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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语师驭夫经 第六章

“……你这是愿赌服输,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在庭轩窗边的老位子上,容老板一边瞪着自己手边越堆越高的银钱,一边碎碎念着。

阮寻里模了模腰间很扁很扁的钱袋,似是有些懊恼地啜着茶,“任君想像。”

容老板对那难得有些不耐的语气挑眉,又将骰子入盅,很不来劲地摇着。“明知会输,还下这么重本……你脑子进水?”

“我每日就带这么多钱上赌坊,输光便走人,多输几次少输几次没什么分别。”偏财运他没有,但自制力不算差,阮寻里将最后几颗碎银押上了“小”字。细想下来他也不算贪吧,没想过以赌发横财,只是在大、小之间择一,却能次次都选到不中的那边……外头的赌坊便罢了,眼前好友是绝无可能出千,果然是命运天注定,没赌运还硬要去赌,吃亏的永远是自己。

“怎么了?”难得听他自怨自艾,容老板关心地问。

“开吧。”也不等着看结果,阮寻里起身去提一旁炭炉上的大铁壶,为两人换热茶。

阮大人背过身,容老板轻掀骰盅朝里一望,又盖了下来。他暂时未开,转道:“对了,那事我打听过了。”

“如何?”琥趾说容老板为他买的骰子已入手,其实骰子只是个说法,阮寻里来空谷坊的目的一向不是蒐集赌具。坐回位子上,不见好友揭盅,他也不催促。

容老板喝了口茶才说道:“宫里的事一向没有太多新意,皇上去年废太子后,三皇子已与皇位无缘,听闻已拟旨,即将封王离开蟠京。”

“去南方?”封王封得比他估算的快了些,或许也不是坏事吧。

“有你指点,三皇子自知该怎么做。虽是失势,选封地这点小事他还能应付的。”容老板点点头,“待春日雪融便举家起程往粱州庆安府。”

“春天哪……”阮寻里转看窗外,时节方入冬,还未落雪。是急了些,但也罢,若再拖下去绝非好事。

容老板看着那望远的表情,不知是惋惜、不舍还是有什么来不及诉说之事……断袖之癖四字又猛然在脑中迸出。他嘴角抽了抽,忍不住试探道:“朝中上下皆知阮大人出身濮阳门,掌门曾任河图院博士,当年官位提拔多亏太后;师父是太后的人,所以你这徒弟多半也是。以我对你的理解,只觉如今情势不明,大皇子、二皇子明争暗斗,而你不想惹麻烦上身,所以迟迟不表态究竟为谁所用……阮大人,当时三皇子求助于你,你不顾一切相助已是让我模不清,莫非你是三皇子的人?”

“不顾一切相助?”阮寻里冷冷挑眉,“我跟他说了两句话而已。”

“需小心兄弟相害,迁南方保一世平安。”那场宴席容老板也在场,自然知道老友说了什么话。“就算三皇子是喝醉了酒才随手抓了个人诉苦,那么巧便抓到了你,你也帮得太过了。你给三皇子出计便是背叛二皇子,这事要是传出去,什么日日赌坊花钱消灾,与各路官员套交情、疏通关系便都将前功尽弃,二皇子跟太后不会放过你的。”

“我不说,我相信你不会害我,三皇子更没理由把唯一的保命符扔了,这事不会传出去。”这番安慰人的话没让容老板脸色好看点,阮寻里又道:“且别说那时相国大人寿宴里人山人海,没人会注意到我三人说话……就算是注意了又如何?他当时是太子,若不是相国府花园偶遇,闲来无事传我入太子府为他相命,我又岂能拒绝?”

“那你也不必说得那么白吧。”本来只是随口问问阮大人与三皇子的关系,怎知越说胸中那把无名火烧得越旺,容老板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老友平时那么谨慎,这种时候偏又贯彻濮阳门铁口直断的门风……

“那时大皇子与二皇子联手算计,欲将三皇子拉下太子之位,我说的其实他早明白的,只不过借我这相士的口说出来罢了。”阮寻里知道容老板翻这一年前的旧帐是出于关心,所以解释着:“为人相命,我盼能不说谎话。”

不说谎话,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然而如今的河图院,为升官、为发达,什么富贵吉祥的话说不出?说到底,给人相命、看风水凭的是各人功力本事,太多的事不到最后不会明白当中道理;而真话往往有些刺耳,若为仕途着想,自当斟酌发言。

老友的冷淡令容老板眉间轻拧,“如今争夺太子之位的只剩大皇子与二皇子。二皇子背后的靠山与其说是他母妃欣贵妃,不如说是太后与整个陈家。先前太后召你入宫给淑妃所生的小皇子排盘命名,你避开了……其实欣贵妃与淑妃皆为太后的侄孙女,都是陈家人,朝中三省六部九寺五监里又有多少官员是陈家人?”

“你想说什么?”陈家势力扩展得极快,所以理应顺应局势?

