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鼓相当 第十七章
庄景羲听了听,才明白她为什么对母亲的邀约总不拒绝,也似乎能理解她这性子是怎么养成的。有话直言要挨骂,干脆憋着不讲,久而久之成了现在这种表面淡漠、内心小剧场却相当丰富的性子。
思考数秒,他问:“你妈呢?我听我妈说过你妈妈厨艺很好,以前你跟我妈学琴时,你妈妈常带一些自己做的点心给我妈。”
“嗯,她手艺超棒。其实我妈对孩子也很好,她满传统的,就是以夫为贵的那种传统女性,所以我爸说什么,即使她可能不同意,还是默许我爸。我妈以前在职校餐饮科任教,后来因为我爸调动工作搬去台南,她才辞去工作;她自己弄了个小烘焙坊,烤西点、蛋糕,做小本生意,是这几年我跟我弟都大了,我爸不希望她太累,才要她假日休息,然后带她出门吃饭或是去旅行。”
他大概了解了她的家庭背景。“所以你伯母骂人时,你妈有帮你说话吧?”
她回想了一会,说:“要怎么说帮我说话?大人眼里,我可能就是个没礼貌的小孩,她要顾及我爸面子,也要给我伯母台阶下,当然不可能当着大家的面为我说话。她私下告诉我,说话不能太随性,要看场合、要看对象,但我觉得那样太虚伪。”哭也虚伪、笑也虚伪,连说话都虚伪。
庄景羲想起她面试那日中午,他在自助餐听见她与她母亲的通话内容,虽未能全数记得,但还有点印象。他大概可以猜到因为她直爽的性子,被家人耳提面命少话,于是变得有些压抑,喜欢硬ㄍㄧㄥ,连情绪也不显于外。
“对了。”想起正事,她说:“主任,附近有药局吗?”
“没有。”他想了想,说:“既然你要去医院,医院附近会有很多药局。”
她恍悟。“喔对。”她翻出机车钥匙,道:“那我先走了。”
看着她背影,庄景羲忽开口:“苏柏方。”
“啊?”她停步,回首凝视。
“要记住,我妈说的那个对象不适合你。”顿了一秒,又补充:“我怕你识人不清,到时候你跟他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又把罪怪到我妈头上。”
苏柏方盯着他看了数秒,轻轻“喔”一声。
他不再说话,一双黑眸静静地看着她,她脸无来由地发热。抿抿唇,苏柏方说:“主任,没事的话我先去医院了。”
他应了声。在她回身往大门走去时,他再次张嘴,随即又合上。她都有骑车了,这刻追上去说要送她,也太明显。
来日方长。
“仪静,这附近有地方影印吗?”苏柏方步入教室,开口询问。
“老师你要影印哦?”
“嗯。”她走至柜台,说:“本来都在对面那间7-11印,刚刚去印,说影印机坏了。”
“你要印什么?”仪静看向她手上资料。
“功课。出一点简单的乐理,让学生回家写。”
“你去楼上办公室印就好啦,干嘛花钱去小七印,小七很贵。”
她诧问:“这样不会太不好意思吗?”
“只要是印给学生的,主任不会怎样。上面有贴使用说明,你依步骤做就可以自己印了,要是有问题,你下来找我,我上去帮你印。”
道过谢,她上楼将物品放教室,转身走向办公室。门虚掩,她敲两下推门而入,庄景羲正站在桌前喝水;她意外他在,颔首后说:“主任,我进来影印。”
“会用吗?”庄景羲喝光杯里的开水。
“仪静说有使用说明。”她朝角落影印机走去,瞧了好一会,才开始操作。
“后来有买到眼药水吧?”他端着杯子走来,在影印机旁的饮水机前站定。
“有啊。”她未看他,摁着按键,发丝滑落时,她抬指勾至耳后。“买了人工泪液。”
“假哭有成功?”
“也没算成功。”没有A4的纸?
