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酒 第四章 往事越千年
文少央收针,但是躺在床上的蓝依然没有醒。文少央擦了擦汗,对一直立在身旁的茗战说,“我父亲下的符咒完全收回了,他醒来应该有两年前和这两年的全部记忆。茗战,你也去睡一会吧,等蓝公子醒了,让她们叫你。”文少央内力消耗的利害,他见茗战没有动,于是自己回了自己的屋子,不能再陪他们了。
茗战给躺着的澜沧好好盖了被子,让下人在外堂侯着,自己就坐在这床上,看着澜沧。两年前那段日子茗战记忆犹新,他不敢离开这里,他不知道澜沧醒来会有什么反应。
看着那张熟悉的睡颜,茗战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也是这样睡着,而他的哥哥澜沧守在一旁看着他。那个时候,空气中飘荡着都是白茶花的香味。
八岁的茗战由于看见母亲横死眼前而受到很大的刺激,高烧不退,一连二十多天都是处在半昏迷的状态。那个时候十四岁的澜沧也是少年时,他一边要照顾这个弟弟,一边要收拾冥月教的残局,熬得很辛苦。每天都要抱着茗战,亲手喂药,连晚上都不敢睡,就怕他有任何闪失。白天教中杂物很繁忙,晚上也无法睡觉,就这样,等茗战的病好了,澜沧也只剩下半条命。
这些事情当时的茗战都不知道,还是很多年后给茗战看病的老郎中文柏远告诉他的。
当时的茗战就是一个只记住仇恨的孩子,他醒来了问澜沧的唯一一句话就是,“为什么不杀了我。”澜沧也不是个耐心说话的人,他也还是那句话,“我答应了你母亲,要让你活下来。”
那以后江湖上很多纷争,澜沧不想卷入,但是人在江湖,哪里由着自己的性子?
江湖中唯一的公理就是手中的剑。
为了在江湖上立威,两年前死在澜沧剑下的人无法计算,多少门派的武功都因为澜沧或杀或废了他们最有天赋的弟子而失传,多少武林世家因为澜沧而后继无人最终陨落。
人们都知道,只要和慕容澜沧下场比剑,只能有一个人活着回来,而这个人一直就是澜沧。
茗战一直在斜琅山练武,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杀了澜沧为母亲报仇。
两年后澜沧回到了斜琅山,这个时候的澜沧已经无人能敌了。
以后的四年间,澜沧一直在斜琅山教茗战练剑,也传授他自己独创的兰若心经。直到有一天,当茗战向澜沧挑战的剑被澜沧打到月兑手的时候,澜沧摇头走开,那一天他把自己的钝剑斜插在轩辕台上,那是一种标志,似乎要告诉天下,慕容澜沧是武林的至尊。
茗战知道,那就是说,普天之下无人能胜慕容澜沧。
然后,澜沧对茗战说,“其实你的资质远胜于我。我的资质在慕容家这么多代人里面算是最差的,而你则是罕见的练武奇才。不过就是,茗战,你太执著了。你练武的唯一目的就是杀了我报仇吗?你有没有想过,杀了我以后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今生不杀你,我难以做人。”那个时候的茗战还不满十六岁。
“好吧,等我回来让你杀好了,如果那个时候你还没有放弃的话。”澜沧留下一句话就出山门了。后来茗战才知道,南宫世家的长公子南宫与镜下了邀请书,让他去看南宫世家的传世之宝湛泸剑。
澜沧不能不去。
说起来,人生就是有很多奇怪的缘分。
澜沧与南宫世家一战,澜沧连着废了南宫世家七大高手,甚至连南宫族长南宫渊都被澜沧打废了武功。但是后来有宵小乘机偷袭南宫世家,又是被澜沧救下了南宫家族,从而好歹维护了南宫家不至灭门。
澜沧受伤了,南宫家的人救了他,最后还把他送回了斜琅山。
回到斜琅山之后,茗战在澜沧的药里面下了化功散,制住澜沧,不过终究没有杀了他。而是打断了他的筋脉废除了他的武功,让他即使修养好了也只能做一个普通人。那一年,慕容茗战成为冥月教第十四代教主。澜沧似乎并不在意,伤好了之后就安静的在斜琅山种花看书。
躺着的澜沧似乎又在做噩梦,嘴里还喃喃的说着些什么,茗战陡然从自己的回忆中惊醒,听见澜沧说“……造孽,都是造孽……”,这句话犹如恶魔的毒咒一般,让茗战陷入了最不愿意想起的往事。
他赶紧上床抱住了澜沧,紧紧拥在怀里,一面在他耳边安慰,一边用被子裹住他逐渐冰冷的身躯。
他怕澜沧再说这句话,可是他不能让慕容澜沧整天活着像个白痴一样。
一次冥月教中的一些人去了洛阳,澜沧也去了,却在洛阳失踪。等到同伴们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半个多月后,那个时候的澜沧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身上的骨头快被捏碎了,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已是一片狼藉。
没有一个人敢想象这半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把文柏远找来,这才算救回了澜沧的一条命。
茗战当下找出伤害澜沧的人,用很残忍的手段杀了他们之后才知道他们都曾是败在澜沧剑下的人,他们的前程都毁在澜沧手下,他们抓了澜沧是为了报仇。
