思文,等待着他的回答。
「你是风光八面的大明星,我却只是个普通的学生。我们之间是不是隔了一座高山?」思文说的是心里话。
没想到思文的心里话,却将玄虚的笑容一扫而光,「不要再提什么大明星!什么狗屁大明星。都是狗屁!」
玄虚勃然动怒,还骂了粗话,这令思文大为惊诧。
玄虚很快发现自己的失态,赶紧缓和口气说道:「对不起!我不太喜欢别人说我是什么什么。其实,我什么都不是,连个正常的人都不是!不是!你明白吗?」
玄虚的话,更让思文感到迷惑,「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你自己呢?什么叫做『正常』?你不正常在哪里呢?」
玄虚意识到了什么,支吾道:「没……没什么。我一时情绪不佳,乱说的话,请你不要当真。」
思文不知道是否还有必要将这场谈话进行下去。他不相信玄虚所说的话,是「情绪不佳,乱说的话」。
他敢肯定,眼前的这个大明星试图掩盖的,不仅仅是情绪上的失态,必定有更深、更不可告人的隐情。
等他们抵达古镇时,雨,早已经停了。
思文完全没想到,玄虚当起向导来,还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好向导。
他在玄虚的引领下,不但参观了古镇具有千年历史的小街,还乘坐了最富江南水乡特色的乌篷船。
一天下来,思文对清水湾产生了强烈的好感。他渐渐地融入到水乡小镇的景色之中,将火车上他和玄虚那场不欢而散的谈话,暂时地搁在了脑后。
思文好奇的问玄虚:「你常来清水湾吗?」
玄虚摇摇头。
思文不敢相信的笑着问:「那你怎么会对清水湾如此熟悉?莫非,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从你手里变出来的不成?」
玄虚颇有几分神秘的样子,「这里有我向往的东西。闲暇之时,我常会找些清水湾的资料来看。也许是爱屋及乌吧,这里的一草一木,似乎都刻在了我的这里面。」玄虚朝自己的心窝指了指。
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像是沉浸在无限的向往之中。
到底是一些什么样的东西,使眼前的大明星,对这个远离现代都市的古老小镇,如此情不自禁呢?
玄虚说有一处很特别的地方,明天无论如何要带思文去看一看。这个很特别的地方,他提了很多遍,引起了思文极大的好奇。
夜幕降临。
他们在当地一家颇负盛名的小吃店里坐下,竟不约而同地,要了当地最有特色的小吃——臭豆腐。
思文一连吃了两大串还不过瘾,而身价不菲的大明星玄虚,对闻着臭、吃起来香的臭豆腐,竟比思文还要更加的饥不可待。
他俩争先恐后、大快朵颐,为彼此的狼狈吃相哈哈大笑起来。
玄虚笑得很开心。
这一刻,思文也尽扫几天来眼前飘浮着的疑云,心情难得的放轻松。
买单时,思文抢着要付钱。玄虚制止道:「你是个学生,又没有了家人的依靠,就别和我争了。」
思文一愣,没想到自己的家庭情况,玄虚并不陌生。
玄虚见思文惊讶的表情,解释道:「看了报纸上有关你的报导,只知道你是一个孤儿,身世很不幸,但不知道你父母是怎么去世的?」
听玄虚提起自己的伤心事,思文不由得悲痛难抑。
玄虚连忙改口,「让你伤心了,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思文想从包里中取出纸巾,一张皱巴巴的报纸不慎掉了出来。
玄虚从地上捡起报纸,眼睛在头版的大幅照片上停住。
思文见玄虚呆呆地出神,问道:「怎么了?你好像有心事?」
玄虚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解释:「没……没什么。我只是看到了这张照片。」
「你是说『情天恨海』?」思文心头一热,忍不住探问:「你知道它的故事吗?」
玄虚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猛地侧过头来,眼里闪着奇异的光芒。他看了思文五秒钟,彷佛有什么重大的发现。想说话,却又很快地咽了回去。
片刻,玄虚将报纸递还给思文,摇了摇头。
不知怎么的,思文内心泛起了一阵落寞,他有一点点失望。
他想起了阿朗曾说过的玩笑话。
会有这么巧吗?
