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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眼夺爱传 第八章

第三章

初春雪融,破晓时分,最是寒冷。

天还灰黑深沉,治远镖局大院中已是一片忙碌。

镖师忙进忙出,忙绑货、系马,忙清点物品、武器,一刻也不得闲。

趟子手们来到旁厅各领三面新制镖旗,毛三再三交代此物如镖队门面,尤其借道之时如通行令,必当行在队伍前方,切忌污损。三面旗看似相同,分别在细处各有巧妙,真有遇难之时,留下不同旗帜在官道,便算是留了暗语给后头接应的兄弟。

镖局的新手其实只有洪临真一人,其他趟子手领完旗便各自散去,毛三唤住他又再叨念半晌,才被入厅寻人的崔掌柜打断——

“洪兄弟首次出镖,大局主请你至书房一叙。”

洪临真将旗摺妥,依言转往书房。

书房纸窗映着人影,他上前叩门,过了一会儿里头人道:“进来。”他才推门。门里案前,写字之人已放下笔,顺手阖上册子;洪临真只扫过一眼,便知那只是寻常帐本,随即拱手见礼。

“洪兄不必多礼。”尹絮楼扬扬手,步上前,“坐。”

洪临真坐下,就闻他接着说道:

“本来这是你在我镖局第一次出镖,按例是该烈酒祭月,”尹絮楼也坐下,从炭炉上提了滚热的壶,为两人倒茶,“可不瞒你说,上回祭月有兄弟喝得不知节制,隔日是给绑在马背上出城的……那时起我便废了临行饮酒的规矩,就连平日,我也不让当差的兄弟喝超过三杯。希望你别因此觉得我没把你当成镖局兄弟。”

“大局主言重了。”昨夜开始便有几个平时较说得上话的镖师频频来问怎么不见府中备酒,原来治远镖局有这般规矩。洪临真笑道:“在下独身游走江湖数载,蒙大局主不弃,才有幸过回有檐遮头、餐餐饱食的日子。再者这回我与小局主两人轻装上路,更该时刻警觉,尤其身为开路的趟子手,断不能醉倒到让人绑在马背上,由小局主拉马出镖的。”

尹絮楼先是一顿,后大笑摇头。

那一言,显出了洪临真的不拘小节……初初以为两人同样身在世代传承的深宅大院,同为长子,或许他们懂得彼此几分,也有相近之处。当时尹絮楼看重洪临真的异能及身手、听过他为人正派的名声,又因用人在即,未想太多就将他聘入府,整个冬日远远观察他与小妹,才渐渐了解他为人。

或许,是他想多了。

洪临真是身怀千里眼的能人异士,而自己是残缺之人;自己掌着治远镖局的兴衰,他却得将家业拱手,独自出走……他们又哪里相像?

洪临真能看见最远之物、最微小的变化,自然察觉了尹絮楼少见的大笑里不曾舒解的眉间、他言谈时的眼神转变;可惜人的心思变化并不是看见就能明白。瞥了眼茶桌上的两杯热茶,他举起道:“不如以茶代酒,祝我等此行不负所托,平安归来。”

“好。”一见如故成挚友毕竟是少数,又何必执着相像与否?若真气味相投,自会成朋友。尹絮楼将茶当酒,与他对杯。“洪兄爽快,我也有话直说了。”

“大局主尽管吩咐。”

放下茶杯,尹絮楼面上笑意渐淡。“那日与洪兄比试,折服于你剑术,贸然提出聘你入我镖局的要求,还让你屈就趟子手之职……这段日子以来,我总难心安。”

“大局主无需如此。”洪临真回着,“你不愿我的真实身分为镖局招来不必要的注意,我厌恶旁人拿我出身奉陵山庄之事嚼舌根,这是我来到天目之前便有的共识。”

既然他不放在心上,自己再耿耿于怀反倒显得不够大方了。尹絮楼点了点头,又道:“本来我无意接镖出远门,偏偏推不掉这一趟。深入北方我不可能独自领队,需让毛叔同行为我押后,可又得有人替我南下……这几年江湖不平静,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的保镖与土匪间冲突频传。说来也惭愧,治远虽自称天下第一镖,数年前二弟被绿林强匪掳去后,地位一落千丈,府里更少了个能成撑起大任之人。”

尹家与绿林之间的恩怨在江湖上不是秘密,尹絮楼在亲弟与镖物之间选择保住后者之事,听听道上消息便能知晓一二。肩负一门兴衰重任,取舍之间当如何?洪临真无意批判他人的对错。“大局主身负重任,江湖中人只见表面,镖局兄弟却知你为担起一门夙夜匪懈,宁可牺牲二局主亦不愿有损镖局名声。”

尹絮楼不置可否,沉默片刻后转道:“先父生前与州牧交好,在外走镖身不由己,违法犯禁在所难免,多亏州牧时常伸以援手,这是交情也是人情,所以不由得我推托。”

“在下必竭尽所能,助小局主走完这趟镖。”洪临真应承道。

尹絮楼感谢地看了他一眼。他起身行至开了一角的窗边,向外望去能见到庭院一角的练武场,小亭每天清晨、深夜都在这舞剑。“洪兄指点舍妹剑术不过一个冬天,我见她实在进步飞快。”

