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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青天(下) 第十章

翌年春,忽汗大皇子阿克斯正式登位,成为忽汗王。同时,忽汗三皇子阿罗斯由于发动政争落败,并以通敌叛国之罪名,成为阶下囚,挑断手筋脚筋,废去武功,永生监禁。

天国方面,原太守一职撤换了人,虽不及关山月之灵敏睿智,但仍不失清廉正直。于此,原师爷一职也一并换了人,小师爷此后不再是青天太守的小师爷,而只是祈王府中最受宠爱的祈朋。

另一方面,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对于关山月之死朝廷并没有追问,也没有派人去寻他的尸体,或许是基于忽汗方面的原因,也或许是基于什么朋朋意想不到的因素。

就算如此,无论是朝廷还是以前在宜县的同伴,那些相识甚至是共处朝朝日日的人,全然没有过问过关山月的去向,对他的死亡竟一点也不在意。

彷佛有只手将真相掩盖了起来,不见天日,为了不知什么的目的。

是在保护着什么,还是在谋划着什么?

朋朋不知道,他只知道,为了关山月伤心的人不止他,可若论为了关山月日日夜夜不能成眠的人,觉得一回首便已跌得粉身碎骨的人,非他莫属。

死寂,在他活过来又死去的心里蔓延,落肉生根。只是肉里进了蛆,时时刻刻以那微微的蠕动来提醒他……自己的茍延残喘竟是最爱的人以性命换来的!

他任思念与疯狂的爱恋在心里腐烂,阵阵传出的恶臭就如同那不被遵守的约定,都只是一种讽刺与谎言。

——已经不可能再相遇。

每天这么想起,他的心又腐败得更深,早已,无药可救。

他以为自己要这么腐蚀下去,曾经痛过的心又不再痛了,泪也在深深感到关山月已经死去的那一天流干,再能流的,也只剩下血了。

他以为自己要这么过了一辈子,抱着悔恨,但,在半年后,命运的转轮月兑了轨……

全新的契机来临。

那天是他生日,正值夏意热力之盛时期。夜晚,扫除热意的凉风习习,朋朋倚在一棵老树下,手里捧着的是一颗金色的球。风大时,会轻轻吹动它,即刻便有一阵悦耳的铃声漫漫传出,衬着四周的黑,万籁俱寂,特是凄迷。

朋朋的眼神不在球上,只在那遥远的天幕,似专注又是恍惚地盯着某一处,不知在想着什么。有关山月在的回忆?还是没有关山月在的未来?

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人事已非,但也可能什么都没改变——如他对关山月的感情。

半年了。一到夜半时分无人闻问,他便会从自个儿的房里走出,先是到关山月以前住的院子去四处瞧瞧。

在迎接自己的是失望失落之后,他会愣愣地在关山月的房里坐上一阵。

直到自己确定房里真的没人住过的迹象,连模过器具的手中都蒙上一层灰,才不得不死心,然后才是来到此处,一个人,默默地望着广大的苍穹,感受自己的渺小与孤独,也才明白,失去了的他却还在期盼这不过是一场恶梦。

梦,会醒,所以他才更清楚的明白,什么叫天上地下,人间黄泉。

「铃铃……」

手中的金球动了动,远方已隐隐传来鸡鸣。

朋朋收回自己眷恋的目光,抱着小球起身离开。

关山月的死亡,他没想过随之而去,正因为清楚自己的命是关山月以命换来,所以他不轻易去寻短。但若什么都不做,他的心怎么受得了?所以,他要做的,从半年前就已经确定的。

「……临哥哥?」停下脚步,前方一道颀长的人影早已立在那里。朋朋微讶,打起精神笑问:「怎么了?」

祈临只是以一种复杂的目光凝着他,反问:「我才要问你到底是怎么了。你半夜不睡,跑来这吹风,想得风寒吗?」说完,眼角余光瞄到朋朋手中的球,心中又痛又酸涩。

是谁说伤痛可以随时间消逝?为什么他的朋朋却一直牢牢记着?一分一毫,只怕是连那人的一分一毫都不曾忘掉过!