玄虚的言行举止并没什么明显的破绽,可以让自己找出足以印证这种可能的理由。他对「情天恨海」有兴趣,想必是因为「情天恨海」的失窃案,早就成了轰动一时的公开新闻。
思文为自己的过于敏感忍不住红了脸。
他们出了小吃店,在横穿整个清水湾的小河边散步。
古老的小镇,在宁静凉爽的夜色中愈陷愈深。月,在星与星之间穿梭。空气里,弥漫开一抹淡淡的、带着薄荷味的青草香。
「多美的夜啊!这褪去了所有虚伪包装的地方,没有丑恶、没有欺骗。人们的笑容是多么的淳朴而又发自内心。真想一辈子都留在这里,过自己想过的生活。」玄虚有感而发,打破了长长的沉默。
思文看着突发感慨的玄虚,心思飘荡。
玄虚活得很累吗?他源自于心底的感慨,竟带着十二分的沉重和无奈。他不是被鲜花和掌声包围着的大明星吗?难道,追星族们前呼后拥的疯狂崇拜,还比不过这水乡小镇平淡、素朴的生活?
玄虚见思文不说话,问道:「你在想什么?」
思文打断自己的沉思,扬了扬手里的报纸,「我在想,是谁偷走了『情天恨海』?」玄虚没想到思文会硬生生地冒出这么一个问题,不由得愣了片刻,道:「你一定非常、非常的憎恨那个贼吧?」
「我倒很想见见那个可恶的小偷。」思文抚着报纸上的照片,说道:「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妖魔鬼怪。」
玄虚无语,沉默了好一会儿,提议道:「顺着这条河往前走,就是我对你说起过的那个很特别的所在,我们不如现在就去看看吧。」
思文不解,「你不是说时间太晚了吗?」
玄虚说道:「我已经等不及了,去门外转转也好。」
思文跟着玄虚,向那个让他感到无比好奇的地方去。他想,那个令玄虚等不到天亮就要前往的所在,一定有玄虚向往的东西。
可是,那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呢?
他们走了约莫八分钟,便看到一片茂密的竹林。这片在风中摇曳的竹林,正发出沙沙的声响。
玄虚激动起来,「看!竹林!应该就要到了。」
他说着,却蓦地站住了。
有阵嘈杂的喧闹声和夹杂着当地土语的人们的喊叫声,像骤起的飓风,从前方扑了过来。
玄虚叫道:「不好!出事了!」话音未落,人已冲了出去。
思文紧随其后冲出竹林,立刻被迎面而来的滚滚浓烟挡住去路。
着火了!
一场熊熊的大火,正在一幢古老的建筑里,肆无忌惮的蔓延开来,火光冲天,把夜照映得如同白昼。
也许是火势的惨烈程度令玄虚震惊,思文发现,玄虚的嘴唇发紫,表情呈现出极其痛苦状。
玄虚一边月兑下自己的外套、一边奋不顾身的冲入火海。
失控的火海中,不时传来梁木断裂和房屋倒塌的「劈劈啪啪」「轰轰隆隆」的响声,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思文正使出浑身解数灭火,猛听得身边有人喊道:「小心,快走开!」
思文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出去丈远。
思文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膝盖是钻心的疼。当他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时,看到一群男女正手忙脚乱地从一根房梁下拖出一个人来。
思文惊得魂飞魄散,因为他发现,这个被房梁砸倒的人,竟是玄虚!
