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青天(下) 第九章
小师爷中毒了。
这事没有传开来,只有私下请了大夫来看,但大夫却只是摇摇头便走了。祈临与太守大人的心顿时凉到谷底。
束手无策。一连请了四、五个大夫,都是城内有名的,全都是这样的回答——
没有解药。
连阿罗斯也大感不妙了。
「城里的大夫都请来了吗?」
祈临焦急不安,小师爷自回到别馆后又吐了两次血,那血一次比一次黑,毒发时也一次比一次痛苦,方才的一次甚至把唇都咬得血肉模糊,要不是他与太守大人眼捷手快掰开那自虐的唇齿,恐怕现在连舌头都被咬断了。
「甚有名气的都请了。」阿罗斯沉吟了会儿,「要不然……我进宫——」
「等等。」阿罗斯话还没说完,太守大人面无表情,一句冷冷的制止便打断了他。
「这毒摆明是他下的,他又怎肯借出宫内御医?别去,只怕又是一场诡计。杀人凶手都不愿交出,要我们怎么相信他给的解药是真的?
「何况,以他的残酷性子,自是不会给的。我且先护住朋朋的心脉,将毒封住,只要暂时不让毒扩散出去,千影已快马启程回天国,待他请来御医,朋朋即可得救。」
「山月,你也知道朋朋自小身子底就不好,他能不能熬到千影回来还是个问题,就算你先封住毒气蔓延,但朋朋的身子禁不起长时间点穴的!要是有个万一……朋朋会……」
阿罗斯叹了口气,「静一静,我知道王宫中有紫茎灵芝,可暂时抑制住毒性,由我去拿也许可行。」
「……劳烦你了。」太守大人眼神黯然。
「那好,你快去快回。」祈临忙道。
太守大人深深凝视着小师爷,双掌握住小师爷虚软的手,紧紧的,以前所未有的力道。若不是小师爷的表情痛苦,衣裳上血迹斑斑,太守大人一定以为自己只是作了恶梦,很快就会醒来。
明明,是这么近的距离,他却觉得天涯相隔。
只要朋朋完好,他怎样都无所谓。
然而,求紫茎灵芝不果,阿罗斯沮丧又难过地回来。忽汗大皇子下严令不许他进宫,若非深怕惊怒忽汗大皇子与寡不敌众,阿罗斯早轻功掠入宫殿去抢灵芝。
闻言,太守大人很平静,相对于祈临恼怒和心焦,他实在是平静祥和的过头了。
阿罗斯问他,他回答了一句:「若来不及,我与朋朋黄泉相伴。」
阿罗斯心中大震,还未及反应,空中一声鹰鸣,他的黑鹰自外头飞进,爪上抓了一个小盒。打开一看,竟是紫茎灵芝!还有一封书信,来自某人,写了煎煮的方法。
阿罗斯等三人了然于心,默谢对方,然后将灵芝交予太守大人。
时间是很奇妙的一个东西。你觉得它溜得太快的时候,它总是脚步不停,你觉得它走得太慢的时候,它又总是慢吞吞的跟你比耐性。
难熬的等待过了大半夜,三更已过,再过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可等待中的人尚未清醒。伴在床边的,是一双专注的眼睛,在黑夜中显得特别明亮。
烛火已经烧到最后,要灭不灭的火光在那双眼中跳跃,那平日冷锐的光芒不知是否烛火太过温和的缘故,竟显得柔软许多。表情,也软得像根绵絮,柔弱又缠绵地绕住了床上的人。
被等待的人略显冰凉的手让等待的那人紧紧握住,缓缓地蹭着,毫不断续地提供一点点的温热。长发散在身后,只有几绺青丝贴在那张俊美的脸颊旁,等待的人仅着一件单衣,半靠在床柱,贴近床上的那人。
他瞅着他,有时微笑、有时哀伤、有时又是面无表情、有时却是冷面冷眼,但无论如何,他总是每过一刻便亲吻床上的那人一次,有时是颊、有时是眉、有时是鼻、有时是那还未睁开过的眼,最后落在那惨白的唇。
每亲吻一次,他便低声在那人的耳边说一次,也不管那人是否真的听见,每次一句总是只有两个字,一个人名。
朋朋。
每次亲吻后、每次呼唤后,每次这么做之后的失望之际,他会轻轻捏住那人的手腕,静心把上片刻,然后才能舒心,才能让那逐渐郁结的眉头又重新伸展开来。
即使已经到了四更,他不觉得累,也不想闭眼休息,那双眼还是只凝视着被他一手圈住的人,依旧缱绻。
他知道那人需要多休息,他舍不得吵他,却又不能不呼唤他。
若不这么做,他怕那人会不知道醒来。
