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吏 第九章
听着这略有些任性的话,程盼儿不自觉地笑了,“好吧。”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程盼儿心中暗叹。
孙潜三岁启蒙,平日看上去循规蹈矩,活像个食古不化的书呆,做什么都要照着古圣先贤、经典史籍的训诫来,其实只要与他相处久了就会发觉,他其实是个固执又别扭的家伙,有时还相当的孩子气,想做的事情就是阻止,他也会蛮干到底。
这一次看起来,他肯定是不让她放到纸鸢,绝不罢休了。
得到了她的应允,孙潜开心极了,两人选定了人较稀少的地方,便纵马向那方向而去。
两人纵马走了不短的一段路,来到一处地势平坦、景色宜人的地方,眼看四下无人,便决定就是此处。
单独两人远离群众,程盼儿与孙潜倒是不怕危险。
一来参加秋狩的,几乎都是皇亲国戚、达官贵人,早有专人将野兽驱逐,
二来入夜之后,四周黑寂,只有宴会方向锣鼓喧天,灯火彻夜不熄,就是不小心晚归了,只要照着火光方向走,怎么也不会找不到方向。
两人在树下系好马,迳自走到草地上。
孙潜拿了丝线教她怎么系才能又紧又牢,并让纸鸢在空中保持平衡,她的手向来灵巧,一会便将诀窍学会。
孙潜赞了她两句,接过纸鸢,一面示范一面交代要点……
“施放纸鸢最重要的是依靠风的力量,拉着纸鸢跑是最笨的方式,不易成功之外,还容易摔跤。”孙潜竖起拇指,感觉起风的方向。
“听大哥的说法,莫不是摔了许多回?”程盼儿调侃地道。
“倒也不是很多次,只是有一次是从房顶上摔下来,差点吓死我娘了。”孙潜说着,见程盼儿瞪大了眼,不禁尴尬地轻咳两声,“哪个男孩没有顽皮过?谁都有过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年纪。”
“是是,再来呢?”程盼儿一脸想笑又不好意思地道。
“人再跑,也没有风快,所以站着就好,等风过来的时候抬手,迎着风乘机把纸鸢送上青天,若是风势微弱也不用担心,至多迎风走两三步,风力便足以将纸鸢带到天上。”
孙潜说完的时候,正巧吹来不大不小的一阵风,只见他左手执线轴,右手拎着纸鸢一扬,再抽几下,纸鸢就顺利升空了。
“上去的瞬间是最需要技巧的,靠近地面的时候,纸鸢会乱飞,这时候放线的速度要快,只要升得高了,就会变得很平稳。”孙潜说着,连放好几大把的线,直到纸鸢升得有四、五层楼高,纸鸢的飞行已经相当平稳之后,才将线轴交给程盼儿,“你试试。”
程盼儿学着他左手执线轴,右手拉线的动作接过纸鸢,立即就为手上传来的奇妙手感笑开了,“好有趣。”
看见她的笑脸,孙潜便觉得真是不枉他硬着头皮去拜托人,一面细心地叮嘱,“你若要它飞低点,右手就放在耳朵边轻轻抽动,若是要飞高,就要大幅度地向下压,向左往右拉,向右往左拉。”
孙潜一面说,一面做手势。
程盼儿照着他说的做,果然就如他所言的一样,“真的耶,好奇妙。”
“放纸鸢最重要的是配合风,要借用风的力量,别跟它硬挣,你力量下得蛮了,纸鸢会掉下来给你看,也别一味地贪高,放愈高,线的重量愈重,断线的机会愈大。”
程盼儿听得连连点头,“没有想到放个纸鸢也这么多学问。”
盛辉皇朝女子喜着男装者不少,有些贪作女公子,有些单纯为了方便,程盼儿更是从孙潜认识她起,便没见她穿过女装,可此时孙潜真心觉得,她实在是比昨日赛场里所有的姑娘都更好看。
程盼儿年龄不大,却较同一年纪的人沉着冷静,可以说她是成熟稳重,却也能说她略显冷淡,这还是孙潜与她相识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见她流露出这般毫无防备的笑容,彷佛未解世事的少女天真美好。
孙潜深觉自己极是喜欢她此刻的笑容,若是将来能让她时常露出欢喜的笑颜,不知该有多好?
“榆卿说笑了,这也没什么学问不学问的。”孙潜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其实放纸鸢与人生也有些相似,总是顺势而为才能飞得高又轻松,可又不能一味贪高,否则就会一无所有,怎么说呢……”
孙潜沉吟了一会儿,才道:“大概就像人们常说的『凡事太尽,缘必早尽』一样吧。”
当孙潜讲到“凡事太尽,缘必早尽”这句话时,程盼儿浑身不自觉地轻颤了一下,手一抖,纸鸢晃了晃,便落了下来。
孙潜正仰着头,没注意到她的反应,见纸鸢突地落下,还以为是遇上了乱流。
他喊了一声“榆卿当心”,便按住了她的手。
带着程盼儿的手连扯了好几下,这才稳住了纸鸢,孙潜正要呼一口气时,才蓦然发觉自己已经拉住了她的手。
他不是故意要唐突她……
不不不,他的意思是,虽然他有想过教她放纸鸢可能有机会碰到手,但其实也不一定非要碰到不可,当然也不是说他完全不想碰她的手,只是若她不愿意的话,他也不会胡来,所以现在这个情况是误会!绝对是误会!可是……
她的手不太柔软,凉凉小小的握在手里却很舒服。
不对!他既然不是故意要占她便宜,那现在是不是应该要放开才对?但是
现在突然放开的话,会不会像是欲盖弥彰,反而更奇怪了?
