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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眼夺爱传 第七章

☆☆☆

“镜潭东御卫的真正身分究竟是谁?”

鹿鸣酒肆二楼靠里的位子上,两人面对面而坐,一人吃肉喝酒,一人风尘仆仆,连日赶路前来却不见一丝疲态,连珠炮似地发话:

“话说镜潭曾是对天子最死忠的神秘组织,深入皇宫、混迹市井,暗中监视所有人所有事,在暗处伺机而动以维护天下秩序。如今这帮人倒成了大皇子专属的眼线,皇上蠢就蠢在指派这野心勃勃的大皇子做了监国;一旦当上镜潭的头子,不将此组织多加利用来铲除异己、谋权夺位,那还真对不住自己了哪。”

原先是任他口若悬河地胡说八道,但那一个“蠢”字骂得又重又响,洪临真嚼肉的嘴停住,转头看了看四周。

今年的梅花酿在两日前开封了,四方酒客一批换过一批地涌进天目的酒肆饭馆;这时候说早不早说晚不晚,正是酒过三巡,喝得大醉之时,人人豪迈划拳、大口喝酒,就算是眼下两人靠近说话也得十分费神才听得清,也就无需担心这传出去会引来杀头大罪的话给人听了去。

安下心,洪临真又夹了块肉送入口,任一刻不说话会憋死的家伙迳自说去。

“这镜潭之中,彼此之间互不相识,就算是成员之一也可能被其他组织中人监视着而不自知;监国下头只有东西南北四方御卫领有令牌,可调派人手,但此四人身分行踪始终是谜……”

洪临真听出他声音有些沙哑,替他满上酒,算准时机插话道:“护言,喝酒。”

“谢大爷。”李护言顺手拿过酒杯,一仰而尽,润完喉又继续说道:“其实为何会搞成现在这般?还让该当是养尊处优的大爷寄人篱下,到什么粗人的镖局当差。再怎么说,咱们奉陵山庄于官场皇家、黑白两道间好歹也有点儿地位,更是镜潭一员——”

“是镜潭一员的只有你庄主。”一向任护言说南道北也不插话的洪临真瞬间变了脸色,打断道,“而打从他兴起卸下守陵大任念头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什么也不是了。”世代为先皇先帝奉陵,那是他洪家的千年使命,纵然有许许多多的禁忌与规则,却是他们的生存之道,无端背叛皇族韩氏只会给一族招祸,庄主却是一意孤行。

“……”李护言自知失言,说得太过,不意提及了大爷的最不爱听之人,模模鼻子赶紧替大爷斟酒。

大爷口里的庄主便是二爷,是大爷的亲弟,无论人前人后大爷皆称他庄主。在大爷心中,这个弟弟就只是庄主,两人间怕是早无兄弟情谊……至少,他们已多年不曾说过话,难得相见也不曾对看一眼。

他们之间的嫌隙却不是在二爷决心卸下守陵职责时才开始的……李护言偷偷抬眼瞧着大爷。

奉陵山庄洪家四子与生俱来便有各自的能力,家主之位不一定传给长子。三爷和四小姐的能力在很小的时候便显现出来了,大爷与二爷却不然,到二爷七岁之前没有人知道他们哪一个是千里眼,哪个又是身怀药血的家主。庄里人只知大爷稳重识大体,二爷爱玩爱闹没个正经。很长的时间里大伙都盼着……不,是已将大爷当成了将来的庄主尊敬着、拥护着。

直到一次武林六大派集结起来盗墓,最后虽退了敌,却也对庄内护院造成极大伤亡;老爷重重责怪被派在天漠石壁上却无法及时看见盗墓者的二爷,二爷不说话,就在那时福伯被人抬了进来,中了贼人的毒镖命在旦夕。为救几个护院,老爷已放了过多的血,庄里人只有指望同样身怀药血的大爷。

大爷迟迟不动,只是瞪着福伯很久、很久……李护言忘不了他当时的表情。 就在那一夜,二爷首次割腕。

那是幼时有过的家主之争,在一片血腥的沉默中便结束了。

前仆后继而来的盗墓者仍多,天漠石壁上却再也不见望远的千里眼。

忘了是哪一年开始,老爷允了大爷离庄,一方面打探消息,防患于未然,一方面有些江湖历练也能精进武艺,对护陵实有助益。而就在三年前老爷将庄主之位正式交给二爷,到石壁中闭关后,大爷几乎没在庄里连着待超过两日,总是匆匆来去。

李护言天生话多,就连睡觉时都是梦话连篇,极少如此安安分分地吃肉喝酒,洪临真不会看不出他无言中有所思。“护言,我说过很多回了,我离庄,以至如今进了治远镖局自有缘故,你是庄里的管事,实在没有必要委身酒楼里说书。”