一直沉睡,并不是件好事。烛火灭了,他会再燃起一支,然后再仔仔细细地凝视着依旧未醒的人,就如同这一整夜他所做的。
时间过得太快,也太慢。
天要亮了,他的眼睁了一夜,可那人的眼,却一夜未睁。
当第一线曙光升起,应该是温暖的室内却让他的心寒到骨子里。等了一夜的心终于着急起来,他不再舍不得打扰,略微用力地将那人抱起、摇晃、呼唤,急促的声响在安静的空间中显得刺耳,甚至盖过了那人微弱的呼吸声。
他知道他受伤了,需要休息,但那人的面容实在令他心焦,一夜的等待未果让他的不安又如滔天巨浪升起。
他试着静心下来,说服自己那人只是贪睡了点,一如往日那般总爱在床上多赖了几刻;他说服自己应该去端点热食来,也许等会儿那人醒来会饿——若膳房还未有人,也许他该考虑自己下厨煮些那人喜欢吃的东西。
是的,那人等会儿就会醒了,所以,快点去拿些东西来备着吧!身子虚弱的人不能挨饿的,最好是进补了。
但他不能离开他的身边太久,没时间熬补品了,或许他可以煮个肉粥顶着用,最好再烫些青菜,比较爽口些……
对了!还有药,要煎药补元气的!不过,还是先备碗肉粥吧!他可以在那人吃粥时去候着火,顺便吩咐下人煮些补品……就这么办吧。
情绪终于稳定下来,思考冷静了许多。连头发也无心束,他依依不舍地离开,火速赶到厨房挑了猪肉和米,做了一大碗肉粥,趁着熬粥的当时他还回过房里探过,那人还是没醒。失望又期待之余,他又赶回了厨房去看着粥。
好不容易火候够了,粥熬好了,他忙端着回去。
一踢开门,快要绝望的情绪又浓浓地罩了上来。
那人还是没醒,就连躺着的姿势都一如昨日。顿时,他鼻中一阵热潮,喉头一哽,像根木头似的在房门口杵了许久,直到下有股冷风吹了进来才恍然回神,忙端粥进屋。
时间总不留情面。
在继续等待那人苏醒的同时,已有两个人进来探视过,心情都是同样的沉重。甚至,他们萌生了一种念头——
没救了吗?灵芝还是无效吗?若那人再这么沉睡下去,是不是,干脆让他痛快的走?这般的拖磨折磨,他们于心不忍。
真的没救的话,就由他,来动手……
这么想着,心就狠狠抽痛起来,像是自己也中了毒般。
悔恨……悔恨……满满的悔恨……悔的是自己的任性,恨的是对方的无情与残酷。
他开始祈求,一向不信神鬼的他,开始祈求。
他祈求上天听听他的愿望,祈求着那人的平安,祈求上天不要太快将那人带走。
他们只相处了十几年,这对他们来说太短太短了,还不够……这么短的时间还不够他们相爱……他们,还没有真正相爱,上天怎能将他带走?
他的祈求,直到粥凉了,上天还是没有听见。
等待的时间又溜过了一个上午。
他们开始商量,什么时候下手。
痛苦,这实在太痛苦了。
他们几乎要分不清,究竟是谁的痛苦多一点?是那人,还是他们?
端来的午膳像是他们最终的一餐,谁都没有动,只让它慢慢地变冷,如同自己的绝望。求人不能,求天不能,就连救兵也还没到,他们束手无策。
眼睁睁看着那人的生命静静的流逝。
午时过了,皇宫那方的人带来了一个消息:只要关山月走一趟,解药马上双手奉上。
这是谁的计谋大家都很明白,但是谁都没有答应。
皇宫的人不死心,每半个时辰来一次。眼见床上的人迟迟没有苏醒的迹象,众人的心渐渐动摇。
只要去一次,低声下气求一次,就能救他了!
只要一次,解药到手,过河拆桥!
心意动摇得很快,这不出心怀鬼胎的那人意料之外。但他们毕竟不是寻常人,就算心意已经动摇,还是得考虑再三。他们有太多的顾虑,不得不先计划好结局。
就这么耗着,皇宫那方的人握有解药,是绝对的赢家,所以并不着急,就任他们拖着。反正到头来,他们非死即伤,怎么说都是自己得了利。
时间耗到日薄西山,他们心知不能再耗下去了。
等了一天一夜的时间,灵芝却迟迟没有奏效。毒,已经慢慢扩散了。点穴已经快要失效了,时间与敌人催促着他们作出决定。
他没有选择,只好转身,投入虎窟。
此行一去,非凶即险,若能再见,他会告诉他……
摇摇头,就算不能再见,他也一定要告诉他的。
想象着,若告诉了他,不知那双大眼中会盛满什么样的情绪?一定是非常快乐、手舞足蹈吧?还是傻笑,呆呆地任人调侃?也许是手足无措、受宠若惊?