从那个时候开始,茗战感觉自己的心有一种深刻的恐惧,他害怕,他发了疯的害怕,他害怕彻底失去澜沧。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他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一旦想到澜沧远去,他连生存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这以后就是痛苦,他为了自己所作的一切而感觉到无比的懊悔。
他恨不得杀了自己。
从那以后,澜沧完全毁了。即使腿脚手骨都结回去,也只能算是半个废人。
尤其是他的神志,整天念叨的都是这么一句话,“造孽,全是造孽。”
茗战知道澜沧为了冥月教得罪多少人,那些人多是心狠手辣,没有武功护体的澜沧简直就是待宰的羔羊。
而他,他居然废了澜沧的功夫,还把他看丢了。
茗战每次想起来的时候忍不住用刀一下一下割自己的肉,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胳膊,他这才能安静片刻。
那段时间,澜沧疯了,茗战也疯了。
文柏远为了能让澜沧和茗战都活下去而用针封印了澜沧这段记忆,他对茗战说,“男子汉大丈夫,错就是错了,就别像一个娘们一样守着过去不放。从现在开始能弥补多少,就弥补多少吧。”
想到了这些,茗战抱着澜沧,喃喃的说着,“澜沧,事情总要面对的。文柏远都死了,而他对你下的针已经到了二十四枚,如果今年还这样下去,明年呢,后年呢?总有一天这些针都没有用的,总有一天我们都要面对的。索性就让文少央一下子全揭开,是生是死我都陪着你。这辈子是我欠你的,我一定要让你过了这个坎,就算不要我这条命都可以。”
“澜沧,其实我早就不恨你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种恨早就变了……可是我怎么不早些看出来?”
不知道是否听见了,澜沧的呼吸平和了下来,紧绷的身子也逐渐软化了,就是依然不醒,可是睡的安稳了一些。
茗战的手一刻都没有松开。
***
文少央一向以神医圣手自居,可是这些天他突然感觉自己好像错误打开了巫女的魔盒,原来以为放出的是幸福和救赎,可是谁知道出来的却是诅咒一样的痛苦。他不知道公子蓝和茗战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往事,但是这些天来,每当他看见公子蓝睁开的眼睛,原本如春风般温和的神情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形容的迷茫和绝望。
从那天开始公子蓝一醒过来就再也不肯合上眼睛,已经三天了,他就这么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说话。让文少央根本无从诊断他倒是好没有好,到底想起几成往事。
茗战也不睡,他就坐在床上抱着公子蓝,一动也不敢动。刚开始的时候蓝还有些抽搐,后来也许是被茗战拥着,放松了些,到了三天后的夜里,公子蓝的眼睛也柔和了下来,不如刚开那样吓人了。
茗战多天未曾入睡,已经被折腾得憔悴不堪。文少央最终叹了口气,对茗战说,“点了他的昏睡穴,也让他睡会,你也睡会。不然你们都会没命的。”
“……曾经试过,可是他原来身上有武功,神智过于清明,不是很管用。”茗战为难。
“用迷香。就是把他熏晕了也要让他睡觉,不然我神医圣手的金字招牌就算栽在你们两个人的手里了。本来没有大病,却让我给弄死了。先让他睡,什么事情等醒了再说。”
“……原来一直用迷香,文老先生说再用恐怕就……”
文少央感觉自己也快疯了,“那先父当年怎么让他睡觉的?”
“……针,用金针。”
文少央这才知道父亲当时不得不这样做的原因了。如果放任公子蓝再这样下去,就是‘阎王避’的文柏远都不能保全他的性命,当时可能也只能用针刺入他脑中的穴道,封住以往。
可是这样的手段现在不能用,原来施针都已经用到二十四枚金针,现在是已经无法再加针,所以就算用针都不可能再次封住他的记忆。
想了想,文少央突然一伸手,从茗战怀里扯过了公子蓝,茗战一时没有注意,就松了手。文少央的手在公子蓝的后项连点十七道大穴,终于看见公子蓝的眼睛慢慢闭上,昏睡了过去。
茗战见后抱住了文少央推给他的蓝,喊道,“你做什么?”
“咳,没有想到还真管用,也没有想到我还学会了。这是个我那个半路出家师弟的家传绝学,和一般的点昏睡穴不一样,这样的手法是用这十七道穴位合起来压制住心神,原本是对付练功走火入魔的人,谁想到用在这里了。不管怎么说这一夜先这么过去……”
这个时候他看见茗战替公子蓝拉了拉被文少央扯开的衣服,却露出了蓝的左肩,一朵碗口大的白色茶花纹身出现在那里。
文少央一惊。
他知道当年风行天下的慕容澜沧因为母亲是西滇人,他们族人以茶花为图腾,所以族里的孩子一般会纹上一些茶花的图案来保佑平安的。这个事情在那个偏远的小镇不算稀奇,但是在中原武林就成了奇异。冥月教的慕容澜沧如同剑神一般的功绩,却长的姿容清俊,还在身上纹上如同女子般柔美的花,有些非同一般的意味。
谁都知道,澜沧的纹身在左后肩,那是保护心脏的意思。
“茗战……能告诉我他究竟是谁吗?”
