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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语师驭夫经 第七章

第三章

冬日暖阳照在街边光秃秃的枯树,枝上有只暖不了的鸟儿孤伶伶窝在巢中。

均富单手撑在颊边从三楼窗边往外瞧,便是瞧见那孤独冷清的光景。

此刻他身处京聚香这蟠京第一的酒楼,酒楼并了两幢三层的楼阁,可纳客百人。

然而这北阁三楼可不是有钱就能进来吃的,就和空谷坊一样,若不是自身名声响亮,好歹也要有个位高权重的朋友可以拿出来说嘴……若不是那一晚被人丢出空谷坊的事弄得全城皆知,蟠京出名的店舖、饭馆避他主仆俩如蛇蠍,他跟四爷早就打着大皇子的名号去吃好料了。

说到好料,这间蟠京一等一的酒楼果真名不虚传,随口点的菜皆是人间美味,菜色变化多端极具巧思,令人惊喜万分。本是冲着京酱煲而来,后来方知京城冬日兴食汤锅,而光一个石头火锅便有大骨白汤、豆酱红汤和今年新口味的米酒粗姜清汤可选。白红清汤能混,汤满汤浅吃法多变,而看似相同的配料中暗藏玄机,以不同调味迎合各式汤底,牛、羊、猪、鸡、鱼、虾又各能吃出不同风味,真是恨不得多生几个肚子来填。

均富与四爷已经连着来京聚香吃了六日六夜了,从早吃到晚,为求吃遍所有菜色。若京聚香有厢房可租,他们可能早就入住。

眼下正是午膳过后,伙计才撤了碗盘,正准备上茶消腻。洪四爷看着对面嘴吃得油亮油亮的均富,盯着窗外也好些时候了,平时一吃完饱嗝都还没打便端出笔墨写他的蟠京游记,眼下倒是装起忧郁少年,不禁问:“想什么?”

均富没应话,眼里瞧的是枯枝孤鸟,嘴里回味那锅肥羊粉丝,心里想的是面子很大,大到让掌柜直献殷勤、不断端上厨子绝活好料的腰牌主人。

均富想了多日,阮寻里真正气的是何事?

莫不是那时撞坏了他什么?或是撞疼了他哪儿?下回见面该问问,才知从何道歉起……均富从未试过得罪人,也是第一回惹人厌恶,心里着实不好过;他性子恩怨分明,得人好处必要道谢,得罪了人自然也得赔罪。

再者阮寻里气未消便愿意在大皇子面前说谎维护他们主仆,如此心善,自己更不能不识好人心的。

想不透阮寻里的反覆无常,均富在桌下的手握了握收妥的腰牌,正想回四爷的问话,余光瞥见街上的一抹人影,他转转眼,忽地转道:“四爷,我们出去散散步消消肚子吧。”

“出去?”洪四爷重复着均富的话,问得有些不可置信。

过去几日他们寸步不离京聚香,吃完了喝茶,茶喝完了吃小点,小点吃完便绕着酒楼庭院的鸟园散步,接着又是吃吃吃,眼下均富说要“出去”,意思是不吃午后小点也无所谓?

怕窗外人儿走远了追不上,均富打定了主意便起身,不等四爷再多说什么,推门而出。

洪四爷忙唤来伙计交代留着此桌,他们晚些会再回来吃,搁下银钱后追出酒楼时已不见均富踪影。

☆☆☆

峒岭春开野樱,冬日里的山景犹如一幅细琢的水墨,有樱树枝桠交错的线条,却没有一丝颜色。

山中宁静,鲜少人烟,下山的小道铺石,几个步伐踏出声响。

“忙了好一阵子,今儿借上山取占卜灵石之由,方有机会与你说话。当年你出仕河图院,你师父还交代我多多关照,转眼十年了,你的官位自入思余门第二年由说书升至正言后便迟迟未有进展,难道你真一点野心也无?”说话的是兼任思余、断易两门博士的苏大人,身边人是昔日同僚之徒,他自会多些关心。

“官运天定,岂是野心能左右?”阮寻里与之同行,却总走得慢他半步,恪守身分之别,绝不逾越。“家师为官正正二十三年,离京前两年陈国师辞世,家师代理院内事务,本来将被举荐国师之位,统领河图院六门,他老人家也曾有意登上高位以光耀师门;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师公急病卧床,师父也只有辞官返乡。”

苏大人听他语带惋惜,不由得心下暗笑。

国师,那是天下相士梦寐以求的称号;皇上以至宫中上下处处仰赖河图院,丞相为百官之首的时代已过,国师方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谁又不想坐?若当年阮寻里的师父坐上了国师之位,只怕时至今日还坐得稳稳当当……苏大人不动声色,又道:“那么你呢,寻里?看你命盘,日支坐正官,如今又是行运之年,难道不想顺应天命,闯一番事业?”