「……山月……」哽着声音,好不容易才吐出这个名字,却让朋朋瞬间变了脸,可祈临却不得不说下去。「山月已经死了,这是你亲耳所听,你记得吗?」

「……我记得。」朋朋苦笑,心中又腐朽了几分。「但我觉得他还在身边。」

可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后,事实却不得不让他绝望,他才不得不借着金球来睹物思人。「……我怕我会不记得他的样子……」

「所以你要一次又一次的自虐?」

「……我没有,我只是不想忘了他……」

「可你明明知道他已经不在了,就算你再怎么想着他,他也不可能再对你说上一句话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就当我是在自欺欺人吧……」

「……你要做的事我没拦过你,但我要你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你的命是山月换来的,你可还记得?」

「我记得……」

「那么,就别再让我担心,也别让九泉下有知的山月放不下心。」

「……只是……山月真的死了吗?」

「……你亲耳听见他的遗言、亲手收下他的遗物,又为何要来怀疑?」

朋朋抚上了胸前,暖玉微微发热。遗言是永别,遗物是暖玉,这他都亲自收下了。但山月的尸体呢?人家都说亲人死了会入梦,可为何半年来山月从不入梦呢?

那个男人曾说过,誓言从来都是谎言,那么遗言呢?遗言是不是也会是一种谎言?

但是,如果山月还活着,为什么半年不见其影不闻其声?是讨厌了他了吗?是恨了他了吗?所以才不愿相见?

一想到此,朋朋不自觉抓紧了暖玉。

「……也许,是我多心了……」黯然失色,自离开山月的那天起,他的天就不再有光亮了。

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光亮?会不会有那一天?

「……千影,有事吗?」祈临忽道。

这时,一个黑影跳了出来,提着一样东西,恭敬地道:「大主子、小主子,方才有人送来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千影上前,借着微弱的光将手中的布包打开。

祈临眼捷手快,抢上一步将朋朋的眼遮住,厉声道:「别看!」

朋朋却只是微微发着抖,坚定地将眼上的手挪开——一颗人头赫然出现眼前。

人头的面孔扭曲,似在死前经历了莫大无人能想象的痛苦,双眼暴突、青且黑,鼻骨塌陷,舌头长长地拖了出来,上头的舌苔已经发黑。

没有血,这个人头是从脖子被人齐齐一刀用利器砍断,切口平整。施虐的人不是力大无穷的人,就是拥有绝佳宝剑的人,否则……一个忽汗族勇士颈骨的切口怎么可能这么整齐?!

是的,人头正是在天国宜县犯了杀人案,引他们前去忽汗又一去不见踪影,最后不得不放弃追捕的杀人凶手!只是,为什么人头会在半年后的今夜送来?是谁送的?为了什么目的?如何送的?为何选在这样的时间送?还有没有其它人知情?

……一切一切,朋朋想问的太多了,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人的面孔……

死去的心好似又在那瞬间复活过来般,他抱紧了金球。祈临以为他是害怕了,便急忙要千影将人头包起,就在此时,朋朋推开了祈临的手,死命地往府门奔去。

时正夜深人静,街上静得可怕,风吹叶沙沙作响,温度微凉。

朋朋甩开应守门却打着瞌睡的守卫,一鼓作气打开大门冲出了府,左右一望,什么也没有。连个鬼影都没瞧见。金球铃铃响着不停,和着风声,透着诡谲。

似是催魂铃,殊不知,催了谁的魂回来?

「朋朋,你做什么?!」祈临马上赶到,千影随后而来,手中多了一件披风,祈临接过,忙将它披上了朋朋的身子。

朋朋却是来回周望几转后,才低头看着金球,喃喃自语:「没有……没有……」语调里带着满满的失望。

「这东西是谁送来的?」抓好朋朋带进府里,深怕他又自个儿跑掉,祈临沉声问。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时间,送来这样的东西,是什么样的人有着这样的心思?他似乎可以闻到不寻常的味道了。

「是忽汗人,看样子只是一个跑腿的,是快马送来的。」

「谁指使的?」

「他没说,只是很奇怪的,他说这样东西指名给小主子。」

朋朋一听,本是黯淡的眼里透出些许光芒。聪明的他已经想到了些许可能,又惊又喜又不确定,更怕是自己空想一场。不自觉的颤抖让金球里的铃铛铃铃直响,是喜悦的狂欢。

「不吉利的东西,朋朋的生日刚过,先拿下去。」

「是。」

「等一下!临哥哥难道不想弄清这是怎么一回事吗?」朋朋的眼亮得不可思议,像是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重新找回了一点日光一般。这是祈临半年来见过最开心的他。