那侧影静立,一管空袖扁垂着。有意无意地,洪临真道:“小局主虽因指间麻症难除而弃刀用剑,但她身怀深厚内力,加上在下教予她的几招速成招式,一般情况下退敌自保是绰绰有余。”

“此行你等带着金镯,待我在北方放出风声,势必为你等引来更多追兵,为了盗宝,这些人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尹絮楼依然看着窗外,走镖大半辈子,到了后来方知,能否守住重要之物,与武功高强与否没有直接关系。“小亭的剑术虽精进迅速,应付寻常人物多半也不会败下,可若敌众我寡,欲自保同时保住镖物,并非易事。洪兄武功高强,身手矫健,阅历也足,我信任你遇事的应变……最怕是小亭成了你的绊脚石,令你陷入两难。”

一边是有恩之人所托之物,关乎人情、关乎镖局信誉;一边是外传心生嫌隙的么妹……如遇抉择,尹絮楼如何衡量轻重?洪临真不接话。

“洪兄,”过了许久,身后人一语不发,尹絮楼转过身来,“若想回报州牧于我一家的恩情,或许这趟镖是唯一的机会。”

洪临真看着他,正想拱手领命,闻他又定定说道:

“若然真有令洪兄两难之境,我要你答应我……”

☆☆☆

“你说什么?”

一只油亮亮的鸡腿在手,她张口咬下,丝毫没有女孩家应有的斯文。她双唇油亮欲滴,颊边也油亮欲滴,还沾着几条肉丝……这绝不是所谓的侠客豪气,只能说看得出来她是真的饿了,非常非常的饿。

身前火光照亮眼前人的吃相,洪临真失笑。一句“你脸上沾着鸡丝胡子”没再说第二遍。

他与尹岁亭两人轻装骑马上路,一路尽量不引人耳目。一开始战战兢兢,甚至因为听到些江湖风声而兵分两路,一前一后进入洛棠,怎知一路来的风平浪静就在此时用尽了似的,她在落单时遭小贼偷了钱袋,弄得连着三日餐风宿露…… 也才出现了眼前引来不少注目礼的饿死鬼吃相。

“咳咳咳咳咳……”

“没人跟你抢。”洪临真噙着笑意为尹岁亭斟了杯茶。她在镖局时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模样他是见过的;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肚子饿了数日又在城墙边睡了数日,偏偏春雨连绵,才弄得她又饿又狼狈。

尹岁亭视而不见眼前人投来的揶揄目光,她只觉得快饿晕了。

“你有空看,不如去帮我家小师妹再拿几个馒头,省得她这模样要把其他客人吓跑了。”洪临真对立在桌边看傻了的小二说着。“对了,再多给碗汤,不然她又要噎着了。”

听出他话中浓浓的兴味是冲着自己来的,真是拿她当笑话了。尹岁亭鼓着双颊看向洪临真,就听他又道:

“洛棠的东西精致小巧,你虽吃了三笼小汤包、半斤卤牛肉、砂锅豆腐、翡翠羹、肉末粉丝……其实也不算多的。”洪临真专心数着桌上叠高的空碗空盘,“等等吃馒头再喝汤,绝不可能不饱的。”

言下之意,她再不饱就成了没节制的大食客?

“我就不信你初出江湖时没遇过这种事!”将食物送入口的手停下,尹岁亭挑眉问着:“没被人扒过钱袋?没落难过?……没有?听你鬼扯。我看是遇了鸟事后正巧有路过的豪情女侠出手相助吧?”他好歹是奉陵山庄的大少爷,年少时过的也是衣食不缺的生活,没可能一开始就这么江湖任我行的从容逍遥模样。

“……你才落难三日,说起话来粗俗许多。都说患难见真情、落难见本性,看来是真。”只手撑在下巴看着她发牢骚,洪临真分析着。

尹岁亭哼了声,她就是禁不起饿,就是禁不起取笑。洪临真不肯承认也曾有过狼狈的时候,或因男人的面子问题,又或者……他们之间的信任尚不足以令他坦白。

她早发现了,几次不过闲话家常地问起,他总轻轻带过,不愿多说。

洪临真的过去、他的家人,以至于想法,至今仍是谜。

……

尹岁亭看着他,看着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那是幸灾乐祸的眼神……然而细看那双深棕的瞳眸里,竟是带着些许暖意,像是关心一个朋友。她忘了手上还端了碗冒着香气的羹汤,怔怔地。

回想在镖局那时,她似乎还没对他好奇若此,好奇到恨不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说。当初大哥提过他的身世与难处,她还暗自在心中决定尽量不问太多、不让他触及不好的回忆……

可怎么才离开天目几天而已,尹岁亭越不禁想知道关于他的事。他独身一人面对了多少困境?可曾迷惑、可会退缩?他会不会想家?他与家人相处得可好? 太多太琐碎的事……问来何用?

只因自己失去了过往记忆,所以就想连旁人的也一并挖掘?尹岁亭心知不该问的,不该不该。摇摇头,她再摇摇头,一定是饿过头了才会胡思乱想。对对对对!问来无用之事多想无益、多想无益……

“——师妹、小师妹!”

她回神,眼前一白。尹岁亭眨眨眼看清楚,原来是小二端上了小蒸笼,盖一掀,白茫一片。雾气散去,蒸笼里三颗白白女敕女敕的馒头。

尹岁亭立起手边的筷子,插起大口咬下,以免管不住嘴巴乱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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