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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夺心 第二章

睡到半夜,天一忽然被耳边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睁了睁眼,竟然没有立刻打开。

天一心知不妙,好在他平日行走江湖,也在自己身上做了些文章,此刻用力一合牙关,清凉醒神的药物立刻让他完全醒了过来。

他慢慢睁开眼,看清床前晃动着一个人影。屋子里没有电灯,只有薄白的月光隔着窗纸透进来,天一却能感觉来者是个白衫的绝子。

那女子似乎在翻找什么,半天在床头找到了天一留下的那片衣袖,拿到灯下看了两眼,恨声骂道:「这个该死的家伙,果真还留着这个!」

天一用力挪了挪身体,只是引得那女子转过身来,被大睁着眼睛的药师吓了一跳。

他虽然用药让自己清醒过来,其实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眼前站立的女子,让他生出一种身在梦里的错觉。

她有着精致到无可挑剔的五官,右眼底的鲜红泪痣仿佛溅上的一小点玛瑙碎,烛光之下闪动着妖异的红色。

如果不是做梦,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美人。

女子定了定神,居高临下看着天一,带着怒气的声音有些低哑,「无礼的家伙,谁让你留下这个?」她摇了摇手里的碎片。

天一呆呆看着她,几乎是害怕她下一刻会像在湖边那夜般,呼啦就消失不见了。

得不到回应,女子眉尾一挑,冷笑一声,「哼,我也没那么多功夫跟你计较……不过这个,我可不想再看见!」

黑眸一暗,她拿着碎片的手掌轻轻一扬,烟紫的锦帛已经成了一缕青烟。药师吓了一跳,心想这么美的人,为何脾气却这么坏?却不敢多说一个字,生怕又惹怒了她。

那女子毁了衣袖碎片,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靠到床边来看了眼还不能挪动身体的天一,冷冷笑道:「还以为是多么有能耐的人,不过是浪费我的时间。」

天一不明白她的意思,刚要发问,忽然见她脸上露出一点诡异笑意,雪色广袖一拂。药师的鼻端飘来一股异香,随即沉沉睡去。

一夜再无梦。

只是等到天明的时候,天一起身,才发现自己收在枕边的衣袖,竟然真的消失不见了。回想起昨夜清晰得不像梦的记忆,药师走到窗下,掀开小香鼎,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锦娥,你何必再瞒我。」拈着香鼎里的残烬,天一看着神色渐渐不安的女孩,「你送来的薰香里加了夜酣兰,这要瞒过一般人也许容易,可你忘了我是谁?」

锦娥不敢吭声,她本想早早进来收拾,谁知天一的反应这么快。

天一装出满脸怒气,「或者这也是贵主人的授意,她的待客之道就是把人迷晕?那我倒是要去好好问个清楚了。」

锦娥吓得扑通跪在地上,「先生千万别去,奴婢全都说了就是。」

原来此间的主人唤作月君,乃是谷内第一脾气古怪的人,平日喜欢在水边吹奏,却深憎有人打扰。天一那夜误入,是大大触犯了主人的禁忌,若不是看在他师傅的面子上,只

怕早就被轰出了岛去。

「主人吩咐我在香里加上夜甘兰,可没想到先生竟然能醒来……后来的事情,先生全都知道了。」锦娥说完这些,大气也不敢出。

天一恍然大悟,「难怪她昨夜那么生气,一定要拿回我撕下的衣袖,这就对了。」他又笑道:「你先起来,我有东西给你。」

锦娥哪里清楚昨晚的细节,却不明白天一的态度为何陡然转变。

天一从里间出来时,手里已多了一只小金盒,「请你把这个送给贵主人,只说是我的一点歉意,请她务必收下,若肯让我当面致歉,我会感激不尽。」

金丝嵌就的小小八角盒玲珑可爱,各面上用珍珠和五彩石镶拼出不同的花鸟图案,只是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锦娥不敢多问,答应一声接了过来,转身去主人那传话。

天一在房里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不知伸着脖子朝院门口看了几回,好不容易看到锦娥回来,连忙赶上前去,「怎么样,你家主人说些什么?」