“我这是话多无处说。”李护言唉了声,“夫人过身后庄里再没有热闹过,老爷闭关后大伙话更少了;大爷成日在外,除去那鬼灵精怪的孙谅,我更是没有个说话对象……要我待在庄中,是想要我的命吗?再说我只是搬出庄,又没搬出奉陵——”一句“庄主都默许了还时常来听说书捧场”都到了嘴边又及时吞了回去,改道:“我就在酒楼耍耍嘴皮子,大爷就当是让我消遣消遣。”

……消遣到没人召见他还真的就不回庄中,眼下还能偷跑出奉陵到天目来见自己?庄主就如此放纵门人?洪临真握着酒杯,睨了恢复多话的护言一眼,“你这么做,只怕有心人会当你是我的人,与我连成一气,存心与庄主过不去。”

李护言眨眨眼,“我本来就是大爷的人。”

洪临真看着他,酒杯提到嘴边却迟迟没沾唇。

“庄里大多也是想跟随大爷之人,”李护言字字真心地说道,“明眼人谁都知道如今的庄主走的是险路,说得好听是想带一族月兑离韩氏自在生活;可依我所见,那不过是庄主自大过了头,不愿受人控制。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不守陵了难不成就真能不当自己是韩氏子民?纵使无奈也是事实,二爷却看不清;究竟谁才是真正能保护奉陵一族的庄主,大伙心里都明白。”

一番窝里反的话说得抑扬顿挫,洪临真心想不知他在酒楼说书是不是也这般头头是道,黑白是非任他说去?

他不否认年少时曾盼着能当上庄主,毕竟爷爷、爹娘、庄中所有人皆对他有此期望,而他也自信绝对能做个比二弟更好的一家之主。可事实证明,自古以来家族中便有的规矩并不是轻易可以被改变。

“只要大爷一言,山庄易主又有何难?”李护言直言不讳,不怕话说得太明白,“一当上庄主,二爷便先后借故将三爷、四小姐逐出奉陵,如今的山庄入夜后是令人心寒的阴森,谁知道他接下来又想做些什么分裂家族之事?大伙是嘴上不敢说,其实早已人心惶惶。”

李护言能与二爷表面嘻闹,甚至若大爷真的成为庄主,他也会为二爷说话,劝服大伙让二爷继续留在山庄,绝不为难;他盼着奉陵一族能相安无事,可那并不代表他认同二爷所作所为。

“大爷——”

“够了。”洪临真截断他的话道:“护言,你不远来见,就是为了说这些?少时不明事理,仗着长辈疼爱有加才会犯傻,事到如今我若与他争庄主之位,与他一意孤行的作为又有何分别?皆是令一门不安而已。爹既已将家主之位传给他,那么他便是你的主子,莫要再跟我说这些,明白吗?”小妹身为奉陵的咒语师,穿梭阴阳两界,自小与护法形影不离;三弟视物不便,娘亲便为他选了个随侍的护卫。二弟贵为家主,依祖先规矩也曾有个五行相生之人做为影絷替身;唯有自己身边无人。

偏偏这护言不止一回说愿随他使唤,还为他搬出了庄中……洪临真睨他一眼。或许两人皆是家中四手足中落单的那一个,才自然互生相惜之情。如此想来,他实在不愿对护言说重话,可他更不愿护言为了自己而与庄主作对。

沉默半晌,李护言抓抓头,叹口气道:“大爷不喜欢听,我不说就是了。不说山庄的事,那么说说天目这头的事总可以吧?大爷混入治远镖局,为的是揪出镜潭东御卫,此人是大皇子心月复,大皇子又辗转夺得四小姐的两把祖传短剑……”停了停,才又道:“其实庄主不放在心上,大爷又何必为了收回那两把短剑而以身涉险?”

“你自己也说那是祖传短剑,是我洪家之物,岂能落入他人之手?”这话得说清楚,洪临真并非为庄主才委屈自己进治远镖局当个趟子手。做为奉陵一族,他不能忍受等同陵墓钥匙的祖传短剑流落在外,更别说剑是在小妹手上丢失的;若有一日追究起责任,遭殃的可不是那个我行我素、放任这一切发生的庄主。况且他来到镖局,是自有考量……

李护言明白大爷做的都是为了保护家族,只是他不希望大爷涉险;听说治远镖局即将出镖,难不成贵为奉陵洪家长子的大爷真要为人卖命?“这……大皇子也不算是他人吧,真要说,他也算是皇室中人,是姓韩的呀……”

“我等是为天子守灵,等有一日大皇子真成了天子再来夺剑,我定双手奉上。”皇室夺嫡之争洪临真有所耳闻,看样子大皇子胜算多些;可先前小妹奉命入宫遭难之事的始作俑者便是此人,他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只要他还未登上大位的一日,奉陵山庄便不是他能动的。”

奉陵山庄不是能任人摆弄的……

李护言顿住,想不到水火不容的大爷跟庄主会说出一样的话。半晌,他失笑,语气也软了几分:“有传这个东御卫是大皇子的软肋,只知其可能已不在大皇子左右,却不知此人真正的身分……大爷,你在镖局也有些时日了,可有看出什么端倪?”

