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俏佳人 第二章
两天后,婕儿站在生锈的床架尾端,咬着下唇看着席神父。老神父住在魏齐普贫民区里,寻找着可以拯救的灵魂,照料着这个将死男孩的临终仪式。他脸色惨白,眼圈发黑,毫无血色的双唇吐出急促的呼吸,看来不再像个绒袴子弟。他看来大约十六岁,婕儿眼眶发热地看着神父做仪式的准备。
死亡并不稀奇,她以前就看过了,自七岁时母亲因重病及喝酒过度而死在她怀里,到眼前时常看到连死时都卷在垃圾堆里的老流浪汉。但这个不一样,这个健康年轻人的死她该负一些责任。虽然她训诫自己不要在意他,但她的心却还不至于冷漠至此。他们所在之处属于丁威利。因为这里较近,而且她觉得威利可能敢对抗杰姆并帮助她,因此她带那绅士来此。如果威利不愿庇护她,她真不知该怎么办。她很感激威利的帮忙,不过她毫不怀疑他会要求代价。这两天来他都有点奇怪地看着她,白痴也看得出他在打些什么主意。对威利而言,跟她上床似乎是把他赶下床的最佳回报。一等那绅士死后,她就必须面对这个问题。
起初她认为一等那人死了,她就可以回他们住的仓库去。不过把他从街上拖开后,她渐渐了解在这件事之后,再回到杰姆的地方并不太聪明:那年轻人死后,她将是这谋杀案的目击证人,麦克不会喜欢有人可以在他被带上法庭时指证他。他现在必定很担心,不知道她和那绅士怎么了。他现在必定躲着不敢出门,以防警方已在搜寻他——如果婕儿被巡夜人逮到并招供。深知麦克,她觉得他可能已经在策划另一桩谋杀——她的,或许杰姆也是。杰姆一向难以捉模。不过她知道自己对他们的安全是一大威胁,而他们不喜欢威胁。这个体会令她害怕。
因此她只能待在威利的地方,跟一个多年来第一个害她想哭的垂死之人困在一起。席神父二十七年前在滑铁卢战役时是个医护兵,对处理伤口有些经验,他说那人撑不了多久了,或许不超过一天。而婕儿将会身无分文,无家可归,且没有靠得住的朋友。她必须消失——只是不知该去哪里。这城市对没钱没朋友的人很不友善。
那人申吟一声。自她月兑掉他的外套、鞋子,包好他的伤口并把他弄上床后,他就时断时续地申吟着。他张开眼睛无意识地看看四周。麦克打得他双眼几乎肿得张下开,右下巴也有一处瘀血。除了她用威利的衬衫做成的沾了血的綳带,他上半身都赤果着。除了少许的胸毛,他的皮肤几乎和她的一样白皙柔软。显然他这辈子都是养尊处优。
婕儿注视着他,他焦躁地踢着身上的毯子,口中喃喃低语,然后再次合上双眼。自被刺伤后他就昏迷不醒且神智不清。不过席神父不知他已如此呓语了两天,因而靠向他并说道:「什么事,孩子?」如婕儿所想,那人没有回应。她摇摇头,走到床侧轻触神父的手臂。「他听不到,神父。」
「是的。」神父转身以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婕儿。
神父嗜好杯中物,从他红润的脸色及充血的眼睛就可看出。不过正准备临终仪式的双手却很稳定,而且当他不唠叨有关地狱之火及打入地狱的事时,他也可以是个和善的人。「他是谁?有家人可以通知吗?」
「我——我不知道。」婕儿紧张地回答,并低头看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病人。「我跟你说过,我,呃,发现他像这样子躺在街上。我——我没办法弃他不顾。不过他没有皮包……呃,我不是要拿他的皮包,只是想知道他的身分。」
席神父哼了一声。「显然是被抢了,很可能会有人来找他。我若没猜错,他一定是个贵族。」他若有所思地眯眼看着婕儿。「你真是个好基督徒,如此好心地照顾他。」婕儿耸耸肩,小心地避开神父的视线。「我说过了,我不忍心丢下他躺在街上。」