原来,当玄虚发现有一根突然断裂的房梁,正向着思文当头砸下时,他半秒钟都没耽搁,马上冲向思文将他推了出去。可是他自己却来不及月兑逃,右脚被牢牢地压在房梁下,一时痛昏了过去。
思文抱着仰躺在他怀里的玄虚,焦急地呼喊着他的名字,眼泪夺眶而出。「醒醒!求你快醒醒!」
思文带着哭腔,摇动玄虚的身体,怕他再也醒不过来,「你别吓我,你可不能把我一个人留在清水湾,我们一起来的,我们还得一起走。你不是说我们可以做好朋友的吗?你说话可不能不算数……」
思文拼命向着聚拢过来的人们大叫:「你们快救救他啊!医院在哪儿?快送他去医院!他可不能就这么死了啊!……」
思文正歇斯底里的叫着,蓦觉手心被人轻轻地一握。
思文浑身一热。
天啊!他醒了!
不知怎么的,看到玄虚睁开眼,思文却像个无所顾忌的孩子般哭了起来。
哭声中,思文心中感觉到一生都没有过的百转千回。
「你哭了?你是怕我死吧?看来,我给你的印象并非太坏。瞧你,脸在笑,嘴在哭,好丑哦!」玄虚的脸几乎贴在了思文赤果的胸膛上。
「本来我真的可能就这么去了,是你的呼唤又把我给叫了回来。你的话我都听到了,我还听到了你的埋怨,就为了你的埋怨我也要回来。因为,我是你的向导啊!」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嘴硬。」
思文破涕为笑,泪珠滴在玄虚的唇间。
玄虚说了句:「好咸!」
玄虚挣扎着想站起来,无奈巨痛难耐,又昏了过去。
***
思文的手和玄虚的手紧紧相握,从火场握到当地的一家小医院、从玄虚昏迷过去一直握到他再度醒来。他曾试图放开玄虚的手,但他发现:玄虚握紧他的手,如胶一般,一点松开的可能都没有。
玄虚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询问那幢陷在火海中的建筑保住了没有?
当他听到那场冲天的大火,几乎完全地吞噬了那幢原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建筑时,痛苦和失望的表情,使在场的所有人无不震惊。
医生告诉思文:玄虚真是幸运!那根断梁的一头,恰巧落在倒塌的砖石上,并未全部着地,玄虚虽然伤了骨但没有大碍,好好的休息一段时间,应该就会痊愈。
思文长长的松了口气,擦去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
他实在想不明白,那片竹林外的天空下,到底是何不同凡响的所在?那幢几乎不复存在的破旧建筑,到底湮没了一些什么样的人和事?
面对着被火舌吞噬的残砖破瓦,玄虚痛心疾首、黯然神伤的反应,以及他舍生忘死的灭火行为,似乎已经不单单只是基于人的一份良心而已。
如果今夜这场大火并未发生,玄虚将会把自己引入一个怎样的世界里去?他将会展现给自己一幅怎样的画面呢?
思文正想着,玄虚的手机再度大叫了起来。
玄虚被尖厉的铃声吵醒。
一股怒气冲冲的声音,从耳机里爆发出来。思文虽然听不清对方在说些什么,但他判断,这个打电话给玄虚的人火气极大,
似乎非常的不高兴。
这使得思文又想起了火车上,玄虚接听的那另一个神秘来电。
这两通来电,打电话过来的,是否都是同一个人?而这个人,像是在玄虚的生活中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
这一路,玄虚接到类似的来电已经不只一、两次。这个人跟黑夜里的鬼魅一样,牢牢地牵制着这个貌似风光的大明星。
思文的脑海里,倏地闪过了一张比冰还冷的脸。
「我的确是被一些事给耽搁了,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无论小姐的事成不成,我很快就会回来……」玄虚似乎有难言之隐,说话吞吞吐吐,声音愈压愈低。
对方好像没有再继续听玄虚解释下去的耐心,很快的收了线。
玄虚还没回过神来,铃声又响了。
思文退了出去,他不想看到由于他的在场,玄虚说话时那艰难又委屈的样子。