锦娥摇了摇头。

天一又问:「东西收了没有?」

锦娥点了点头,想了一会才吞吞吐吐说道:「收是收了。我见主人打开盒子,还笑了两声,就大着胆子说了先生的面见之意,谁知主人把脸一沉……」

天一苦笑,「她这是不肯见我?」

锦娥见天一脸色黯淡,低声安慰他:「我家主人一贯如此,先生不要多心。」

天一叹了口气,勉强露出笑意,「也罢,是我冒犯她在先。她若是问起我来,你就说我随时等着她见我。」

******

春天的气候总是乍暖还寒,一连下了几天的雨,倒把房前屋后的竹木洗得更加苍翠碧绿了。

四月初的季节,连墙角下的爬藤蔷薇也开了,一小朵一小朵的艳红色,远远看去,就像是盛放了一树的小火球,任凭雨水淋沥,也浇不息它们的热烈。

天一用过早膳,就坐在屋檐下看着雨中的红花碧木,雨水敲打在芭蕉女敕绿的叶片上,就好像也敲在他的心坎上。

惊鸿掠影的两眼,那个名叫『月君』的女子,似乎有一种魔力,成为他心里无法忽视的存在。

可是这些天不管他怎么努力,对于他的请求,月君的回答永远只有两个字,「不见!」

偏偏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放不下那个神秘的绝子。好奇心太大未必是好事情。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天一还是陷了进去。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再见她一面呢?他想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呦,天兄的魂真叫花妖勾去了么?」