「……我想,但你知道……」

「我知道。」朋朋打断祈临的话,他不是不知道,他不是没有刻意探听过,但——「关山月」这三个字没有再出现过。

如今的意外,带来了希望。他什么都不求,只希望,再见那人一面。

他也感谢,无论对方是谁,终究是将杀人凶手给送回来了。

——时间的接续从这里开始,渐渐天亮。

***

「小主子,觉人已经回来了,要立刻传唤他吗?」千影连一眼也没抬地对面前的人道着。

「铃……铃……」

那人只是倚着窗,支首,唇微勾,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一颗两个成人手掌大的金球。

金球是镂空的,大金球包着小金球,小金球再包着更小的金球,最后一个小小金球则是包着几颗铃铛。镂刻的图样是龙与凤,很吉祥的图,也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亲手为此人做的、亲手送的,并且叮嘱不能再遗失的重要吉祥物。

「铃……铃……」

那人没有答话,甚至是连一个眼神也没给过,只一径笑吟吟地望着外头,可外头除了一片早已看腻的风景,还有什么可看的?

不知情的人会如此想着,但知情的人,就是知道那是一种冲动。

——思念的冲动。

窗边搁了一只小茶几,上头摆了一碗加了冰糖的豆腐脑,不过照那完整的样子看来,凭窗思念的人大概是没空理会它吧。

千影疑问的语音早已随着豆腐脑不断外沁的凉风袅袅消失,那人还是自顾着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将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递了过来。

「觉人是先进了宫吧?」

似乎预先没料想到对方会如此一问,千影不禁愣了愣,才又道:「是。」

「一个人?」临窗之人收回目光,投注在了手中的金球,深情款款。

「是的。」

「我料想也是如此。」顿了顿,他又道:「觉人一去两个月,一回来先进了宫不说,两个月来连捎给我的一封消息都没有,真不知他到底探到了什么,需要如此神秘?」

「属下不敢猜测。」

「与你无关。」摆摆手,跳下窗,他抱着金球就是往外头走去。

外头一个老管家似乎已经站了一会儿,见两人谈完话,马上迎了上来,道:「觉人先生已经来了。」

点点头,金球微微作响,他扬步往另一头走,是偏僻之所,然后扬声向千影道:「将觉人带过来,我有话问他。」

「是。」千影领命,迅速去了。

夏日将过,秋意将来,但天气仍是秋老虎般吓人的热。一步一行间,胸口前有个东西微微动荡,像是他心中的湖起了涟漪。

——因为有人投了一颗美丽的石头。

金球带着自己的体温,微热,却舍不得放手。

一步一行间,铃铃作响。

铃声是回忆,是催魂。魂归来兮,魂归去兮。

谁的魂,流落在了外头?

谁的魂,被人用一条看不见的丝线紧紧缠了住?

谁的魂,迟迟不归来?

谁的魂……已经掺了自己的血泪进去?

谁的魂……还能是谁的魂呢?除了关山月……再没有了……

自人头事件后又过了两个多月,自己早已不是那从前天真无忧的小师爷,以前的快乐纯真早在不知不觉中被时间一点一滴的磨去。

没有山月在的日子,就好像连自己也不在。

自己到哪去了?不知道;山月到哪去了?不晓得。

黄泉路漫漫,前尘往事,逝去的人还可以记得吗?会不会,早已遇了孟婆喝过汤,恩恩怨怨都一抛云霄,再与己无相干,狠心绝义,彻底地遗忘?

还是说,纵然在世,也在阳世寻了一处荒唐做了南柯之梦,以为往日种种只是梦中的缠结?伊人无踪,给的竟是如此的答案。

胸中跳动着活着的证明,是不是非得真要有一天累了、不愿了,才能真的解月兑?

「我爱你」,是禁语。可如今,自己拼着命,也想要对山月这么说……

还能有机会吗?

问天,无语。

问地,无声。

问人……问谁?

「我只是想对你好一点。」

「为什么不选早一点的时间?」

原来,他们都是等到失去,才来后悔。生命的尽头,短短的三个字,是誓言还是谎言?

山月,你所说的、做的,是誓言,还是谎言?