「我总不能把人家绑回来吧?人家也是人——而且,还是个很不错的人!他有他的自由和权利,我当然应该尊重他的选择……妳冷静点、不要再闹了,好不好?妳就是把我整死,违背别人意志的事,我还是没有办法去做……」
思文一愣。
只用三秒钟,思文就很自信的判断出,在这短短十分钟内先后来电的,绝非是同一个人。
特别是这后一个来电,玄虚充满无奈和哀求的声音,使思文突然萌生了一种莫名的、夹杂着苦涩的伤感。
此时已是中午时分,思文赶紧替玄虚张罗起午餐,还特别跑去为他买了两大串臭豆腐,他知道玄虚爱吃。
玄虚望着摆在面前的臭豆腐,感激地看了看满脸汗珠的思文。
饭后,玄虚想抽烟,思文没有阻止。
玄虚不愧是一个魔术高手,从模出打火机到点烟的整个过程,手法之迅捷,看得思文目瞪口呆。他只觉得眼前一亮,袅袅的烟雾,已经在病房内弥漫开来。
玄虚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思文见他几次欲言又止,于是主动地挑开话题。
「你接下来有何打算?你的方向……」玄虚试探着问。
思文明白玄虚指得是什么。他打消了自己心角里那一抹若隐若现的情愫,坚决地答道:「我向北走。」
「真的没有可能再往回走了吗?」玄虚似乎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如果我没判断错的话,你这次的出现,是为了你那个『请求』而来的,对吗?」思文的语气里带着不满。
玄虚并没回答,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你可真是个有心人啊?」思文话里明显带着讽刺,「可惜,我还是让你的计划落了空。」
思文的态度,玄虚并不意外,「不过……」
「不过什么?」思文想看看这个大明星的戏法还怎么变下去。
玄虚把目光投向窗外,说道:「那天从你宿舍里出来,直觉告诉我,这事绝非一帆风顺。整整一天,不知为什么,我的心莫名的乱跳,就好像要出什么事似的。我独自开车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荡,后来很奇怪,不知怎么的,就停在你们学院的大门外。
「夜幕降临了,我看到你急匆匆地从学院里出来。我便一路跟着你,跟到了火车站,买了来清水湾的车票,出现在你的面前……直到此刻,我都还在纳闷,这一切竟都发生得如此自然而然。你可以认定,我是为了那个『请求』才盯上你的,因为起初我也是这么认为。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那天在你校门外的徘徊,以及这一路的跟随,似乎又不完全是为了那个请你去做家教的简单请求……连我自己也搞不清,这一切都是什么原因在驱动?
「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此行,我绝不后悔。即便你还是关上了你往回走的门,不过,和你在一起的这几日,我真的一点也不后悔。」
思文听了,好半晌的沉默。
因为玄虚的坦言直陈,既出乎他的意料,更让他心潮澎湃。
这个大明星在言语之中,透露出一份无奈的悲哀,似乎他原本为别人而接近思文的行动,却在不经意间抽动了自我的心丝。
他吞吞吐吐的话语中,分明还有一份不为外人知的难言之隐。
莫非,阿朗的玩笑话果然应验:莫非这个神秘莫测、英俊潇洒的大明星,真的和自己一样,是个喜欢男人的「同志」?
如果玄虚只是思文生命中出现的一个平凡男子,思文也许早就感谢命运的恩赐了。
可是,玄虚毕竟是玄虚,他和思文,本来就如同隔山隔海、天上地下。更何况,玄虚一身都是解不开、理还乱的谜。他给思文带来的疑问太多。
和这样一个特殊的是非人物搅和在一起,思文觉得有点不寒而栗。
思文摇摇头,斩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向北走!
向北走,才是他最好的选择!