“他是家兄的……”茗战直觉要说谎,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当年的慕容澜沧落到现在这样的地步,但是他顺着文少央的眼神看见了露在蓝左肩的白色茶花,他打住了话。但是他感觉自己不能骗文少央,于是想说,“他是家……”
“看我,来了这几天怎么也学了你的婆妈,就像三姑六婆一样乱打听。好了,不说了,你赶紧也睡一会,看样子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们都有的熬了。”文少央截住了茗战的话,捅不破的窗户纸,大家都有余地。不能把别人的伤口扒开,血淋淋的,过于残酷。
但是当他走出来看着外面明净的星空的时候突然有些伤感。
曾经登凌绝顶的少年英豪,怎么是这么个下场?
不过他突然想起了父亲临终时候让他送过来雪参丸,原来不知道公子蓝是谁,所以没有理会,现在突然灵台清明,父亲耗费心血做出来雪参丸到底是一线生机。可是他忽然又想到父亲的一句话,“执念过深,杀戮过重。恐难自渡。”
一时之间脑子里胡思乱想什么都有。
他就这么走进屋子,自己和衣上床倒头就睡。心中还想着,“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欠他们的,这么下去我都快要死了。”
不久,鼾声响了起来。他也是几乎三天没合眼了。
***
也许是茗战真的困了,也累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茗战下意识的模了一边,是空的,他陡然间意识到什么一下子坐了起来,转身的时候却看见澜沧披了衣服站在屋子外面回廊上。澜沧看着远处山谷里满目的白茶花,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间屋子建在高山上,从这边的窗户推门出去就是一道回廊,这里可以看见整个斜琅山,可是回廊下面就是悬崖。茗战几乎是从屋子里面窜出去的,他到了回廊上,用一种好像濒死的人抓住生命一样的手劲抓住澜沧之后,他的心还在绷绷的跳着。
手在发抖,他以为,他要……
澜沧被他抓着一下子侧过了脸,有些微皱眉,低头看了看茗战抓住他的手,似乎要镶嵌在肉里面去了。
“茗战,放手。”
“……澜沧,不要……”茗战说话的时候开始哆嗦,话已经说不清楚。“……不要,不要跳……”
澜沧这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知道现在说话都没有什么用处,转身,似是茗战拉着他的手,其实是他拉着茗战走进了屋子。
刚被文少央施针醒来的那三天澜沧沉浸在过去与现在的交叉之中,迷茫而仓惶,他以为自己还身陷那个恐怖的岁月中无法月兑身。他不敢闭上眼睛,一闭上眼睛那些事情如此清晰的出现在他眼前,令他无法面对。
今晨的澜沧其实很早就醒了,当他睁开眼睛之后发觉自己无法面对如此混乱的局面。很多年前的往事记忆犹新,但是这两年的事情他却也没有忘记。
曾经以为无法熬过去的苦难在时过境迁之后,只剩下一幕一幕的噩梦,当他黎明清醒之后发觉如果再作践自己似乎有些矫情。
澜沧不是这样的人。
清晨时刻,他拨开茗战紧拥着他的手,走到回廊前,一直看着山谷,从日出,到云海消散,再到阳光普照大地。眼前他喜欢和熟悉的美丽景致可以让他稍微平静一些,什么也没有想。
拉着茗战回到屋里,茗战似乎刚回神,他突然从身后抱住了澜沧,但是忽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还是澜沧笑了笑,用最近两年再熟悉不过的温和声音说,“怎么了,我醒了应该高兴才对呀。那个,文柏远,是不是已经……”
茗战这才想起来,在文少央第一次上山的时候他们说起来过,虽然但是背着澜沧,但是当时的澜沧应该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如今茗战对着一个熟悉文柏远的澜沧,任何谎言都无法掩盖。茗战没有说话,他的头搁在澜沧的肩窝,点了点头。
澜沧说不出什么感觉,只觉得心中一股热流就要向上涌,却被他极力压制住了,不由得咳嗽了两声。
茗战赶紧轻轻拍他的后背,从旁边的桌子上倒了一碗温茶,喂着澜沧喝了。
现在的情形好像就是几天一样,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如果一直这样过下去就好了。
忽然听见耳边的澜沧说,“突然感觉你长大了,人瘦了,也成熟了。
茗战听着他的口吻虽然还有些哥哥的样子,但是却增加些昔年澜沧最欠缺的温和。他搂住了澜沧,对他说,“哥,茗战长大了,以后我照顾你。”
澜沧轻笑着说,“别叫我哥哥,做的出那种事情就别叫我哥。”语气似乎在说笑,眼睛却看向了别处。
茗战愣住了。他看着澜沧半垂着眼睑,没有抬头,所以不知道他眼睛中闪过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