请回答我,不要只给我……那令人难堪的……遗言。

「朋少爷,您找我?」觉人来了。他是个很俊挺的男人,心思细腻,聪明绝顶,却又手段狠辣、冷血无情的男人。

外头的传说很多,但朋朋知道觉人只是不懂感情,不会表达。

觉人跟山月一样,不懂表达自己,或者说,压抑自己,是比较正确的。

但觉人不像山月面无表情时就是一张冷冷的冰山脸,觉人喜欢笑,却让人觉得他的脸上筑了城墙,你再也靠近不了一步。

若是万一靠近了,城墙立马射出许多致命弓箭,非要置你于死地不可,而那城墙后,藏满了他的秘密。有幸窥探的,除了城门自己为你而开外,别无他法,但这是一件费时的事。

正因为如此,觉人靠着距离,成为暗盟中属一属二的狠角色。

你永远不要妄想了解他并征服他。

「暗盟」,那是一个情报组织。盟里的人专门刺探各国秘密情报,觉人负责的恰好是忽汗。

半年多前,被撤掉了师爷一职,皇上重新给了他一个新身分,盟里的军师。

皇上的意思他不明白,但他欣然接受了。他可以任意利用暗盟里的讯息,也可以第一手得知从忽汗来的消息。这正是他所需要的。

觉人正是他加入暗盟时认识的。他教了他很多东西,教他看军事地图、学军事策略,说来觉人还比较像军师,而不是他。

暗盟已经存在很久了,觉人一直是其中的头头,他懂的事很多,也很能干,以前常探得重大情报回来,天国的屹立不摇也有一部分是归功于他的。

但皇上忽然要临哥哥去掌管,要一个门外汉来当军师,这就是让他一直想不透的地方,就如同他也看不透觉人这个人的心思一样。

朋朋若有所思地看了觉人一会儿后,才轻轻摇了头,有些感叹地道:「你真是个难懂的人。」

觉人一听,笑了笑,「我不难懂,你只要知晓我心里装的是什么就行了。」

朋朋歪着头,抱着金球,模样有几分可爱。

「你的心装了什么?」

「这个嘛……」觉人模了模光滑的下巴,「……秘密。」

朋朋皱了眉。

「别气。这是我从一个人身上学来的。」

「……原来你此行去忽汗是去私会情郎?」

「……为什么是『情郎』?」

「难道不是?」觉人总喜欢对好看的男人笑得无天无地,难道是自己会错意了?

「……呵,是也不是。」

装神弄鬼。

朋朋又皱了眉,「……你此去有什么发现吗?」

「有。天大的事。」

「……阿克斯要死了?」

「朋少爷,这很明显的表达出你心里的愿望喔!」

「……哼!」朋朋嗤了一声,扭过头去玩他的金球。

「别气别气,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算了。我料你有什么大事也不会对我说,反正我找你来不是为了这个。」

「哦?那,朋少爷有何贵事?」觉人笑嘻嘻的,朋朋一看,就觉得不是滋味。他这个小军师当的可真窝囊!

「我要问你珠子的事。」

一听,觉人目光闪过厉芒。「你之前交给我的忽汗宝珠?」

「没错。你可看出那珠子里藏了什么?」

「嗯……这么说吧……朋少爷可看见珠子里的鹰纹了?」

「是……鹰纹里有古怪?」

「没错。」

「什么东西?」

「一件惨事。」

朋朋听得满头雾水,觉人又在故弄玄虚了。「觉人,你不要再捉弄我了!」

觉人自两人相识以来就喜欢捉弄自己,虽然觉人说的话不怎么入听,但一定都是真话。只是,他特别喜欢用这些真话来刺激自己,真不晓得他脑袋里到底装些什么,就这么好玩?!

觉人见朋朋这样,只是笑得更灿烂,目光柔了一些。

「那么你要我说什么?」

「说你从珠子里知道的事呀!」

觉人但笑不言,表情渐渐深沉起来。他更靠近了朋朋一些,一手抵在树干上,将朋朋逼得只能直愣愣地夹在他和树的中间。

「你是不是想知道珠子里有没有关于关山月的事?关山月已经死了不是吗?为何总要再处处去探知他的消息,甚至是过去的秘密?」

关山月的名字,语气特意被放重,觉人一语道出朋朋心中的痛。他的话是一根针,用不着刺,只要在那覆盖伤口上的薄膜轻轻一挑,血便会噗滋地汩出。

朋朋脸色瞬间惨白,身子下意识地缩着,胸前紧紧抱着关山月给他的金球。

他唇-瓣颤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觉人抚了抚朋朋的脸颊,似乎是心疼这样的苍白与脆弱,可口中吐出的字语却又是另一轮的惊心动魄,「探知死人的秘密是一件缺德的事喔……」