可当思文的目光,再一次落在玄虚那条红肿的腿上,刚刚才铁下的心,又倏然软化了。
见思文沉默不语,玄虚恨恨地看着自己的伤腿,不想以此成为拖累思文的借口。
玄虚急于下地行走,不料脚刚着地,便疼得龇牙咧嘴。要不是思文出手快,玄虚早一坐到水泥地上去了。
玄虚苦笑着摇头,「没办法,不能不回去了。」
思文一听,忍不住动了气,「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得赶着回去处理?就是大破天的事,也总可以通融通融吧。」
「你不知道,我得回去。」玄虚坚持着。
「我是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这个人从头到脚神秘兮兮的,简直是一个搞不懂的谜,我才不想知道你们那些鬼事呢!」
思文忍不住火冒三丈,将手抽了回来。
玄虚没了思文的搀扶,人就要直挺挺地倒下去。
思文吓得赶忙上去抱他。
玄虚如同落水抓稻草般,一把搂住思文的脖子,一张脸几乎贴到了思文的脸上。
两人蓦然僵住!
玄虚呼出的气息,直直地射向思文。
思文狂跳的心像是就要蹦出来,他清晰地感觉到玄虚的身体,也在难以自控的颤抖着,这更让他有种几欲窒息的慌乱。
片刻,玄虚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快速地避开思文的目光,跳越着扑向身后的床。
思文尴尬地站着。
玄虚窘迫地坐着。
这一剎那间,他们都恍然大悟。
他们似乎找到了彼此都想得到的答案。
医生来查房,将急于下地行走的玄虚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还加派给思文一个差事:为了使玄虚的腿尽快消肿化瘀,他必须外敷一种用当地特有的药草配制而成、据说非常有效的膏药,而且必须每隔一小时换一次药。
思文爽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玄虚是为救他而受伤的,这个时候,他绝不会离开他独自远行。
玄虚见思文跑前跑后、忙这忙那,累得一头大汗,不禁劝思文早日北上。
思文瞪了玄虚一眼,「即便你受伤不是因为我,在你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我不出手,谁出手呢?何况此行你我为伴,理应共进退才是。」
思文如是说,令玄虚好一阵感动。
思文不时地用手掌为玄虚的伤腿进行按摩,想尽可能减轻一些他的疼痛。但无论玄虚怎么掩饰,思文都看得出来:他很痛苦。
思文不停地往自己的太阳穴上抹清凉油,深怕自己打瞌睡,错过换药的最佳时机。
每次换药,思文内心的负疚感,就像夏夜的蛙鸣,一浪高过一浪的涌起。
那根突然断裂的房梁,砸向的目标原本是自己。但就是因为玄虚看到了、将他推开了,所以,现在躺在病床上的才不是自己。如果当时玄虚看见了,却装作没看见,或是想一想出手救人的后果可能会是什么,他完全可以避免这一场劫难。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他不但没这么做,还挺身而出,用自己的身体替换了思文的身体。
而在受伤后,他竟还一个劲地劝慰思文说,这是他玄虚的福气,因为这么一来,他才可以有借口好好地躺在床上休息休息……
思文的负疚感,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这份负疚感不仅来自于玄虚为他受了伤,更让他于心不安的,是他终究还是破灭了这位大明星的希冀,决意要向北走,与他分道扬镳。
向北走,是自己深思熟虑后的选择,是自己为了逃避玄虚而选择的无奈之举。
想到这里,思文的脸在剎那之间绯红了。
那房梁倒下的一刻,玄虚选择的不是逃避。虽然他完全可以选择逃避,但他毅然地选择忘我!他忘了自己,想到的却是正面临着死神突袭的思文。
这个大明星,有潮水般的掌声和鲜花在等着他,在他名下有亿万贯的家财,他应比任何人都珍惜自己的命。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这么做,让我倒在梁木之下,也许那样的结果,对我来说,好过现在。」
思文想着,眼皮逐渐沉重,不一会儿,还是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
恍惚中,思文感觉自己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身不由己地向着一个黑不隆咚的地方走去。
有人挡住了他,苦口婆心地劝告他去不得。他认出来,那是他的老爸、老妈,还有小妹。但他像是着了魔道,全然没把家人的劝阻当成一回事。