「恩。」
婕儿不清楚他这一声是什么意思,不过她觉得最好还是别问。
席神父又开口了。「听说你离开杰姆了。我还听说他在找你。」
「是吗?」婕儿双眼圆睁地看着神父。她所看到的让她稍微松口气。他似乎在替她担心,她记得神父似乎一直都颇喜欢她。不过她也知道事情往往表里不一。她不确定他在玩什么把戏,不过她绝不会全身发软地哭倒在他怀里,对他倾诉所有的麻烦。他若知道了,很可能会跑去找警察——甚至去找杰姆或麦克——并告她的密。而到时她会有何下场呢?不过在她想出一个合理的回答时,那绅士又申吟一声,神父转而注意他。「你是什么人?」那绅士直瞪着神父,以几不可闻的低语问道。他淡蓝双眼中除了满是痛苦外,似乎很清醒。席神父轻声地说明自己是个神职人员。「发生了什么事?我在哪里?」无疑地,这人终于恢复清醒了。婕儿栘到床的另一侧,双眼圆睁。心脏急跳。他会记得她吗?他猜得出她在他的遭遇里所扮的角色吗?那人的眼光扫向她,婕儿的金黄双眼与他的淡蓝眼眸对视。他似乎正努力去回忆……她狂乱地祈祷他再次昏迷,而他则细细看过她散乱的黑发,苍白的脸庞,再看向她仍然穿着那件低领红丝洋装的纤瘦娇躯。接着他再次看向她的眼睛。「啊,对了。」他仍粗哑地低语。「我记得你。你是那个我在被那些可恶的土匪抢劫前在街上遇见的妓——呃,年轻小姐。你一直在照顾我,是吗?」婕儿无言地点点头。他似乎没有将她与他被攻击的事联想在一起——尚未。他的眼神又迷蒙起来,似乎随时都会再度昏迷。「你叫什么名字?有没有我们可以通知的家人?」席神父急切的声音似乎又让那年轻人回复神智。「我姓施,施提姆。」他虚弱地扯出一个苦笑。「至于家人,相信我,他们不会想得知我的消息的。」「别胡说,孩子。他们当然会想知道你的下落。他们说不定早巳忧心如焚了。」他的眼光再次呆滞。「你不认识……我的家人。」他喃喃道。「留下来陪我,神父。」他闭上了眼睛。席神父真的留了下来。除了一小段时间外,他陪着婕儿守到深夜。威利曾进来看一下,似乎很不高兴那人还活着躺在他的床上,尖刻地哼一声后他就走了。在他走后,席神父看向婕儿。她蜷缩着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肩上披着毯子以抵挡湿气及冷意。炉床上生着一盆小火,但对这冷冽的地方却起下了多大的作用。「你有麻烦吗,孩子?」神父将近一小时没开口了。婕儿惊跳一下,想想这句话的涵义,并以不信任的大眼盯着神父。「你是什么意思,神父?」
他叹口气。「得了,婕儿,我是你的朋友。你信不过我吗?我若有办法,一定会帮你的。」
捷儿嗤鼻。「对哦,你可真是大慈大悲呀。神父,如果你帮我,你有什么好处呢?」席神父难过地摇摇头。在阴暗中,他的光头在火光下发亮。他的眼光蒙胧,声音却很温和。「人们做好事都必定要求回报吗,婕儿?」「大部分是。」她耸耸肩回答道。
席神父又叹口气,不过在他开口前,那绅士再次烦躁地呓语翻身。婕儿费了些力才站起来,不舒服的姿势令她全身疫痛。她走到床边给病人暍些水。正好可以让神父闭嘴,她想着,并一手扶着那绅士的头,喂了些许水给他。他呛咳着,皮肤热得烫人。突然间,他伸出手握住她的。婕儿惊跳一下,一些水洒在他脸上,她俯视那双迷蒙又惊骇的淡蓝双眼。有一刻,他似乎认不出她是谁。「喔,对了,那个妓女。」他喃喃说着。
婕儿僵住了,让他的头靠回那几近扁平的枕头上。
「我不是妓女。」她气愤地低头怒瞪他,席神父走过来站在她身边。
「她的确不是。自你被攻击后,她就一直在照顾你。」
那叫做提姆的绅士皱着眉,一个看不太出来的表情。