朋朋紧咬着发白的唇,他也知道这样的自己很丑恶,但他就是情不自禁的想要多知道一些山月的事!他想多了解山月一些!也许……山月根本就没——

「他死了!」看出朋朋心里所想的,觉人又下了一句重话。

简简短短,不是简单的话。

三个字如千斤重,又再一次将朋朋的心敲得坑坑洞洞。

「你早该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忽汗总是没有他的消息,为何还不觉悟?」

「……我没有见着他的尸身……」

「关山月是何等重要的人物,忽汗会帮他死了还寻一个地方安葬吗?还是说你想到那些丢满破碎尸块的乱葬岗,去捡关山月的手脚头颅回来拼?」

「……如果可以……我会想去……」朋朋闭了眼,哽咽。

「去啊!你就去啊!如果他的骨头已烧成了灰,你就慢慢地捡、慢慢地挑,一颗一颗地拼,看能不能拼出一个他!」

「……你何必……如此残忍……」连让他作梦的机会都不给。

「我不残忍,你要怎么看清?」觉人捧着朋朋的脸,轻声呢喃,好似在对待情人一般,细细地呵护。「看着我,告诉我,你还爱他吗?」

「……我……」朋朋依然双眼紧闭,掀动的唇还是吐不出那句禁语。

明明已经过了半年多、明明在自己的眼前不是关山月,可他也无法向别人说他爱关山月。他想说的,可是他说不出口。

「你说不出来。在他临死之前,你连一句『我爱你』都说不出来,为何此时此刻还不忘了他?」

「……别逼我……」

「你这里的伤,应该已经全好了啊……」觉人的手贴上朋朋的胸口,掌下传来一阵一阵的心跳,「为什么还是说不出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是啊,你不知道,所以你不知道就算关山月没死,他也可能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关山月了。」

闻言,朋朋身子一震,倏地张开眼。

「朋朋……」觉人低声唤了,这是第一次觉人这么唤朋朋。

朋朋只觉胸中一紧,有人捏住了他的心。

「朋朋……」觉人又叫了一次,不理会朋朋的挣扎。

「别这样叫我!」朋朋很心慌,觉人太不像觉人了。

「那么我该怎么叫你?你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不懂我、你也不懂关山月。你应该有感觉,关山月他愿意以自己的命来换回你,将身上仅有的东西留给你,这是代表着什么,你从来都不愿去面对。你这样的举动,是在惩罚自己,还是惩罚他?」

「你又知道些什么了!」

觉人你不知道我们的过往,所以你也不会知道过去那段心酸的回忆。一个人要怎么才会变成连一个「爱」字都说不出的人,你根本不会晓得!为何要来责怪我?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明明……什么都不懂的是你!

「我知道的事很多,比起你,多得太多了。例如要怎么让一个男人在我身下呻-吟求饶……」

朋朋一惊,退了一步。

觉人看着朋朋,轻摇着头,「你不懂的很多,只要知道关山月污秽的很,用不着去探究他的一切,那只会令你更难受。」

「……我不在乎。」朋朋亮得慑人的眸子让觉人心里一震,暗自赞叹。

「也好。我想你是真的还爱着他,应该可以放心了。」觉人说着,往外走去。「我就走了。至于忽汗的事你马上就会知道,忽汗宝珠的事你暂时也不用太追究了,以后再说吧。」

「……觉人,你在暗示我什么?」

觉人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

「——若你懂我,你便懂得关山月。若你要懂我,也只要如同那人说的,你只要晓得我心里装的是什么就够了。」

「我对山月……」朋朋说了一半,没有再说下去。

到底懂不懂呢?他还是不知道。

要到达什么样的程度才算懂?没有人来给他一个标准,所以他不知道。

「懂不懂,只有你自己知道。可我确定的是,你并不懂我。」

觉人大步离开,朋朋望着他的背影,有一股说不出的寂寥。

那么觉人,你又懂得谁呢?

***

「进宫?」

一吃完午膳,本想好好偷个懒,睡个午觉,顺便想想山月。但朋朋怎么也没想到那个皇帝会无缘无故找自己进宫。他与皇上只见过几次面,以过往的经验来看,与皇上见面通常不会是什么好事,因此他能不见就不见。

这次又找了自己,不知又是为了什么事?