耳边,一个声音笑笑插了进来。天一闻声回头,只见一身翠裳的柳玉色正撑着雪白的油纸伞站在庭院里,一脸笑意地盯着自己。

「哦,原来是柳兄。」

天一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里,脸色带着微微的失落,坐在原处没动。

「怎么,来得不是你想见的人?」柳玉色微微转身,露出另一只手提着的屉盒,半是埋怨半是取笑,「啧啧,做你的朋友真是不值,都不过来帮我一把……」

天一这才回神,忙上前从他手里接了那个颇重的盒子过来,讪讪道:「你一开口就没好话。」

带着温润笑意的男子站到屋檐下,抖了抖手里的油伞,一面回头笑道:「你当心点,里面也有几样宝贝。」

「宝贝?」天一打开漆金盒盖,见着里面竟是一整套官窑海棠纹的茶具,不禁惊呼,「柳兄,你从哪里弄来这样的好东西!」

「这也不算什么,你还真当宝贝了。」柳玉色随手把伞放在门边,挥了挥袍角上不小心沾上的水珠,微微笑道:「这样的天气不便游园观花,还是赏雨品茗来得最惬意。我前

日得了些好茶,知道天兄也是我辈中人,今日不请自来,可算个惊喜?」

天一拿着那月兑胎小盅爱不释手,「当然是惊喜。」

两人相视而笑。

长于控火的药师起了炭炉,柳玉色的茶艺不凡,初梅的雪水滚出豆大的小泡,他将沸开的雪水注进小壶,水汽氤氲间面容肃然。

天一看着男子被风吹起的翠色发带,不禁感慨,也只有这样人才配在春日里穿绿。

思绪飘走之间,沁人心脾的茶香已经让人心醉了。

对面的男人含笑抬手,「这茶唤作『一碧无情』,天兄,请了。」

茶具温软,触手如玉。

天一的手指慢慢摩挲着杯沿,心思也渐渐散开,竟然低语起来,「『一碧无情』……这么好的茶都无情,可要到哪里去寻情呢……」

柳玉色的心思微动,神态却是平静如常,彷佛没有听到一般。

天一喝着杯里的好茶,却依旧放不下心里的心,就连对面屏气凝神的柳玉色,眉目间也似乎带上了月君的影子。

隔着茶盅里缭缭而上的白雾,天一不由得叹了口气。

柳玉色何等聪明,早在进门时就看透了天一的心思,终于一笑说道:「天兄,莫不是有什么难处?不妨说来听听。」

天一回过神来,索性搁下了手里的杯子,「说出来倒叫柳兄取笑,那衣袖的主人我果然寻着了,只是她生着我的气。」

柳玉色伸出的手在半空一顿,抬腕执壶,「哦?这么容易就寻到了,天兄与他倒是有些缘分。」

天一却又叹了口气。

柳玉色继续将浅色的茶汤稳稳注入一字排开的玲珑小盅里,「既然找到了,你又不是存心冒犯,说声『抱歉』也就是了。」

「那人实在有些古怪。」天一摇头,神色里有几分懊恼,「我送她的胭脂也肯收,却怎样也不肯见我。」

柳玉色忽然抬起眼来看他,「你`你竟然送了胭脂给月君?」嘴角抽了一抽,似乎想笑又不敢笑,连忙又低头下去。

「咦?柳兄,你怎么知道是月君,我都没说……」天一突然明白过来:「啊!你跟锦娥是一伙的,你们早知道夜半吹奏的就是此间的主人,就瞒着我一个。」

柳玉色还在拼命忍笑,见天一变了脸色,连忙道歉:「天兄别生气,我一个食客,也有我的顾虑。」

天一瞪他几眼,气鼓鼓说道:「我不管,朋友之间坦诚以待,我倒要看你这次怎么说。」

柳玉色见他竟似有些小孩子心性,眼眸一转,笑了起来,「我们来打个赌,我今晚就叫你见到月君,你信不信?」

天一拍桌而起,惊喜道:「此话当真?」

一阵轻风将虚掩的花窗吹开,几滴雨水溅落进来,沾在柳玉色鸦色的鬓角上。

满脸笑意的男子慢慢瞥了对面心急不已的药师一眼,将茶盅凑到略带弧度的唇边,「你要不信,我们就等着好了。」

傍晚时分,天空放起晴来,天边的云彩都嵌上了亮色的金边。

柳玉色带着天一在谷内绕了半天,推他进了一间暖阁,又仔细叮嘱他,「你一会坐在屋里的屏风后面,听到我在前面咳嗽,你就出来。」

天一耳听得外面有了人声,连忙闪身躲到了内间。房门就在这时又被人推开,一阵冷风随之进入,将屋内的暖香搅散开来。

天一的位置看出去,只能看到坐着的柳玉色,他下意识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听觉上。

「叫我来做什么?」似乎根本没有要进来的意思,来人就在门外冷冷开口。

柳玉色却是毫不在意,微微一笑道:「阿月,等你许久了,外面风大,请里边坐吧。」

「何必一副假惺惺关心我的面孔,若是没事,你会有这样子的闲情逸致?」月君冷哼一声,这才踏进房门,迳自走到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

柳玉色笑笑递了杯茶过去,对方却不肯接。

月君冷冷道:「你在想什么,还是直说吧。」

「你何必每次见面都对我这么凶?」柳玉色双手一摊,满脸无辜,「今天我可是受人之托,你收了人家的胭脂,怎么能不见他呢?」

月君的语气里隐隐透着怒意,「你又在打算什么?他的事情与你无关,我叫你趁早收起心思!」

「阿月,若真是为了他好,该收起心思的恐怕不是我吧?」柳玉色笑了笑,语藏深意,「他会住在梧竹居,难道不是你特意费心安排的?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的事情,我若

不知道就罢了,既然知道了怎么能不帮忙。」

天一听得满头雾水,忽然外间柳玉色咳嗽一声,知道是先前的暗号,只好硬着头皮走了出来。

月君这会正在气头上,忽然看到里面屏风走出来一个人,竟然就是那该死的药师,厉声喝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天一看着对面的月君,瞠目结舌,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天地间,竟然真有这样容颜神妙的美人,更何况此刻这人就站在自己的面前,近得只隔了半张桌子。药师的胸口『啪』的一下,如鼓擂动的心跳声中,有什么似乎被点燃了…

一袭雨过天青色的织锦长袍,松松垮垮包住了月君的肩头,露出一大片雪白的单薄胸口。那夜披在他身后的如瀑青丝,此时用一根紫羊脂玉的**发髻松松挽起,慵懒中透出

一种难言的魅惑气质。

视线落到月君那平坦的胸口,天一怔道:「你是男人?」

月君皱了皱眉头,白他一眼,「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女人?」

「这……那胭脂……哎……」天一大窘,只觉得两颊快要烧了起来。

与那夜半梦半醒间相比,一样精致如画的眉目,却多了几分森冷神色。而此刻,冷厉的眼神从这双寒潭般幽深的眸子里直直射在他的脸上,好似利箭一样想要将自己穿透。

那人冷冷笑问,「难道说,你就这么希望自己遇到的,是个女人?」

「我……」被人说中了心事,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感觉,让天一顿时无地自容。

月君的表情已变成了讥讽,眼神里满是鄙夷,「送来那种货色的胭脂,你以为住在这谷内的女人,就是那么好骗的?」

天一被他犀利的眼神刺中,只觉得心里倏然一疼,连呼吸也像被人扼住。

见他不说话,月君冷冷一笑,退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天一默默站在那里,羞愧不语。两次见面都是匆匆而过,没有弄清楚对方的身份,招致这番羞辱,他怪不得别人。眼前的月君美的恍若谛仙,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