他看到他的面前出现一座洞窟一般的地方,阴森森,没有一丝光亮。他刚想问住在里面的是人是鬼?冷不防,被一双似曾相识的手一把拽了进去。
还没回过神来的他,惊见到了一张比寒夜更阴冷的脸,这张脸鬼魅似的盯着他不放,彷佛恨不得一口吞吃了他。
他恐惧极了,挣扎着想大声喊叫,却被那只正在不断变幻着的手紧紧地捂住嘴。那双手示意他,「不能叫、千万叫不得,否则,你和我都没命了。」
于是,他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整个人几乎快要窒息。
他挣扎着,不顾一切地向有光亮的地方冲。可是那双手紧紧地拖住了他,苦苦的哀求说:「带我一起走吧!你带我一起冲出这牢笼吧!你是我黑暗生命里升起的太阳。」
他很惊讶,想看清这个人的脸,不料,竟看见一双涂满黑色指甲油的手、一双女人的手……
思文「啊」的一声,从迷梦中惊醒过来。
「你怎么了?」
玄虚正把自己的衣服往思文身上披,却被思文的惊叫声吓了一跳。他紧张地问道:「你作了什么可怕的梦?脸都吓得变了色。」
「我又看见那个女鬼了,我又看见那双女人的手了。」思文整个人打着冷颤,脸如土灰,「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
「女鬼?女人的手?」玄虚不解,「你在说什么呀?哪个女人的手?」
思文刚想将事情向他叙述一遍,忽然听见门外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便风风火火地涌进来几个高大魁梧的男人。
领头的那人粗鲁地推开思文,直直地走向玄虚。
思文一眼就认出这个染了一头黄发的男人,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玄虚也看清了来人,冷冷地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少爷,您该回去了!」领头的男人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着。
「我不是电话里对他说过了吗?这里的事一办好,我立刻就回去。」玄虚辩解道。
「可是,您过了您该回去的期限,他派我们来请您回去。」领头的男人没有一丁点的表情。
「难道你没看到我的腿受了伤吗?」玄虚指着自己的伤腿怒道。
领头的男人补充道:「所以,他派我们来接您回去。」
「到时候,我自己会回去的,不劳你们来接。」玄虚很不高兴,「你们回去告诉他,不要逼人太甚。」
领头的男人全然没把玄虚的不愉快放在眼里,把手一挥,吩咐身后的人,「你们还愣在那里干什么?没见少爷的腿有伤吗?」
几个男人一拥而上,就要动手。
玄虚大喝一声:「大毛,你敢放肆!」
大毛仍然没有一点反应,淡淡的说道:「少爷,您是『天使魔术团』的大台柱,我们只是跑腿的。有什么话,您回去对他老人家说好了。」
玄虚失望地叹口气,一副无力回天的样子。
思文目睹了这一幕,心在激烈地震荡着。望着病床上无助的玄虚,内心平添了一份深深的同情。
大毛命人架起玄虚。
思文上前阻止,「他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可以旅途奔波!」
大毛侧过脸来,小眼睛倏然放光,道:「你不就是那个想偷学我们戏法的那个小贼吗?怎么,偷东西偷到这儿来了?」
「谁是贼?你才是贼呢!」思文好不高兴,朗声说道:「我是你们少爷的朋友!」
「朋友?我记得我们少爷是没有什么朋友的。」大毛虎着脸说道:「你缠着他想干什么?」
思文想都没想说道:「我再告诉你一遍,我们是朋友!朋友受了伤,你说我在这干什么?」
「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喽?」大毛似笑非笑地抽动了一下嘴角,「好了!现在你可以交差了,你走吧。」
思文没动。
大毛鄙夷地瞪了思文一眼,「是不是还想要点路费什么的?」
思文气得浑身打哆嗦。
「住嘴!」玄虚忍无可忍,「思文是我的好朋友!他为我累了一夜。你要是再敢对他无理,今天你休想我跨出这扇门半步。」
大毛见玄虚火气冲天,怕事态生变,便不敢再多嘴。
此时病房里火药味弥漫,空气近乎凝固。
想到自己再留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作用,反而只会给玄虚添麻烦,思文看了玄虚一眼,说了句「保重」后,就扭头跑出了门。
思文走了。
思文带着一身疲惫,和大毛对他的侮辱走了。
思文走的时候,自己竟然没能好好地和他说几句告别的话,更不能送他一程。从此南北异路,天各一方,想再见面,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日?