“又被你伯母识破了?”他微弯身,摁了热水键,在杯里添了点热水。
“不是。我先去厕所点,去到病房时,也差不多干了。”白忙。
庄景羲笑出声。“也就你想得出这方法。”
“没办法,长辈比较传统,觉得那种场合就是要哭哭啼啼呜呜呜啊的。”她选来选去,就是没有她要的纸。
“不会用?”见她摁了好几次按键,却没开始印。
“没有A4的纸吗?”她抬首看他。
他看她一眼。“怎么会没有?”他放下杯子,靠过去看了看。“大概谁把纸换了。”他弯身找出A4用纸,放入纸匣。“可以了。”
她微低脸,摁了键,发丝顺着她微倾的角度滑了下来,正欲抬手勾拢,有人轻轻拢住她发丝,她回首,对上他目光。他眼神淡淡,徐声道:“这么长也不紮起来,不怕被夹住?”说罢即松手。
把发丝勾到耳后,她说:“放下来比较温暖。”
两人再无话。她低眼检视印出的作业题,他好奇凑近探看,问:“要给学生写的?”
他单手插在裤袋,另一手撑在影印机上,就站在她身后。她垂眼,抿抿嘴才说:“嗯。希望他们理解音符和休止符代表的拍子。”
“你大伯的事怎么样了?”他退了步,倚着一旁柜子,抱臂看她。
“死了。”
“……”他顿了顿,说:“我是问,后事处理需要你去帮忙吗?”
“不用啊,我伯母和我堂哥会处理。其实那天我爸妈会让我去看我伯父最后一面,也是因为怕我伯母以后会说话,既然那天我有见最后一面了,我堂哥也说了后事他会处理,那就不需要我了。”
“所以你——”
门忽然被推开,赵俊维走进来。“主任。”打过招呼,他问:“你在用啊?”
“对。你要用?”苏柏方看向他,他手里一份乐谱。
“要印给学生,他忘了带谱。”
“我快好了。”
庄景羲端着杯子回位,立在桌前,一口一口饮着热茶,目光盯着前头两道背影。
“对了,我记得你修钢琴,但团体班不都用电子琴?你有修?”赵俊维站在一侧,与她攀谈。
“有职前训练,公司有安排老师教我。”她收起第一份作业卷,开始印第二份。“这份印完就好了。”
“我不急。”他点头。“所以你现在会弹了?”
“也还好,脚键盘不熟,然后音色设定、节奏编辑这个都还不懂。”
“我教你打鼓啊,你会打的话,节奏编辑就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了。”
似乎满有理。苏柏方认真思考,说:“但是我家没鼓,就没办法时常练习,而且我有打算买部电子琴,这样才能每天练。之前业务说有二手的,我想找时间跟他去看看那部琴。”
“二手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她表情略带迷惘。“我也不知道,所以想去试一下琴再决定。”
“其实你可以到我家练鼓,我有个工作室,隔音——”
“赵老师。”庄景羲喊了声。
“啊?”赵俊维看着他。
“你现在是上课时间?”
“对啊,学生忘了带谱,所以我印给他。”
庄景羲瞄了瞄腕表,说:“上课时间让学生等这么久,恐怕不太好。”
赵俊维愣两秒。“但是他没有谱。主任放心,我等等会把时间补足才下课。”
“我先让你印好了,你一份比较快。”苏柏方摁了暂停键,把作业抽出来。
赵俊维快速印完,拿着乐谱离开。
庄景羲随后跟上,将门掩合了,看着她问:“你真要跟他学鼓?”
苏柏方稍作思考,说:“他的提议好像不错,不过我比较倾向买琴,毕竟有琴我会比较方便,而且学鼓也只是加强我节奏编辑能力,脚键盘不熟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是这样没错。”他点头,又问:“有二手琴的资讯?”
“有。仪静说业务那边有客户想换琴,所以要先把家里的那一部月兑手。”
“看过琴了吗?”
“没有,我还要跟业务联络一下,确定时间。”
“我来联络吧。”说着,他抓起一旁桌上话筒。
“主任要联络谁?”她疑惑。
“业务啊。看看他说的是哪个客户,我带你过去看。”他说完,按着号码。
苏柏方一惊,快速按了话机,切断电话。
“做什么?”他一手还抓着话筒,看着她。
“主任,你要抢业务的生意啊?”太无良了吧。
他瞪大眼。“我抢生意?”
“不是吗?你带我去看的话,我要是喜欢,那等于那部琴是在你手里成交,那不就是抢生意?”
他张了张嘴,良久后,才冷声道:“才说你脑子有长东西了。”他搁下话筒,道:“你脑子是不是有虫?专吃脑浆,啊?”
她知道他在羞辱她,却不明所以。她说:“我只是觉得看琴这种事业务会帮我处理,我让他陪我去看就好。”
他盯着她瞧了数秒,两手抱臂。“你认为业务员的话能听?”