犀利刻薄,几句话就让天一汗如雨下,面红耳赤,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下去。

一旁的柳玉色这才插上话来,「一场误会而已,你又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看天兄只是为了水边的唐突,想要向你道歉。」

月君从眼角扫了药师一眼,睨着柳玉色道:「你在帮他说话?」

柳玉色微笑,「看在我的薄面上,你就不要这么计较了。」

月君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打断柳玉色怒道:「你不开口帮他说话,或许我心情慢慢好了,也就不计较这件事情了,只可惜啊……」

天一抬起头来,恰好对上月君不屑的眼神。

「你既然帮他,我就偏不原谅他!」月君冷冰冰扔下这话,劈手将门拉开,一甩袖子走了出去。

柳玉色拦也拦不住,又见天一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禁愁眉苦脸,「唉,这是怎么说的。」

天一呆呆看着月君消失在廊檐的方向,好半天还想着对方最后那个带着几分怨怒的表情。扑面而来的夜风里,夹带着的,仿佛还有月君衣袍上淡淡的气息……

******

「你倒是再帮我想想,月君还有什么喜好没有?」

转眼三五天过去,除了那夜在暖隔里的不欢而散,天一再也没有见过那个迷样的男子。不过这些天来,他倒是一直通过锦娥向月君表述想要当面致歉的意思,而且屡败屡战,

斗志可嘉。

除了见到天一就躲的锦娥,好心做坏事的柳玉色,顺理成章荣升为天一的第一军师,每天被他跟前跟后,还要挖空心思帮他想出讨好月君的点子。

柳玉色苦笑,「我就纳闷了,你怎么还没有碰够钉子啊?」

天一叹气,「锦娥什么都不肯说,我又不能欺负一个小女孩。」

「那你就能来欺负我?」柳玉色看看面前已经冰冷的茶汤,那时他好不容易搜集到的云雾翠叶、白露日的雨水和蓬莱山翁烧制的九谷炭,就这么被药师一下午的死缠烂打糟蹋

了。

天一倒是理直气壮,「这谷内我就认识你们两个,你又跟月君熟识,我不问你去问谁?」

柳玉色欲哭无泪,「你那天也看到了,我虽然是老谷主的门客,跟阿月也是一起长大的,可是他对我向来有成见,被他知道是我在帮你出谋划策,只会越帮越忙啊!」

天一彷佛泄了气的皮球,黯然在桌边坐下,「不关你的事情,他那个样子,应该还是生我的气。我那天回去左思右想,就是不明白月君为什么会这么讨厌我……」

柳玉色嘴角一撇,眼底藏着些轻蔑,自然没有让天一看见。

天一继续嘟囔:「无端端被一个人讨厌成这样,我生平也不曾遇到,怎么着也要让他回心转意,否则我内心难安!」

柳玉色只觉得好笑,「我都说了,月君的脾气是谷内第一等古怪的,你犯不着跟他较劲。过个十天半个月老神医回来了,他总不见得连你师傅的面子都不卖。」

天一越发愁了,「得罪月君的是我又不是我师尊,这事要赶在他老人家回来之前,你快帮我想办法吧!」

柳玉色心里翻了白眼,正寻思怎么月兑身,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先生!」

话音未落,锦娥已从外面闯了进来,扑通跪在天一面前。

天一吓了一跳,连忙从地上去扶,「出什么事了?」

锦娥气喘吁吁,涨红的脸上满是汗珠,眼泪急得几乎掉落出来,「先生,我家主人昏倒了,快去救他!」

「什么!」天一的心口一阵狂跳,当下惊出一身冷汗来。

柳玉色头也没抬,在旁边轻声道:「锦娥,把话说清楚。」

女孩面上微露些害怕神色,拉着天一的衣袖渐渐抽泣起来,「主人今早起来只说是有些气闷,早膳过后就在书房里画画,方才伺候的人端茶进去,才发现他已经晕倒在里面多

时……先生,我家主人从来没有这样子过,奴婢求您快去看看他。」

再不多说,天一用力拽了锦娥,当下便狂奔了出去。

只剩下一个人的屋子里,柳玉色将冰冷的茶汁从壶里倒出来,慢慢饮了一口,才在嘴角变幻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这好戏,也该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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