想到这里,玄虚心如刀绞。
这一刻,玄虚忽然感到自己的内心深处,正有些什么东西在悄悄地出现。就像心湖里泛起了涟漪,一圈圈、一波波地荡漾开来。
这种从未经历过的异样感觉,真真切切地在他脑海和体内开始蔓延、扩张。
几天来和他形影不离的思文离开后,他体会到一种很落寞的坏情绪。那是一种突然失去不想失去的东西后,内心被撕扯、折磨的恶劣情绪。
玄虚从床沿上拿起自己的外套,端详许久。
这件外套,方才还披在思文的身上。
由于思文忙了一天,太累了,黎明到来的时候,他发现思文趴在他的身边睡着了。睡着的思文,手竟然还抚着他的伤腿……
思文睡着的模样真可爱,像个爸妈面前懂事、孝顺的乖乖大男孩。只是这个男孩的身世凄惨,一如风雨中的飘萍,没有了依靠。
后来,思文作了噩梦,他的脸色被吓得那么难看。
「思文,这是个什么样的噩梦?梦里,你见到了一个怎样的魔鬼?你这样聪明优秀的男孩,哪个恶魔胆敢来侵蚀你的花样年华?你告诉我,即便势单力薄,我想和你站在一起,绝不允许那个魔鬼伤害到你……
「可是,你走了,临走时你留下的那缕目光,分明是抛不下我的腿伤。你怀着一颗放不下的心走了,终于还是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分手的这一刻,为什么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无可奈何……」
玄虚一遍遍地呼唤着思文的名字,在心里。也就在他一遍遍地呼唤中,他确切地证实,思文的离去,已然从他的内心带走了什么。
大毛指挥着手下架起玄虚,一步步艰难地向着医院外走去。
医生跑着赶过来制止,还发了火,但终究还是没有阻止他们的脚步。
医院外,停着一辆灰色的面包车。
玄虚被架到车门前,已是一脸的汗水。他咬着牙,忍受着剧烈的伤痛,还忍受着比伤痛更折磨他的心痛。
车内有个男人伸出手来,想拉玄虚一把。
玄虚鄙夷地甩开那人的手,又一把将架着他的两个男人推开。
就是爬,他也要自己爬上车!
无奈,他的腿伤着实不轻。当他失去所有依傍之后,锥心刺骨的剧痛使他眼冒金星,几乎站立不住。
此时有一个人冲了过来,及时托住了他。
这人大声赞道:「好样的!真有骨气!」
玄虚愣了一下,忙别过头去看。
「思文!是你?」玄虚看清了来人,浑身一热,眼泪差一点涌出来,「你没走?」
思文点点头,「本来走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又回来了。」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玄虚拽紧思文的手,害怕思文再度离去,「你丢不下我,你放不下一颗向北走的心,对吗?」
思文刚想答话,大毛走上前来,没好气地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难不成想跟我们一起回去?」
思文扫了大毛一眼,说道:「你说对了,我还真决定了要和你们一起回去。」
大毛一下子呆住。
玄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问道:「你说什么?思文,你真的愿意往回走?」
「是的,我决定接受你的邀请,和你一起回去。」思文坚决地说道:「我说过,此行你我为伴,理应共进退才是。」
玄虚激动地拉起思文的手,就要上车。
大毛抢先一步,挡住了玄虚和思文。
玄虚正色道:「他是小姐请来的家庭教师。坏了小姐的事,你担待得起吗?」
大毛打了个冷颤。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张朦朦胧胧的脸。这张脸,像一股铺天盖地的寒流,让他颤栗不已。
是啊!小姐的事,他能担待得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