“姑且别论二皇子是不是做天子的命,只要他尚未失势,你总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别得罪了他。”容老板语气沉了几分,不似朋友间的好言相劝,倒像一次警告,“三皇子的事已告一段落,我就不说了,但像今日到大皇子家作客,这些可能让二皇子误会你与大皇子亲近之事,莫要再做。”

“……琥趾没说我是被人架去的吗?”若能避开,又有谁愿意往火坑里跳?今晨大皇子来帖,表面上是请,然而管事领两名护院在他厅里寸步不离盯着他;与其真被人架出去,不如识相地任人摆布。事实上阮寻里也是去了才知道大皇子召他前去的原因,是一面试探洪四爷,一面试探他这个阮正言究竟帮的是哪一头……

他又看向窗外,静静看了许久不语。窗外寒风飕飕,天色冷暗,如此夜里……如此夜里……若能来盆烧得热腾腾的石头火锅再好不过,就不知京聚香的掌柜会端白汤还是红汤上桌……

他不是分神想偏了,只是直觉想起了一个人……阮寻里对脑中忽然浮现的黑脸拧起眉。今日临别前那黑脸低低,看着手里他给的腰牌,对于他忽然转变的冷淡无礼感到无限疑惑。

前一刻才对容老板说盼能不说谎话,可今日在大皇子面前他却是睁眼说瞎话……洪家四子是男是女,这事大皇子知道真相怕是早晚的事。

脑中的灰衣黑脸少年仍在,那表情仍疑惑,阮寻里垂下眼睫。他不想去想那黑脸少年,愈想,便愈莫名地心烦意乱。

早知是祸。

“你在想什么?”容老板见他脸色凝重,唇色被抿得更白了,莫不是今日在大皇子那儿发生了什么事?

“京聚香的石头火锅。”阮寻里收起飘得老远的思绪,据实回着。他又替彼此加了热茶,闻着茶香没有喝,只是将小杯握在手中取暖。

两人相识太久,所以明白若是自己能帮得上的,阮大人自会开口;若他不说,问也无用。容老板道:“另一件事我也打听过了。”

“那事我已经知道了。”阮寻里应了声,“召奉陵山庄洪四爷入京的正是大皇子,目的是为德妃讼咒延命,好令皇上宽心。”当然这多半是大皇子的惺惺作态。如今的皇上只挂心德妃,就连前些日子淑妃产下小皇子之事都不能打动他,能入得了他的耳、他的眼的事物已不多了;重立太子一事延宕已久,下一次被提起时,皇上能想起谁,谁的名字就会落入诏书。

“是今日大皇子说的?”那晚空谷坊前阮大人被撞倒在地后气冲冲离去,知道那两人是远从岳州来的洪家主仆,已是后来的事。容老板回想那时他们便是在此招来管事又说了次那对主仆是如何在坊里惹是生非,如今落脚于大皇子城西的别庄云云;本来阮大人就爱听各路消息,他也不以为意,怎知遣退了管事后,阮大人便要他设法查查洪家主仆离乡进京的缘由。“那你可知这本是二皇子的主意?只是不知出了什么差错,才演变成由大皇子主导的感人戏码。”

“什么?”如此重要机密又怎会让大皇子捷足先登?阮寻里看向容老板。两皇子争权夺利各凭本事,将来谁坐上龙椅其实他根本不放在心上,然而他却隐隐觉得不妥,彷佛本来围绕在太子争夺战的迷雾漫延至他前方的路,而他明知有险,却不知该如何避开。

“大皇子暗地里统领着大燕最秘密的组织,其网络遍布十二州每一个角落;这事我跟你说过了,天下间有什么消息想瞒过他并非易事。”见老友脸色微变,容老板顿了顿,遂扬起颇具玩味的笑,“还以为你真能罔顾你师父的交托,置身皇子们的斗争之外,原来只是隐藏得太好,你还是向着二皇子这头——”

“你根本不知道老头子交托了我什么事。”

病气冷然的神情一瞬凛然,容老板一震,却不出声,只是与他对看了许久,才见他缓了缓眼眉,又恢复平时的模样。叹了口气,认输道:“我的线人自可以继续为你追查下去,但避开大皇子耳目并不容易,弄不好赔的可不只是我的命……”语气停顿片刻,他侧身瞥向还放在窗边未收的那叠代玉,“这样吧,做完这桩,你于我的恩情便一笔勾销,如何?”

拖欠了十年的人情债,看来是让容老板背得颇辛苦,见面总是有愧,虽以友相称,却无法真正交心……着实有些可惜。阮寻里深吸了口气,松口将自己计划已久的事告诉容老板,“我即将离开蟠京,若无意外,约莫就在明年初春雪融之时。”

容老板闻言愣住。

“我早想找机会将此事告诉你,届时定有需要你出力相助之处。”将那愈发惊讶的表情看在眼里,阮寻里伸手抚向腰间佩带,拿出一物道:“这代玉我会带在身边,还望到时容老板赴汤蹈火,还我的恩。”

病恹恹又偏冷的声音停在耳边,阮大人讨恩情倒是讨得毫不客气……当容老板渐渐从他将离京的震惊中回神,眼前人喝了最后一口茶,起身准备离去。

“等等。”

容老板唤着,阮寻里回过身。

“不看看?”容老板指向桌上一直未揭开的骰盅。老友赌千次输九百九十九次,可每一次都会怀着一丝希望等待结果,输也输得心服口服。

“不看了。”明知是输,又何必看?阮寻里将落在骰盅上的视线抽离,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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