无论如何,哪个他都令他心疼。
想象着,他失笑了。
死亡不可怕,他怕的,只是失去。
昂首阔步,既非贪生怕死之辈,他毅然决然地跨出了安全的边界。
他的背影,映在了其余两人的眼里。
只为了,他。
朋朋……
***
晦暗的夜。烛火缓缓摇曳着,虽有月光,祈临还是燃了灯。
终于苏醒的小师爷淡淡地看着手中的绢绸,祈临静坐一旁,无法打扰。
朋朋:
很久以来,我一直都错了,也愧对你许多。但我只想对你说,我不在的原因,只是我想对你好一点。关山月
「……那为什么不选早一点的时间?」小师爷喃喃地道,心中苦涩凄然。
他走了。
暖玉也被取走了。
曾经证明过他存在、他在乎自己的东西,都一同随着他离开而消失了。
他走得那样干脆、不留一点痕迹,这几乎要让自己以为过去十多年的记忆都只是一场美梦——一场太痛太苦又太甜的美梦。
他去哪了?
「他厌倦了。」
那两个最亲近的人给的答案一模一样,让人不禁疑心。
这真的是他的本意吗?可是伸手一模颈间,那里空荡荡的,逼得自己不得不相信他的话语与那两人的回答。
然而,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想对他好一点,为什么还要离开?
「朋朋、朋朋……这一觉睡醒,你就轻松了……」
「朋朋,再去找个对你比我更好的人吧……」
「朋朋……我爱你……你听见了吗?」
「你听见了吗?朋朋……」
「我爱你……」
半昏半醒中,他明明是如此说着的……
「朋朋,你的毒才刚解,身子还弱,休息会儿吧?」祈临心疼不舍。
「临哥哥,你们都在骗我……」
「……你想说什么?」祈临伸出的手停滞在半空中。
小师爷倏地抬头,大吼:「山月他是忽汗二皇子,而你们始终都在骗我!」
「我们有我们的苦衷……」
「结果……你们要的解药还不是千影送来的!别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解铃尚须系铃人,祈临难掩心疼,只长叹一声:「你还有临哥哥。」便出了去。
小师爷别过头,他知道事情不会是如此简单。
到底是哪里错了?为何一夕之间人事俱非?
「是哪里错了?我就好心给你一个提示吧。」
又低又沙哑的嗓音自窗边传来,打断了他的冥思。偏头一望,才知窗棂上不知何时挂了一个偷听的男人。
是那天被人追杀受伤的男人。
「你来做什么?」小师爷藏住澎湃灼热的感情,面无表情地问。
这男人第二次来,却是那人离去之后。他们再也回不去那个相对天明的夜晚。
走了,就不再回来了,太守大人做的事一向说一不二,不容反悔。
高高在上的那轮明月,他始终捉模不到。
一想至此,小师爷心情更低落了。
「我来送一样东西,某人托付的。」男人一面说着,一面自动自发的翻窗进来。
「谁?」
「你不必知道太多。」然后,他掏出一枚玉佩,递到小师爷手上,「拿去,这样我的任务也算达成了。」
小师爷呆住了。手中的玉佩,正是太守大人一度取走的暖玉,只是不同于过去的,玉上刻了两个人的名字,两个让他有股想落泪冲动的名字。
「他呢?你知道他在哪吧?」一反手便是紧抓着男人追问。小师爷直觉这男人一定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你忘了吧!忘了,对你比较好。」
「我不想听!你只要告诉我他在哪!」
男人先是沉默,半晌,才缓缓道:「……你觉得这世上最痛苦的是什么?」
「这时候别跟我玩猜谜!」
男人不理会他,自顾自地回答:「我觉得是生离死别。」
「什么?!」男人的话如一道响雷毫不留情地劈下,正中小师爷,让他脸上的血色尽褪。「你的意思是……不……不会的……」
男人只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回应。
「你骗我你骗我!他不会死的!」
「没有谁是不会死亡的,孩子,你该学着长大了。」
「你胡说!他明明说过……他明明说过他会回去的……」
「誓言从来都是一种谎言,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宁愿什么都不要知道!我只要你把他还给我!」
「人不是我的,如何还你?这样吧,我再告诉你一句话,他最后的一句话。」
「我不要听!你去叫他自己来跟我说!」
「如果他还能,我会的。只是现在,你不听也得听,因为这已是最后一次机会。」
「不要……不要……」
「朋朋……」男人径自说了。
「不要说!」
「朋朋……这玉是我最后能送你的,抱歉我不能遵守我的诺言了……」
「住口!住口!他才不会这样对我说!你骗人!骗人!」
「……永别了……」
***
依旧是来时的模样,只是那泥土已经翻新,枝头已吐女敕芽,冷冷的温度带着一丝丝温暖的风,从南面而来,带来家的想念。
这里是生离死别的界线。
两道人影并肩站着,一同向看了那忽汗皇宫的地方。
事到如今小师爷才知道,逝去的那人是抱着如何的心情,踏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迈向他的希望却是那人的死亡。也是到如今才知道,那人在他耳边所言都是真的……字字真心,可现今想来却是字字刺骨。
那时那人的离去,是不是抱着悔恨和深深的悲哀呢?如果现在大声喊着那人的名字、对那人说出那三个字的禁语,那人还听不听得见呢?