「抱歉,无意冒犯。」他似乎是要清醒些地摇摇头,不过那动作一定会痛,因为他申吟着停了下来。「你一定要……让我为此叨扰而报答你。」他的眼神模糊一下,接着又变清明。「噢,对了,我被洗劫了,可不是?他们拿走了……一切?」婕儿点点头,提姆闭上眼睛。「该死!我皮包里有超过四百镑的钱呢!一天还过不到一半呢!我当时……兴致正高。」他的头无力而气愤地在枕上摇头。「再次抱歉。看来我……得欠账了。不过别担心,大家都知道施提姆有债必还。」他又咳了起来。他先前都不曾咳嗽,婕儿和席神父警觉地对看一眼。待咳嗽停止后,他动也不动地躺着,苍白而扭曲的样子让婕儿以为他死了。不过他再次张开双眼,先疲惫地看她一眼,再看向神父。「我快……死了吗,神父?」
席神父抿着嘴,伸出手握住无力地放在脏毯子上那苍白、几乎有些女性化的手。「恐怕是如此,孩子。不过就和其他事物一样,这操在上帝手中。」提姆尽力露出一个微弱的笑容。「我的家人总是说我不会有好下场。」他闭上眼好一阵子,神父担心他又陷入昏迷状态。
「你何不告诉我们该如何联络你的家人,孩子?我确定不论你们有什么争执,都不该让你处于如此的苦境。」
提姆又露出那悲哀的笑容,双眼仍然紧闭。「你不认识我的家人,神父。」他重复道。「他们多年来就一直想摆月兑我。我死了,他们会觉得松了口气。」
「应该通知他们……」
提姆不耐地摇摇头,接着又痛得皱起眉。「好吧,神父,我会告诉你去哪里找我家人。不过你必须先为我做一件事。」他张开眼睛,带着令婕儿猜不透的神情看着她。「只要是我能力所及,孩子。」
「你有能力替我及这位年轻小姐证婚吗,神父?」
婕儿眨眨眼俯视提姆,仿佛以为他又在他们不注意中陷入昏迷呓语的状态。席神父清清喉咙。「你为何想这么做,提姆?」
提姆看向神父。「等我二十五岁,再过四年后,我就可以继承我母亲的遗产,一笔不小的遗产。那能让这位小姐的余生过得很舒服。我若死了而无继承人,身为我的监护人的表哥就会把我的钱并入他庞大的财产之中。我宁愿让这位小姐——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他不耐地询问婕儿,得到答案后又继续说:「我宁可以我的钱报答婕儿的善心,而不愿给我表哥。他是个冷血的杂种——抱歉,神父——而且他也不需要那些钱。」
席神父沉默片刻,婕儿也不说话:两人都看着那严肃而清醒的苍白脸庞。不过他必定神智不清,才会说要跟她结婚的话,不是吗?他真的有钱,而且真的打算娶她,并在死后把钱留给她?有足够的钱买美食、温暖的衣服,还有一个属于她的房间,还有暖暖的火——永不再受饥寒……或害怕……婕儿因这个想法而晕眩。「婕儿?」神父终于低唤她。「这会是……解决所有问题的方法。」
婕儿无主地看着他片刻,快速转动的思绪令她眩惑。
「怎么样?」提姆以更加微弱的声音恼怒地质问道。「你到底愿不愿意?我看不出你有任何拒绝的理由。」「我若拒绝就是个大白痴了,不是吗?」婕儿缓声回答,仍不太相信这个可能性。其中必有诈,他不可能就这样把钱给她。「安排一下吧,神父。请你快点。」提姆说完就闭上眼睛,且立刻入睡了。神父再看向婕儿。
「我得去申请特别许可。」
婕儿点头,眼睛仍看着床上昏睡的身躯。他将成为她丈夫。她因这念头而畏缩。不过他当然只能当她名义上的丈夫,他快死了。她不必去忍受真的被一个男人像拥有一只狗般地拥有她,甚至利用她——就像那些利用她母亲的男人。她将这个思绪赶出脑海中。「我会尽快赶回来。」
婕儿点头回应神父轻柔的话语,但神父离开良久后,她仍站在床边,茫然地看着提姆。奇怪的是,她觉得很平静。若他能撑到神父赶回来,她就得经历成为他的妻子的仪式,无论他是神智不清或是疯了。若没这么做,那就是个大笨蛋了,她再度告诉自己,并披着毯子坐在地上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