阮寻里不会讶异苏大人看过自己的命盘。官员升迁本就需要比对流年,只是收在官籍里的四柱他早已动过手脚,苏大人只见其一不知其二;加上苏大人自视甚高,深信命盘中没有看不清的变数,自己正巧就能利用这一点,以求全身而退。

现在的国师年迈,近来更有患上痴症之迹,河图院里的明争暗斗不比两皇子逊色多少。苏大人的夫人本为陈氏旁系,莫说二皇子正在用人之际,太后没有不帮自家人的道理,苏大人更不会放过眼前数十载一度往上爬的大好机会。

太后屡屡错过试探自己的机会,如今时机成熟,苏大人明人不说暗话;太后将苏大人扶上国师之位,思余、断易两门需有人接手掌理,而接手那人务必要是亲信。

两人步伐放缓,苏大人回过头来,阮寻里没有一刻迟疑,双膝一屈跪落在地,“寻里尚在襁褓便被父母遗留在濮阳门前,幸而师父不弃,不仅收留寻里,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十年前门里接到皇令,师兄弟无不希望离门出仕,开眼界、享富贵,无不为侍奉真命天龙感到无上光荣,师父却独独挑中寻里入朝为官。然而……然而苏大人可知师父用意?”

苏大人被他这么一跪吓了一大跳,连忙要扶,双手却反被握住,再听他似是话中有话,直道:“有何用意?”

阮寻里脸色、唇色皆苍白一片,双眼空洞道:“师父早知寻里命中有煞,必是重病而亡;他老人家算出寻里在东方仍有一线生机,才命我入京。入京之后寻里染病,可也确是蒙受皇恩,才有太医为我延命至今……”

阮寻里神色沉定不显悲伤,多半已看破,只想顺天安排。苏大人沉吟半晌,回想此人命势起伏,不可能错看的……

朝中再没有人比阮寻里更合适做自己的左右手、做自己的傀儡——苏大人蓦地睁圆了眼。

太过注意阮寻里的官运而忽略了其它。苏大人想起十年前第一次见他命盘时已有几处存疑,也忧心过他将遇克星,莫非……莫非他命中克星已现?

“若寻里有多几年命,又哪里不想跟随苏大人、不想有一番作为,以报皇恩?”阮寻里抑着喉间轻咳,唇色已是白中泛青。怨,也只能怨自己的命。“苏大人,寻里时日无多了。”

“你说什么?”苏大人想说他自招秽气,白太医妙手回春,尤其对咳症在行,太医院什么珍稀药材没有,治个病又有何难?可下一刻他又想起数月前淑妃产子,太后宣多名官员进宫时,阮寻里宫门呕血之事;是日白太医正巧不在宫中,太医院来了三位太医轮番为他把脉诊治,皆道他病已入骨……

“白太医五年前已断言寻里活不过不惑之年,年过三十咳血三次便将归西。”阮寻里闭上眼,道:“宫门呕血,已不是第一回了……”

苏大人感觉他握住自己的手松了开,颓然坐到了地上。他痛心摇摇头,“真是天妒英才、天妒英才。难怪这两年你沉迷赌坊,原来是斗志全失。我……我以为你起了背叛心思,不,不只是我,太后也这么以为……”

阮寻里见机不可失,倾身伏地,鼻头几乎点地,央求道:“还望苏大人念在与家师昔日同僚情分上,准了寻里的辞官。余下的日子,寻里只愿回到濮阳门长伴师父左右,略尽孝道。”

☆☆☆

寒风拂来,吹起发丝乱了视线,阮寻里不以为意,独自走着下山的路。

风冷,他却太久没有如此感到热血沸腾。他成功了……十年布局,每一步都走得艰辛磨难,可他仍是成功了。

他终于能离京返乡,回濮阳门。

他已等了这一刻太久太久,久到他一瞬恍惚,不知是真是假。但这不是梦境,他已得苏大人首肯为他上书,只要皇上批了奏摺,明春花开雪融,他便能离开京城。

苍白唇边不住泄露了笑意,却是冷过冬风的冷笑。

回师门尽孝道?可笑。

皇令压顶,老头子不顾自己的不愿,多半因那天赋异禀的师兄一句不去,便狠心将他逐入京中,将他困在这皇城笼中一困就是十年,不闻不问。

师兄弟无不盼望入朝侍君?可笑。良禽尚且择木而栖,濮阳门内人人洞悉国运,昏君之后只有暴君,谁会蠢得以自身才智、性命赔葬?

呕三次血便会命丧黄泉?可笑,太可笑!

他每晚一碗毒药,毒不死人,只会伤身伤神;每朝半碗解药,解不了毒,却能抑制毒性。白太医还他的恩情,是为他延命没错,却是用奇毒来造重病之相;若要他随大燕老死灭亡,他宁可毒发身亡。

可笑、可笑、可笑……最可笑的便是自己;为了逃离蟠京,面对朋友他无法真心相待,面对利欲薰心之人他需担惊受怕、哀求生路,就连无病无痛的身子也得一点一点摧残。

这不可笑什么才可笑?

他在无声中自问。

风从身后来,黑发乱在眼前,下山的路将尽,阮寻里终是伸手拨发,不让发丝乱了视线,也将狂乱的思绪压抑下来。

大事将成,他必须要沉得住气,任何一步踏错都会令前功尽弃。

而这一场赌他禁不起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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