孙潜一颗心因这个小意外,而跳得足有平时一倍快,脑中各种想法与感觉来回震荡,几乎无法思考。
她的小手冰凉凉的,孙潜却觉得握着她的手心烫得有些教人晕眩。
程盼儿因为长年饮药,靠得近时,身上总是散发着淡淡药香,孙潜握着她的手,闻着若有似无的香气,突地觉得仅是如此,人生似乎再幸福不过。
太尽。
仅仅二字,道尽她的为人。
她无父无母,无家可归,自幼在戏班子里长大。为了在戏班里占有一席之地,她比任何人都要用功、都要努力,十五岁就名扬艺界。少女时与洋哥相恋,她倾尽所有,千里寻人,不撞南山,绝不回头。之后当了官,查案办事手段百出,用刑狠厉,做事决绝,不到水落石出,绝不放弃。
程盼儿比谁都清楚,她就是个偏激至极的人。她的人生从未走过回头路,没有半点余地,只因退一步就是悬崖。
曾经以为会唱一辈子的戏,如今再也上不了台,曾经以为会相守一世的人,如今早已遗忘了她,更不用说她原本就不认为自己会当一世的官。说到
底,她什么也留不住。
程盼儿是个吃得了苦的人,她不太在意物质,一生之中真正的追求也不多,结果真在正乎的,却都像指尖的沙,握得再紧,也会在不知不觉间失去。
她年纪不大,过了这个秋天,也才二十四岁,还不到一个人一生的一半,却着实有些怕了。
怕会再度失去,更怕自己还会再有所期盼。
孙潜是个有分寸的人,即使是追求,也不会做令人困扰的事,他亲近,却不黏人,充满着让程盼儿动心的真诚。
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对孙潜此时的追求如此困扰。
明明早在得知他失去记忆之后,便打定了主意要将他当成路人,明明在他找上门来求助时,便决定了与他当朋友,甚至……当知己,哪知不知不觉间,这人再次用那无害的外表撒下不着痕迹的情网。
程盼儿自觉自己是个警觉性极高的人,却总是对这个人提不起防心。孙潜对她而言就像是春季的梅雨,总让人以为它吹不动你、淋不湿你,以为就是走在雨里也无妨,恍然回过神来,才发觉衣服湿透大半。
这个男人该说是……细雨润无声?
若是没有那句话,程盼儿可能会再次被他蚕食鲸吞,可孙潜无心的一句话,却正如一盆冰水兜头将她浇醒。
像她这样的人……还能求什么?
求到最后,又能留下什么?
以一个女人的身分来看,她年纪太大,以一个官员的身分来看,她恶名昭彰。讲一句难听的话,她一点也不认为孙家能够接受她。
她不知道孙潜为何还没成亲?他明明就是孙家长子,家中对他的期望颇深,会希望他早日留下嫡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更何况他早已不是两人初识时的弱冠少年,成亲是迟早的事。
程盼儿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十七岁少女,这些年的经历迫使她更加成熟,却也更加现实,更加明白所谓门当户对的意义。
可若是孙潜早已与另一名女子成亲,甚至连孩子都有了,她是不是就能够解月兑?或者说,她是否真能眼睁睁看着他与另一名女子相亲相爱?
程盼儿不知道。
她向来是个果决的人,一旦决定了,就一路冲到底,可这个人却成了她这一生中唯一的迷惘。
长达两个月的秋狩终於到了尽头,程盼儿心不在焉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用手紧了紧宽松的衣袍。
饼了这夜,明日便要回京了。程盼儿心想着,心口有丝丝空荡。
秋季日夜温差大,空旷的地方尤其如此,宴席到了子夜,寒意更深。程盼儿有些禁受不住这样的温差,原本就没多少血色的脸庞不只是白,甚至还带上几分青气,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
在程盼儿席边伺酒的是一名有了些年岁的宫女,这宫女品级低,生得也普通,才会被分派来这里。宫女原先就对要来女官席上伺酒有些不满,手脚便有些怠慢,见程盼儿心不在焉又脸色骇人,更是心升厌恶,索性偷起了懒,不晓得跑到哪儿开小差去了。
程盼儿冻得受不了了,也顾不上大夫的医嘱,就想喝点薄酒暖身,一回
头,才发觉身旁无人。无奈地自己伸手去拿炉里的酒壶,却没料到炉子无人看守,早已烧得过头,指尖才一触到握把,便烫得抽回手。
她摊开直觉握紧的掌,苍白指尖上一点艳红。
那天地苍茫间的一树红梅与你特别肖似,如果得空……
程盼儿像在躲避什么似的紧握住手,甚至以左掌包覆住右拳,指尖的那点热度却如星火燎原直烧入心口。
炙炎般,灼得人不由得心慌。
失神间,是一阵再熟悉不过的锣鼓声唤回了程盼儿的神智,转头往远处台上看去,方才吐火叠罗汉的杂耍已然结束,不知何时换了个戏班。
席间的位置是照品级排列,程盼儿官小,离舞台也就远了,除了几个小小人影,其实看不见什么,可她唱了那么多年的戏,就是一双耳朵听了前奏,也能准确分辨现在唱的是哪出戏。
心,渐渐沉静下来。
即便在大多数人心里仍旧轻看伶人,对程盼儿而言,唱戏仍是她最熟悉且安心的存在。
她曾在那样的锣鼓喧嚣中成长、入眠,乃至攀上巅峰,京戏对她来说就如同亲人一般熟悉而亲切。
台上演的该是“锁麟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