「是。」祈临正在房里整理仪容,朋朋抱着金球趴在桌上看着。

「为什么?」皱了眉,朋朋十分不愿。天晓得这次又是什么坏事了!

祈临只是苦笑,并不多言:「去了你就知道,换衣服去吧?」

朋朋再不情愿也不能违背皇令,只好哼了一声,气嘟嘟地走了。

之后他随祈临一起进了宫,在御书房被接见,才知觉人竟也在。

一见觉人,朋朋心里有些不舒坦。那日的事情他一直忘不了,觉人的话他想了好久还是不懂,觉人到底想表达些什么?

朋朋看了一眼觉人,觉人仍是如同往常一般笑着,仍然高深莫测让人无法亲近,不知怎地,他突然有种那日见到觉人寂寥的背影是种错觉的感觉。

他想,也许真是他的错觉。否则,这样的觉人怎么会寂寥呢?

「朕想客套话也不用多说了。」穿着龙袍的男人放下手中的书信,淡淡道。没有感情的目光扫过他们三人,最后停在朋朋身上。「祈朋,你上前来。」

「是。」朋朋低着头,依言照做。

「这信你拿去看吧。」

「是。」朋朋恭敬地接过书信,展开一看,刚入目的字体让他恍若雷击,脑袋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看着。

「明白了吗?」

冷冷的语调传来,朋朋倏地抬头看了皇上一眼,见九五之尊冷了一张千年寒霜的脸,他旋即咬紧了唇,狠心地将信一撕,碎成片片,如雪花般地落在了御书房的地上。

「临哥哥和觉人早知情了?」朋朋艰难地吐出话语,胸中的翻腾却无法停息。

「……」祈临与觉人无语,沉默证明了事实。

「祈朋,这就是你以前的好大人?」略为讽刺的话语刺痛人的耳膜。

「……臣想相信他。」

「相信?」似乎这两个字是什么好笑的字眼,九五之尊竟大笑了起,带着嘲讽,「这两个字是用来骗小孩子的。你还想相信什么?」

「……那么皇上的用意又是如何?」

「只是想告诉你……关山月还活着。」

「这臣早已猜到。」

「也想告诉你……他做了哪些『好事』!」

朋朋低下了头。

「——朕那些大好的将士竟有一半埋葬了在他手下!原来冷面青天是忽汗来的底,将人耍得团团转!他可真会控制人心,连我朝守了边关多年的将军都能收买!」

有血,自朋朋的唇角流下,落在了地上,碎成瓣瓣,衬着那些纸张,是雪中梅。

「武定关已经沦陷了,你可知道!?关山月不费一兵一卒就得到了武定关,你可知道!?」

朋朋缓缓地摇了摇头。

「若不是暗盟里的人截到了这张他亲笔的书信,你以为我们还要被蒙骗多久!如今,朕便了了你的心愿,由祈临领军,你与觉人便去辅佐他,限三个月内收复武定关!」

「……臣,遵旨。」

出了皇宫,朋朋一直低着头。

「朋朋……」祈临想安慰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祈临苦笑地摇了摇头。

觉人看着朋朋,淡淡道:「如果可以简单地说出口,你现在又为何要如此难过?」

「所以你们就瞒着我!」朋朋抬头,大声怒道:「山月叛变了!他叛变了我竟然完全不知道!」

「告诉你又如何?直到现在,你还要相信他吗?」

「……我想相信他!」

「你以为他有什么苦衷?」

「难道不是吗?如果他是贪恋忽汗的皇位与荣华富贵,他不会直到现在才叛变!」

「那是因为你以前不知道他是忽汗二皇子,依关山月的聪明,他可以着手一个长久的计划来收买你、收买其它人。」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想相信他。」

「想?」觉人笑了一声,「你自己都已经动摇了。」

「……他为了我差点死掉!」

「也许那只是博取你的同情,也许那也只是他回去的一部分计划。」

「……」朋朋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张眼,看了祈临与觉一眼人后,转身就走。「别跟来,我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

「……你永远都不要忘了,他已经叛变了!」

脚步停了下,朋朋没有回头,「……我不会为他找借口。」顿了顿,「觉人,你暗示的便是这个吗?」

「……是也不是。」

朋朋的眼黯淡下来,低低道:「是吗……我知道了……山月又再一次骗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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