洪临真单手握着酒杯,不说话。

“大局主尹絮楼?”李护言问着。

“不是他。”

“大爷如何能如此确信?”反覆思考半晌,李护言点点头附和道:“不……大爷说得是。尹絮楼长年在外走动,是台面上的人物,反观镜潭的东御卫行事不露脸,而且,江湖上有个传闻……”他看了看左右,又把声音压低了些:“东御卫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刀客——圆月妖刀步月华。”语毕,没有等到大爷的惊讶表情,他眨了眨眼,“大爷早就知道了?”

“你真以为你在酒楼说书,会比我行走江湖消息更灵通?”洪临真轻轻呼了口气,笑着反问。

一年前的夏末,乌金崖上十五侠围剿步月华,据说是受一江湖帖煽动,不论死活,只要交出步月华与其身上的一柄木牌,可换五万两黄金。步月华从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人物,关于此人之事众说纷纭,有传他拿钱办事,死在他刀下之人从江湖名士到朝廷命官、甚至荒乡学堂先生都有,也有人传他实为漠北邪教中人,随机取人性命,饮血为乐。

李护言愣了愣,“所以大爷……你也知道步月华可能是个女人,乌金崖一战后便不知所踪?而且这一年内好几个参与此事的江湖人士都遭暗算,不死也重伤。算算江湖名声较响亮的,也就剩独臂刀客尹絮楼未闻有遇上什么事。”

洪临真在这一刻明白了护言大老远从奉陵跑来,除了关心以外,还时时留心对自己有用的情报,为的是能及时帮上忙。思及此,他牵起笑,“我打听过了,一年前,城里人没人见过治远镖局的小局主,直到近来才见尹岁亭露脸。”

原来,他自以为了不起的小道消息,大爷早就知道了,更早一步有了行动,不仅得到尹絮楼的信任,还成了镖局的趟子手。李护言垂下肩。大爷就算身边没有亲信,似乎也过得很好……亏他还以为自己跟大爷也能和孙谅之于二爷、护尘之于四小姐一般,成为主子身后的影子,在明处相伴、在暗处相助。

护言毫不遮掩失落的模样,洪临真只手撑在嘴边,遮去微微笑意,故作烦恼地说着:“我还弄不清的是,这么多年来,这个小局主究竟是如尹絮楼所说的,单纯地深居简出,还是其实根本就不住府里……护言,你可有打听到什么?”

李护言看了大爷一眼,似想确认他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最后得意地道:“大爷,关于这一层,我掌握到的可靠消息指出,治远镖局的小局主其实自小就被送去了江南,根本不住在天目。”

“哦?”洪临真模模下巴,非常配合地表现兴味。

李护言见状,嘿嘿两声又道:“还有个江湖小道消息,是关于尹家的秘笈;由于长子断臂,练不全,次子不是练武身骨,所以有传这祖传的内功心经其实是传给了么女。”

闻言,洪临真一顿,几不可见地轻轻拧了拧眉。

这说法他亦是听过的,但从前并未放在心上,毕竟尹家的内功心法不是什么绝世武功,说穿了便是自家练武惯用的调息秘诀罢了。他垂垂眼,看向空了的杯中,不知怎地想起与尹岁亭的几次交手……她的身手不算敏捷,是重伤所致,可她内劲浑然天成,讲究平衡稳健,轻易便能周身运转无碍,简单的上下互通、左右轮替,断臂的尹絮楼却万万做不到,年少时还因此被迫别投师门,无法精练本门武功。

家传秘笈传至么女之手,身为长子的尹絮楼可曾心服?

洪临真未察自己眉心紧蹙,道:“尹絮楼将流落在外多年的妹子留在府中有两种可能,一是为掩饰小妹的真实身分,二是为伺机夺回心经。”并非为练成本门内功,单单想拿回该是属于尹家长子之物……

“那么……大爷觉得是哪种可能?”

洪临真低头看着桌上酒杯。

四周人群喝得天翻地覆,说话声音震耳欲聋,而他弓指敲着桌面,双眼落在杯中酒被震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过了很久,还是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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