她想了想,点头。“好像是不能听。”
“所以我带你去看有什么不对?业务只是卖琴,卖琴的不一定懂琴,他带你去比较有保证,还是我带你去比较让人安心?”见她还在考虑,他又道:“你是不是忘了我修什么的?什么科系毕业的?”
苏柏方恍然大悟,说:“那就麻烦主任了。”
她想买中古琴一事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却迟未等到业务联络她的电话,对于庄景羲开口要带她去看琴一事,她不抱任何期待——业务的话不能听,他是业务的老板,话更不能听。
正因为不抱期待,所以当他真的联络上对方,并带她到对方家中看琴时,对于他的办事效率她还是感到有些惊讶。
站在客户的琴房里,她听他试了几个音色,又随性试弹一小段后,庄景羲拉着她准备告辞。“李先生李太太,刚刚试了一下,琴的机能还不错,不过我们要先回去讨论看看,要是有确定要买了,我们再跟你们联络。”庄景羲客气地说。
“好,没关系,我们要换琴的事也是考虑了好几个月,毕竟一部琴可不是四、五千这么容易拿出来。”李先生端着笑脸。
“当然。要是最后我们没买的话,我也会请我们业务帮你问问其他有意愿的客户。”
“那就拜托你了。”李先生热情地握了握他的手。
两人回到他车上,车开上车道时,他问:“那部琴你喜欢吗?”
她喜欢吗?苏柏方迟疑了。
“这种问题还要想,那就是不喜欢了。”他看她一眼,替她回答。
“也不能这样说。”她想了想,说:“觉得琴好像有点小。”看他人高马大,坐在那部琴身前,像是大人在开小玩具车那么怪。
“那是最阳春的机型,贩售对象是音乐班的学生。你说呢?”
“我本来想买新的,仪静说买中古的就可以了,毕竟我只是要熟悉触键和脚键盘,但刚刚看那部琴又觉得除了太小以外,功能好像不够我用……”
庄景羲静了一瞬,问:“你一定要买琴吗?”
“啊?”
他看她一眼,目光掉回前头。“你不一定要买琴。”
“但不买琴就要去教室练,比较麻烦,也不能想练就练。”
“为什么一定要去教室练?”
闻言,她呆了数秒,才开口问:“不去教室练,要去哪里练?”
庄景羲直视前头,似是留意车况,迟迟没有回应。她转头看向窗外时,却听他说:“我家有琴。”
她诧然回首,盯着他侧颜,对向不停歇的车流灯在他面上滑过,他面孔忽明忽暗。“你家?”
“我妈常找你过来吃饭,反正你都是要走这一趟,不如就在我的琴房练,有问题我还能教你。”说完,他一样目视前方。
意外他的提议,她盯着他的侧脸,默不作声。
“怎么样?”他快速瞥了她一眼。她一双眼静静地凝视,似探究似疑惑,他扭头又道:“以前我妈还在教琴时,也不是每个学生家里都有琴,她也常让学生到家里练琴。”
“……喔。”苏柏方轻轻应一声。
他皱了下眉。“喔是怎样的意思?”
“喔就是呢,如果秦老师有约我过去吃饭,她不反对的话,那就麻烦主任借我琴练习。”他说得也有理,既然都是要过去一趟,如果他愿意把琴借她,她为什么不借?只是……他哪时转性了?
听见她的回应,庄景羲依然目视前方,唇角不由自主地勾起。
“主任。”苏柏方喊了声。
“嗯。”
“你最近……有遇上什么好事吗?”
“你所谓的遇上好事是指什么?”庄景羲看了看她。
她扳着手指说:“比方说中乐透啊、对中统一发票特奖啦,还是……”想起什么,她惊诧问:“啊!主任你恋爱了吗?”
他表情略显不自然,想了想,才道:“好像有点喜欢一个人。”
“难怪……”她一副恍悟的表情。
“难怪什么?”预感不太妙。
“难怪你会这么积极带我去看琴,又开口要把琴借我。”说完,她转头看向车窗外。“原来是爱情的力量让你转了性,想不到主任也有这一面,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谢谢那个你喜欢的女生。”
“……”他偏首,只对上她后脑勺。
他盯着她后脑勺……真想剖开她脑袋看看里头究竟装了什么。