山月,我爱你。你听不听得见呢?
「风,强了。」祈临淡淡道着,看着小师爷,是一阵又一阵即将满溢出来的心疼。
小师爷只是撂了撂自己的发,没有响应。他只是想着这样的风,是不是能就此带走他的思念传达给忘川那头的人知晓呢?
「你们还是趁夜黑快些走吧。不然等我大皇兄惊觉追来,你们可就走不了了。」阿罗斯是唯一送他们的人。
祈临朝他点个头,扶过小师爷的肩头,不想打扰他的依依不舍,却又不得不地轻声道:「朋朋,我们该上路了。」
小师爷没有回应,只深深地望着那巍峨的皇宫,眼中燃烧着复杂的烈火,像是要把什么硬生生烙在脑海中一般。
憎恨?后悔?
不,再多的词汇也已经无法形容他的心情,他的心还能容纳得下什么呢?除了那人临走前的爱语,心里到底还有没有多余的空间可以装得下什么东西呢?
若有,那也太奢侈了。
此时,空中传来一声鹰啸,阿罗斯又再次催促道:「快走吧,时间不多了!」
「朋朋,走了。」祈临明白事情已有了转变,忙道一声,抄起小师爷的身子往马上一跨执缰欲行,马儿似乎也知道了事态的紧急,前蹄帅气地高高一扬,尖鸣一声,旋即便像风般奔了出去。
小师爷没有反抗,依旧往背后看着那渐行渐远的皇宫,看着略显落寞的阿罗斯,聆听寂静夜空中响亮的鹰啸。
眼中逐渐蒙眬,远方摇曳的灯火太刺眼,闭上眼,他看见了某个俊美绝伦的男人朝他走来,依旧是那寒若冰霜的风采,依旧是那清清冷冷的面容。睁开眼,却只有不断远去的异乡光景,与光景中的阿罗斯和他肩上的黑鹰。
越行越远……越走越远……直到彼此都只成了一个小黑点,他还是无法逼着自己将视线投在他们的回途。
「再回首,徒枉然。」祈临这么说着。
小师爷却不知道要如何才能不回首,因为他怕……怕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不得不去看、不得不去怕。
「哭吧。之后,就别再惦记着了。」
哭?他要怎么哭?他已经忘记要怎么哭了。
「以后,别再为他心痛。」
心痛?不,他已经不会再——
嘶……
什么?那是什么声音?
嘶……兹……
什么?这是什么?
小师爷抓皱了胸前的料子,声音是从这里发出的。那是一种久违好多好多年的声音……有点怀念……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也随着那股声音一起流了出来……流着……流着……流向四肢百骸,暖暖的,有点腥味、有点潮湿……
然后——心脏一阵紧缩!像是有上百只手紧紧握住了般。
然后——将它狠狠撕裂一道伤口,狠狠地从中剖开,再徒手挖掘着里头的血肉,直至穿了洞、直至将它抠得像是雨天过后地上的烂泥一样……直到它比碎片更碎之后……
于是,小师爷恍然明白了。
突然其来的浓厚哀恸让他挣扎着往后头、往那其实已经看不见的宫殿嘶吼——
「山月——」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名字,但却不是简单的感情。
祈临闭了闭眼,忍着悲痛,将马催得更疾。
他知道,从来简单的事,在这一声中,都已经变得不再简单了。
「关山月——」
你听见了吗?
我的心为你再次裂了口子,被撕得碎得不能再碎。
你看见了吗?
我已成灰烬的心。
你有没有听见,我心痛的声音?
你有没有看见,我心痛的眼泪?
「你会回天国吗?」
「会。」
「你觉得天国的春天好还是忽汗的好?」
「忽汗的春天不如天国好看。」
是谁说春天将要来的?
他们都不知道,寒冬才刚要开始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